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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東宮(上) 第4章(1) 作者:衛小游
    「唉,沒想到太子會是團捏不起來的爛泥啊。」

    那是一句語重心長的感歎,隨後,是幾聲附和的長聲唏噓。

    黃梨江驀地停住正要敲門的手勢,半響,縮回了手,藏在袖中。非禮勿聽,他該轉身離去,但……

    在學院裡的東宮保傅們不察門外有人,又道:「想當初,我可都是意氣風發的朝廷大臣,以為被派入東宮輔佐太子,勢必能有一番作為,怎知道……太子無才也就罷了,還如此不受教。要是君上問起太子的課業,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恐怕這輩子我就要埋沒在這兒了……」老臣之淚,怎不叫人感慨。

    清楚聽見了東宮保傅們談話的少年,愕然半響後,抿起嘴角,猛然扭頭往外走,卻在苑前與人撞了個滿懷。

    不知何時來到學苑外頭的真夜扶穩黃梨江,笑道:「小梨子,怎麼回頭走呢,剛才不是還催著我來請學?」

    真夜嬉皮笑臉,渾然不知保傅們對他的評價,看著他一臉天真,黃梨江臉皮隱隱抽搐了下。

    「要是殿下能夠早起讀書的話,梨江又何必天天耳提面命。惹殿下心煩。」害他剛剛無意間聽到保傅們的談話,心裡頭覺得更煩惱了。

    「唉,我早起會頭暈哪。這事,我早說過了呀。」

    最好是有這麼嬌弱啦!黃梨江覷著眼想。這太子晚上都很晚才熄燈,分明是縱情聲色,還有臉說自己早上爬不起來。或許……或許保傅們說的也沒錯,這太子確實很不受教。

    入東宮將近一個月了,他到現在還看不出太子有奮發向上的心。除了臨朝日以外,他真的不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不說,甚至有時候還會跑得不見人影,丟著他在一旁乾著急。幾次拖著他到學苑前請學,保傅們明明都很有學問,但他太子爺卻不怎麼捧場,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讓師傅們與他這侍讀在一旁尷尬的相覷。依他這樣的學習,也難怪連負責教導他的東宮保傅們都搖頭歎息,教起來課也意興闌珊,對於被安置進東宮的自己興起了「懷才不遇」的想法,難道他這東宮之主都沒有察覺麼?

    「殿下若犯暈症,梨江可立即讓人去請太乙為殿下診治。」

    「唉,不必,我這暈症不是太醫治得好的。」

    「太子身為儲君,一定要好好保養身體,絕對不能馬虎,太醫是非請不可——帶緣。」他喚著太子身後的小侍童。「立刻去宮裡頭請太醫來。」

    帶緣被這麼一喊,奴性發作,差點就要答應了,卻被太子笑吟吟覷著他的眼神盯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一臉抱歉地看著黃梨江道:「呃,公子,殿下這暈症只要睡飽就沒事了,瞧他現在氣色不是挺好?」

    聞言,真夜唇上的笑容加深。

    黃梨江抿著嘴等著瞪著真夜。「是挺好,不過都近午了,一個早晨就這樣浪費掉,倘若被宮外人知曉殿下如此不勤學,一定會招來許多話柄——」

    真夜只是笑笑,討好地道:「侍讀說得極是,那我現在是該進去學院裡向保傅們請學,還是——啊,肚子有點餓呢,也許提早午飯——」

    「先請學。」黃梨江打斷真夜的話,揪著他的衣袖拖他前行。

    這舉止十分不合禮教,但真夜只是微笑地任他的侍童牽左拉右,全然沒有反抗的意思。

    帶緣跟在後頭嘖嘖稱奇地想:主子向來把填飽肚子的大事放在讀書前頭的,現在居然乖乖地任侍讀公子擺佈,真意想不到。

    過去的侍讀們可沒一個人有這樣的能耐,讓主子乖乖聽話就範,而主子臉上竟然還掛著縱容的微笑,這,這有點反常啊……

    是說,新侍讀入宮的這個月來,主子連續多日的晏起,似乎有點不尋常。

    主子以往鮮少睡過三竿的,可如今卻常常醒了卻賴在床榻上,非得讓侍讀公子在侵殿外苦苦等好一段時間,才甘願起床呢。

    他一個小小侍童,實在搞不懂他這主子殿下究竟在搞什麼啊。

    為什麼他會覺得,每當侍讀公子為了主子的事情動了氣,卻又礙於身份上的尊卑而按耐住惱意時,主子總是笑的有點太過愉快?

