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工夫,胡翾在這間被譽為五星級的養護中心,已經住了五個多月。
她回想起自己從剛住進來時的動彈不得,到可以翻身可以坐輪椅可以站起來可以走路,至今連上下爬樓梯都不成問題,這段心路歷程,她點滴在心頭。如今,她能夠康復,除了感謝醫生醫術高明,最大的功臣非平井澤莫屬。若非他不離不棄守在身邊陪伴她、鼓勵她,也許,她還躺在病床上自怨自艾哩。
「真好!明天我就可以回到久違的家了。」她興奮地燦亮了眼,瞧著地上的行李箱。今晚平井澤一如往常陪她吃晚飯後,馬上回房動手幫她收拾行李,忙到九點才駕車回台北。
「唉!怎麼井澤才走,我就開始覺得無聊?看來,我得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才行。對了!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應該去跟住在對面的馮媽媽道別。」她口中的馮媽媽是個富孀,罹患心律不整與高血壓的毛病,被忙於事業的獨子送到這間頂級養護中心已整整七年,馮媽媽早就把養護中心視為目己的家,對於新住進來的病人都很照顧,人緣好到沒話說,也因此,馮媽媽的房間常有病友來串門子閒嗑牙。
「……」當胡翾走到馮媽媽房門前,抬手要敲門時,發現馮媽媽的房門開了條縫沒關好,心中忖道:馮媽媽有訪客,就不便打擾了。當她轉身要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馮媽媽的大嗓門從門縫逸出聲音來:「住在我對面的胡小姐,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真的?想起她剛住進來時,下半身動也不能動的模樣,我還真為她擔心會不會下半身終生癱瘓呢!沒想到短短不到半年,她就復原神速可以回家了。」
胡翾聽出跟馮媽媽交談的是住在她這一排最後一間的李太太,心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索性靠著牆面聽下去。
「俗話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胡小姐有個英俊又多情的男朋友在身邊悉心照顧她,有了愛情的滋潤,當然復原得快嘍!怕只怕……唉!」馮媽媽歎息了聲。
「怕只怕什麼?你倒是快說呀!別吊我胃口了。」急性子的李太太催促著。
「我有個手帕交的女兒名字叫婉芬,跟胡小姐一樣,因摔傷導致骨盆多處嚴重骨折破裂,當時婉芬有一個交往多年論及婚嫁的男友,在醫生提及一般骨盆骨折破裂的女性,將來懷孕至四、五個月時,唯恐胎兒的重量可能危及孕婦舊傷口再度破裂,所以得乖乖躺在床上。比較不幸的是,婉芬的骨盆多處嚴重骨折破裂,李太太,你可要聽清楚了,是多處哦!為此,醫生不建議她懷孕。婉芬的男友知道後,表現出一副沒孩子就沒孩子的無所謂態度,執意娶她,結果……」
「結果怎樣?」
「結果兩人結婚不到三年,男方就拿婉芬不能生育當借口,在外頭搞三捻七,徹夜不歸,甚至公然把野女人帶回來,把家裡搞得雞飛狗跳,最後離婚收場。可憐的婉芬因婚變的打擊罹患重度憂鬱症,十年了,仍定不出婚變的陰影,終日抑鬱寡歡。」
「真可憐。」李太太語音哽咽。
「唉!但願胡小姐不要重蹈婉芬的覆轍才好……」
「……」倚牆豎耳傾聽的胡翾霎時全身發軟,感覺四肢和心肺是冰冷的,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內心空落落亂糟糟地和衣直挺挺躺在床上,兩眼發直盯著天花板……就在她滿心歡喜要回家的前夕,馮媽媽的這番話,宛如閃電打雷般直劈她心坎。
呃……明天,井澤已經預約掛號,一離開養護中心就直奔醫院做複診再回家,屆時,她一定要當面請教醫生自己能否生育萬一……萬一,醫生也做出她不宜懷孕的建議,那麼?她就該當機立斷揮劍斬情絲,結束和井澤的這段戀情;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說不定哪天井澤也會為了她無法生育的問題嫌棄她、背叛她、拋棄她,果真有那麼一天,她肯定會受不了會崩潰。為了不讓自己步上婉芬的後塵,今晚,她得仔細擬妥應運之道。
「胡小姐,從你的x光片顯示你骨折受傷的部位已完全癒合,以後除了避免從事劇烈運動以及不要提或搬動重物之外,可以恢復未受傷前的生活作息了。」醫生親切地叮嚀她。
「謝謝。」胡翾瞄了眼坐在身邊的乎井澤,神情有些緊張,語氣有些遲疑:「我……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醫生?」
「請說。」
「像我這樣骨盆多處嚴重骨折破裂的患者,將來結婚會不會、會不會……」胡翾清麗的臉龐羞赧似滿月禮盒的紅蛋,她用力甩了甩頭,甩掉矜持,把梗在喉嚨的話逼出齒縫:「會不會影響……生育?」
「關於這一點,正是我接下來要提醒你的。」醫生仰靠著椅背,表情嚴肅。
「由於不可預期的風險太大,站在醫生的立場,我不建議你懷孕。」
「嗄?」雖然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可聽到醫生親口證實,胡翾的心仍無可避免地重重「喀蹬」了下。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逡巡平井澤聽到她不宜受孕的反應,然而他深邃的臉廓遍尋不著一絲紊亂,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到令她摸不透也猜不到他心中作何感想?
