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梵天沒有給她太多的思考與反駁的機會,用完早膳後,他便帶著她直接往大廳裡而去。他還有政事得處理。
走在蜿蜒的宮廊之上,他臉上的神情不再似兩人私下相處時那麼和善,眼神也不專只放在她身上。這給了她一些喘息的空間,但也讓她發覺了他人前人後截然不同的態度與心緒。
雖是行宮,但接見臣民的大廳該有的排場與擺設依舊不減。才剛踏人大廳,一道比水梵天霸道不講理時更甚的侵略目光便朝她直襲而來。
「臣滅天拜見王上。」同屬王族,水滅天見了君王是不必行跪拜之禮的,但躬身拜見卻是必要的。
「晚禮。」梵天在首位上坐下,示意讓雪無情就坐在他身旁不遠處,「你一早便來見朕,是有要事嗎?」
「王上言重了。滅天是聽聞王上已到行宮,特地來拜見,也送來今年祭典的報告,請王上看看是否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滅天將手上的奏章呈了上去,讓內侍遞給王上。
水梵天接過奏章後,大致測覽過重要項目。
「關於競技這一項,似乎與朕之前所下的命令有所不同。」他詢問的眼神看向水滅天。
水滅天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答道:「王上,祭典一向是水之國人民重要的活動之一。既然王上有意舉行競技,不如就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參加,然後排列出名次,武藝超群者可為王上所用,這樣的方法也可以激勵民心,不是嗎?」
王上的原意只是為了增加祭典的樂趣,但如果能籍這個方式讓習武者比試,也可以達到選武將的目的,豈不兩全其美?
「讓百姓隨意挑戰朝中的武官、王爺,以下犯上,這種方式似乎違背了祭典的原意。」如果因此挑起朝中人士的不滿,祈福祭典很可能會變成眾人爭強比勝的戰場。
「既然是在朝中為將,如果輕易就被平民所敗,那麼便證明了那個人並沒有為官的能力。王上如果只為了顧全朝中武官的面子,阻斷了百姓可以表現。謀求官職的機會,豈不有失公允?」水滅天不以為這方法有什麼不好。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皆然。本領差的人就該認命,乖乖退出屬於強者的戰場水梵天望著眼前依舊充滿挑釁的面孔,平靜地點點頭。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去做。」他闔上奏章,「祭典在西境舉行,朕很放心。膚相信以你的能力,絕對能將祭典辦得圓滿。」
「謝王上稱讚。」水滅天頷首為禮。
「這裡沒有外人,滅天不必多禮。」討論完正事,梵天起身走下座位,以對親人的口吻說道,「半年多不見,你把西境治理得很好。」
「王上過獎了,滅天只是盡該盡的責任。王上既然將西境交給滅天,滅天又怎麼能讓王上失望?」滅天的笑意傳不到眼中。
「你能體會朕的用心就好,」梵天欣慰地說道,「只要你能將西境治理好,那麼將來朕若想將重任交給你,。那些長老們也就不會有意見了。」
「如果有需要臣弟的地方,臣弟必定全力以赴。」滅天回道。
「嗯。」梵天一笑,「待會兒陪朕去欣賞一下西境的風光,如何?」
「這是臣弟的榮幸。」滅天笑道,接著又問,「只有王上嗎?或者——再加上這位姑娘?」
背向梵天,滅天估量的眼神直投向始終端坐一旁的無情。面對他的侵略眼神,無情仍是一派不為所動的平靜。
梵天的笑聲自他身後響起。
「朕倒忘了向你介紹,」他走向無情的身邊,按住她的肩,「她是朕中意的女子,雪無情。」
「雪山上的守護少女?」滅天直覺地聯想。雪山離西境城不遠,來西境之前,他早已聽說過這項傳聞。
「是。不過,雪山上的事再與她無關,她現在只是朕中意的女子,朕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梵天坦言,不介意讓滅天知道他對她的喜愛。
滅天搖頭笑了笑:「王上的意思該不會想立她為妃吧?這個決定……恐。怕會讓長老們群起反對喔!」
王室最重視的便是血統,雪無情再美、再好。再怎麼牽動水梵天的心,依舊只是名出身山林的平凡少女,配不上尊貴的王。
「王室需要新血,你不覺得光是大臣之女、鄰國公主之類的妻子人選也很貧瘠嗎?」水之國並不需要靠那些利益結合才能壯大,不過……滅天大概不會懂得他話裡的意思。
「王上想向長老們提出挑戰嗎?」滅天挑了挑眉。如果水梵天斗上眾長老,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朕沒有挑戰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朕的王妃由朕親自挑選不也算合理?」水梵天不以為意地回道。
如果真有什麼人是他該挑戰的,那麼這個人應該是無情。讓她動心動情,將會是他最想得到的勝利。
「那麼,臣弟只能機王上好運了。」滅天充滿深意地一笑,開始期盼水梵天與長老起衝突的那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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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輦車裡,雪無情跟隨在水梵天的身邊,遊街的同時,也接受水之國子民的歡呼。
水梵天是快意的,身為一國之君,再沒有什麼比國泰民安、萬民擁護的景象更令人安慰。他會意氣風發也是正常的吧,只是水之國真如外表看起來的那麼平靜嗎?
