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被君清晏拖著打了十八個小時的電動,直到凌晨兩、三點才得以鳴金收兵,讓他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即使是睡醒後的現在,他仍覺得雙肩及兩手拇指疼得發麻。
他終於知道,打電動比辦公還要辛苦……
就算他經常性加班一星期也比不上狂打電動一天的疲勞……
懶懶地抬睫望著床頭時鐘。
早上十一點半。
從多久前開始,他便不曾睡超過九點?
應滕德緩緩起身,如果君清晏仍窩在床上,他想,他會繼續放縱自己沉入夢鄉。
但她人呢?
盥洗完畢之後,他下樓正巧遇上張嫂。
「先生早……午安。」
應滕德隨意應諾,再問:「太太人呢?」找了整間屋於都不見她的身影。
張嫂露出疑惑的神情,彷彿覺得他應該知道才是,「太太說,她只向老闆請了三天假,所以她今天去上班了。」
「上班?」應滕德喃喃低問。
「先生,我將午餐煮好了,你就連同早餐一塊用吧。」
應滕德的話題仍只在君清晏身上,「她有沒有說她上班的地方?」
「咖啡館,至於店名和地點太太都沒說。」張嫂小心翼翼地瞄向應滕德,很擔心在他臉上看到怒意。她心底亦同時浮現問號,她開始覺得這對新婚夫妻的相處模式有些怪怪的……
應滕德在餐椅上落坐,啜飲著張嫂遞上的咖啡。
苦澀的咖啡滑入喉頭,吮嘗不到任何美味。
他請了四天的婚假陪她,她卻在第三天就放他鴿子?甚至昨天連半個字也不跟他提起。
或者,她是故意要他也嘗嘗蜜月期間被另一半拋下的感覺?
這感覺,的確不好。
新婚的隔天,被單獨留在家裡的她也是這種心裡悶悶的感覺嗎?
應滕德放下了咖啡,不想為低落的心緒再添苦澀。
「張嫂,婚禮的隔天,太太一個人在家裡都做些什麼?」
他想知道,她是如何打發這種……無所適從。
「嗯……」張嫂偏頭想了想,「太太先是上了一會兒的網,然後就邀我一塊去逛街買遊戲主機,接著就是窩在房裡打了整天的電動。」說到這裡,張嫂為君清晏的童心笑了笑。
應滕德不用花心思去揣摩也能勾勒出君清晏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她一定笑得很快樂——真誠快樂,而這點,他卻遜她一籌。
「看來,她挺能自得其樂。」
「但太太一聽到你會回來陪她吃飯,就更高興了呢。」張嫂急忙補充,「因為太太笑得好開心,一點也不氣先生你新婚期間就拋下她,投入工作。」
「她當然不氣,也許她更巴不得我一輩子待在公司別回來最好。」而張嫂所說的「笑」,恐怕是硬擠出來的虛假。
「什麼?」張嫂沒聽清楚。
「沒什麼。」應滕德啃起他的早餐兼午餐。
看來一整天的時間他得自己打發了,一方面不想銷假回應氏去接受童玄瑋的恥笑——笑他請了四天蜜月假期,新娘子卻絲毫不領情;另一方面……
他想學學她,找到讓自己很快樂的方法。
漸漸地,應滕德浮現了笑容,開始享受他「深宮棄夫」的第一頓飯。
捻扮鈾
坐落在台北市某條小巷子深處,有家名為「戀曲」的咖啡館。
相較於時不如雨後春筍般的咖啡連鎖店,「戀曲」的存在顯得冷清而渺小,一方透明玻璃區隔著巷外的擾攘人生及店內的寧靜平和,只有在偶爾玻璃門敞開的同時,店裡的咖啡濃郁氣息會飄向道路,引來路人聞香駐足。
「戀曲」老闆的夢想是擁有一間合乎自己格調的咖啡館,每天悠悠閒閒地嗅著他最愛的咖啡香,順便賺取生活所需的鈔票,但現實是殘酷的,「戀曲」的地理位置不好,有時整整一天也不會有半個客人上門光臨,再加上左右兩邊的馬路口又各開了一家著名的coffeeshobr,將客源全搶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十數個固定的老客人偶爾出沒。
即使月月虧損,老闆仍是死撐活撐的繼續營業,據說,這家店的存在,除了夢想之外,更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名字裡有個「曲」宇的女人……
