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宇根本不用回頭看就可以知道背後遲到五分鐘的人是誰。已經正式上班一個多月了,期間他和編采人員開過四次會,每回她都遲到,屢試不爽。倘若不罵她,悶在心裡憋得發慌,白白與自己過不去;倘若罵她,她會擺出招牌動作——聳肩,隨口應一聲:「知道了」,然後繼續遲到。
「方璀璨,」他歎口氣,旋轉椅一扭,轉身面對她。「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為什麼永遠改不過來遲到的老毛病?每提早起床幾分鐘有那麼困……那是什麼?」他怔怔盯住蜷在她懷中一團白白黃黃黑黑的毛球。
「貓啊!」她低頭看看「虎克」,它明明長得一臉貓樣,難道看起來不像貓?「虎克」抬眼,投給她一個病懨懨的秋波。
懷宇合上眼瞼,這回默默數到十五才睜開眼睛。強迫自己發揮所有耐心。「我知道那是貓。問題是,你帶一隻貓來醫院裡做什麼?」
虎克被他持續追問的固執噪音吵醒,抬頭瞪他一眼。懷宇嚇了一跳,那隻貓居然戴眼罩!真的!它的左眼上戴著一隻圓圓的獨眼罩。他癡長了三十四年又七個月,還沒見識過獨眼龍貓咪。
新奇感作祟之下,不由自主走到它面前看個仔細。這一看,更加吃驚!
原來那個不是它的眼罩,而是它的天然毛色。那張貓臉以白色和淺黃色為主,唯獨在左眼上長了一圈顯目濃密的黑色。更好笑的是,圓周外再長了一條純黑色的直線,斜斜跨過額頭連到右耳,看起來宛如一隻眼罩。此刻那只儼然是眼罩的左眼,正和右眼一樣睜得大大的盯著他瞧。
懷宇搞不懂自己應該對著它爆笑,還是把它捉去做成標本。
「虎克生病了。」璀璨將腦袋仰高四十五度角向他解釋。「它前天跑到我家屋頂吹了一晚上冷風,染上重感冒。」
他好不容易才將眼睛從那張怪臉上移開。
「生病?」嗓門越來越大。「生病?方大小姐,你有沒有搞錯?這裡是『飛鴻綜合醫院』,不是『飛鴻獸醫院』!」
「你小聲一點,好不好?」璀璨抱怨,伸手替虎克摀住耳朵。
懷宇簡直懷抓狂了。他慣有的明快、理性、嚴謹自律碰上這女人後全部陣亡。兄弟朋友竟然還敢說他的脾氣太霸道,依他來看,不霸道一點根本制不住這女人。
「麻煩你出來一下,方小姐。」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失控,擠過她的身邊站在走廊上揉額角。
「你等一下。」
璀璨先走進編輯室,把虛弱癱軟的虎克交給愷梅,其他人立刻圍過去又摸又拍,看得懷宇哭笑不得。敢情那隻貓已經和所有工作人員混得很熟,成為編輯室的常客,他是唯一被蒙在鼓裡不知情的人。
「找我有事?」她走出來,一面點頭向其他經過的行政人員打招呼,大家對於每天早上看見他們兩人站在走廊上爭執的情景已經見怪不怪,儼然成為一天中不可或缺的娛樂。
能把賀醫師逼到頭痛的人終於出現了,教他們怎能不張大眼睛看好戲呢?
「我能不有請問你,為何帶一隻病貓來上班?」他終於很不容易、費盡心力、相當困難地平靜了一點點。
這就是在大機構、大組織裡工作的壞處。以往她工作的出版社規模不大,社裡同仁都像自己,凡事有商有理的,當時她天天帶著虎克一起上下班,總編不但不見怪,還視虎克為社貓呢!當初不太想接下院方的工作,泰半也是因為擔心虎克不能再和她同進同出。
好吧!她自己招認,帶寵物來上班確實於理不合。然而,她早已徵求過編輯組同仁的意見,他們並不介意虎克跟來上班。而且虎克很乖,平常向來睡在她膝蓋上,或是站在肩膀上在顧右盼,一點也不吵鬧,大家都疼它得不得了,無形中也拉攏不少同事間的感情。人家都不介意了,他還鬧什麼?她早知道懷宇一定會反對,所以也小心翼翼不在他和組員開會的日子裡讓它跟來醫院,今天實在是情非得已,他應該多多體諒底下的員工嘛!
