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皇上的恩德,鍾慕卿下定決心絕不辜負皇上的期望,他將養馬的心得撰寫成書廣為流傳,讓神武的百姓皆能起而傚尤。
而為了慶祝頭一回陞官,這天他在部下們的起哄嚷嚷下,到大伙常去的小酒肆裡請客。
說是請客,對這些生活清苦的士兵來說,不過是多喝幾口酒,吃幾碟小菜,大家熱鬧熱鬧罷了。
粗釀而成的酒性極烈,也容易醉人。
大半士兵不敵酒意,沒多久便東倒西歪的趴倒在酒肆桌子上。
店老闆急得團團轉,又不好趕這些人出去——萬一他們發起酒瘋,自己的小鋪子到時可就遭殃了。
好在鍾慕卿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他拿出僅剩的碎銀子,雇了輛馬車,將同伴們送回居所。而他自己沿著街道隨便走走,清醒清醒神智。
春夜的和風吹拂在臉上,沒有白天暖洋洋的慵懶,卻多了幾許涼意,倒讓酒意消散幾分。
鍾慕卿從懂事起,便明白自己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他不清楚父母的模樣,甚至連他們的姓名都一無所知。
儘管他埋怨過、憤恨過,但在師傅慈祥的目光,耐心教導下漸漸釋然——父母不要他,不代表就可以放縱、輕視自己,為了爭一口氣,他一定要證明,他們當初遺棄他是錯誤的決定。
是的,養馬是很被人看不起,可他自食其力,靠勞力掙乾淨的銀子,沒有什麼好覺得羞恥的。
師傅教他讀了幾年書,在養馬的閒暇時刻,他研讀兵書謀略,只圖有朝一日能為國效命,哪怕是戰死疆場、馬革裹屍,他也一無所懼。
「你是鍾慕卿?」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回頭,看見那問話的人穿著鎧甲,原來也算軍中同僚。
鍾慕卿微微頷首。「在下正是,請問有何事?」
那人上下仔細打量著他,彷彿觀察什麼稀罕物品般。半晌後,他終於搖頭。「也沒什麼,有人想請你做客,到府中一敘。請跟我走!」
如此人物,也算丰神俊秀,怎麼就得罪了……哎,到底是年輕人,年少輕狂做事欠考慮。那人頻頻搖頭歎氣。
「什麼?」鍾慕卿愕然,他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本事和大人物聊天。「請問是哪位府上?」
「當然是公主府。」
話音剛落,鍾慕卿後頸被人重重一擊,他眼前頓時一片黑暗,直直倒下去,陷入昏迷。
原本潛伏在暗處的侍衛見狀一擁而上,用麻布袋把他裝好了,像丟貨物般扔到馬車裡,先替主子好好出口氣再說。
帶著滿載而歸的邀功心情,馬車顛顛簸簸浩浩蕩蕩駛向公主府。月亮躲進雲層裡,似乎不忍再看昏迷之人的處境。
夜晚又再恢復原先的寧靜,彷彿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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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慕卿眼簾緩緩張開,視線所及是粉嫩的五彩世界——粉紅紗帳點綴著金色流蘇,白色牆壁懸掛著仕女賞梅圖。
若有似無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填充屋內每個角落,熏得人幾乎甘願沉醉在此不願醒來。
他眨眨眼睛,抬手揉揉後頸——好疼!誰下手那麼狠?他自問極少與人結怨,怎麼這次……
「醒了?」略帶興奮的嗓音,喚醒還在苦苦思索的鍾慕卿。
他吃力地轉頭看向來人,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襲淡雅的桃紅色長裙,視線再往上……纖細的腰間墜著玉珮等飾物,因為製作精美加之間隙安排得當,顯得可愛而不累贅。
視線再向上,薄如蟬翼的紗褸鬆鬆地披在女子身上,裡面只露出一件深紅色抹胸,若隱若現的微妙搭配,格外引人遐思。
他將眼睛轉開,視線迴避那充滿誘惑的軀體。
儘管只是驚鴻一瞥,卻已然知道面前之人,擁有足夠讓男人瘋狂的本錢,雖然她尚顯青澀。
他從來不曾想過什麼兒女情長,因為心思全部被報效國家、奮勇殺敵的理想所填滿。對這種誘惑也沒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只是奇怪——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難道,真的是什麼公主府?
