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棉簾,一股暖風撲面而來。
房間內溫暖如春,寒氣都被厚厚的暖簾隔擋在外面。火盆子裡炭火燒得正旺,白石盆子裡水仙花開得正盛,極清極艷的幽香壓著炭火的焦氣拂來,讓人不覺屋子暖悶。房子正中是紅木八仙桌,桌上擺滿魚肉碗盞,熱氣騰騰。一中年男子坐在桌邊,濃眉長髯,重裘暖袍。懷裡揣著手壺,一手掀開火鍋蓋子,鮮嫩撲鼻的香味立刻壓倒花朵的暗香,雪白的魚肉和細嫩的豆腐在濃湯中翻滾。
「終於好了。」
他滿足地長歎一聲,伸出保養得極白嫩的手,夾起一塊豆腐,放進口中。
果然是最上等的豆腐,鮮嫩柔軟,將魚的鮮味全包裹進去,濃而不鹹,入口即化,好吃,好吃!
他向擒昆雖說是江湖中人,但那些江湖漢子哪裡及他瀟灑快活?他溫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長潔美,和他略帶威武的外貌其實不太相符。自己的榮華富貴,全在一雙手上。
「爺!」門外隨身侍從向春在喊。
「什麼事?」平靜的語調壓抑著三分怒氣。向擒昆一向的規矩是吃飯時不可有人打擾。正在用餐時,若是三心二意,脾胃受損,長久下去,於身體無益。向春一向跟在他身邊,對他的諸多規矩瞭如指掌,但他仍前來通報,想是有緊急的事情。
「爺,門外有人求見。說是有事求爺。」向春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穿著錦衣,恭立於門外。
「有什麼事,等我用過飯。」向擒昆是江湖上有名的百曉生,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江湖中多的是人擠在門口,向他求教。他若是個個都見,不分早晚,還不把自己給累死了?
「爺……」向春遲疑道,「爺還是見見他們吧。」
「為什麼?」向擒昆冷哼道。
「爺還是見見他們吧。」向春重複說。
向擒昆終於覺得不對,親自挑起簾子,走到階下,凝視向春。
這一看他大驚失色,向春神色呆滯,面上全無表情,只是反覆呢喃著:「爺見見他們吧。」
向擒昆暗想,據說有一門極陰邪的功夫,叫攝魂大法,被此法所迷之人都恍惚忘記一切,只有施法人施加給他的暗示。不完成任務是決不甦醒。難道今日有會此法術的人找上門來?向擒昆身上一凜,不知是乍從溫暖的房內走到滴水結冰的屋外,還是別的原因。
「好,我就去會會他。」
順著抄手遊廊往前廳走,剛到門口,他躊躇而立,不知道對方到底意欲何為,要知道他向擒昆不但知道江湖上廝殺恩怨,連江湖兒女閨閣中不欲為人知曉的醜聞也所知甚多。若被人以攝魂大法控制住,將所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樣全兜出去,他向擒昆還有命在?思量再三,他方要提腳進門,就聽見女子的聲音。
那聲音說不出的好聽,輕細纖柔,聽到耳朵裡說不出的受用。
「你給我滾下來。」那女子說。
廳堂的橫樑上掛著幾盆蘭花,是異域的奇種。嚴冬時節吐芳綻蕊,打過蠟一樣綠油油的細長葉子從樑上垂下來,裊娜如少女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屏障。
那女子就站在蘭花下對著房梁說道。
向擒昆初以為房樑上躲著人,他心道,果然是邪惡妖人,還沒向主人問候就急著上梁了。剛剛要說話,眼睛轉到蘭花上,整個人怔住了。
那人懸在半空中,一隻手按著蘭花葉子,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半開不開的小花,口裡還說著:「這是什麼花?我竟然從沒見過?」
異域幽蘭何等纖細嬌貴?但向擒昆顧不上憐惜蘭花,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江湖上輕功卓絕者甚多,他也算見識廣博。立於片葉飛花之上的駭人輕功已是世間難尋,而他非但不是穩定下盤,雙腳點地,而是單手按在蘭花之上。花葉輕輕蠕動,他亦是隨風葉輕搖,竟彷彿身輕如飛絮。從他進大廳到呆立於梁下一段時間裡,他就靜靜吊在那裡,動也未動。
輕功是借力施力的,片刻在草叢上掠行數丈固然厲害,但動也不動的凝固在一處更是困難。此人的內力修為顯然已入化境。