「小璨,事跡敗露了?」一名經過的護士長笑著問她。璀璨點點頭,神情顯得懊惱不已。
「賀醫師,虎克不會惹麻煩的。」另一位好心人——懷宇根本不認識他,只注意到他穿著一身水管工人的制服——大聲為病貓請命。
搞了半天原來大夥兒全認識獨眼怪貓!
「你從何時起開始帶那隻貓來上班的?」他的眼神露出兇惡的跡象。
可惜璀璨不怕他。與他吃過四、五次飯,她已經發現,賀懷宇除了會凶她之外——而且只凶她,對別人都心平氣和的——也做不出什麼實質的傷害,於是也不怎麼將他的怒氣放在心上。
「正式上班的第二天起。」她大而化之地聳聳肩。
原來在他鼻子下暗度陳倉一個多月了。懷宇冷哼一聲。正想多罵她幾句,眼角不期看到她的衣角。
「方璀璨,你的下擺——」他真是受不了她,襯衫前面紮在褲腰裡,後面露出一半蓋在微翹的臀部上。「麻煩你出門之前,整理一下儀容好嗎?」
大手一揮,將她的身子帶了半圈背對他,索性親自動手用力把襯衫下擺塞進她褲子裡。
「嗯——」身後聽到一聲低沉而饒有興味的鼻音。懷宇沒有自覺到自己的手掌仍然放在她褲頭裡,兩人一起回頭望向噪音的發源者。
「還好紫螢沒看見,否則你有一百顆頭也不夠砍。」賀鴻宇顯然其樂無究,盯著大弟仍然探進璀璨長褲裡的手指。
懷宇宛如觸了電般飛快抽出手來。老天!他是怎麼回事?幸好看見的人是自己大哥,要是給員工撞見後傳出去,他和璀璨還能做人嗎?
「你連保護自己名譽的能力都沒有嗎?」他吼她。歸根究抵,仍然是方璀璨的不對。
她立刻抗議,為自己抱屈。「你的動作那麼快,我哪來得有阻止?」
而且他一天到晚替她扣紐扣、翻領子,每見一面就糾正一項,她不習慣也得習慣。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她既然不介意,他還叫個什麼勁兒。
「你——你——」懷宇氣得說不出話來。「算了!回去工作!告訴其他人會議順延到下午!」回頭怒瞪正在憋笑的大哥,一臉「看你敢不敢笑」的狠角色表情。「走吧!回我辦公室談話。」
頭也不回,一路直衝向自己的專屬辦公室。鴻宇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向她揮了揮手,跟上弟弟的腳步。
很好笑吧?她糾著眉頭觀察那對勾肩搭背的兄弟。鴻宇正拍拍懷宇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
分開來看,賀家三兄弟各有特色:老大賀鴻宇深沉冷靜,是商場上著名的冷面判官;老二賀懷宇足智多謀,偏偏霸氣得令人受不了;老三賀寰宇活力充沛,執行效率一等一,是「賀氏企業」的頭號行動大隊——可是,若叫他們碰在一起,看起來實在有神經神經的,絲毫不像三個大男人,倒像大男生。
奇怪的賀家人!
她聳聳肩,習慣地把自己想不通的問題拋諸腦後,轉身走回辦公室發佈聖旨。
她的鴕鳥哲學可幫助她度過不少難捱的時光——
轉載自風動鍵入不詳
鴻宇氣定神閒地坐定在赭紅色皮椅裡,修長有力的手指勾住馬克杯,品嚐著其中濃醇香馥的藍山咖啡。懷宇不斷在十五坪大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惱怒火大的表情使做大哥的不得不聯想到「困獸」二字。
「我受不了她了!」困獸大聲咆哮,停在辦公桌前逼視大哥。「我絕對要開除她,沒有第二句話好說。」
「你確定嗎?」鴻宇淺啜一口熱氣騰騰的咖啡,相當滿意地挑了挑眉。「你這咖啡不錯,在哪裡買的?」
「大哥!」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和你談方璀璨的事,你居然只關心我的咖啡?」
「好吧好吧!」鴻宇放下馬克懷,神情立刻轉為嚴肅,然而眼中帶笑的光芒卻洩了他的底。「她到底踩著你哪根腳趾頭?」
「每一個。」他逐一數給大哥聽。「她精神散漫、工作態度不夠嚴謹、儀容不端莊,更過份的是,居然帶寵物來上班。這裡是醫院哎!」壓低身體逼問到大哥鼻端前,「我問你,如果你手下的工頭抱著貓去視察工地,你會怎麼做?」
鴻宇想了想,再想了想,最後不得不贊同弟弟的做法。「我會開除他。」
「不行!」最有力的反對聲浪加入戰局。
鴻宇無奈地瞄向弟弟,補充一句:「當然,若是那個人有我老婆當靠山,那又另當別論。」
兩個男人同時望向站在門口的小美人兒。秦紫螢手插著腰,瞇起眼睛,神色不善地打量她小叔。
「輪到我問你了。璀璨看起來雖然大而化之,可是她有出過任何差錯影響到大家的工作嗎?」
懷宇語塞。的確沒有!事實上,昨天羅煥朝捅了一個漏子,得罪某位駐院大夫,還是方璀璨替他擺平的。
「還有,璀璨對院刊的編輯企劃難道一點貢獻也沒有?」
有!她提出兩個專題甚至被評選為本期院刊的焦點新聞。
「就她份內的工作而言,她的進展有任何落後的情況嗎?」紫螢一步步進逼到他眼前。
「有!」他靈機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得意洋洋地反擊回去。「她負責做我的人物專訪,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主動與我聯繫過。這篇稿子下個禮拜一就要截稿了,扣除週末,只剩下兩天的時間,我不認為她可以臨時插進我這兩天的行事歷裡。」逮著你們的小辮子吧!哈哈!
