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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狐 第4章(2) 作者:顏芳
    向擒昆不再推讓,她讓他先下注,可以說是讓他佔了天大的便宜,方纔他辨音已有結果。這小女子太稚嫩,如果她血本無歸,他會考慮留她一筆路費。

    「大。」他毫不猶豫地說。

    「向先生不再考慮考慮?」邢楓問。

    「不必。請姑娘下注。」現在知道後悔,已經太遲了。

    「向先生押大,我只好押小。」

    幾個客人還是歎一聲氣。看這位美貌姑娘輕鬆贏得萬金,轉眼間要輸得精光,連自己價值連城的寶物也一併賠上去。雖說賭場無父子,他們還是動了憐香惜玉之心。

    邢楓莞爾一笑。

    二十多雙眼睛齊齊盯著花梨木桌面。

    「開。」莊五爺胸有成竹。

    三隻骰子,加起來點數只有六點。莊五爺萬萬沒有想到他有生之年會有出錯的一天,紅光滿面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半晌才勉強出聲。其實他不出聲,眾人也一眼得知賭局的結果。

    「六點小,吃大賠小。」

    「不,你看錯了……」眾人同情的目光,瞬間轉移到頃刻失去家產的向擒昆身上。

    他臉色灰敗,全身輕飄飄,還沒回到現實生活中。

    他不接受事實。他明明聽到骰子相撞的聲音,清楚地知道是四四六大,為什麼?他不明白,不相信!

    「向先生,承讓了。」

    邢楓的表情仍是溫柔鎮定,驟然得到二十萬家產,她也毫不歡娛,彬彬有禮地道謝。彷彿向擒昆給她的只是一顆彈珠那麼廉價。

    「你做了什麼手腳?」向擒昆驅前,怒聲質問邢楓。

    青湖瞬間擋在她面前,說:「向先生賭品不佳。」

    有幾個客人在一旁說風涼話。

    「願賭服輸,走進賭場就該明白這道理。」

    「我若是輸了,趁早把錢物奉上,輸給個小丫頭,真是丟人。」

    「不錯,她若使了手段,我們會看不出來?向兄說這話是把我們都當成亮眼瞎子。」

    向擒昆青筋直暴,他斷斷續續地說:「好……我輸了……我認了……」他說著跌跌撞撞走出賭場,被街上冷風一吹,才立刻意識到,現在他自己已是身無分文了。

    好像開玩笑一樣,昨天他還在豪宅裡坐擁嬌妻美妾,吃山珍海味,喝陳年好酒。轉眼間,有人和他賭了一場,他的一切都沒了,房宅也要易姓,妻妾也要易主。這到底為了什麼?

    他難道要像街邊破衣爛衫的乞丐一樣,忍受寒冷,飢腸轆轆,只為討點殘羹剩飯?每日為了三餐蠅營狗苟?

    他先走得很快,飛快地離開賭場,走到大街上,前思後想,心情越來越冷凝,腳步也越來越沉重。最後他幾乎是拖著步子胡亂在大街上兜圈子。

    賭是無所謂的事,江湖中人多喜歡賭博。大到賭性命,小到賭場賭錢財,但是正派人士都忌諱一點,就是為了賭傾家蕩產。這是極為不智而又缺乏修養的事情。他會立刻被標榜為正義人士的人拋棄,再無立足之地。

    「向先生。」

    他正殫精竭慮思考著四十五歲人生的未來時,聽到身後清亮的聲音。

    非常悅耳,好像水晶與冰雪撞擊,優雅又清越,一聽就不會忘記的青湖的聲音。原來他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

    「我不會少你一分一毫,也不會擅自轉移家產,你不用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後。」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大路兩邊,我是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如何算是鬼祟?況且,區區二十萬,我還未放在眼裡。」