「呵呵,怎麼?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認識本公主啦?那接下去的遊戲未免太不好玩了。」
公主?晴天霹靂。
那一點點綺麗的氛圍頓時煙消雲散,鍾慕卿內心燃燒熊熊大火。深呼吸,再深呼吸,睜開眼時已經平靜無波。
既然逃不掉,就努力承受,他就不相信這個任性公主,憑什麼殺死皇帝親自封賞的御林衛隊統領。
「在想怎麼逃出去?」詩華艷麗的小臉蛋充滿得意之色。「不要白費心機了,沒人救得了你。」
「公主為什麼要一再為難在下,這有失您尊貴的身份。」視線還是迴避著,他不習慣在某些狀況下直視某些人。
「哼,如果不是你讓我當眾出醜,本宮才懶得和你這種人計較呢!不過,既然你有那個膽量做,就要有承受後果的覺悟。」
無力感逐漸蔓延。事情都過去五年了,怎麼她還是念念不忘?
「喂,你敢藐視本宮?把頭轉過來。」
詩華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到求饒的表情,那麼折磨他,將會是填補她無聊生活的最佳樂趣。
而就算他求饒了,她也要好好羞辱他一番,絕不輕易放過他,她要他知道,什麼叫公主的權威!
鍾慕卿冷淡的看了她一眼,確定無法和這個小公主溝通,長歎一聲,眼光直視著她。
可惜了這麼一副惹人憐愛的面孔,品性竟然是這樣……
詩華得意極了,她端起酒杯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充滿誘惑的問道:「你想不想走?」
「公主會放了我?」他問。應該不可能,配合一下就是。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哦!」她朝他眨眨眼睛,故意露出嫵媚笑容,室內頓時生了幾許光彩。
鍾慕卿從床上慢慢坐起,克服片刻的眩暈和頭痛後,整理儀容。
「公主,若沒猜錯,這是您的閨房吧!不知道在下何德何能,竟然可以進入到此。為了公主的聲譽著想,也為了不給宵小之徒留有口舌,還望您諒解,同意放在下回軍營。」
他說話的時候,詩華邊聞著酒香、邊打量著他。
嗯,這個奴才,倒還有幾分氣魄。既不像周圍太監那樣女聲女氣,也不像一般士兵滿口髒話舉止粗魯。
但是呢,誰讓他得罪自己!
她詩華公主可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偏偏他還不服輸,真是氣死人了。
加上皇帝哥哥竟然還寵他、提拔他,簡直太沒天理了。害得自己無法光明正大整治他,必須耍這些小手段。
不過難得看到這傢伙吃癟的模樣,心情好爽快呢!
「聲譽?聲譽是什麼東西?本公主不知道耶!」她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無辜地望著他。
鍾慕卿第一次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來積累的修養還不夠,聽到她所說的話,簡直要令他抓狂。
「如果是面子的話,五年前就被你丟光啦!」她撇撇嘴,如此輕描淡寫和大費周章的報復截然不同。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鍾慕卿心底竟有絲歉疚。也許自己當年真是年少輕狂,不知輕重,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
多年來,軍營的歷練已讓他成熟很多,再回憶當初之事,除了感歎還是感歎。不過,他卻從來不曾後悔。若換在今天,他還是會強出頭,只不過會採用較委婉的規勸方式。
「公主我……」
「什麼都別再說了。」詩華一反常態的揮揮手表示不在意。她纖細雪白的小手舉起了酒杯,斜睨他一眼。「敢不敢喝了這杯酒?喝了我就既往不咎。」
她唇邊掩飾不住的盈盈笑意是如此明顯,鍾慕卿不由挑眉——
又有什麼花招了?無妨,他接招便是。
鍾慕卿沉穩地走過去,端坐在她對面。他非常小心的接過酒杯,避免觸碰到公主尊貴的纖手。
詩華為他的體貼和君子感到驚訝,若換常人免不得要乘機吃吃豆腐吧!
「等等。」
「公主還有什麼吩咐?」杯到嘴邊,停住。
她站起來,蓮步輕移,走到他身邊徐徐彎下身子,在他耳邊呢喃道:「你知道嗎?皇帝哥哥現在就在我這裡哦!」
「那又如何?」鍾慕卿反而鬆口氣,皇帝陛下知道他們結怨的前因後果,應該會有所體諒吧!