紫螢若有所思,走到辦公桌前翻開他的行事歷。裡面確實排得滿滿的,不過,意志堅定的賀夫人當然不會被這種小事阻撓。
「謝謝你提醒我。」她笑吟吟地開口。「我會通知璀璨和你約在星期天晚上的。不要忘記把它寫下來啦!」
他的腦袋快爆炸了。老天爺製造這兩個女人聯手整他?做了什麼虧心事該得到這種懲罰?
「大哥,管管你老婆好不好?」他只好般救兵。
鴻宇笑笑,還來不及回答,紫螢先插隊發言。
「親愛的小叔,」她放軟了態度,牽起懷宇的大手掌。「我以前求過你任何事情嗎?」天真無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薔薇般嬌艷的小嘴唇微微噘起來,他馬上感受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軟化。「我這次真心地求你幫我照顧璀璨,你難道做不到嗎?不要忘記我是孕婦哦,孕婦一定要保持心情的愉快。你如果肯答應不為難璀璨,我就會非常非常愉快。」
又來了,每次都這樣。紫螢軟綿綿的哀求戰術具有莫大的殺傷力。明知道她是裝出來的,而她也明白大家都知道她是裝出來的,可是她硬是有辦法把它裝成真的一樣,讓他們完全無法拒絕她。這就是秦紫螢厲害的地方,也是賀家三兄弟任她搓圓搓扁卻沒有能力反抗的原因。
「大哥——大哥——」他呻吟一聲,坐回到沙發上悲鳴。
「我也對她沒轍。」鴻宇一邊看得好樂。他們三個向來抱持著同樣的信念,只要紫螢的目標不是自己,他們絕對會做壁上觀,因為這場好戲不看可惜。
「快走吧!我要躲在角落裡舔舐傷口了。」他擺擺手送走這兩尊菩薩。
紫螢笑呵呵地隨著丈夫走出去,丟下可憐的手下敗將。
「你滿意了吧?」鴻宇挽住她走向電梯,在小巧可愛的鼻頭上輕啄一下。
「當然滿意。」她鑽進丈夫懷裡,等待電梯升上五樓。「我從未看見懷宇像現在這麼暴躁過,簡直到坐立不安的程度。」效果比她預計的情況更令人滿意。
鴻宇也沒見過。他深思著,皺起兩道濃密粗黑的劍眉。「紫螢,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一次會『弄巧成拙』?」
「你是說……」她從丈夫懷中抑起頭,迎上深邃黝黑的雙眸,兩人心中同時晃過一閃靈光。
莫非懷宇和璀璨……
呵,那可有趣了!懷宇這副霸道脾氣,也該有人來磨一磨他。
她清亮銀鈴的笑聲繞在電梯間,也引來丈夫情難自禁的深吻,所幸五樓的辦公室比較少,來往的行政人員不若一樓大廳頻繁,否則又會成為另一樁賀家兄弟製造的奇景。
「乖乖的不准惹事。」他低聲警告她,雖然明知她絕對不會聽話。不過,這一回紫螢倒是讓他驚訝了。
「目前懷宇的日子已經很難過,璀璨也上了我的當非纏住他不可,我當然不會再生事。」光是這樣就夠他受的了!她好得意。
現在,她應該當個安安分分的旁觀者,專心看戲、懷孕去也。才三個多月而已,還得再等六個月呢!不過這樣也好,懷孕期間,鴻宇比較不會盯著她看書、寫報告,她也樂得清閒。
呵呵,她開始考慮一年生一個,生到更年期、生不動為止,如此一來,身旁的牢頭應當不能逼她回學校唸書。喔!多光明的遠景!