    向擒昆突然蹲到地上,抱著頭呻吟:「既然你們不在乎錢財,為什麼找上我?我什麼都沒了,全沒了……」

    一切的發展都如邢楓的預料。青湖認為邢楓的確是個很有頭腦的女人,他繼續照她教的話說:「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實什麼事都有轉圜的餘地。」

    向擒昆果然抬起頭。

    「請向先生和我走一趟。」

    一向是坐在家中等待各路英雄低頭問訊的向擒昆,第一次紆尊降貴地到客人的住所去。首先在氣勢上,他已經輸了很多。

    「向先生,請坐。」

    每次見到邢楓,她都行動優雅,多禮到近乎冷漠,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何為轉圜的餘地,請姑娘明示。」他其實早已猜到邢楓的意圖,仍偽裝不知。

    「向先生不是個聰明面孔笨肚皮的人,不用我再多說了吧。」邢楓臉上帶著和潤的微笑,笑容停留在嘴角,消失在深邃的眼睛裡。

    「先生將當年的詳情告訴我,我不但不會要先生的家產,這兩萬兩銀子我雙手奉上。」她伸手取過碩大的包裹,揭開一角,燦爛的光芒頓時照亮了簡陋的客棧。

    向擒昆故作猶豫狀,凝視著大疊銀票和明晃晃的銀子,他眼中流露出貪婪的神色,說:「好,我告訴你。」

    他將銀票仔細地一張張點清,然後放入貼身的口袋裡,青湖想阻止他,邢楓低聲說:「不要,他既然貪圖錢財,就一定會說實話。」

    「我開始瞞著姑娘,其實也是為了姑娘好。」向擒昆慢吞吞地說,「姑娘應該是當年邢家的親戚,查明真相想為他們報仇。可惜即使你知道來龍去脈,你也很難報仇成功,還可能白白搭上一條小命。」

    青湖忍不住說:「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沒人能要了她的命。」

    向擒昆哪裡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只是含混地點頭,說:「當年邢家得罪了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那年皇帝在御花園中擺酒舉行賞月宴,劉貴妃和李淑妃兩人在裝扮上費盡心思爭寵。劉貴妃戴了西疆進貢的奇花,而李妃則佩帶著邢家進貢送上的九轉連環金鳳釵,最後皇帝認為李妃更勝一籌。從此劉妃連帶恨上邢家,更派出御前侍衛將邢家滅門。禁宮重重,走進去都不是容易的事,姑娘,知道原委便罷,其他的念頭,都罷了吧。」

    邢楓沉吟半晌,才說:「多謝向先生指點,邢楓感激不盡。」

    「你不打算報仇了?」青湖問,「如果你不想報仇,就解開我的束縛,讓我自由。」

    「你……現在不高興?」

    「當然,誰被困在仇人身邊能快活得起來?」青湖的雙眼在書局擺滿書籍的架子上搜索著,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樣啊……很可惜,你不能如願。」邢楓說。

    「難道你打算找你們的皇帝報仇?你們不是有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既然是皇帝要你們一家死,你還有什麼可怨恨的?」

    「如果真是皇室人員所為,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身入禁宮報仇雪恨。可惜,向擒昆說謊了。」

    「嗯?」

    「什麼九轉連環金鳳釵。他一個大男人,根本不熟悉女人的穿戴用品。這所謂的九轉連環金鳳釵,很明顯是他看到你的白鳳九連環簪子信口胡謅的。」

    青湖取下發上的木簪,笑道:「真是這樣?這不就是你們剛剛看到的簪子?不過是小小的幻術罷了。你們人也真奇怪,喜歡冷冰冰的石頭,還要全戴在頭上身上,也不嫌累。」

    這世界上充滿了殺戮。殺死和被殺死有什麼區別?有力量就能殺死別人,沒力量就會被人欺凌被人殺死。

    「既然你這樣想得開,為什麼對我曾殺死你耿耿於懷?」邢楓冷聲說,「彼時你能力不及我,被我殺死,應該死得心甘情願。你為什麼對過去難以遺忘?」說完她轉身出門,繼續監視向擒昆。

    為什麼對她殺死他耿耿於懷?

