「噢,知道了,晚一點我再回電話給他。」她知道是侯歇打來的,他們每天大約這個時間會通電話。
顏詠青心情有些沉重。從同學那裡聚會回來,她還不知道該怎麼消化關楠星車禍失蹤的消息。「早點睡吧。」她經過客廳,對前兩周已開刀順利切除子宮的母親說:「醫生說了要多休息。」
顏詠青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她。「媽,他不是法國人,他算是台灣人。」
「你們什麼關係,朋友還是在戀愛?我想應該是戀愛吧,要不然他怎麼每天都打電話過來。」
「媽,我都幾歲了,沒有戀愛才奇怪吧。」顏詠青微微一笑,試著輕鬆帶過這個話題。
她母親神情卻凝重起來。「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瞞著我,這幾年很多事我都順你的意,沒有一件干涉過,但你真的不該把婚事當作兒戲。你知道關楠星兩年前出車禍失蹤了嗎?」
顏詠青愣了一下,許久才反應。「我也是今天才聽同學提起。」
「你高中那時和他結婚了對吧?」她母親語氣沉重起來。「你怎麼那麼傻?這種事不能說結就結的。」
在昏暗的光線下,顏詠青臉隱藏在陰影中,她凝視著母親,微感疑惑。「你怎麼知道的?」她出國前還把所有證件都鎖在銀行的保險櫃裡,生怕被家人發現,讓他們擔心。
她母親忽然站起身。「大概去年吧,關楠星的哥哥派律師通知我,他說關楠星有些財產需要處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想連絡你,想得到你的同意,是他們告訴我說你們是夫妻關係。」
「多久的事?你怎麼到現在才問我?」顏詠青問。
「我怕你對他念念不忘,會傷心地趕回台灣,連學位都不要了,所以一直沒提。現在既然你都有新的對象了,你打算怎麼辦?可以申請婚姻無效嗎?」
「媽,這件事我會和律師討論的。」顏詠青強打起精神,安撫她說:「我決定重新好好生活,我一定會處理的。」嘴角擠出笑,她轉身走向二樓的臥房。
一進臥房,顏詠青就呆坐在床邊不動,也沒起身開燈。
其實,她很難過。
她感覺到無法言喻的痛苦,她拚命想否認——沒有,他沒有發生車禍,他還活得好好的。她內心還在等待關楠星終有一天會給她一個答案。
當年,他為什麼要走?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什麼都沒說,走得一聲不響!
有一個盒子裡她放在床底下一直沒動。
裡面擁有那年夏天的回憶——甜蜜的、痛苦的,所有回憶。
他們第一次看電影,是她付錢買的門票。那裡關楠星身上只有美金卻堅持要請客,他們爭執不下,他就把一張五十元的美金撕下一半給她,另外一半又在電影開始前給她,說要買可樂和爆米花吃。
盒子裡有一張黏起來很舊的五十元美鈔,紙質又粗又干,好像一碰就會整個碎烈似的。有一張關楠星高中時期的照片,那時候很流行把男女朋友的照片放在彼此的皮夾裡面。有幾封英文信,她被禁足的時候,他托朋友送給她的。有一個銀戒,是他們結婚前去夜市買的婚戒,現在變黑了……
眼淚不聽話的在她臉上流著,她為他哭過很多次,哭到以為自己再也沒眼淚了。
顏詠青不敢把那些舊東西拿出來看。現在想想,過分懷舊、過分執著,這些都是她嚴重的致命傷。
電話鈴響,顏詠青正在抹掉臉頰上的淚,她壓抑哽咽,試著平靜下來,讓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起來——侯歇低沉、渾厚、溫暖的聲音傳了過來。
顏詠青迫切需要侯歇安慰,她不想獨自承受關楠星車墜海生死未卜的噩耗。
連續兩周,即使去了意大利,侯歇還是天天打電話給她,完全不把歐洲和台北看成是距離。他們幾乎無話不聊。生命中會遇見幾個男人,你說出口的話和藏在心底的話他全都明瞭?除了關楠星,就是侯歇了。
她很明白不會再有相同的幸運,可以一再遇到像他們這樣的男人。
他們經常聊起自己的生活。
在巴黎,生活是慵懶輕鬆的。在繪畫的世界,他是自己的國王,他可以任意狂灑藍色的憂鬱,細繪紅色的悲傷。
在台北,生活是現實殘酷的。她剛接受母親患癌的事實,接受雙親長期不合,如今可能考慮離婚的事實,現在又要勉強自己接受關楠星生死未補的事實。
「我希望他有我幸運,我希望他好好的,就像我一樣,有人愛他,他也還有愛人的能力。」
「……」侯歇一聽到立刻愣住了,好久說不出一句話。
「也有可猜測屍體一直都找不到,就這樣懸著,對嗎?」她幽幽地說著,「好像他又再次一去不回,什麼都沒交代。」
「我會訂機票去台灣,你等我好嗎?」天呀,他怎麼能這樣一直瞞著她!他沒聽到她回答的聲音,急著問:「你在哭嗎?」
顏詠青吸著鼻子,否認道:「沒有,真的沒有,我發誓不再為他哭了。」
她的聲音哽咽、低沉、悲傷,他無計可施又心急如焚,只好說:「也許他沒死,在別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不想回去。」
「是呀,也只能這麼想了。」顏詠青嘴角出現無奈的笑。「讓自己騙自己。」
「聽著,我會盡快回到你身邊,有些事我必須親自對你說,不要再擔心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你。」侯歇的心全亂了,話也說得又急又沒章法。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愛你嗎?」