繡芙蓉2003年8月7日更新
她居然有膽子提出這種要求!
「方璀璨,你不要太過份了。」懷宇咬牙切齒。
「拜託啦!求求你啦!幫幫忙啦——」璀璨坐在他面前哀哀求告。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的虎克睜開一隻黃澄澄的貓眼,莫測高深的表情看得他渾身不舒服。
基於對愛犬阿成的忠誠,他向來討厭貓,叫他充當它的保姆,簡直比登天還難,而方璀璨居然不識相到這種地步!
難不成今年他命犯太歲?一會兒方璀璨、一會兒虎克,彷彿每個人遇到問題,直覺反應就是把擔子交給他,他簡直快變成托兒所長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別人啦!」她苦著一張臉。「梁維鈞的老婆前天生了一個小壯丁,今天中午他要請大家吃飯,我本來不想去的,要留下來照顧虎克;可是羅煥朝又不讓我缺席,他想謝謝我上回幫他擺平和王大夫的爭執……反正,我真的分不開身,你就做做好事嘛!」
今天風大,虎克大病初痊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來回的折騰!
「你大可找別人『托孤』,為什麼要找我?」他真不明白她的想法。難道他天天吼她念她,她居然不忌憚。
璀璨衝口說出心中的第一個想法。「你是我的朋友,他們又不是!這間醫院裡,我最熟的人就是你,不找你找誰?」
辦公室霎時沉靜下來,懷宇一臉古怪的表情凝視她。
「朋友?」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怪怪的。
「是啊,是我在這裡唯一……」頓了一下,又改口:「不,是唯二的朋友之一。」對他猛點頭。
「另一個人是誰?羅煥朝?」不知如何,他覺得牙根酸酸的。
「當然不是。」那種小頭銳面的傢伙只能當同事,不能稱之為朋友。「另一個人是愷梅,她是我的小學同學。」
牙根發酸的感覺立刻消失,懷宇的眼光落在怪貓身上,堅持拒絕的立場在心中潰決了一個小角落。
「呀……」那隻貓不只長相奇怪,連叫出來的聲音都不太正常。
「你聽你聽!」璀璨好驚訝,迎上虎克亮黃色的雙眸。「連虎克都開口求你了。」
真的,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虎克對她或媽媽以外的人說話。相處一個多月,連編輯組同仁都未曾聽過它的貓語,而它只見這賀懷宇一面,居然開口求他。
一雙驚訝奇異的黑眼睛和病懨懨、無力的貓眼停佇在他臉上,懷宇荒謬地升起一股想笑的衝動,這兩對眼睛實在相似得令人發唬。
「你會出去多久?」他長歎一聲,投降了。
「不久不久,一點整準時回來!」她生怕他改變主意,連忙將虎克的大小雜物交給他。「這是它的碗、貓罐頭、感冒藥——混在食物裡吃的,所以一定要看著它吃完——這是它的小被子,虎克吃完飯會午睡,讓它蓋著才不會著涼……」拉拉雜雜一堆東西,比照顧小寶寶更累人。「來,這是虎克,它喜歡躺在人家腿上睡覺……」瞄見他下巴微微抽動的肌肉後,她趕緊改口。「不過,睡在沙發上應該也蠻舒服的。」轉個方向,替虎克在沙發角落安置好一個窩。
大功告成!
「虎克,姐姐走嘍!乖乖聽話,一定要吃飯哦!」她回頭對他綻開滿懷感激的笑容。「正好給你一個機會培養母性,再見。」
懷宇瞪著輕聲帶上的辦公室門。培養母性?虧她想得出來,他又不是女人,培養什麼母性!
