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貽笑默默的吟詠著這首有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憔悴的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苦笑。
當年他是如此嚮往邊塞熱血的生活,十五歲時,少年輕狂的他就向朝廷請戰,希望和當時赫赫有名的拓拔大將軍一起出戰,未果;如今十年的輕狂歲月轉瞬即逝,他終於能真正置身在這邊塞苦寒之地,但……他少年的夢早就破碎了。
曾幾何時,他這聞名天下的君家大少爺,居然已經淪落到和盜匪、小偷一樣的地步了。
「呵呵呵呵……」想起來實在可笑!這昔日連清平館大名鼎鼎的名伶都比不上的好嗓子,此時只發出了幾聲破音,不像笑聲倒更像是哀鳴了。
「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嗎?還不給老子閉嘴!」
「唰」的一鞭抽在君貽笑的背上。那早就重重疊疊的鞭傷,立刻又添了一道!
文人的身體哪禁得起如此摧殘,當下他踉蹌的撲跌出幾步,正好倒在大路的中間。
大路上正飛奔來一匹神駿異常的大馬,猝不及防之下眼看就要踩到君貽笑──
「嘶∼∼」幸好馬上騎士的騎術精湛,在落地的那一剎那硬生生的將馬止住。饒是如此,一雙鐵蹄也是僅僅擦過君貽笑的鬢髮落下。
「喂!你沒有事吧?」馬上騎士探下身來,詢問道。
「沒、沒事。」君貽笑虛弱的道。他的骨頭就像是散了似的,雖然大腦發出了起身的命令,但是四肢百骸卻沒有絲毫要服從的意思。
「你還不趕快滾起來,躺在地上裝死人哪?!」押解的差役衝了過來,大聲喝斥道。
「死人?呵呵呵呵……」看他這樣直挺挺的躺在塵土裡的樣子,倒還真像是一具屍體呢!
君貽笑扯起了嘴角,乾裂的嘴唇也因此扯開了一道血痕。
「你造反啊?」押解的差役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更加怒罵道:「你再死賴在地上不起來,信不信我打死你?」
「趕快打死他!這小白臉,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打死他!打死他!打……」
一同被押解的囚犯在一旁鼓噪著。他們大多是凶殘之徒,打架殺人就像吃飯似的,這一路上早就憋了很久,眼見有要死人的事發生,噬血的天性頓時就被勾了起來。
啪答、啪答……押解的差役故意將蛇一樣的鞭子盤在手臂上,炫耀似的弄來弄去,存心要看他恐懼的樣子。
君貽笑已經無法感到恐懼,心裡空蕩蕩的。
原來想在臨死前看一眼雄奇的大漠風光,也是奢望呀!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在當時就死了乾脆呢!
他絕望的閉上了眼,一顆淚珠滑落到塵埃裡。
「啪啦」一聲,他聽見鞭子抽到東西的聲音,卻意外的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
這是怎麼回事呢?
君貽笑疑惑的睜開眼,卻看到馬上的騎士正慢條斯理的吮去手臂上沁出來的血漬。
「這位爺,對不起您了。」雖然這騎士是因為伸手替死囚擋鞭子才受傷的,分明是活該,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差役還是客氣的道了歉。
「我沒事,只是有件事想請差役大哥幫忙。」一邊說著,騎士將一小錠明晃晃的銀子塞進了差役的手裡。
當下,差役樂得露出了滿嘴的大黑牙。
「您說、您說,一切都包在小人身上。」他點頭哈腰的道。
「子曰:『本是同莖生,相煎不要急』,差役大哥還請不要為難這位兄弟。」騎士關照道。
「好說、好說。」雖然聽不懂前一句在說什麼,但意思他大概猜得到,差役馬上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君貽笑,還重重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
看到差役這樣粗手粗腳,騎士忍不住皺眉。
差役又涎著笑討好道:「您看他這不是好好的嗎?他們這些人呀人壞命賤,受這區區幾鞭子是死不了的。」
「記住!我不准你再隨便打他了。如果我發現你違背了我的命令,我就叫漢王爺來找你們算帳。」騎士警告道。
「漢、漢王爺?莫非您和漢王爺他老人家認識?」漢王爺可是個當權的大人物呀!沒想到這邊城的騎士居然認識他?!差役不禁咋舌。
「嗯!不就是那個朱高煦嘛!我們曾經有過接觸。」騎士看似隨意的道。
其實他只是在當年拓拔雷帶兵去救裴清時,曾經跟漢王朱高煦在同一個營地裡待過罷了。
差役一聽差點沒被這話嚇破了膽。他竟然和漢王爺交情匪淺……
「原、原來您、您是位貴人哪!」差役擦擦額角沁出的冷汗。
原本他們已經收了人家的錢,要在半路上做掉這個白臉小子。反正在這種千里迢迢的押解途中,死幾個人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不過既然這漢王爺的朋友都說要留這小子一命,否則就要告訴漢王爺,他一個小小的差役怎能跟貴人過不去呢?
