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烏映礱便已經離開牧場,烏襄帶著之前就已準備好的包袱跟滿面愁容的瓔珞到趙爰所在的內室。
此時趙爰一個人坐在坐榻上,神智又不知飄向何方,一身剛晨起的模樣不曾稍作整理,茫然看著窗外景色,連兩人步入內室都不曉得。
除了他自己之外,沒人曉得他正神遊到過去住的芸姬別院,想著不知池裡的蓮花今年會不會開,有李管事在那裡,蓮花該還留著才是。
「小爰……」烏襄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喚醒出神的人兒。
趙爰頓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來看向烏襄,悠然恬靜的笑容,將人襯得更是秀美絕倫。
「襄大哥……」趙爰看見他身邊的瓔珞,眼中浮起疑問。「這位姑娘是?」
「她是瓔珞姑娘,前些天才來到牧場的客人,是少爺生意上好友的女兒。」
「啊!我知道,幸會了,瓔珞姑娘,敝姓趙,單名爰。」他沒想到瓔珞竟會是這樣一位漂亮的姑娘,聽映礱說起時,他還以為她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而已。
「趙公子好。」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看趙爰的模樣,發現那俊秀斯文裡帶股傲人英氣,一看便知家世良好,同樣是高高在上、命令慣了的人。
趙爰微笑,注意力回到烏襄身上,眼裡依舊是帶著些許疑惑。
「瓔珞姑娘跟少爺相處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他們之間相處融洽的模樣曾經使我們以為她會是烏家主母……」
瓔珞想起過去跟烏映礱毫無芥蒂歡笑的時光,那時她是真的認為自己將來會是映礱哥的新娘,看著族裡的姑娘縫製嫁衣,她總是在一旁偷偷學著,希望在自己出嫁那天,能成為最美麗的新娘。
不需烏襄再多說些什麼,趙爰已然明白他今天來此的目的,他凝視著瓔珞那雙滾著淚水的大眼有些心疼。
瓔珞是個好姑娘,一個很適合映礱的好姑娘,如果他不曾出現,今天她已經披上嫁衣成為烏家媳婦了吧?
他曉得映礱真的只當她是妹妹,可以他的性子,娶的姑娘並非要是真心相愛的女子,長久相處,潺潺流水的情感亦可聚成汪洋。
「我希望你能離開,你的存在讓少爺無法離開,只要你離開了,相信少爺有一天必然會……」
趙爰抬手阻止了烏襄接下來想說的話。
「你想說的我都知道,請離開好嗎?讓我仔細想一想……」趙爰收回流轉於兩人臉龐的目光,神情幽然的望向遠方。
對他人而言,必定會認定此情此景是多麼的可笑。一個僕人、一個不被深愛的姑娘,竟插手管起主子的事來了。可身在此局的是他趙爰,一個看似笑看人間卻是身陷其中的傻子。
「我……」烏襄還想再說些什麼,然坐榻上的趙爰顯然心思已經飄遠,忘記了房裡還有其他人的存在。「如果你願意離開,我替你準備了行囊,聽李管事說,你過去的部屬曾經在別院流連過,現在似乎定居在咸陽城外。」即使小爰聽不進他說的話,他還是必須交代清楚,以免他若真的願意離去,會成為無依無靠之人。
瓔珞讓烏襄拉著離開,走出院落前,她回首望了一眼凝視天空出神的趙爰,在那看似空洞的眼裡,她瞧見與她同樣糾葛難解的情絲,更有茫茫然的空寂。
心,驀地加快跳動。
朗朗白雲自天的那一頭飄到這一處,再緩緩消失邊際。
趙爰起身,走過烏襄替他準備好的行囊—將房門輕掩。
***
瓔珞走到一半,人便立在石地上動也不肯一動。
「怎麼了?你是怕小爰他不肯走嗎?放心,如果他不走,我會再去勸說的。」烏襄以為她沒見著趙爰的離去,所以心裡不安。
瓔珞垂首,緩緩搖頭。
「不是的話,那你怎麼了?」在這些天之前,他沒跟她說過多少話,猜不透她的性子。
「映礱哥是真的很愛趙公子對不?」映礱哥從來沒有用對趙爰那樣的目光瞧著她,他凝鎖寵溺的溫柔眸子裡有淡淡的憂傷,還有生怕趙公子不在他身邊的恐懼。