    好啦,他也承認侍讀公子真的長得很俊秀,臉上浮現怒意時,臉頰酡紅的模樣也挺嬌的,可男人再怎麼美,在怎麼嬌,還是比不上貨真價實的俏姑娘呀。

    要主子沒起什麼不良念頭,他帶緣可不等著被扒皮哩。

    「不知殿下對這段經文的解釋有何想法?」在東宮裡教讀太子經書的蘇學士很誠懇地詢問。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正埋首陪著讀書,用朱墨批點句讀的黃梨江猛然抬起頭來瞪著太子。

    「殿下?」在說夢話?可他眼神清明,不像是不小心睡著了呀。

    真夜雙肘支著下巴,欣賞著少年臉上靈動的表情,突然他眼眸稍瞇,伸手向少年臉頰摸去,笑的像個頑童似的。

    黃梨江嚇了一跳,沒料到真夜會突然摸他的臉,遲了半響才察覺自己好似被調戲了,待要發作,就見真夜笑吟吟攤開了手掌道:「瞧,臉上沾了朱墨呢。」

    一條紅痕印上了真夜的手掌心。

    黃梨江微訝,下意識伸手撫往自己的臉頰。

    「來,我替擦乾淨。」真夜掏出袖裡的汗巾,笑著替他擦去臉上的殘餘朱墨。

    真夜專注的擦了好半晌,黃梨江忍不住蹙起眉。「可以了,勞殿下停手。」

    真夜收回手,卻仍笑容可掬地瞅著黃梨江因朱墨暈染而泛起微紅的頰色,忍不住讚美道:「多美的容色,像點染了胭脂般,要是異而釵,定也不輸給真正的女兒家吧。」

    這放肆的言語較黃梨江與一旁的蘇學士同時愕然。

    「呃,殿下,回到方纔的經文上……」蘇學士好意想替黃梨江解圍,畢竟被當成姑娘家來看待,對一名貨真價實的男子而言,實在不是件光榮的事,他也知道,這位黃翰林家的公子是極有自尊的。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梨江,若是女子,定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真夜誠懇地說。

    只見黃梨江猛地站起身來,瞪著不學無術的太子道:「殿下放肆了,拿男女之別來開玩笑,已是相當不合宜,更何況蘇學士在此,殿下不專注讀書就算了,怎能在保傅面前屢次出言戲弄梨江呢?」

    平常太子的保傅們即使太子再如何偷懶,也都不敢疾言厲色地責備他,導致現在只能躲在屋子裡偷偷抱怨太子不學無術,哀歎自己懷才不遇,淪落至此。

    本來他當一個小小侍讀,實在沒有資格對太子說出這麼重的話。

    當著保傅的面教訓學生,更是越俎代庖,然而觀察真夜這個月來的所作所為,著實叫他惱火不已,一惱,就忍不住想起他的斑斑劣跡……

    早上晏起還只是小事。

    起先,他陪他在書房讀書;東宮的保傅們是君王親自選定,都是朝中博雅之士,精通各種才能,倘若能好好學習,必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儲君。

    然而太子讀起書來,不是猛打瞌睡,就是一臉意興闌珊,神遊太虛,保傅們所交代的課業,由於他老早表明不會替人捉刀,真夜在逼不得已下寫出的幾篇文章,卻又都粗糙可笑,讓保傅們頻頻搖頭。

    好吧,既然文課不行,那武藝方面總該要有點表現吧。

    東宮裡有指點兵發,軍陣的保傅,也有傳授各種武課的專才,想要學刀使劍,擊矢射箭,都不是問題。

    問題出在弟子身上。

    太子壓根兒沒有好好學習的心,態度十分疏怠,一會兒喊累,一會兒喊餓,一會兒喊困一會兒又喊手疼,邊吃喝,邊休息,讓武師們哥哥搖頭歎氣,可又礙於他是太子的緣故,竟沒有人敢當面指正。

    結果就是把這主子寵成了無法無天。

    難道他入東宮當侍讀,就為了陪這不才太子一起沉淪到黑天暗地的境地麼?