向擒昆凜然,恭敬地說:「這位公子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那人從蘭花上輕飄飄下來,衣袂飄飛如仙人。他微笑著說:「怪好看的。」
「什麼?」向擒昆愕然。
那女子走上前來,說:「他是說,貴府的蘭花非常漂亮,真是怪好看的。」
「原來如此。兩位抬愛了。如果這位公子喜歡,我就送一盆給公子。」
那年輕人喜笑顏開,問:「你真的要送給我?」
「我向擒昆說話一向說一不二,公子喜歡,儘管拿去。」這位公子衣服樸素,大冷天只罩了件皮背心,背心上毛色粗黑,顯然不是名貴裘皮。但這絲毫不損害他的容色。那種華貴是從內散發到外的,與服飾無關。他的容貌更是清雋秀雅,飄逸出塵。只是微微笑著,就讓周圍侍女移不開眼睛。
向擒昆見慣江湖上某些世家子弟,外表溫文爾雅,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劍相向。仗著家勢,肆無忌憚,橫行霸道。眼前人不但微笑時俊秀文雅,而且有種說不出的溫和之氣,但他的武功顯然高得可怕。
「對了。」那男子一拍腦袋說,「我差點把正經事忘記了,我今天來要借你的腦袋一用。」
向擒昆臉色大變,支吾說:「這個……腦袋……」
要知道他於各地都有情報探子,天下之大,可以說沒事兒是他不知道的。每年一期江湖排行榜出爐,多少英雄豪傑爭相目睹,各武林世家都要給他百曉生面子。再加上他愛惜羽毛,所以他的武功實在是稀疏,看到這人伸手摸自己的腦袋,好像真在掂量如何將它取下來留作已用,汗水直冒。
「向先生,他的意思是,您見識廣博,世間萬事,盡在掌握之中。他有些事情要請教於您。」他旁邊的女子不卑不亢地說。
向擒昆一向欣賞美女,此女子清而不媚,不施脂粉,天然妙曼,容色動人。他不由多看幾眼,問:「你是……」
「我們是誰並不重要,但我們想問的是很重要的問題。請向先生安排清淨地方,我們好好談談。」
「這……」他剛要推脫,見那少年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
那是雙多麼美麗的眼睛啊。狹長深邃,如夢如幻。只是眼波流轉間,彷彿有萬種情思在其中蒸騰醞釀。他只是看了看那雙眼睛,就神魂顛倒,幾不知身在何處,又要去向何方。
魔眼勾魂!
古老的詞語跳入腦海,是在哪本古籍中看到過?一想起就渾身發抖,凜然不安。他一定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什麼人,能練就勾魂的魔眼?他渾渾噩噩,將藏在手心的鋼針用力一刺,劇痛席捲而來,他頓時恢復神志,微笑著說:「我日常讀書的地方倒很清幽,兩位請隨我來。」
真是疼死了!自己的肉就不知道輕一點。他埋怨自己,在前面帶路。
邢楓見他竟不受青湖魔眼迷惑,心說這江湖人稱百曉生的人果然還有兩下子。走了半晌路,才發現青湖沒跟上。她只得折回來找他。剛走回廳裡,就看見青湖在侍女堆裡說笑。
「公子是哪兒的人啊?」
「山裡人。」
明明是實話,幾個俏麗的小丫鬟笑得前仰後合,一個年長些的吃吃笑著說:「我不信。」
「我又沒騙你,為什麼不信?」
「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都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我才不信呢。」另一個瓜子臉吊梢眉的妖俏小姑娘說。
「我真的是剛從山裡出來。什麼見識也沒有。」青湖正色說,「尤其沒見過像你們這樣漂亮的女孩子。」
丫鬟們哄笑,還有輕佻大膽的上前摸他的臉拉他的手,說:「那你身邊那個姐姐是什麼人?你的侍妾?還是未過門的妻子?」
青湖眼中掠過怨毒憎恨的神色,一字字地說:「她是我的仇人。」
邢楓停在門口,他剛剛為人,對什麼都很好奇,一路上鬧出不少笑話。兩人說說笑笑地到了百曉生家。她原以為他已經將過去淡忘了,沒想到他不但念念不忘,還懂得掩飾。
那冷酷怨毒的口氣,重重敲在她心頭。
「呵呵,你仇人?我知道,我知道,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三生石上的舊相識是吧?」另一個伶俐聰慧的侍女說。