「貓——」虎克叫道,他忍俊不禁。沒聽過發音這麼標準的貓。
「好吧,笨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靠回皮椅背上,隔著兩公尺和它互相打量對方。
它只是一隻貓而已,體重不足兩斤,高度不到三十公分,阿成一腳就可以踩扁它。這樣的小動物一點威脅性也沒,他何必太戒慎恐懼?真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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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點半,斜陽灑下一方昏黃細長的光線,落在璀璨哀聲歎氣的背影上,也落在虎克精神抖擻的英姿上,一人一貓齊步走在通往家門的小巷子裡。
「怎麼會這樣?」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快病暈了,哪來的力氣和賀醫師在辦公室裡玩躲貓貓?」
「啊。」虎克左顧右盼,神采飛揚,午休時間一場激烈的運動對它的病情顯然很助益。
「唉,你把人家的辦公室弄得一團糟,教我以後如何面對他。」站在家門前掏出鑰匙,同時訓誡它。「我看你明天留在家裡好了,先避避鋒頭。等他氣消了,你再和我一起去向他道歉。」
虎克不置可否,一馬當先衝進家門。她搖頭咕噥著跨進客廳,驀然被滿室通明的燈光嚇了一跳。傍晚六點多遭小偷真是前所未聞。
「媽?」看見鍾映珍坐在籐椅上發呆,更令她驚訝的程度再進一階。照常理來看,現在應該是母親閉關寫稿的時候,絕不可能坐在這裡發呆才對。
鍾映珍似乎未曾聽見女兒的呼喚,木無焦點的視線茫然投射在窗外搖曳的樹影間。就璀璨記憶所及,天性迷糊的母親若非雞飛狗跳忙著找失蹤的物品,便是嘻嘻哈哈與她談笑風生。幼年時偶爾聽見的夜半哭聲是她唯一記得媽咪心情低落的時候。而今,這般癡癡發愣,嘴角時而掛上愁緒、時而勾起甜密,想的是誰?
「媽?」她坐在母親對面輕輕揮一揮手。
「啊,你回來了?」鍾映珍剎那間收回漫遊的思緒,似乎為自己發呆的模樣感到不好意思。「我煮好晚飯了,過來吃吧!再用微微波爐熱一下,馬上就好。」
「媽,怎麼回事?」她跟在母親的身後,對她規避的態度大惑不解。
「沒事。」鍾映珍全副心力集中在張羅晚餐上,陸陸續續端出重新熱好的食物,盛好兩碗飯,逕自吃了起來。璀璨瞭解母親,當她決心不說出心事時,誰也問不出詳情。只好陪著她吃飯,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她。
半晌,鍾映珍終耐不住性子,率先放下筷子凝視女兒。
「小璨,今天……是我和你父親認識二十六週年的紀念日。」
原來如此。可是,往年母親並未像今天這麼反常。她機械性地咀嚼口中食物,疑問的眼神靜表提出質疑。
「你……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的眉頭糾了起來。「事隔二十六年,再談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
「我只是想知道。」鍾映珍堅持。
她聳了聳肩,回答:「我根本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哪談得上什麼看法。」
母女倆一起沉默下來。過了片刻,鍾映珍才低聲提出她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恨他嗎?」
恨?
恨是一種太過強猛的情緒,甚至比愛超出百倍。它包含了激烈的毀滅傾向,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摧殘了自己。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可能引發她如此狂熾的情感激盪嗎?
「如果我是你,我應該會恨他。」她選擇站在一個超然的立場。
「我是問你,你恨他嗎?」鍾映珍執意想知道她的想法。
璀璨怔怔凝視母親。她恨他嗎?那個陌生而賜予她生命的男人。八歲那年,某個冬夜的記憶回到腦海中。
被惡夢驚醒的小璀璨,赤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疾奔到大門外,卻聽見半掩的門扉傳出來極力隱忍的低泣。透過薄縫看過去,母親的表情在黑暗中無法辨識,僅聽見一聲聲暗啞的詢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離我而去……」
短短的一瞥,帶給她的震撼卻是無法形容的。向來見到的都是母親知命的笑臉,無怨無尤,似乎八年裡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經了無形跡。而今,一切全是虛枉和假象,只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女兒。
這一夜,璀璨學會一件事——最最開朗的笑靨,往往藏著最最深沉的痛苦。也在這一夜,小璀璨對「男人」起了徹頭徹尾的反感。
她的眼光飄飄忽落在母親身後,茫然凝視一格又一格往前移動的秒針。「不,我不恨他。」平靜無波的聲音確實聽不出一些半縷的怨。「然而,我也無法原諒他對你和我所做的一切。」
「即使……即使我已經原諒他?」
「是的,即使你已原諒他。」她抬眼,直直對上母親深邃哀傷的神采。
鍾映珍勉強扯開一道虛弱無力的笑容。女兒的不滿,起源於維護母親的心態,她能明白。然而,如斯觀念究竟是對是錯?她帶著一絲歎息默默推開椅子,走回閣樓上的私人天地。
窗外,已經起風。如芒雨絲瀟落在枝寬葉闊的芭蕉樹上。
是誰多事種香蕉?
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春末夏初,一場冷雨留不住最後半縷春意。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難道,一生無所憾竟是如此難得的奢求——
虎克跳上璀璨的膝蓋,似乎察覺主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惱人思緒,靜靜偎貼著她的胸口。
而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依然敲得人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