出了城,輦車繼續前往祭典的廣場。他放下珠簾,隔絕了外人的視線。明天就是祭典日,他於情於理都該去看一看現場佈置的情況。
「為什麼讓我捲進王室的權力衝突中?」她低問,不以為水之國的事應該與她相關。
「你看出來了?!」水梵天不無驚訝。
「嗯。」她點點頭,「他的恨與痛惡很難令人忽視。」
儘管水滅天對他的態度始終很恭敬,但是潛在的痛惡卻顯現在低垂的眼眸裡,她恰巧看見;而一聽到她為梵天所有時,滅天的眼裡立刻浮現一股更深沉的侵略光芒。這種種反應與表面恭敬實則充滿攻詰的言辭,皆是針對水梵天而來,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
「看來,滅天的手段還不夠高明。」連一向遠避世俗的無情都看得出滅天的野心,那麼他與仲弟是不是將滅天想得太厲害了?
「但我不懂,為什麼你要對他那麼說?」
水梵天笑望著她:「因為這也是擁有你的一種方式。我要你,不管是任何一種形式。對外這麼宣稱,只是第一步。」
他望著她的眼神近乎癡迷。總有一天,他會讓她真正屬於他,然後他會吻住她的朱唇,真正讓兩人結合成一體。
雪無情別開眼。
不明白他為什麼總在單獨相處的時候,以燃著火焰的眼眸專注地望著她,像是想將她整個人燒起來似的。
「你忘了,我終究會離開的。」她提醒道,刻意冷淡。
「你也忘了,我說過絕對不放你走。」他的笑意更深。
她有多惦著要回雪山的事,他就有多少決心不讓她走。要比耐心、比毅力,他絕對不介意。
「你這是強求。」
「強求也好,只要留住你,用什麼方法我都不在乎。」
他的態度一點也沒有軟化,才一天而已,他的堅持有增無減。無情心裡已有所覺,她不能再繼續留下來。
「在想什麼?」他的身子忽然傾近,臉龐離她不到一寸。
無情往後仰,拉開兩人的距離。
「想我是不是應該早些離開你。」她老實回答。
「為什麼?」意外地,他這次沒再以霸氣的結論做強調,反而很有興致與她聊天。
「如果我留下來,只是讓你的執念愈來愈深,這對你並不是件好事。」
「你又怎麼知道什麼事對我來說才是好的?」他反問,「如果我的好是需要你的付出、你的情、你的愛,你也會把情愛給我嗎?」
「你說遠了。」她不著痕跡地拉回話題。
「不,說遠的是你。」他坐到她身邊,窄窄的空間裡,兩人面對面,他的聲音近乎溫柔,「無情,對我動心並不是一件那麼難的事吧?」
她看著他,點點頭:「不難。」
「那麼,為什麼拒絕我?」很自然地,在她面前,他就只是一個「我」,一個希望她也會愛他的平凡男人。
她淺笑著搖搖頭:「我說過,情愛並非我所願。」她的心似乎隨著她的眼透過珠簾遙望向遠方。
「無情,」他不滿地以手挪回她的目光,「世間真的沒有什麼能留住你、能令你眷戀不捨的嗎?」
「是。」她再度點點頭,「你放棄吧。你是雄霸一方的水之王,而我只是雪山上的平凡女子。你是你。我是我,不應該相遇。」
「我不信。」他強綻笑容,「事實上我們已經相遇,沒有什麼該與不該。已經發生的事不會改變,我也不信無法令你改變心意。」
「為什麼你要這麼堅持呢?」她幾乎要歎息,「強迫我留下來、違背我的心意,又能帶給你什麼快樂?」
「有你在身邊就是一種快樂。」他以熾烈的眼光望著她,旺盛的意志無堅不摧,讓無情不知道該再說什麼。
從昨夜開始,他們就一直繞著同樣的問題轉來轉去,他一再重申決心,她也一再希望離去。難道……這也是她未了的塵緣嗎?