「還有什麼問題嗎?」醫生十分和氣地問著。
「沒有了,謝謝。」胡翾與平井澤雙雙起身步出診間,坐進平井澤的車子裡,她不發一語,十指緊緊交握,握到指關節都泛白了。
「……」平井澤握住方向盤,別過臉瞄了眼她,看到她一臉想哭又拚命壓抑著不哭的淒楚模樣,感到很不捨。唉!再堅強的女孩,聽到醫生不建議懷孕這句話,內心一定飽受衝擊吧。他很想張口安慰她兩句,但,轉念一想,還是決定閉嘴,留給她不被干擾的空間,好讓她把起伏不定的心情沉澱下來。兩人就這樣一路末交談地駛抵她家樓下,平井澤從後車廂取出她的行李箱,默默隨她上樓、開門,進入屋裡。
「井澤,非常感測你這段日子以來對我的照顧,昨晚……呃……昨晚,我一想到今天就可以回家,高興到睡不著,這會兒覺得很困想小睡一下。」她害怕跟他多相處一分鐘,昨晚好不容易才堆砌起的決心會崩塌瓦解,趕緊委婉的下起逐客令。
「……」平井澤勾抬她的下顎,端詳她徹夜末眠所留下的黑眼圈,勉強同意道:「好吧,你好好睡個覺,晚上我再過來接你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慶祝你康復?」
「嗯。那麼,你七點來接我?」她朝他扯出一個甜得膩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藉以掩飾心中挫敗到無以復加的破碎心情。
「一言為定,我們七點見。」他親吻她蒼白的臉頰,關上鐵門離去。
「井澤!嗚……」強忍的淚水再也抑不住淚崩,胡翾就抱著一盒面紙蜷縮在牆角,悲悲切切,邊哭邊抽面紙揩淚兼擤鼻涕……很快地就哭光一盒面紙,她把空盒於隨手一扔,止住淚,壓壓浮腫的眼窩,自言自語:「我不可以蜷在這裡狂哭,不然會來不及。現在……現在,我該收拾什麼?對!拿護照拿台胞證,接著趕去銀行提款,然後直奔松山機場臨櫃買機票飛上海投奔哥哥。」
她打開抽屜將證件跟存折印章放入皮包,轉身打量平井澤剛才拎進來的行李箱,想起醫生交代不可以提重物,她索性不帶行李了,換洗衣物和日用品什麼的,等到了上海再上街添購即可。胡翾戴上墨鏡遮住兩顆哭到紅腫似核桃的眼睛,踩著平底鞋,臨走前,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客廳,濃濃的離愁鋪天蓋地攏上她心頭。
「我就這樣未留下隻字片語走人,對井澤會不會太絕情也太殘忍了?可是,若不如此,只怕我跟井澤的這段情將會剪不斷理還亂。」她把心一橫,決絕打開鐵門,未料竟一頭撞進平井澤的胸膛,她駭了跳往後彈開,瞠日結舌!
「你……你不是已經離開了,怎還在這裡?」
「我也正想問你,你不是說你困了想睡覺?這會兒,拎著皮包要去哪裡?」
「我……我……呃……我下樓去超商繳費。」
「繳費?把帳單給我,由我跑腿去幫你繳。」
「帳……帳單?啊!我說錯了!剛才我口渴想喝飲料,打開冰箱裡頭空空如也,所以要去超商買飲料啦!」她笑得心虛極了。
「是嗎?」平井澤何許人也,豈是她三言兩語就可唬弄的。他一把搶過她的皮包,打開來逐一檢查。
「護照、台胞證、存折、印章?請問,從什麼時候開始,到超商買飲料要帶護照跟台胞證?」
「你胡說些什麼呀!買飲料哪需帶護照跟台胞證,它們只是湊巧擺在皮包裡罷了。」
「貴人多忘事。你忘了,你手上的皮包跟行李箱都是我親自收拾的?裡頭擺了些什麼,我心裡一清二楚。」他不由分說,反手將推她入客廳,近乎粗暴地按坐在沙發上,嚴加拷問:「我猜你打算來個不告而別,對不?翾,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被他一眼識破,胡翾無言以對。
「回答我,別裝聾作啞。」他不懂,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孩,他對她掏心掏肺,她居然屁股拍拍就走?