    「啊,侍讀,別這麼說——」蘇學士有點擔心地看著一臉惱火的少年:一名小小侍讀卻如此頂撞太子,要是太子真動了怒,腦袋哪裡保得住!

    「是啊,好在我是個心慈仁善的太子,不然小梨子這些話,可是以下犯上的喔。」真夜溫和地看著黃梨江,別有意味地提醒。

    「就算是以下犯上,梨江也還是得講。」黃梨江思忖著自己的職責道:「殿下身為一國儲君,卻如此怠惰貪懶,倘若有朝一日真登上帝位,對我朝百姓而言,絕不是福,殿下心中沒有國家,也沒有百姓,只有殿下自己一個人,即使有幸不成為暴君,也會是一個昏君,殿下若真即位為君,百年之後,廟號絕對不脫三個字——」

    「雖然我很願意聽一聽是哪三個字,不過,」真夜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老學士道:「蘇學士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今天的文課是否就暫時講到這裡?」

    「呃,好、好。那麼就請殿下多多溫習今天所學的內容,改日再繼續授課。恕老臣年邁,體力不支,先行告退。」說完,竟迫不及待地匆匆離去。

    待學苑裡僅剩下他倆後,真夜才又問:「是哪三個字?小梨子,說說看。」

    「殿下還需要問麼?」沒想到蘇學士竟會找借口先離去,連責備太子一句也不敢,身為東宮少傅,若不能實施規勸太子的過失,又怎能導正太子錯誤的言行舉止呢?黃梨江有點不平地想。

    「我想聽親口說。」

    黃梨江咬牙說了:「靈、哀、湣。」

    「都是些亡國之君的廟號。」真夜不怎麼意外,看來,小梨子對他的評價很低哪。

    「正是,太子若不勤學,未來只怕會將天朝數百年的國祚毀於一旦。」

    「小梨子,」真夜看不出喜怒地喚了聲。「知道我為什麼要請蘇學士先退下麼?」

    見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歎道:「這話,若只是在私下無人時說說還無妨,可若是連我父皇一起罵了下去,假使傳到朝廷裡被人聽見,會有什麼後果,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真夜的話,教黃梨江怔了一怔,「但我並未辱罵君上——」

    「我再怎麼不才,也還是當今君王欽選冊封,在太廟前通過先祖認可的太子,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否定我這太子的地位,而那絕不是,也不是我。陪在我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一定能看得出來我文課不行,武課也不能,這與想像中的太子形象,想當然爾,是差距甚遠的吧。」

    說著,他扯唇笑笑。「我是民間評議裡的「陌上塵」,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倘若今朝我不是個太子,只是尋常大戶的富家少爺,偶爾相遇市井,我在眼中的形象,說不定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遭吧……」

    真夜回過眸來,那眸光略帶淒清,教黃梨江心頭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緊一般,微揪了起來,覺得該說些話來回應,卻有種無奈油然生起,是否,身在皇家真有如此不自由?若非位高權重,又怎會被議為「陌上塵」?

    太子才德固然不符眾人期待,但真夜若僅是民間尋常富家公子,也許……他也不會以這樣的高標準來看待他,那麼……

    真夜彷彿從未察覺眼前少年千回百轉的心思,神色黯然地問:「小梨子,討厭我麼?」

    黃梨江猛然扭緊衣袖,還不及回應,又聽見他說:「必是討厭我的吧,我聽說有遠大的志向,卻身不由己入了我這東宮,在我身邊好比是只折翼的鳥兒,我明知道留下會耽誤前程,卻還是忍不住自私地把留下來,必定是討厭我的吧……」

    真夜的語氣聽來有些自嘲,黃梨江感到有些意外,只因這些話,他過去不曾對他說過;然而,既然……既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現不佳,身為太子,能力假使不如人的話,就該要更加努力來彌補天份上的不足啊。

    可他卻只是問:討不討厭他?

    這問題有什麼要緊?