她不自覺地在心底推算自己的命運,然而暫失法力,讓她怎麼也推算不準。心口微微泛起的疼讓她想起自己的天劫。
「即使在你身邊的我並不快樂?」
「是。」他掩去因她坦白的拒絕再度湧起的挫折感。
雪無情沉默了。她可以再度開口反駁,但那證明不了什麼。她的感覺太過敏銳,無法不察覺到他眼裡因她而起的苦澀。
就在她搖搖頭想甩會混亂心思的同時,輦車也停了下來。滅天騎著馬就等在珠簾外。
「王上,祭典場地就在這裡,請下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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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祭典場地與一切準備工作後已是申時末,在滅天的邀請下,水梵天與雪無情直接轉往西境王府。
「王上、雪姑娘,請上座。」滅天有禮地招呼道。
水梵天微一頷首,引著無情坐下。
滅天接著端起酒杯:「王上,這杯酒就讓臣弟先預祝您與雪姑娘能順利結成夫妻。」
「多謝。」梵天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而無情卻連動也不動。
「雪姑娘是嫌棄西境的酒,所以不喝嗎?」滅天望著她沉靜的面容,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和。
無情搖搖頭:「我不喝酒。」
「我代她干了。」梵天直接拿起她的酒再喝一杯,然後一臉縱容地笑道,「無情不會喝酒,你就別為難她了。」
「原來如此。」滅天收回注視著她的目光,「王上。雪姑娘,臨時請廚師準備出這一桌菜,如果有什麼不周之處,希望兩位多包涵。」
水梵天笑道:「這麼豐盛的一桌菜,朕不覺得有什麼不周,相信無情也很高興才是。」桌子底下,他握住她的手緊了一下。
山珍海味、各式佳餚一應俱全,就算是御膳房的手藝也不過如此,看來到了西境,倒是令滅天更加自在了。
客套話過去,滅天招呼著兩人動筷。梵天不客氣地吃了起來,但是無情的臉色卻有些蒼白。
「怎麼了?」雖然是和滅天邊吃邊討論事情,但梵天還是注意到了無情始終未曾動過碗筷。
她搖搖頭低哺:「我不沾葷,恐怕要辜負王爺的一片好意了。」無情別開眼,不想再看桌上美味的肉餚。
「不沾葷食?!」滅天驚訝地望向她。
「是。」她望向在場的另外兩人,「不打擾你們用膳的興致,請恕無情失陪。」說完,她起身便奔出廳外。
「無情!」梵天站了起來。
滅天立刻開口:「王上,這是怎麼回事?」
梵天已無心逗留:「滅天,辜負你今晚的盛情,朕必須先離開。」擔心著她無情蒼白的面孔,他立刻追了出去。
滅天神情一凜,不明所以之餘也隨後跟了出去。
才奔出王府外,無情已經受不住,倚牆吐了起來。
「雪姑娘……」受命以保護雪無情為第一要務的末龍緊隨在後,卻無法理解現在發生的狀況。
無情根本無法說任何話,即使已經吐不出東西,一想到剛才的肉味,她還是乾嘔不停。
「無情!」水梵天才追了出來,空中正好劃過一道閃電。
水梵天與雪無情同時怔住。
「王上。」末龍也察覺到一絲詭異的氣氛。
水梵天一回神,攔腰便將無情抱了起來。
「立刻回行宮。」
滅天站在王府門口,將梵天焦急的神情看入眼底,只恭敬地目送著他們離開,然後開始估量起雪無情在水梵天心裡究竟佔有多少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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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行宮,水梵天命人熬了清粥,強迫無情吃完,看她的臉色不再蒼白得嚇人,又餵她喝完藥,這才問出心裡的疑惑:「你從來沒有沾過葷食嗎?」她突來的狀況還真的嚇到他了。
「沒有。」她搖搖頭。
「雷電會跟著你的氣息而走,難道沒有期限嗎?還是往後會一直如此?」他的語氣裡不無擔憂。
若是往後他離她稍微遠一點,那麼天雷……是不是隨時都會奪走她的命?