「我會不告而別,那是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落到像婉芬那般悲慘的下場。」
「婉芬?」他腦中快速搜尋曾聽過的人名,卻查無此號人物。
「婉芬就是馮媽媽的女兒啦。」她讀出他臉上的困惑。
「一下子婉芬一下子馮媽媽,翾,到底怎麼一回事?」
「這……昨天晚上,你開車回台北後,我想起住在養護中心受到馮媽媽諸多照顧,我即將離開,禮貌上應該去跟馮媽媽道別。就在我走到馮媽媽的房門口前……」胡翾馮媽媽和李太太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轉述一遍給他聽。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會問醫生有關生育的問題。」他這才恍然大悟。
「昨晚我輾轉難眠想了一整夜,才打定主意,倘若醫生說將來我結婚後不宜生子,我就悄悄飛上海,讓你找不到我。等日子久了,你自然就會忘了我,哪知道一開門就被你堵到。對了!你不是已經離開,為何像尊門神守在門外?」
「不知怎地,我老覺得你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準備在暗中偷偷進行,所以才會守在門外。果不其然,被我堵個正著。」
「把我堵個正著又如何?也只是迫使我將不告而別轉為當面跟你提分手而已。現在,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我還趕著去機場呢。」
「趕著去機場?沒問題,我的車就停在樓下,我送你去。」他欲擒故縱的嘴角折出詭譎笑紋。
「你……」厚!連試圖挽留她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就說要送她去機場?好像……好像巴不得她快走別留。照理說,他這麼做對決心要分手的她應該是正中下懷才對,可為什麼她卻覺得好悵惘好受傷?
「不過,得先繞路回我家拿我的護照和台胞證。」
「你拿它們做什麼?」她不禁怔住了。
「不拿它們,我怎麼陪你一起飛上海?翾,你的哥哥是你唯一的親人,我要娶你,當然得陪你飛一趟上海,當面向我未來的大舅子提親。」
「你……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她有點傻傻分不清。
「是。」
「嗄?這……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為了不讓自己落得跟婉芬一樣的悲慘下場,才會選擇遠走上海,想借由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來結束我們的戀情,這會兒,怎變成你要飛去向我哥提親?」她的計劃被他這麼一攪局,全亂了套。
「一聽到你提及婉芬的悲慘下場,我就忍不住心中有氣。翾,你叫胡翾不叫婉芬;而,我是平井澤,不是婉芬那個花心又膚淺的老公,你何苦自己嚇自己,硬是拿不相干的閒雜人等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你這麼做,對你對我對我們的愛情而言,是莫大的羞辱。再說,一個男人真要花心搞外遇,就算老婆幫他生了一窩孩子,也照外遇不誤。」
「對哦!搞外遇鬧婚變的男人,並非老婆都無法生育。真是的!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一語驚醒夢中人!胡翾打從聽了馮媽媽的那番話之後,就一頭鑽進死胡同裡,轉不出來,差點因而親手毀了她跟平井澤的這段美好戀情。
「你想通了就好。」他的手掌棲息在她的後頸,柔聲催促:「噯!我還在等你點頭答應哪。」
「點頭答應?你是指求婚?很抱歉,我還是不能答應。」她打脫他的手。
「為什麼不能?」
「因為我無法當媽咪,不能再自私害你跟著無法當爹地。」她拿幾如灰燼的眼神凝視他,坦言:「昨晚,當我決定離開你飛上海時,也下定決心今生要當老姑婆,一個人孤獨到老。」
「誰說你無法當媽咪?」
「井澤,醫生所說的話你不是全聽到了?」
「醫生只是說不建議你懷孕,並沒有說你無法當媽咪。」
「我不懷孕怎生孩子?不生孩子怎當媽咪?」
「當然可以。」他頓了頓,表示:「最近,呼籲政府將代理孕母合法化的聲浪高漲,一旦代理孕母立法通過,你不宜懷孕一事,就可以委由代理孕母代勞,問題不就迎刃而解?」
「話是沒錯,可,呼籲歸呼籲,要立法通過不知道要等到民國幾年呢!」
「你若不想等,我們也可以收養棄嬰,不是嗎?」
「是哦!唉!我這個人怎會這般死腦筋,以為要當媽咪就得自己生。其實,透過收養我也可以快樂當媽咪呀!」她禁不住陶陶然樂呵起來,滿眼崇拜地讚道:「井澤!我真的打從心底佩服你,任何困擾我的問題,經你一說,都變得微不足道。」
「那你還在磨菇什麼?還不快點答應嫁給我?翾,難道你不想順理成章重新當青花釉裡紅的女主人?」他用鼻子猛努她的香腮,溫熱的鼻息搔出她滿心甜味。
「青花釉裡紅?你這個人還真的不是普通的賊耶。明知道我一聽到青花釉裡紅就什麼都答應,還故意在這個節骨眼兒拿它引誘我,攏絡我的心?」
「這不叫賊,叫知己知彼。翾,嫁給我吧!我會用一生一世來證明我對你的愛。」他掀起嘴角的痞笑,一本正經。
「井澤,我……我……好!我答應嫁給你。」聽到他許下一生一世愛的承諾,胡翾興奮得心花怒放,喜溢於眉,猛點頭。
「太好了!等等……求婚沒戒指,那怎行!啊!有了。」他從她的皮包裡拿出一支口紅,捉住她的左手,順著她的無名指圍,兜畫一個紅圈圈,說道:「暫時用口紅畫個紅圈圈代替戒指,請你笑納!我會盡快奉上戒指。」
「井澤!」她眼梢唇角的幸福藏不住,兩手攀住他的頸脖,努起嘴兒獻上深情一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