「呵呵,我也不知道後果是怎樣啊。」
話音剛落,詩華趁他分神思考之際,兩手猛然捉住他拿酒杯的手,使勁向上一揚。杯中的液體全數飛濺出來,將她的深紅色抹胸澆到淋漓一片,有些液體還波及她潔白的頸脖和精緻的鎖骨。
下一刻,尖叫聲幾乎刺破耳膜。
「有刺客夜闖公主府,非禮啊!來人抓刺客啊!」
鍾慕卿已經完全呆滯住了,他萬萬沒想到,堂堂神武公主竟然、竟然……會耍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侍衛們似乎心有靈犀,又像早早準備好,幾乎在喊聲剛落,就抄著傢伙闖入公主閨房。
瞬間,鍾慕卿脖子上多了幾柄閃亮大刀伺候;不一會兒,他隨即被綁得像顆粽子,再也動彈不得。
詩華邊抹淚邊得意睨著他,還不忘發出惹人心疼的嗚咽啜泣,梨花帶雨的模樣煞是動人。
緊接著,又一隊人馬浩浩蕩盪開進閨房,把房間圍到水洩不通。
什麼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鍾慕卿這下是完全體會到。
罷了罷了,人生不就是一死,隨便!
雖然沒有死在疆場,但是死在公主閨房,千古以來除了倒楣的駙馬,好像就他一人了吧,倒也算是殊榮一份。
鍾慕卿冷笑一聲,閉上眼睛準備聽天由命,不期然看見站在旁邊,悠閒把玩桌上酒杯的人——陛下?
「皇帝哥哥,他,他……」
詩華哭泣著倒在神武皇帝懷裡,還不忘幽怨地偷眼覷向被五花大綁之人,那副似乎心有餘悸的樣子,分外讓人心疼。
「皇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將她扶起,神武皇帝柔聲詢問。
明知故問的傢伙。
詩華本指望哥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鍾慕卿拿下問罪,沒想到他還問,這……這叫自己當這麼多人面前要怎麼說?
在這個溫和威嚴、似乎洞悉一切的哥哥面前,她顯得有些小小心虛。
「你們先下去。」
「是,陛下。」
無論是公主的侍衛還是皇帝的衛隊成員,都默默退下。
現在屋內只剩下哭泣公主一位,安慰皇帝一位,以及被綁成粽子的「淫賊」一位。
寂靜,還是寂靜。
鍾慕卿默默垂首,在這種場面和賞識自己的陛下見面實在有點尷尬。
詩華坐在凳子上啜泣,眼睛骨碌碌直轉,心中還盤算著怎麼解釋,順便添油加醋好讓皇兄相信。
皇帝倒不疾不徐喝了杯酒,露出滿意的表情。
「皇帝哥哥,你要為我做主啊,狠狠地辦他,不然我不依!」詩華公主到底年紀小,閱歷也不足,沉不住氣首先發難。
「慕卿,你怎麼說。」皇帝對妹妹微微一笑,並沒有說出什麼承諾。
竟然喊他慕卿?
詩華稍微愣了一下,這未免太過分了,難道臭養馬的就如此得哥哥信任?
事情似乎沒有在預計的軌道上發展,她白嫩手心沁出細細汗珠。
鍾慕卿抬頭望了一眼皇帝,又看看公主。半晌後,他垂首避開目光:「臣,無話可說。」
「真的沒有什麼要說的?」
他依然沉默,只是眉頭糾結,化不開眉間煩悶愁苦。
「這樣啊……」皇帝放下酒杯,淡淡一笑。「慕卿當時喝醉了吧,現在倒是清醒不少。既然你確定自己無話可說,也沒什麼理由辯護,那麼就下去領三十軍棍,好好反省。」
「臣,謝陛下。」鍾慕卿似乎鬆了口氣,深深叩首後,被同僚們押了下去。
「皇帝哥哥,你看他多惡劣,為什麼就只打三十軍棍?太便宜這傢伙了。」
詩華幸災樂禍看著被押送之人,像只已然得勝的孔雀,驕傲的不得了。
皇帝臉上已不復微笑,他冷漠而嚴肅的看著這個向來寵愛的妹妹。沒有想到幾年之間,因為自己忙於朝政無暇管教,她竟然變成這個模樣。
「哥哥,如果我要自己懲罰他,你可不能阻攔哦!你的御林衛隊啊,真應該好好清理門戶了,尤其是把像他那樣的傢伙清理出去!」
「說夠了沒有。」
神武皇帝難得的嚴辭厲色,讓詩華臉上微微變色,有些委屈的噘起嬌艷紅唇,扯他的衣角撒嬌。
「皇帝哥哥不要這樣說嘛,人家是受了委屈才會這樣的。」
「妳受委屈?如果妳這樣算受委屈,我看他的冤屈會比海還深。」神武皇帝說。
「哥哥?!」她驚愕著,大眼睛裡是不可置信的震驚,得勝的驕傲一下子煙消雲散。
「鍾慕卿為了保全妳的聲名,把什麼罪名都攬下,妳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現在國家是多事之秋,就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哥哥,我……」
她泫然欲泣,最崇拜的哥哥竟然幫外人教訓自己?這比自己被人侮辱更無法忍受!