「怎麼?還有問題嗎?」騎士有些不耐煩了。
「是是是,小的一切都聽爺的。」差役的腰都快彎成九十度了,「咱們這就上路,否則誤了到達的時辰可就不得了了呢!」
「嗯!去吧!」騎士點點頭。
差役如蒙大赦一般,攙著君貽笑就回到押解的隊伍裡。他對著喧鬧的隊伍叱罵幾聲,囚犯們立刻就安靜了不少。
「起程上路囉!」押解人犯的差役吆喝一聲。
「你這小子倒還真是走了狗屎運!」君貽笑旁邊的囚犯向他啐了一聲。
「還不給我閉嘴趕路!」差役罵道,「啪啦」一聲,鞭子又打過來,只是這回打的不是君貽笑,而是旁邊這個麻臉犯人。
塵土四起,腳步蹣跚,一干衣衫襤褸的囚犯在差役的帶領下,又一次走向他們的目的地。
烈日高高的掛在他們的頭頂上,熱辣辣的陽光就像要把人曬出油來。腳丫子踩在地上,隔了層鞋底還覺得滾燙。
君貽笑越走越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了,嘴巴裡更是幹得要發火一樣。
他心裡有數,恐怕自己的極限就在這幾天了。
這一路上,走著走著就有人忽然倒下來死了。人死了也沒有棺木,隨便挖了個坑就給埋了。
死他倒也不怕,只是就這麼毫無意義的死了,他實在不甘心哪!
「喂!等一等∼∼」君貽笑才這麼想著,後面忽然傳來了那熟悉的脆聲。
「爺,您還有什麼吩咐?」差役本來不想理,但又想到人家可是漢王爺的朋友,得罪不起,立刻停下了部隊,老老實實的等著騎士趕上來。
「嘶∼∼」一雙小麥色的手臂一拉韁繩,伴隨著一聲輕快的嘶鳴聲,一匹駿馬帥氣的停在君貽笑的身邊。
「喏!這是給你的。」
一隻水袋拋到了君貽笑的臂彎裡。
「欸?」他目光呆滯,瞪著手裡的水袋半晌沒有動作。
「你傻了呀?」騎士看見他這副呆樣,忍不住噗哧一笑,「這是給你喝的,不是給你看的。」
「喝?這……可以喝嗎?」他已經被大太陽曬得有些糊塗了。
「當然了,這裡面是水呀!」騎士啼笑皆非,「你的嘴唇都已經裂了呢!還不快喝點水?」
這北方地區常年乾燥缺水,尤其在靠近沙漠的邊陲地帶更是乾燥少雨,說是「雨水貴如油」也不誇張。
這一路押解途中,囚犯們只有在停下來吃飯的時候才有一點水喝,每個人的喉嚨早已幹得受不了。
君貽笑渴極了,也顧不得舉止,他一把抓起水袋,揚起頭就咕嚕咕嚕的喝起來。
「你慢慢喝吧!沒有人會搶你的。」騎士看得笑起來,笑聲清脆極了。
君貽笑才喝了一大口,就聽見耳邊也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轉頭一看,卻是一干人犯在旁邊羨慕得直吞口水呢!
他看看手裡仍然滿滿的水袋,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遞了出去。「喏!給你們喝吧!」
囚犯們看著水袋的眼睛都快泛出綠光了,伸手奪過去就是一陣猛喝。水少人多,往往是一個才喝了幾口,就被另一個搶去。不一會兒,一袋水就見底了。
「看不出來你的心腸倒好,喏!這個也給你吧!」騎士解下了馬鞍邊的另一個水袋,遞給了君貽笑,隨即拍馬離去。
「這位兄台──」君貽笑忽然揚聲道。
「什麼?」騎士遠遠的轉過身來。
「那句話不是孔子說的,而是出自於曹植的『七步詩』。」君貽笑慢聲吟道:「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恍然間,他似乎又回到了江南,似乎自己還是那個翩翩的濁世貴公子……
「呃?」馬上的騎士有一種幻覺,似乎自己看見的不是一個骯髒困頓的囚犯,而是一個氣質清高的書生。
這、這是怎麼回事呢?
騎士揉揉眼睛,書生不見了,眼前還是那個憔悴消瘦的囚犯。
「謝了。」騎士──裴菁一抱拳,雙腿一夾,駿馬就載著她噠噠噠的遠去了。
君貽笑悵惘的望著騎士遠去的身影。
「水、水呀!」眾囚犯你搶我奪的。
「媽的,搶著去投胎啊!」差役在一旁叫罵,卻無法阻止這些快渴瘋了的人。
「你這小子真好運,老天爺派了個仙女來救你的急。」君貽笑身邊的囚犯喝完了水道。
「仙女?」君貽笑怔了一怔。
「呿!別看老子長得沒你這個小白臉好看,女人我可碰得多了。是男是女老子不用摸,一眼就能看出來。」囚犯吹噓道。
「女……」那個騎士……居然是女的?君貽笑看著騎士遠去的瘦小背影,久久無法轉開眼睛。
「想當年老子在登州稱霸的時候,哪個騷娘們不想上老子的床……」這個聒噪的男人開始說起了他的光榮歲月。
「喂!你們還有完沒完啊?都給老子上路!」差役霹哩啪啦的一陣亂鞭。
「哎喲!痛死人啦……」囚犯的隊伍亂了一陣,終於又再一次緩慢的往前面挪動。
陽光還是那麼熾烈,身體還是那麼乾渴,腳步還是那麼蹣跚……
可是君貽笑許多天來一直冷絕的心,卻因為這陌生女子的出現而平添了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
自從入獄之後,他第一次有了活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