    寬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小拳,黃梨江昂首回視道:「沒錯,我是討厭。」

    見真夜眼帶訝然,黃梨江又道:「天賦這種事情,是上天決定的,人生下來,聰慧也好,癡愚也罷,都是命定,世人都說我是個神童,好像我不用努力就可以有成就,這先入為主的想法,固然是人之常情,卻叫我非常厭惡。」

    想起過去,自己不管在什麼地方,人人都只談論他的天賦多高,彷彿他完全沒有付出過努力,便覺得有些不平,他就事論事:「今天,假使殿下只是個普通人,天賦不佳,又沒有能力多方學習,梨江絕對不會輕視殿下,但殿下貴為東宮之主,保傅又都是朝中飽讀詩書的賢達,殿下大有機會可以彌補天分上的欠缺。但我入東宮一個多月來,卻只看見殿下怠惰偷懶,沒有奮發上進的心,平時我若見到這樣任性妄為的人,老早加以白眼,若非如今我是殿下侍讀,殿下要想從我口中多問出一句話,梨江都嫌浪費時間。」

    被嫌棄的還真徹底啊,真夜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這回答,雖在預期之中,但親耳聽來,總讓人有些……不是滋味呢。

    「小梨子,可知道,說的這番話,在這東宮裡,沒一個人膽敢說出口?」真夜垂眸看著他的侍讀問。

    少年黃梨江毫不畏懼地道:「殿下認識我的第一天,不就已經知道梨江向來是有話直說?」頓了頓,他又說:「正因為殿下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國之君,身為殿下的侍讀,光想到要是日後殿下若果真成了個昏庸無能的君王,我心裡就沉重的不得了。保傅們礙於殿下身份尊貴,不敢直言規勸,可梨江不算是殿下的臣,只是一個小小侍讀,就算失去了現在這職位,也沒有什麼好惋惜的,再者,倘若未來真有機會入朝為官,那麼,如今的殿下不會是我想要竭盡忠誠的君王。」他把話說得很重,而且還沒說夠。

    真夜故意擺出不怎麼高興的臉色,實則心裡卻有些激賞。

    黃梨江沒察覺真夜眼底染這一層激賞之色,冒著被懲罰的危險,繼續道:「殿下方才問我討不討厭,假使殿下一直不肯上進,那麼在我心裡,殿下也就是一個不值得追隨的主子,我討厭這樣的殿下,也討厭現在這種處境。」

    真夜似笑非笑地看著黃梨江,溫聲道:「很遺憾,我就是這樣一個不成材的主子。慶幸的是,這一點,我從來沒欺瞞過。」

    真夜唇畔雖綻著一朵淺淺的笑,但真夜那樣的表情,卻反教他一席話全吞回肚裡。沉默在兩人間緩緩蔓延。說了那種「討厭他」的話後,竟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勸他才好。

    是真夜突然笑著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餓了。今天就到這裡,已經過午了,來陪我用膳吧。」

    聞言,黃梨江略略蹙眉。「殿下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剛剛說過那樣的話麼?」竟還邀他共進午膳!

    「在意啊。」真夜無奈地聳聳肩,道:「可我早就打算,不管小梨子討厭我與否,我都不會改變的。」

    「改變什麼?」不懂。黃梨江眼露疑惑地看著真夜。

    真夜淺淺一笑,「不會改變我喜歡小梨子的心意啊。」

    「殿下喜歡……我?」少年的神色由疑惑轉為驚訝。他從來沒給這位殿下好臉色瞧過吧?

    真夜肚子餓極了,有點失去耐性,索性挽起少年的手走出書房。

    「不然我為什麼讓留在我身邊?打從第一眼見到,我就知道,倘若一定得挑選新侍讀,我寧可選一個看得順眼的人。小梨子,我看挺順眼。」

    更不用說天下之大,只有這少年敢對他說出真心話,若放他走,豈不是太可惜了麼?他多希望能多聽些刺耳的真心話,也不願整日活在虛假的甜言蜜語中。

    「別、別以為殿下這樣講,我就會收回剛剛的話哦。」有點逞強的,想把持住自己的立場。

    「這是當然的了,小梨子,心若磐石,絕對不會因我幾番蜜語而改變了意志,我也沒有那樣的期待,所以,儘管做該做的事,而我,也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大家各司其職,豈不兩全其美?