「妳知道他的養馬經驗,對國家騎兵軍團的建設有多大貢獻?妳知道在他的訓練下,我們可以放手和虎嘯進行馬背上的戰爭?妳知道我的御林衛隊有多少是經由他操練教導過?」
他……臭養馬的……有這麼厲害?
詩華只能睜大了眼睛,哆嗦著紅唇被哥哥教訓。
「妳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會耍小性子。不要以為五年前的事我不知道,不然妳以為他會陞遷這麼快?」
皇帝哥哥他早就知道了?
「我非常不希望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和我最得力的部下起任何爭端。詩華,妳已經十七歲了,不要再像個小孩子好不好?」
神武皇帝拍拍妹妹的肩膀,長歎一聲。
「我會把他調走,讓妳眼不見為淨。不過答應我,不要再去找他麻煩。」
哥哥,不允許她「找麻煩」?
「今天這次,什麼恩怨仇恨應該都了結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絕不能再發生。聽到沒有?」
詩華氣到渾身直打哆嗦,看著這個她從小以為最心疼自己的哥哥。從來沒有覺得他像今天那麼陌生。
「你在責怪我?如果當年,當年不是你非要把小玉送到虎嘯,會有現在這樣的情況?你為什麼非要怪我?!」
「好啊,真好。」皇帝不怒反笑。「怨我當年把妳喜歡的侍女送走?詩華啊詩華,誰都有資格提這件事,但惟獨妳沒有。若不把她送走,今天在虎嘯的女人就是妳!」
真相如同利刃般拉扯著她的心,震驚、恥辱、憤恨纏繞在一起,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啊——」
詩華大叫一聲,雙手摀住耳朵迅速衝出房門。
斷線似的淚水在蒼白美麗的臉龐上橫流,高傲的自尊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備受打擊。
她要發洩,要高聲喊叫,要騎馬狂奔,就是不要再呆在那個充滿恥辱和謊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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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大軍浩浩蕩蕩在平原上前進。
第一次正式出擊的他們,不惜重金打造第一騎兵軍團。
這批人數並不太多的軍團,所騎戰馬皆是精心餵養,剽悍結實,耐力極佳,遠勝一般馬匹的良馬。而士兵們經過長期的訓練,掌握一定的技巧,也適應了在馬上作戰的方式。
「啟稟代輕車將軍,軍隊馬上就要進駐羌門,虎嘯有幾股騎兵軍團經常會在那裡出沒。」
身著棕色鎧甲、紅色披風的鍾慕卿舉目遠眺,流雲聚散,羌門上神武的旗幟迎風飄揚。
若非熟悉戰況,誰能想到就在一個月前,這裡曾經發生無比慘烈的屠殺,以至血流成河。
收回視線,他吩咐部下:「進駐羌門休息一個時辰後全軍集合。」
「是,將軍!」
身上的傷已好了大半,只是鎧甲經常摩擦的地方會不時疼痛。自從那次事件以後,皇帝將他調往前線,一來是為了避免再受公主刁難,更重要的是為了抵禦最近蠢蠢欲動,不時滋擾神武邊境,似乎想發起大規模戰爭的虎嘯。
鍾慕卿感念神武皇帝的體恤和重用,雖然職位只是代將軍,但他仍發誓要以初戰告捷的方式回報皇上,並且一雪神武對虎嘯從無勝績的恥辱。
陛下要舉重若輕,他就要舉輕若重,絲毫不能有任何閃失。在虎嘯刀口下餘生的羌門居民,還要他們來護衛!
兒時的理想抱負即將實現,他帶著興奮的心情,期待與虎嘯第一次真刀實槍的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