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她。
不過她明白,同樣的眼神,在她望著映礱哥時,也可以在她眼中瞧見。除非愛得很深,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的滋味摻雜。
烏襄靜默,心裡明明是那樣的清楚事實,他卻不願承認他尊敬的少爺竟然是以那樣深刻的情感去愛著一個男人。
「趙公子也必然很愛映礱哥。」剛剛她瞧見的是深不可測的無底洞,彷彿在開天闢地時,便已經不停挖掘累積。「他,像是認識了映礱哥很久很久,像即使映礱哥不在他身邊,他也能瞧見他一樣。」就是那種深刻,令人感覺恐懼。
「你想說什麼?」
瓔珞緩緩抬頭,淚水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流淌滿面,一點聲音也無。「我想說,他們不該分開,不能分開。我懂得那樣的情感,失去了便無法存活……」就像映礱哥一旦離開她的生命,她的心便會跟著死去一樣。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們是兩個男人,即使深愛,還是兩個男人。」
瓔珞抽回他緊握的雙手。「我不懂你說的那些,瓔珞只知道相愛的人不該分開,相愛的人一旦分開了就不能獨活。」從小到大,一個不識字的姑娘家懂得什麼?除了縫衣、煮炊、狩獵外,她們天天看著的是父母與情郎,一輩子都在學習相愛。
她不是個慧黠的聰明姑娘,卻是個懂得愛的女人。
瓔珞回身衝回趙爰的院落,希望把話重說清楚,她愛映襲哥,所以希望他能跟相愛的人在一起,即使留她一個人也沒關係,一個人心死,總比三個人心死來得好。
烏襄愣在原地,他不懂瓔珞究竟在想什麼,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要努力不放手嗎?他沒愛過誰,不明白她、少爺、小爰這些深陷愛情中的人的想法,只覺得他們都瘋了,全都瘋了!
瓔珞來到趙爰房裡時,趙爰已不在房中,烏襄準備的行囊躺在坐榻上看起來頗為可笑。
行囊是多麼沒有必要的累贅。失去心的人有如行屍走肉,再也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會到哪裡去?
她今天是第一次與趙爰見面,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她猜測不了他的去向。
找映礱哥,映礱哥一定會知道他去了哪裡,一定能找到他!
想著,她立刻奔出院落,經過依然傻在原地的烏襄。
「你要去哪裡?」她不是跟小爰解釋去了嗎?
「趙公子不在房裡、也不在院落,他離開了。我要去找映礱哥,讓映礱哥把他找回來。」
烏襄眼明手快地捉住瓔珞。「他走了,他走了就好,你別再多做傻事,他會去找他的部屬,少爺也將過得很好。」
瓔珞用力甩開他的手。「你什麼都不懂,他不會去找他的部屬的,心都丟在這裡了,回去沒有希望等待的地方又有何用?」
「你別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別去,讓他走。」
「聽不懂,怎會聽不懂,是你不願多想而已,出門在外你會想家吧?為什麼會想家,那是因為有你心愛的娘在家裡等你,如果沒有了你娘,換了一個人,你會想家嗎?你的家是你和你娘完成的,而趙公子的家是他和映礱哥完成的,沒有映礱哥,家就不復存!你怎會不懂?」
誰說情字只有談過的人方知曉,不識情字不過是愚懦之人的逃避。
他頹然放瓔珞遠去,烏襄的理智被一句句苛責震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出誰是誰非。
***
得到瓔珞的通知,烏映礱考驗起奔雷的能力,如飛似地奔回烏家牧場。
他會去哪裡?
房裡頭沒有任何他留下來的訊息,什麼都沒帶走,什麼都沒留下。
他手不方便又沒有坐騎,不可能走得太遠,這裡他知道的地方又不多,他還會去哪裡?
