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好讓我休息兩個禮拜的嗎?」抗議通常無效,但楚茵還是象徵性的替自己喊冤。
「要休息等你手上的年度計畫完成後,你想放多久都隨便你。」主編毫不留情的殘忍拒絕,「如果想早點休假就趕緊研究案子,而不是站在雜誌社大門和我鬼吼鬼叫。」
「我……」碰了一鼻子的灰,楚茵只好悶悶的打開被迫接下的案子,定眼一瞧,她立刻抓住準備溜之大吉的主編。
「啥咪!財經專訪?!」不敢置信的狂吼,石破天驚的衝進尚在採訪組的眾人耳裡。
「那不是你的專長嗎?」主編不可置否的轉頭瞪她。「你不還是T大財經系畢業的?」
「那是幾百年前的歷史了,我現在是主跑婦女新聞啊——」尾音刻意拉長,楚茵可愛的柳眉也變成苦瓜臉的八字眉。
「那倒好,」主編斜睨她幾眼後輕哼道:「前陣子開會時,不是有人還在那裡哀嚎想換線,這就是你磨練自己的好機會,要是報導得好,我就讓你轉換跑道。」
「那也不是這麼突然啊!」嬌小的她跺腳的上下蹦跳。「總得給我心理準備,給我時間研究時下的狀況啊!」
「所以我才會大發慈悲的給你六個禮拜的時間,平時採訪時間哪有拖這麼長的道理。」主編一副大降恩澤的提醒道。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楚茵頭皮發麻的想辦法求饒,「我是怕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嘛,再給我一點時問準備,這個案子,能不能麻煩先請社內的高手負責。」
先貶低自己再來求饒,這招從沒失效過,誰知今天好說話的主編卻一反常態的連三拒絕她的請求。
「社內的高手都另有要事,」主編笑咪咪的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可以的,所以才會在社長那裡大力舉薦你,加油!」
「老大……陳姊應該比我更行吧?」楚茵哭喪著臉,只差沒跪地求饒。
「我沒空,」被她點名到的陳霜霜笑盈盈的起身,扔了張喜帖在她手上。「我下禮拜起請婚假,別忘了你答應要當我的伴娘啊,對了,紅包記得大包點,一千六隻有門口領便當配養樂多的份。」
「喔,」她肩膀垮下,扁了扁嘴後也只能默默的接下帖子。「那還有徐大哥、楊大哥啊,大家都是我的前輩,比我這個三腳貓要強得多了。」
「他們都有要務在身,而你說的徐老哥被社長調去南部特派中心當主任了。」主編壞壞的大笑,同情的拍拍楚茵的肩膀。「你就認了吧,快點乖乖的去準備採訪的資料,不懂的問問前輩,大家都會樂意教你的。」
「喔。」頹喪的應聲,楚茵好想找面牆壁一頭撞死。
財經、股票……唉,都八百年沒碰的東西了,現在要她重頭接觸,這簡直就是惡夢一場啊。
「加油吧,我們都頗看好你的。」陳霜霜鼓勵的攬住她垂下的肩。「而且聽說你這次的採訪對象,可是個黃金單身漢喔!」
陳霜霜暗示性的眨眼卻讓楚茵有種烏鴉從頭頂上飛過的壞預感。
她只能苦笑以對,乖乖的坐回自己的位置攤開資料好好研究,並想想對策。
宣竫堯,三十三歲,國立T大財經研究所所長,舉世聞名的經濟學家,在經濟趨勢的分析更是首屈一指。
不過當楚茵見到他的照片時,忍不住噗哧笑出。
她趴在桌上好生研究應該算是日常生活照片吧,像刺蝟一根根豎起的平頭,戴著一副保守的方形眼鏡,面無表情的直視前方,從他雙眉之間的皺折來看,這人一定喜歡皺眉,他鬱鬱寡歡的模樣,彷彿拍照的人是他極端厭惡的傢伙。
「還真看不出來你會是什麼樣的個性。」楚茵手指無意識的戳戳照片裡,宣竫堯隆起的眉頭,好像她如此做就可以推平那裡的凹凸。
看著看著,她看到出神了也不自知,直到有人搓了搓她的臉後才恍然回神。
「幹麼,看宣教授的照片看到出神啊?」陳霜霜趁機調侃她。
「才不是咧!」紅著蘋果般的臉,楚茵自我辯護道:「我是在想採訪稿要怎麼擬定。」
陳霜霜露出玩味的笑容,也不點破她極不自然的神情。
「小茵還沒交過男友嗎?」她好奇的問。因為打從小茵進到雜誌社也好些年,卻從未見到她鬧過花編新聞。
「有啊,只不過後來他離我遠去。」楚茵淡淡的說,平靜的語氣裡沒有摻進任何私人情緒。
她並不想讓人知道,男友的離去是遠離整個世界,上了天堂。