至於這個女人的身份有多方說法,最浪漫的當然便是和愛情有關,只可惜沒人敢去向老闆問個仔細,就算問了也不見得會獲得正解,因為在這裡,不問任何人的過去,只問將來。
即使月月虧損,老闆仍堅持聘請君清晏這個助手,只因為君清晏正巧對了他的眼,另一方面,對老闆而言,開店是夢想,但當店員他可就興趣缺缺。
玻璃門被推開,清脆的鈴鐺聲迴盪。
「歡迎光臨!」
君清晏直覺抬頭,卻看到捧著數百枝玫瑰花的老闆,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與玫瑰花……嗯,完全不搭。
「老闆,哪來的花呀?」
「砸錢買的呀。」
店員兼會計的君清晏倒抽一口冷氣,「我們『戀曲』扣除蛋糕、點心的材料費,咖啡豆的成本進價和我的薪水,幾乎已經是負向成長,幸好房子是你自己的,你哪來的閒錢去買花?!」
「又不是花我的錢,喏。」老闆走到咖啡廳最靠近角落的圓桌,將花塞到自始至終笑意盈盈的男人懷裡,「店長,又是一個愛慕你的男人送的花。」
被稱為店長的男人是咖啡店的常客,至於他被稱為「店長」的原因君清晏也不清楚,只知道從她認識他那天開始,老闆便這麼介紹他,沒有名、沒有姓,就只有簡單兩字——這麼多年過去,她對他的認識仍只有「店長」兩字。
「是誰送的?」店長說起話來並不嬌嗲,但媲美廣播聲優的輕啞嗓音聽來仍是醉人。
「他說他是第十號追求者。」老闆望了望君清晏,她也很有默契地翻翻櫃檯旁的小冊子,上頭記載了百來名追求店長的愛慕者身家背景。
「史公子。」君清晏笑著為老闆解答疑惑。
「這些男人怎麼會以為用追女人的方式就可以追到我?況且我又不愛男人。」店長優優雅雅地剝落一片鮮紅的玫瑰花瓣,明明是個男人卻又擁有美女的舉止行為,連此時不屑的輕哼都是如此韻味十足。
他雖是男人,骨架卻幾乎比君清晏更清瘦,而身高又比她高出十五公分,骨感十足的軀體不知羨煞多少渴瘦的女人。
一頭及腰的黑髮更是時常讓他的性別遭人懷疑,甚至被不少英俊多金的gay少爺團團圍上,當然也缺不了年輕貌美的高中小女生暗戀——因為店長的調調正好是少女懷春最中意的「俊俏小哥」,只要他出現在「戀曲」的那天,必定也是店裡生意最好的時候,幾乎像塊會移動的活招牌。
若說店長的背面是一百分,那麼,他的正面就是一百零五分。
總而言之,只有兩個字——
完美。
更遑論他總身著顏色最對比、也最和諧的黑白套裝,無論西式或中國風味,都將他的外表襯托得毫無瑕疵,臉上薄施的彩妝頗有視覺系藝人的味道。
店長逕自由櫃檯右側的貯物櫃找出一隻造型古典的西洋花瓶,對店裡每樣東西的擺放位置都熟悉得好似在自家一樣,接著二郎腿一蹺,閒閒地在桌前插起花來。
從沒見過一個男人這麼適合玫瑰花,簡直只要他一出現,眼前就會自動綻放出無數的玫瑰幻影及浪漫的點畫效果,陪襯在他左右十公尺範圍內。
君清晏為店長沖了壺他所點的玫瑰花果茶,擱在他左手邊。
店長有種魅力,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著自信及傭懶,讓人不由自主將他與「高貴」畫上等號,恐伯哪一天店長出了車禍,在倒地之前都會來個三圈華爾滋旋轉再挑個最美的角度落地。
「喏,借花獻佛。」店長優雅地舉起綴滿簡單花邊的改良西裝袖,抽出一枝玫瑰花,紳士地遞到君清晏眼前。
「謝謝。」
「不客氣。」簡單的回話動作卻充滿十足美感,這張笑臉簡直就是生來打擊天下女性的美。
雙眼被店長所激射出來的璀璨光芒照耀得有些疼痛,君清晏抱著餐盤,急忙奔離圍繞在店長身旁那堆神似於少女漫畫慣用的玫瑰背景。
君清晏回到櫃檯,一邊擦拭著櫃檯上的水濕一邊開口:「老闆,我下星期一要再請一天假。」
老闆挑起眉,「又請假?不是才請了三天?」
「家裡有點事……」君清晏沒跟任何人提及結婚一事,當然也不會說明她的請假是為了拍婚紗照……不,是平面廣告照。
聽出君清晏的為難,老闆也不多問,「好,我准了。」他向來隨性,有時心情大好,直接讓君清晏將店門拉下便拖著她去逛百貨公司也是常有的事。