想起之前殺狼的幽谷,那是惟一一個他知道且安靜的地方,除了那裡,不會有其他的地方了。
***
趙爰站在崖邊發呆,手裡抱著偷偷跟著他出來的雪雪。
不知是他站得太久,還是谷裡頭的濕氣重,一身外袍半濕,發上凝結了幾顆晶瑩的水珠兒。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響起馬蹄聲,為首的一匹黑馬上坐著的是嚇白了臉的烏映礱磬,身後跟著瓔珞及烏襄。
趙爰回身看向三人,站立太久的身子在風中顯得搖搖欲墜,將三個人的心提到最高點。
「你們怎麼都來了?」趙爰笑著說出來的話顯得有些幽遠,像來自遠處不知名的方向。
「爰,別站在那裡,過來……算了,你別動,我過去就好。」烏映礱怕極了趙爰腳步一個不穩就墜落崖底。這裡他來過多次,知道崖邊罡風足以吹起一頭駿馬,更別說是身形單薄的趙爰了。
趙爰微笑。「你別過來了,這裡雖然美,可挺危險的,剛剛我就差點被風給吹下去。」像是為了證明他所說的話一般,一陣谷風捲起他半濕的衣袍,修長的身形動搖。
見狀,烏映礱的心跳幾乎停止。「知道危險就別待在那裡,我……」
趙爰搖頭要他別說話。「你喜歡瓔珞姑娘對不對?她是個天真善良的好女孩……」
這次換烏映礱打斷他的話。「沒用的,我的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比誰都清楚。」
聞言,趙爰恍惚了一下。
「是啊!就像你懂我一樣,我也懂得你。」
「既然知道,你這是……」
「不過如果我不在了,也許你的心裡就可以有其他的人一開始會難過,不過時間會淡薄一切。」
「我不准你這麼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了!」一瞬間,烏映礱忘記趙爰的處境,怒氣沖沖的向前踏出幾步,混亂的情緒根本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
似乎被他的怒氣嚇到,趙爰下意識地往後踏一步,整個人幾乎懸在崖邊。
「我是說真的,沒有了我,隨著時間過去,你會慢慢淡忘我,然後可以重新愛上一個人,這人也許是瓔珞姑娘,也許是其他溫柔婉約的美麗女子,更可能是個像我的女子,不過總比跟一個男人相愛來得好,不會遭受議論,不必擔憂對方必須忍受嘲諷,不必時時猜疑會不會有一天對方發現對自己不過是一時興起。」
烏映礱突然覺得目前的情況有些荒謬可笑。
「你不是個會說笑的人,明知道剛剛說的那些都不可能,說又有何用?」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彼此是多麼記掛對方,說「一時興起」這四個字更是可笑。他烏映礱礱從來就不是一時興起的人,他奪取的,必定是他要的,他要的東西,一輩子都不可能放手。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沒有了你,自然就沒有我,你說的那些都是廢話,」烏映礱又向前邁進一步。
似乎要考驗三人的膽量,趙爰往後退了一些。
「跟我在一起,你不怕世人唾棄你?」
「我不在乎!」烏映礱如雷怒吼,堅定無猶疑。
趙爰唇邊的微笑擴大。「如果有一天你厭惡我……」
「除非我死了!」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厭惡他。
趙爰笑容又擴大了些。「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趙爰話語中似有未盡之意,眼中充滿著壓抑不住的情感,不看烏映礱,不看瓔珞,而是看著烏襄。
烏襄被他看得心裡痛苦不堪,偏過頭無法繼續注視他詢問般的眼神。
又一陣風吹來,趙爰站立不穩,烏襄與瓔珞同時驚呼出聲。
「你敢死就給我試試看,我們一起到地下去算帳。」烏映礱毫不猶豫地向前撲了上去。
下一瞬間,兩人同時墜落,瓔珞與烏襄衝了上去,一聲驚喊聲也沒有,掉落下去的兩人似乎早已預料到一切結局。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這樣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烏襄瘋了似的對著崖下哭喊,朦朧不見底的深崖早已失去兩人的蹤影,聽不見他的悔恨。
瓔珞茫茫然的瞧著下方。
剛剛她似乎聽見了很小很小的一聲輕笑,雖然很小聲,可是很快樂、很滿足。
人落下去,不可能還活著吧?死前還如此快樂,是因為對方就在自己身邊是嗎?可是她寧可活著看對方快樂啊!