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件事的傷害有多深。
「走吧,我請你吃飯、喝咖啡。」鼓勵性的拍拍楚茵的背,陳霜霜心疼她刻意掩飾的低落。
「還是不了,」她整理了下桌面的資料後,推開椅子站起身。「謝謝你陳姊,我想先去拜訪宣教授,試探他的底限。」
「嗯,積極點也好,加油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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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又被當了,宣教授還真是當人不眨眼的惡魔耶!」
三位學生從楚茵身旁走過,其中一位的抱怨讓她好奇的停滯腳步偷聽。
她很快的旋過腳跟,悄悄的跟在她們後頭,無非是希望先得知宣竫堯不為外人知道的內幕。
「可不是,什麼總體經濟學!」另一位女孩也是怨聲載道的歎氣。「我覺得實務操作還實際些,偏偏我的報告被他打了不切實際的回文,看來期末考就算我考得再高分也沒用。」
作業成績零分啊,大羅神仙也難救。
「還好吧,至少宣老師當人是有原則的,他的要求是高了點,但總歸一句還是為了我們好。」第三位擁有長鬈發的女孩,就比較偏向宣竫堯替他說話。
「還不都是你愛纏著宣老師,要他幫你課後輔導。」第一個開口抱怨的女孩曖昧的戳戳最後講話的女孩手臂揶揄。
「你們別亂講,宣老師的原則是只要願意問,他都會盡心的教導。」女孩頗不以為然的說,「是你們自己愛玩,下了課只想約會,現在報告成績不及格,甚至期末被當了才在唉唉叫,再說,我今年是二修,不多用功哪行。」
「是,你說的都對,」走在中間的女孩舉手投降,作下結論,「我看以後啊,讓情情多去巴結教授,替我們抓題惡補算了,不然老是提心吊膽的怕被當也不是辦法,宣老頭的經濟學我已經三修,要是再不過的話,我可是『寡婦死了兒子』,一切都完了。」
「總而言之,大家都差不多悲慘就是了。」三個女孩面面相覷後,帶頭的又歎氣道:「怪異的是,宣老頭的課這麼難Pass,偏偏每年都爆滿,想搶位子還得提早報到,難道說,大家都有被虐狂?」
「誰叫宣老頭是財經界的第一把交椅。」最後那位哀痛自己三修的女孩很無奈的說,「只要交出的報告能令他滿意,畢業後在你的求職推薦信上頭讚美兩句,業界不把你捧上天才怪。」
「唉……」同樣的歎息聲從三個女孩口中同時傳出。
聽到這裡,楚茵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聽夠了,正準備再次轉身去找那位女孩們嘴裡的宣老頭時,突然耳尖的又聽見某些八卦。
「會不會宣老頭陰陽不協調,所以才這麼怪裡怪氣的?」楚茵聽得出是第三位女孩發出的質疑。
「喂,你思想也太不純正了吧!」兩顆爆栗同時招呼上她的腦袋。
「本來就是,」女孩揉揉發痛的無辜腦袋,「宣老頭每天都窩在研究室裡做他的財經分析,也沒見過有女孩來找過他。聽其他教授說,他連學校的聚會都不曾參加,導生會他也是拿錢給班代舉辦,自己卻從不出席。所以我說,他是缺少女性的母愛,才會這麼變態的愛當人。」
「你還真敢說,小心被宣老頭聽到了,你就等著被死當吧。」
遠離學生的調侃聲,楚茵笑得搖頭感歎。
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不得了,什麼大膽的話都說得出口,哪像她那個年代……
楚茵忘了自己頂多也只大那幾個女孩六歲罷了,卻感覺到自己蒼老很多。
腳步輕盈的順著學院的長廊緩步向前,接著拐進財經所二樓最角落的研究室門口。
緊閉的門上吊著古銅色的名牌,上面清楚的刻有「宣竫堯」三個字,楚茵伸起手準備敲門卻又隨即放下,她遲疑的望向一旁的窗台,確認裡頭的確有人在時,才又重新舉起手輕敲數下後,等待裡頭的回應。
時間一秒一秒的溜走,直到楚茵認為自己早先的敲門聲或許太小聲,準備再次舉手時,鋁門突然從裡頭打了開來。
「你找誰?」宣竫堯意外發現門外的不是他的學生或學校其他教授,而是一位陌生的可愛女孩。
疑惑的問句讓楚茵被迫仰頭,望向眼前比她整整高出一顆頭的宣竫堯。