「沒有,現在不要說這個。詠青,有件事——」
「那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怕錯過下次就沒有機會了。」她截斷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我得提醒你,我的愛又深又重,是很強烈的那種。」
「我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就是關楠星。天呀!他掛掉電話之後,整個人都慌了起來。
***
徐玲蓁的姐姐徐芝璐是律師,專門處理離婚相關的協議或官司案件。
早晨十點,徐芝璐陪同顏詠青進到詠星集團。當然,她花了一些時間研究顏詠青婚姻狀況,這是一個非常不尋常的案例。因為關楠星目前失蹤,顏詠青如果要離婚,只有循司法途徑,由法官判決離婚成立。
首先,徐芝璐必須瞭解關家立場。這次她們要和關楠星的哥哥璩季穎會面,希望能取得他對離婚抱持同意的立場。
徐芝璐和顏詠青在會客室等候。起初是璩季穎的委任律師和她們見面,三個人大多是寒暄,講了半個小時,仍不見璩季穎出現,徐芝璐講求效率的性格立刻冒出來,她表現不悅,態度嚴正地說:「請問我們還要等多久,璩季穎先生才會出現?」
這時,有位秘書過來低聲對委任律師說了幾句話,那名律師別有深意地瞄了顏詠青一眼,然後說:「璩先生請你們到樓上的辦公室一趟,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宣佈。」
***
璩季穎長得比關楠星還高,深邃的關楠星很相似,但其餘的就沒有這麼像了,他臉上的線條很冷峻,長樣也沒有關楠星俊美,下顎非常堅毅。
顏詠青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一又美麗的眼睛瞪著他猛瞧。他突然想起關楠星屋內牆上掛的一幅油畫,畫中的主角是個少女,但應該就是眼前的女人沒錯。
他弟弟關楠星愛她愛了很久。璩季穎想起她們這次來的目的,請她們坐了下來,然後客氣地詢問:「你們要不要喝些什麼?」
「我們剛才已經喝了半個小時的咖啡了。」徐芝璐態度強硬地說:「還是直接導入正題吧。我的當事人希望放棄關楠星財產的所有權,她要和關楠星劃分清楚,向法院訴請離婚。我希望關家抱持同意的立場,能讓離婚這件事順利落幕,在訴訟的過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徐律師,我能體會你們的立場,但我不能代替他決定——」
「為什麼不能?我們都知道他現在失蹤是比較好聽的說法,他有可能已經死了,而且屍體能不能找到,仍是未知數。你當然可以代替他表明不反對離婚的立場。」徐芝璐說。
璩季穎慵懶中藏著一抹銳利的神情,凝視著顏詠青產:「我弟沒死,我找到他了。要離婚就去找他,讓他自己決定吧。」他丟了一份私家偵探的報告文件在桌上。
她疑惑地望著他,彷彿他丟了一顆深水炸彈在她心中。「你是說他沒死?!」
「自己看吧。他活得好好的,目前住在巴黎,我下午就要飛去法國找他。」
顏詠忐忑不安地拿起桌上的牛皮紙袋,然後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侯歇的近照,他獨自站在餐廳外抽菸。顏詠青看了照片一眼,疑惑地瞪著璩季穎。
「這跟他沒關係吧?!」內心警鐘忽然響了起來。她情緒有些激動地警告他。「你調查他做什麼?我先說清楚,我和關楠星很久沒見面了,我們很早就各過各的生活,只差沒去辦離婚而已,你別把侯歇扯進來。」
「這麼說,你認識侯歇?」璩季穎眼底浮現驚疑的目光,「不會吧?!」
「這不關你的事吧?」顏詠青很瞪他一眼。「既然關楠星還活著,我會請律師和他連絡,你剩下的廢話我不想聽。」
顏詠青整個火氣突然冒上來,她以為璩季穎受關楠星所托正在調查干涉她的私生活。她很高興聽到關楠星沒死,可是這不表示她已經原諒他了。而且,她也不打算未來的生活再和關楠星扯上關係。
顏詠青站起身甩頭想走,璩季穎抓住她的手臂,正色說:「這件事有些複雜,而且看來你好像是誤會了。我不奇怪你一點也沒認出他,事實上,我只看照片也覺得他不是小關。但是,顏小姐,他就是我弟弟,他是關楠星。」
「不可能。」顏詠青覺得璩季穎在說天方夜譚,侯歇怎麼可能是關楠星!她冷哼出聲,嘲諷地說:「我們一直有通電話,他可沒說他是關楠星。」
璩季穎審視著她完全不相信的表情,漸漸瞭解整個狀況。小關動了整形手術,也換了另一個身份回到她身邊,如果他這麼做沒讓他傷透腦筋,他會認為小關的舉止十分浪漫。但他把一切搞得太複雜了,幾乎周圍所有人都被拖下去,而且還引發一大堆後遺證,全部都要他一個人幫他收拾,這就不是『浪漫』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我給你十五分鐘把調查的資料看完,或許你會有不一樣的結論。」璩季穎歎口氣,繼續說:「恐怕你看完會承受不了打擊。」
顏詠青仍固執站在原地沒動,璩季穎走向門口,看了一眼手錶又說:「我安排專機下午飛巴黎,還有一些工作急需處理,我主不不打擾你們了,資料看完之後交給我秘書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