「她的確是我仇人。」青湖忘不了那椎心的痛苦,他一路上按捺著,終於忍耐不住,竟在這兒發洩出來。
「她怎麼你了,你非說她是你仇人?」年長的侍女連聲問。她們是家長裡短什麼都想知道,如果有人要問東邊梅家剛生了個胖小子或是西邊柳家有個侍妾逃走的事,百曉生不能回答,就該請這幫子婢女解疑了。
「她害死了我。」
語調陰冷,帶著無限幽恨怨氣,眾人都是一驚,見他雙目凝然,不知該說什麼。瓜子臉的小丫鬟笑著點點他的臉說:「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害死了你,連怎麼害死你的我都知道呢。」
青湖想,千里外的事情,她們真的都瞭如指掌,那可就真不愧是百曉生的侍女了。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她美貌無雙,知道她害你得了相思病,你沒法子醫治,一命嗚呼,可是用情太深,魂魄還跟在她身邊兒,是吧?」
眾婢哄笑。幾個年長的侍女笑得直不起腰,順勢坐在椅子上,「這相思病,我們也想你能害一害。不過,要被我們害才好。」
青湖心道,果然我的火候不到。現在不要說不能報仇,就是真的報仇後,我本身還是懵懵懂懂的,如何生活下去?人的事情都很費解,就說病吧,怎麼能隨便害呢?她們看來個個如花似玉,心地都很歹毒,詛咒我害病死掉,還笑得花枝亂顫的。前兩天聽說書的人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對了,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青湖!」
邢楓站在門口喊他。他忙走過去。
幾個丫鬟還吃吃笑著說:「你叫青湖?好名字。青湖啊,要記得多多來看我們!」
青湖含糊答應兩聲,心裡早生厭惡之心,也不回頭,跟著邢楓離去。
「久聞先生博學強記,今日斗膽打擾先生,是為了解決我心中多年的困擾。」邢楓禮貌地說,嘴邊帶著柔婉的笑容。向擒昆瞟眼望青湖,他站在門口,墨黑的雙眼看著他。那雙眼裡不再氤氳著迷幻的霧氣,反而帶了些事不關己的淡然。
「姑娘有什麼疑問,請講,我是知無不言。」
「那好。請問先生是否記得十年前發生在北河口的一樁血案?」
向擒昆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顫了顫,他一口飲盡茶水,沉吟著說:「我不記得。」
「什麼?」邢楓眼前掠過焦慮的影子,她按捺著柔聲說,「請先生細想。那件事,也算得上是轟動武林了。」
向擒昆微微一笑,說:「姑娘,我不知道你所謂的血案和你有什麼關係,或許是你的親人發生變故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有句話說得好: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對你來說,你的親人即使是折斷只胳膊,也算得上是極為可怕的血案。但實際上在江湖上是否有名呢?或許在我們這些旁觀人看來,不過是時間長河中掠過的一朵漣漪,根本沒什麼出奇。如果你問的是百年前棲霞派一派上下五百口人被魔教所害,血流漫山,引起魔教和正派人士十多年的廝殺;或者是山東鄭家一家三百口人被殺,血案最後傳到皇帝耳邊,山東大小四十多個官員牽連被處死的案子,我能給你很多資料。但是所謂的河口血案,抱歉,我真是聞所未聞。」
邢楓終於克制不住,她尖聲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說謊!」
向擒昆勃然變色,霍然起身,說:「向某一向不誆騙於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既然不相信向某,又何必問我?」
漫天的血雨仍然灑在她的眼簾上。彷彿炙傷了眼膜,那傷感而痛苦的情景長久地留在她的眼前。
她猶不死心,苦苦哀求:「先生,你告訴我,我絕不會透露給別人。求你告訴我吧。」
向擒昆背過身去,淡淡地說:「我不是不想幫助姑娘,而是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