***
瓔珞沒聽錯,墜落下去的兩人,的確是發出了笑聲。
趙爰在烏映礱抱緊他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我剛剛遇到了神醫……」
語畢,烏映礱想起之前安排的一切,還有剛剛趙爰那奇怪的模樣。
他是來阻止趙爰做傻事的,偏偏一點悲壯淒涼的氣氛也沒有。
「你實在不適合當個戲子。」烏映礱嘴邊掛著笑容歎息。
趙爰眨眨眼,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
多年之後——
「老鬼,你就不會對這頭髮想想辦法嗎?」
一處如仙境般的離塵幽谷,由內可以望見遠方氣勢盛大的流水瀑布,不遠處的一片碧綠潭水,樹林花叢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比鄰的兩個小莊院,紅瓦白牆典雅細緻。可惜一大清早的大吼聲壞了此等寧靜之美。
與過去一般頂著一頭白髮的神醫,此時擦腰瞪著比他高上一個頭的俊美男子,俊美男子有著一張二十餘歲的面貌,可兩鬢霜白如四十壯年,眼裡的深沉如已知天命,任誰看了都猜不透他的年歲。
「我有啥法子,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早有辦法,我何必生得一張弱冠之相而頂著白髮蒼蒼,這樣比較好看嗎?你比我好多了,不但只有兩邊是白的,看來還比我年長,我是滿頭白髮,滿頭耶!」真不曉得自己當時是發了啥瘋,何必在知曉這大塊頭決定放棄牧場帶愛人遠走天涯時,建議兩人可以到他這兒定居,根本彼此看不順眼嘛,真是自找氣受。
也不想想他年紀都老大一把了,只有一頭煩惱絲增添歲月,這可是別人想求都求不得的——不但不感激他,還抱怨他功力不足,駐顏無術。
烏映礱冷哼一聲,不想跟這個一大早就過來找麻煩的老傢伙爭吵,順手抱起一旁出神發愣的趙爰到潭邊去釣幾尾寒潭魚吃。
這鬼谷啥不多,就是奇奇怪怪的珍奇異果最多,老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弄來這些東西,等他與趙爰在這兒住了十多年卻發現彼此容貌一點變化也沒有,才知這些東西原來都是難求的長生駐顏異果。
「不吵了?」趙爰拍拍烏映礱的肩要他放自己下去。
這兩個人似乎天生不對盤,光碰面也能吵。
不過趙爰知道其實他們兩個人都很欣賞對方,吵架也是一種情感交流的方式,何況當年他一個人茫然散步到崖邊時,若不是神醫跟他說映礱決定放棄一切遠走,他還真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
他不願意就那麼輕易離開,又怕待著終有一天會招致群起圍攻……所以跟神醫一起配合演了場戲,給映礱一個選擇的機會,讓其他人得知他們佈置的結局,光為這點,他跟映襲就很感激他。
後來,映礱毫不猶豫地選擇陪他落崖,烏襄也將扛起牧場的一切責任,讓情根深種的瓔珞斷念。結果如何,他們不想多去探查,那已與他們兩人無關。
「你就喜歡置身在事外。」烏映礱依其意放他下地,替他將一頭烏絲撥到腦後。也許是因為趙爰天生寡慾的關係,不但容顏不改,連青絲也不見白。
趙爰輕笑,喜看他們兩人拌嘴的模樣。「你曉得雪雪的尾巴多了一尾嗎?」
「真的?」
趙爰點點頭。「也許再過不了多久,他變成了人我也不訝異。」山下常常有村民將他們當成了神仙,求仙的人都被神醫的陣法給困在外頭,從來就再沒有人進來過。
在這裡這麼多年的時間,他們練武習文,清心寡慾,他學醫、種花草,烏映礱學障法、學建構。改變是一點一滴的,不過他們都曉得自己雖非常人眼裡的神仙,但要如仙自在似乎並非不可。
清朗一笑,烏映礱拉著他的手到潭邊坐了下來。「管他世間恁般變化,只要你在我身邊,那就夠了。」
趙爰回以溫柔一笑,將頭枕在在他盤起的一邊大腿上,輕輕躺下。「我也是,只要有你就夠了。」富貴繁華不求,名利威勢不需,仙緣更非一開始的打算,兩個人惟一一個心願,即是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如此簡單。
不知從何冒出的雪雪似乎不同意他們倆的話,鑽進兩人之間騷動,惹得兩人直笑。
「這麼久不見,你跑到哪兒去了?」趙爰愛憐地撫摸它雪白柔滑的毛皮。
雪雪偏頭,倏地離開兩人身上,下了地,衝回樹叢裡。
正感疑惑的兩人對看一眼,正猜疑是怎麼回事時,雪雪又衝了回來,嘴裡還叼著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到兩人面前。
趙爰起身,揭開雪雪帶來的神秘之物,布包底下出現一張幼嫩白皙的嬰兒臉蛋。
兩人瞧瞧對方,看著小嬰兒,又看向雪雪,然後發現雪雪似乎正露出一抹可愛又詭異的笑容。
這狐狸,又有啥歪主意了?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