「天雷之劫不是任意產生的,必須因應天時與命數。三十天之內它會一直追著我,如果我能承受住天雷之劫,那麼便可以脫出肉體的窒礙,真正走上得道之路。」
「得道?!」他一震,「但……你根本受不住天雷……」他驀然想起雪地上,她週身散發的光暈。
「受不住……便是命終之時,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她平靜地說道。
兩道天雷便足以打去她護身的法力、打傷她的肉身,足見她潛心的修行仍然不夠。對於生死,她早已沒有執著,是生是死,對她來說都沒有差別,只是再次的修行而已。
「你就這麼想死?!」
「不,我不是求死,而是在求解脫。」
「就算修法護身,你仍然只是凡人之軀,怎麼可能敵得過天雷轟擊?應天劫而死,真的算是解脫嗎?如果只是再重活一次,那與現在又有什麼不同?」他愈來愈不明白她的想法。
他或許不是修行之人,也不崇尚清心寡慾的生活,但對她所說的求道,並非完全不瞭解。如果只是被動地承受劫難,直到生命終了的那一刻,那麼她究竟是求避世,還是在求得道?
「你不會懂的。」她別開臉,平靜的心開始浮動著他的逼問。
「那麼你就解釋,讓我懂。」他扳回她的臉,不容她避開,「無情,我不要你修道,這是我的私心,因為我要你成為我的伴侶。而且修行的方法並不是只有一種,你到底在逃避什麼?」
「我沒有。」她垂下目光。
「你有。」他眼神犀利,「否則為什麼不敢看著我?」
她推開他的手,別開臉,依然不看他。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她不自覺揚高了音調。
梵天揚了揚眉。很好,至少她平靜的面孔不是永遠無法動搖的,他就是要她有情緒,而不是拿一貫的不為所動面對他。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獨居雪山、不讓別人接近你?」
「那與你無關。」
「別忘了你現在屬於我,那麼你的一切就與我有關。」他對她刻意的疏離相當不以為然。
水梵天逼問的本事超強,她回答得愈多,他就問得愈多。不擅與人要弄口舌的無情感到有點吃不消了。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我累了,你請回吧。」她下逐客令。
水梵天一動也不動:「你又在逃避。」
「我沒——」她忽然住口,瞥見他一閃而逝的得意眼神。
「你否認就代表『有』。」
她咬唇瞪著他,最後在兩人的對視中氣弱地先別開眼。
「對別人,你也是這麼追問不休嗎?」
梵天笑了:「只有對你。」
「我寧願不要特別。」
「無情,」瞅著她略顯哀愁的面容,他心一疼,「是什麼人傷過你,讓你對人世間的感情失去信心?」
她直覺地想搖頭,卻又怔住。他的觀察力驚人,猜測的言辭每每說中她心底的猶疑,讓她反駁不了。
「別胡猜了。」她氣勢薄弱地說道。
「我說對了。」他肯定的聲音比她更能說服人,對她而言更是摻著一種誘惑,「把發生過的事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她搖搖頭,掩飾道,「你想太多了。」
「無情,不要瞞我,難道你怕我會傷害你嗎?」他溫柔地誘哄,眼裡的多情明顯可見。
世間有誰會傷害不了誰呢?
無情忍住到口的反駁,不願洩漏太多心思,也不想再被他引出更多的情感。與他談得愈多,話題就愈危險。
她閉了閉眼,再看向他時,神情已有了往日的平靜。
「我真的累了,你讓我休息好嗎?」
梵天有些懊惱,知道她好不容易崩潰的心防又再度建了起來。
「無情,我不可能放開你,我愛你,絕對不變。」他輕撫過她細白的容顏,惹來她微顫的退縮。
「不要愛我,那只會讓你傷心。你應該去愛一個值得你愛、而她也愛你的女子。」她微弱地勸著,卻也知道他不會聽的。
「我要你,也只愛你。」他根本不將她的勸聽進耳裡,「無情,為什麼不能接受我?我的愛那麼令你害怕嗎?」
「我沒有害怕什麼,世間也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縱然你是一國之君,也不能保證什麼。」她說得堅定,心裡卻為他一再宣示的愛語而忐忑。
她的話讓梵天深思了起來。
「你回去休息吧,明天的祭典還需要你。」很晚了,他打算將一整夜的時間都花在追問她上嗎?
見她的確有疲憊的神色,水梵天暫時休兵。
「好吧。」他不顧她反對地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褥,『無情,今晚讓你先休息,但我不會就這樣放棄。」
他執意在她額上留下一個輕吻,然後吹熄燈火,在黑暗中又望了她一眼,然後才走了出去。門外,還可以聽見他吩咐內待好好守著她的殷殷交代聲。
無情睜開眼,額上微燙的感覺還留有他唇上的餘溫。
他何苦……偏偏要愛決意捨棄情愛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