「謝謝,我以後不會這麼頻繁請假。」不過……她得想好今天晚上要如何面對應滕德,想必他會對她發頓脾氣吧?到時她為了捍衛工作權,也許少不了和應滕德來場口角。
「別放在心上,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
「我才不會跟你客氣咧。」君清晏吐舌,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小頑皮鬼。」
「不過我真的有事情要麻煩你幫忙。」君清晏雙手合十,央求道。
「你還真不客氣。」他前一秒鐘才把話說出口,下一秒鐘她就提出要求了。「說吧。」
「可不可以勞煩善解人意的老闆大人替我烤一個招牌天使蛋糕,我要帶回去孝敬家人。」她笑得諂媚。
今天回家,她決定與應滕德來個先禮後兵,先雙手奉上蛋糕討好他,如果他冥頑不靈,堅持與她翻臉,那個大蛋糕剛好也可以拿來當攻擊武器。
「孝敬家人?我看是孝敬愛人吧,你在我店裡工作至少三年以上,你會特別要我烤蛋糕只有在父母生日、結婚紀念日、母親節和爸爸節,大不了再加上一個寶貝弟弟的生日,今天正巧都沒有碰上這些大日子——」
「好,我招了,是烤給老公吃的。」君清晏做出投降的表情。
「你哪來的老公?」老闆當她在說笑,連正在插花的店長也抬起微訝的眼,笑意轉為興致盎然。
「前幾天嫁的。」她吐實。
「那祝你早生貴子,哈、哈、哈!」超假的笑聲意思意思地配合她。
君清晏知道老闆壓根不信她的真實告白,她無所謂地聳聳肩。畢竟在老闆的認知中,她連個男朋友都沒交過,又怎會突然冒出個老公?
「看在你為了蛋糕不惜犧牲清白名譽,我會替你烤個最美味的天使蛋糕,要多大的?」
君清晏雙掌圈成一個圓,又在自個兒臉上比了比,半晌終於作好決定。
「十寸。」
這個尺寸拿來砸臉,正好!
儉儉協
君清晏以為自己回到家便要面對應滕德的冷臉拷問,所以她從搭上公車後便開始演練各種可能的應對方式,甚至準備了四、五種版本潑婦罵街的劇本,可是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所面對的,是一張如此可愛無辜的——睡顏。
他睡著了。
應滕德上半身全塞在蓬鬆的懶骨頭裡,短髮不聽話地在他額前及頰邊鬈翹,長腿一平一曲,仰躺在書房的地毯上,雙手還握著PS2的震動搖桿。
牆上的平面電視仍播送著電玩待機畫面,震耳的戰鬥配樂卻喚不醒他。
君清晏拎著大蛋糕站在房門口,久久,她才跨前一步,半蹲在應滕德身旁。
方才回來聽到張嫂提起,應滕德吃完午餐之後便到書房看書,不許任何人打擾,她看書桌前沒有任何書籍被翻閱的痕跡,倒可以猜到他打了整個下午的電動遊戲,連晚餐都沒下樓去吃。
她將蛋糕盒放在毛毯上,伸手撥開他覆額的劉海,仍沒吵醒他。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個狠心丟下老公的晚歸壞老婆。
通常這種情況發生時,百分之九十應該是老婆可憐兮兮地窩在沙發上等待花天酒地的老公回家,淚花亂墜地接受老公無情的冷嘲熱諷……
現在角色互換,她的老公在蜜月期間被她遺棄在家,孤孤單單地窩在書房裡和brS2培養感情。
她還以為他會為了報復她而去尋花問柳,硬要比她晚一分鐘進家門,好彰顯他對於她的一切無動於衷:她拎著蛋糕回來,而他則拎著女人回來,再不,就是他銷假上工,不讓她專美於前……
許許多多的猜測,就是沒猜到要面對熟睡的應滕德。
她無法猜想那些晚歸老公的心態和感受,但她卻知道自己面對老公等門的那張睡顏時,心底有好多的內疚浮上檯面。
如果他此時身上還披著一件她的外套當棉被,她想,她會當場哭出來,並且撞牆以謝他的真心對待。
「老公,不要在這裡睡覺,會感冒的。」她伸手搖晃他。
應滕德沒醍。
「你再不醒,你的曹操要被劉備用真無雙亂舞給KO羅。」她可沒辦法像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雙臂一伸就抱著女主角回房去補眠,只能繼續吵他:「老公——」