    兩全個頭!「殿下該做的,不是殿下喜歡的事,而是殿下「應該做」的事!」

    「喔,那麼,敢問侍讀,我應該要好好吃飯麼?」

    「殿下是應該要保重身體。」

    「那我是否可以請侍讀暫時借我幾刻寧靜,靜靜欣賞你嬌俏的容顏,愉快地吃一頓飯?」

    又調戲他!少年「嬌俏」的容顏頓時生火。

    「殿下如此不知自重,請恕梨江無法與殿下同進午膳」他甩開真夜的手,不高興地道。

    真夜狀似不經意地撫過少年柔嫩的臉頰。「你不喜歡我說你的嬌俏?」

    被他手一碰觸,少年全身僵住,連忙退後一大步。

    「殿下這動不動就戲弄人的習慣最好趕快改改,否則只會讓人更加討厭而已。」竟忘了告退的禮數,轉身匆匆離去。

    真夜一個人留在書房前,尤不知悔改地喃喃自語:「是該改一改了,總不能老是看著人嬌俏就忍不住……」

    天曉得,什麼時候他會真的忍不住呢。

    真想咬上一口啊……

    「當心!」

    真夜尚未醒神過來,一具柔軟的身體已從後頭將他撞倒在地。

    額頭硬生生碰上硬地,等會兒一定會隆起腫包,可壓在背上那軟綿綿的身體。

    欲教他心蕩神馳起來,連先前想咬一口的肉包子都暫時往腦後拋了。

    耳邊聽見人群的騷動與一輛馬車急馳而過的轆轤聲。他翻過身,黑眸對上一雙泛著有信與不悅的眸子。

    「小梨子,你跟從我?」他偷溜出宮,連帶緣都沒讓跟著,沒想到竟然會被人跟蹤。

    「我若沒跟來,你就要被那輛沒長眼的馬車給輾成肉餅了!」

    真是好險!瞧真夜根本只顧著那一籠籠剛蒸好的肉包子流口水,連一輛急馳的馬車招搖入市都沒有注意到,差一點就……

    「小兄弟,你們沒事吧?」京城的集市大街上,一名菜販好心地扶起雙雙滾跌路旁的兩名大小少年,嘴裡罵著那急馳而去的馬車道:「這路王府的人,可是越來越倡狂了!撞翻攤子不打緊,要是撞死人了可怎麼辦!」

    一身平民打扮的真夜沒仔細聽菜販的咒罵,站在大街旁,關切地看身邊的小少年。「小梨子,你沒有沒有受傷?」

    「不要緊。」黃梨江忙著檢查真夜是否受了傷,根本無暇留意自個兒的情況。真夜只好為他瞻前顧後,確定他沒事。

    兩人互相檢查對方的傷勢,發現都無大礙後,各自順手為對方拂去身上灰塵。

    聽見菜販的話,虛了眼已經囂張遠去的馬車影子,黃梨江道:「是路王府的馬車?」

    路王爺是當今君王之弟,太子之麼叔,地位十分尊貴。雖然早已分封外鄉,但這幾年卻被君王召回京城,還為他築了新王府,供他眷屬居住。

    黃莉江凝神一聽,發現滿街俱是批評路王行為倡狂的言語。

    真夜卻恍若未聞,僅是走到先前一直垂涎的肉包子小攤前,惋惜地看著被馬車掀翻,一顆顆滾落在沙地上的白胖肉包,惋惜地想:

    他可是跟著眾人排隊,排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輪到他買包子吃了,沒想到半路殺出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硬是撞翻了整條街市的店攤。

    這下可好,看來今天又吃不到聞名盛京的李二肉包了。

    他彎下腰幫著拾起一顆白胖飽滿的包子,彈去面皮上的泥灰。

    肉包店的攤主李二見真夜為他撿肉包,忙不住道歉,然而因見肉包全都沾了沙,不能賣了,眼色不禁黯淡起來。

    「這位公子,有勞了,我瞧你剛剛在攤子前等了好半響,今兒個去沒有包子賣給你了,真是對不住。」

    「可不是麼,我已經來排過三次隊伍了,每一次輪到我時都剛好賣完呢。」真夜惋惜地看著沾了沙的胖包子,珍惜地彈去泥沙。「這包子只是沾到一些沙子,丟了可惜,不知道老闆你這籠包子用半價買給我,咱們誰也不吃虧,你看好不?」說著就要伸手往腰間的錢袋掏錢。

    「這怎麼行!包子全沾了沙,在賣錢就太不應該了。如果公子不嫌棄,就免費送給公子吧。」李二忙不住搖頭。

    見李二態度堅定,拒不收錢,真夜笑道:「那不然,就讓老闆請一回客,包子我拿一個就好,多謝了。」這也審視著手中的肉包子,笑著往乾淨的地方咬了一口,動作快到連一旁的黃莉江都來不及阻止。

    「殿——」

    真夜剝下一塊乾淨的肉餡餵進少年嘴裡。

    「喏,你跟蹤我出來,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都在外頭做些什麼?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三天兩頭就想出來了吧?」

    品嚐著嘴裡香馥多汁,入口即化的肉餡,黃莉江眨了眨眼,愕然地想:

    雖不成是為了體察民間疾苦,想為百姓們主持公道,暗中彈劾在民間為非作歹的貴族和官員?