    她問住了青湖,青湖也不知道。或許是怨恨她辜負他的信任,或許是……他曾經以為自己笑傲於山林之間,對生死完全不放在心上。

    現在他自己也不瞭解自己的想法。

    深夜,月明星稀。

    明月如同最完美的玉璧,懸掛在黑絨布般的夜空中。柔和如水的月光灑到一身玄黑緊身服裝,長髮梳成髻服帖在腦後的女子身上,她漆黑的髮絲間泛起美好的光澤。如此星辰如此月,她並沒有分神欣賞,輕輕揭開一塊瓦,小心地朝房內窺視。

    向擒昆正坐在桌邊,手邊一隻自斟壺,梅花酒杯。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房間非常暖和,熱氣從瓦縫間一點點滲透出來,撲在邢楓的臉上。方纔已經凍到冰涼的臉上迎著暖氣,漸漸有融化的趨勢,連一向冰冷的眼睛也開始融化。

    向擒昆仰起頭,臉上似有無盡痛苦哀思。

    她忙移開眼睛。

    她終於看到天上圓滿的月亮。

    快到十五了。

    年年中秋,她都是一個人度過。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那一切都沒發生,她會是什麼樣子。或許還是很刁蠻任性,飛揚跋扈。欺負妹妹。

    她還有個妹妹,妹妹叫邢楠。小楠從小乖巧聽話,她則充當可怕的大姐姐一職。小楠如果哭了,一定是她又偷了她的面娃娃、琉璃耳環或者時新絹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一定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雙手奉給小楠。

    只要小楠還存在於世界上。

    她願意犧牲一切,只希望再一個十五月圓時能全家人坐在葡萄架子下吃月餅喝香茶說閒話嗑瓜子。

    她聽到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不過無所謂,她很快就可以再見到他們了。爹爹,娘,還有妹妹。請你們慢一些,再等一會兒……

    向擒昆長歎一聲,彷彿他也想到什麼悔不該當初的痛心事。他推開窗長長歎息,然後望著月亮發呆。

    原來對著月亮歎氣不是深閨女子的專利。

    然後他轉回到桌前,叫小廝端來筆墨紙硯,小廝退下走遠後他隨手撕下袖子的絲綢襯裡揮毫寫字。

    邢楓的眼力沒好到可以看清他寫的是什麼,但她可以肯定和邢家血案有關。

    向擒昆寫好以後將綢子捲好塞進小小竹筒,不知從哪裡抓出一隻灰色鴿子,綁在它腳上,放它飛走。

    直到鴿子變成個小黑點,他才關上窗戶。

    邢楓連忙施展輕功,追索而去。

    黑夜中她如矯健的燕子一掠數十丈,飛簷走壁,看到那只鴿子在頭頂振翅飛翔,她張開手掌,一團帶著細小鐵鉤的絲線朝鴿子飛去。那隻小動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勾落地面,邢楓再一甩腕,它就不偏不倚地落到她手上。她將鴿子腿上的書信取下,上面只草草寫了幾個字:

    兄啟:

    當年邢氏漏網之魚今已尋上門來。

    弟昆字。

    她早就知道向擒昆和當年的事情有關。看到這明顯是通風報信的條子仍然很吃驚。他在當年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殺過幾個人?染過誰的血?

    她的胸口有莫名的情緒激盪著,久久難以控制。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她感到殺意如漲潮時的湖水,一陣陣拍打她的心房。

    如果這些人不存在……她就不會失去一切。

    她轉過頭,看到母親盛裝站在她面前,容貌年輕嬌美,一如當年那個十五歲就嫁給邢父,溫柔善良,最大的心願是給小楓和小楠添個弟弟的年輕少婦。她伸出手,想抓住母親溫暖的手,才驀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幻覺。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向宅。

    她要讓向擒昆體驗當年邢府所有人都體驗過的悲傷不甘無奈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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