老天爺,為何給她的資料上沒有寫他的身高超過一八○,害她一五六的身高穿上六公分半的高跟鞋,還是顯得嬌小許多。
「您好,我是動態雜誌的記者,楚茵。」堆起滿滿客套的笑顏,楚茵向來對自己的笑容深具信心。「冒昧的前來拜訪……」
「我不接受記者採訪。」絲毫不留情面的拒絕當面掃來。
宣竫堯不管眼前的女孩長得多甜美,笑容多麼燦爛,他的原則就是不刻意曝光,尤其是媒體、記者的採訪,更是不必要的浪費時間。
「我只耽擱宣教授幾分鐘時間,告訴投資者時下投資理財的指引方針就好。」鍥而不捨是當記者的本能,宣竫堯的拒絕在她眼裡只是小兒科罷了,以前還有被採訪者放狗咬她的經驗。
楚茵用力的將上揚的唇瓣,從禮貌的仰角三十度扯大為四十五度,晶亮的圓眸中有不容忽視的企盼。
宣竫堯差點迷失在她蘋果般嬌麗的臉龐上,鑲嵌在她臉上的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會說話般瞬也不瞬的望向他。
「拜託,只要幾分鐘就好。」哀求的粉紅唇瓣一張一闔的在他視線下努力表達言語,但他還是把持原則的拒絕。
「財經的東西不是一、兩分鐘就可以談完的,楚小姐請回。」有禮的歉身,宣竫堯當著她的面直接把鋁門重新關上。
性急的楚茵匆忙跟上,但他關門的速度更快,害得來不及煞車的她,可憐鼻尖直接命中闔起的鋁門。
「宣先生,拜託你——喔,我的鼻子……」她無力的伸手摸摸鐵定會有難看紅腫的鼻尖,最後受迫於無奈的情況下,第一次的拜會她無奈的踩著挫敗的步履緩緩的移動身子轉身離開。
第一次出擊失敗,楚茵忍不住在心裡哀嚎不下數十次,然後開始怨起雜誌社沒事先告訴她,這次的採訪對像不僅難搞,還從不接受採訪,所以才沒幫她敲定採訪事宜。
可宣竫堯的脾氣也未免太古怪了些,竟然連杯茶也沒招待,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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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遊樂園裡,放眼望去熙來攘往的不是小孩的歡笑聲,就是父母緊張要小朋友小心點的吶喊聲,他們全都是輕鬆自在的裝扮,似乎沒人像楚茵一樣一席正式的套裝和隨身的筆記型電腦。
「呼,真是……這下可煩惱了。」筆記電腦打開著,楚茵只手撐住下顎,一手漫不經心的在記事本上亂塗鴉,畫啊畫的,居然不知不覺中,筆下的素描逐漸變成男人的臉。
嬌麗的臉龐妝點薄薄的淡妝,鼻粱上架著GUCCI淡粉紅墨鏡,無懈可擊的容顏上只有鼻頭的粉紅HELLOKITTYOK繃顯得有些好笑。
擱在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她懶懶的接起電話。今天的鬥志在她與宣竫堯短暫交手並敗戰下來後,背棄她而去了。
「楚茵。」她報上名字邊隨手將筆記型電腦關上,兩個眼睛盯著不遠處的摩天輪。
「你還好吧?很沒精神喔!」是雜誌社主編打來的關切電話。「宣教授讓你吃閉門羹了?」
「我一點都不好,」將記事本扔進背袋,抱起筆記型電腦,踩著高跟鞋快速的追上摩天輪的最後一個空位,待她喘氣定了些後,才又重新開口,「宣竫堯完全不給我機會。」
「小茵,你該不會又躲到遊樂場,正坐在摩天輪上面吧?」主編對她手下愛將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對啊!」楚茵懷疑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心煩時,會找摩天輪坐上數回來安撫自己。「我正在遊樂場裡。」
「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宣教授從不接受採訪,媒體上會有他的公開發表的內容,通常都是利用他授課或演講時,記者記錄下來後報導的。」主編充滿歉意的告訴她這件遲來的訊息。
「那樣不叫採訪吧!」楚茵感到困惑,「最多也只能稱為新聞稿。」
「沒辦法!這是多年來的慣例。」
「老大,你該不會也要我這麼做吧?」她真不敢相信她的頂頭上司會這麼教導她。