    真夜見他雙目園睜,顯然是了答案,忍不住桃眉笑道:

    「沒錯!我正是為了這口感絕佳的肉包子而來的。李二的肉包子而來的。李二的肉包子聞名全京,想吃上一個,可得排隊等上老半天呢。不僅這包子美味可口,京城街市上還有許多讓人食指大動的美食,比方說,碧水軒的鳳尾糕,百膳府的芝麻羊肉餡餅;沿著這條長街一路走到街底,停泊在運河的山水食船上,還有獨門特製的酥油餃子,一天才賣八十籃,想吃得起個大早,否者就是排隊等候,也未必能有口服。偏偏這些讓人垂涎的美食都是剛出爐時味道最鮮美,若不親自來一趟,可沒機會品嚐到這些堪稱人間至上的美味……」

    他興致勃勃細數著京中美食,知道發現聽者有些不大對勁,這才訝問:

    「呀,小梨子,你怎麼了?臉色有點難看。」

    鳳尾糕,羊肉餡餅,酥油餃子,以及,李二肉包……黃莉江眉峰隱隱抽動地問:「所以殿……所以公子你只是為了嘴饞,才會三天兩頭往外跑?」

    東宮裡已經設了兩個膳房,一個供東宮侍從使用,一個是太子專用,都聘用了廚藝極佳的御廚掌廚,要吃山珍海味,宮裡頭什麼沒有,是因為日前他對他說了「討厭他」那樣的話,心裡覺得不舒坦,才會老躲著他,不肯好好讀書……

    再加上帶緣老對他說:「公子你可知,殿下對你的態度跟對以前侍讀很有些不同,我想殿下應該是真的很喜歡你呢。」

    這話每聽一次,他心頭就多一分沉重。

    他當然看得出真夜對他可說是百般照顧。在東宮裡,他的日常起居都是有宮人照料,就連學苑裡的保傅們也對他禮遇三分;他這侍讀跟在太子身邊,日子愜意,雖只是個僕從身份,但真夜從來不讓他自稱一聲「小的」或「卑職」,還笑他大概也不習慣這樣的稱呼,竟然就默許了他這個小小侍讀對他「你來我去」的。

    名義上是主從,但實際上兩人相處時,似乎都是自己比較失禮……

    其實,真夜對東宮裡的每個人都非常客氣,不是他想像中隊下屬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那種人上人;相反的,他很親切和藹,倘若他不是太子……

    可偏偏他就是啊。身為太子,卻沒個太子樣,不愛讀書也就算了,竟然還三天兩頭微服混進市井,不為民間疾苦,只是為了吃,這未免太不符合世俗期待了吧!

    這人就非要逼得他心裡頭那一點點歉意,甚至是一點點好感都蕩然無存嗎!

    真夜笑嘻嘻承認:「可不是。李二肉包果然名不虛傳,美味極了!」惋惜地剝掉沾了沙的部分面皮,隨即將內餡一口吞進嘴巴裡。

    見他一味貪吃,根本與他原先設想的不一樣,黃梨江雙手緊握在身側,忍無可忍的道:「你這,你這個不學無術的貪吃蠢驢!」

    黃梨江一時氣急,扭頭便走。

    真夜快步扯住他袖子,半推半拉將他帶進一個無人小巷裡。

    「小梨子,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黃梨江氣呼呼道:「我說殿下是頭蠢驢!」而他更蠢,居然還一度不忍心。「如果冒犯了殿下,就看了卑職的頭吧!」說著,掙扎著要走。

    「……小梨子,你轉過身來。」真夜的聲音在他腦後響起,不容拒絕的。

    黃梨江訝異與他語氣決然,稍冷靜下來,緩緩轉過身。

    只見真夜眼色溫柔地看著他道:「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之所以表現出無能的樣子,不過是為了自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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