「……亂講,我先把他給劈了才睡的。」慵懶的睡音終於給了她回應。
「醒了?」
「你回來了?」
兩句問話同時出口,也同時陷入無聲。
應滕德睜開貪寐的眼,直視著她的眸光中並未挾帶任何怒意,只是很純粹地看著她,而君清晏在等,等他開口逼問或責難。
最後,仍是她先捺不住性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兼狡辯——
「你生氣了吧?我承認,我沒事先向你說明是我的不對,但這份工作我已經做了三年多,而你和我爸的交易又決定得那麼倉卒,我不知道怎麼給老闆一個滿意的離職原因,而且我也不想離職,因為老闆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我的工作環境,我知道你一定會強烈希望我辭掉工作,在家相夫教子養花養狗養跳蚤,可是那不是我的希望。」她唧唧咕咕一串,甚至不小心連她將兩人的婚姻視為「交易」也脫口而出。
沒錯,她將這場婚姻視為交易。
他交出他的財勢,而她交出她的人,銀貨兩訖。
即使他與她合演了一場甜蜜戲碼,誰也不去點破其中的利益糾葛,但事實就是事實,不是偶爾幾句虛與委蛇的蜜語甜言就可以掩蔽真相的醜陋。
君清晏自始至終都是這麼想的,也很清楚自己該扮演的角色。
相較於她的義正詞嚴,應滕德幾乎可說是雲淡風輕,他起身按掉遊戲主機的電源,再關上電視,讓書房回歸安靜。
「我沒生氣,也不會要你離職,你若喜歡那份工作就繼續去做,養花養狗養跳蚤的事,我可以另外請人代勞。」
一方火氣霎時被萬噸冷水灌熄,連半點煙灰也不剩。
她只能愣呆愣呆地微張著嘴,手裡那張潑婦罵街的小抄飄呀飄地滑落到腳邊也不自知。
「你……沒生氣?」她不確定地問。
「沒有。」
「也不會強迫我離職?」
「不會。」
「更不準備很小人地用權勢扳倒我工作的咖啡店?」
「不準備。」
那……那她還有什麼好吠的?
所有的吵架癥結都是子虛烏有,爆烈的導火線全都在起點就被人給熄滅,這場架哪還吵得起來?再鬧下去只顯出她的無理潑辣。
「喔……那……謝謝。」原本要說的話全失去了方向,她只能艱難地轉換成感謝詞。
「不用客氣。」應滕德淡然道,栘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瞟向牆上指著十點的時鐘。「你剛回來?」
「嗯。」
「吃飯了嗎?」
「在店裡吃過了。」君清晏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發了他一頓脾氣,回答得有些氣虛,「你呢?」
「我下去讓張嫂替我下碗麵。」
那就是還沒吃了。「老公,我買了個蛋糕給你吃。」她連忙遞上十寸大蛋糕,帶著求和的笑容。
應滕德沒多說便接下蛋糕,「我去請張嫂泡杯咖啡,你去洗澡吧,上了一天班也夠你累的,洗完再一塊下來吃。」他轉身便走。
「老公——」
應滕德的身影消失在門扉之後,沒因她的輕喚而回頭。
就算應滕德真的回頭,她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只覺得,應滕德看來好落寞,標準言情小說裡被惡狠狠欺陵的小媳婦樣。
落寞——
是的,這兩個字是應滕德現下心境最貼切的寫照。
她從不真切的笑容,只是不斷提醒他,這場婚姻的本質兩人都該心知肚明。她說得對,這場婚姻是交易,一場她願打、他願挨的交易,而兩人從中所獲得的,只有「應家長媳」及「君氏企業的穩固」,若要求更多都是違反遊戲規則,都是貪得無厭的奢求……
所以他的落寞是自己討來的苦頭,他的落寞是在懲罰著他的妄想。
應滕德自嘲地笑著,用著他最擅長的笑容。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即使,他是如此的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