「我當然是希望你能做出不一樣的報導來,比別人特殊些,好讓我們雜誌社揚眉吐氣,」主編在電話那頭重重的歎氣,「問題是你都說自己吃了閉門羹,我還以為派出美女牌他會比較樂意接受說,陳哥都不知被甩過幾次門。」
「原來啊——」楚茵聲音拉長的低吼。「我還以為這個差事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早該相信天上掉下來的除了鳥屎外就是墜機。」氣呼呼的走出迷你摩天輪,楚茵現在氣得想咬人。
「如果你沒能力,我也不敢推舉你去採訪他,社長更不會同意讓你接下的。」主編打哈哈的努力辯解。
「最好是這樣,我……喔,天……」邊走路邊講手機在遊樂園是頗危險的舉動,像現在她就硬生生的被小男孩撞上,手裡抱的電腦當場摔到地上一分為二。
「小茵,發生什麼事了?」主編在電話那頭聽到她的慘叫,急忙的問。
「沒什麼。」與她相撞的小男孩顯然被嚇壞的愣在原地,連動都不敢動。「我晚點回到家再撥電話給你。」
很快的收了線,她隨意將手機塞進口袋裡,蹲下身來連看都不看自己可愛又昂貴的蘋果電腦,反而伸手關心的詢問依舊呆滯的小男生。
「弟弟你還好吧?」摸摸小男孩的頭髮,楚茵就怕他會哭出來。
小男生張口蠕動了數下後又闔起,眼眶開始逞強的泛紅。
「我……阿姨……」話還沒說完,小男孩的眼淚就滾了下來。
他一哭,楚茵頓時也慌了手腳。這輩子她最怕的就是小朋友的哭鬧,因為她往往都不知該如何哄騙小孩。
這小男孩的家人怎不趕緊出現啊!
「不哭,」吞吐間,她努力的想法子安撫他。「剛剛是阿姨在講電話,沒看到你衝上來,電腦壞了就壞了,你有沒有受傷?!」
「沒……沒有,可是我的冰淇淋黏到……嗚嗚……」他抽抽噎噎的話加上他眼睛的視線停駐處,讓楚茵的頭皮開始發麻。
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驚恐看著她,順著他的視線,她也發現自己的損失除了那台昂貴的蘋果電腦外,還有她身上的名牌套裝。
今天絕對是她的天煞日,諸事不宜就算了,她還不能生氣,雖然她現在很想放聲尖叫。
吸氣、吐氣……楚茵,你是大人,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沒關係,」嘴裡說沒關係,可她卻很想哭。「等等阿姨去廁所洗洗就好,不哭。」
「可是……人家的冰淇淋沒了啦!」小男孩終於放聲大哭出來,而且他是在哀悼自己沒口福的冰淇淋,而不是自己闖的禍。
「這樣啊?」嗚嗚,她還要委曲求全到什麼樣的地步。「阿姨給你錢,你再去買一支,嗯?」
「真的嗎?」含著眼淚,小男孩終於肯暫時停止哭泣,跟她打交道了。
「小晨?」一個婦人擔心的匆忙趕到。
讓楚茵等了許久的小男孩家長終於出現,她慢慢的挺直蹲到有些僵硬的身體,直接面對或許會痛罵她一頓的婦人。
「吳奶奶……」宣晨曦委屈的扯著婦人的衣角,語氣中流露出害怕。
「剛剛我都看見啦!」被小男孩尊稱為奶奶的中年婦人吳太太,歎氣的揉揉他的短髮道:「吳奶奶不是告訴過你,要小心不可以撞到人的嗎?現在你把阿姨的電腦和衣服都弄壞了,該怎麼辦才好?」
「呃……」這和她想像中潑辣又不講理、死命維護自己家小孩的情況,好像有點出入,反而是在對小男孩機會教育。「小孩子難免會沒注意四周的環境,況且這件事我也不對。」
「小姐請留個聯絡方式,」吳太太臉上有不可忽視的權威道,「回頭我請小晨的父親親自登門賠罪。」
「吳奶奶——」
小男孩臉上出現了惶恐、害怕的表情,看來他的罩門就是他父親,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真的沒關係。」她不忍心讓小男孩因為這件事而遭到責罰。「只要把電腦送修、衣服送洗就好了,事情並不嚴重。」
「這是我們的堅持,至少維修費和送洗費該由我們負責。」
「呃……」看來她不接受倒是自己理虧了,沒有再推遲,她從皮夾抽出自己的名片。「這是我的名片。」
吳太太一見到她名片上的頭銜,原本溫和的表情霎時變了色。
「嗯。」簡單的應了聲,她牽著小男孩的手離開,留下依舊一身狼狽的楚茵。
待他們走遠後,她才發現自己早就成為眾人注目且同情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