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跑著橫越馬路,穿過騎樓底下避雨的人群,進入一家北方面館。
「又濕又冷的,來點小酒吧?」陸正霄說。
他梳個整齊的西裝頭,穿著西裝褲、襯衫和羊毛衣,三十五歲教授身份的人,書生氣質已勝過當年的軍人本色,尚有存留的就是坐站都挺拔的姿勢吧!
「如果嫂子不介意的話。」雨洋說。
他和正霄差不多高度,還是小平頭,身上寬鬆長褲、皺短袖衫和舊薄夾克,雖然小五歲年紀,但那獷放不羈的神情,感覺是更多的滄桑,更難捉摸的一個人。
「如果是陪你雨洋老弟喝的,她絕不吭氣。」正霄笑著說。
他們點了大烙餅,幾樣口味重的小菜,河北同鄉的老闆還特別拿出私藏的高粱酒,說:「這是為范老師病好預備的,你們先嘗嘗看!」
「不怕我們喝光嗎?」正霄說。
「還有!還有!我貨源多著呢!」老闆笑嘻嘻說。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氣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細地左瞧右瞧。
「我告訴過你的,便衣已經撤掉了。」等他回座,雨洋低聲說:「我猜又有什麼大案子讓他們分心。我算過了氣的異議份子,每天就在醫院和二哥家之間來回,他們大概也跟煩了。」
「你快來五個月了吧?軍方警方這次都還客氣,這要謝謝邱院長的擔保。他在本省籍人士裡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極有正義感,大家多少賣他的面子。」正霄說:「如果你要動,現在正是時機,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點好了。」
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畢竟以自己的身份,仍怕不小心會拖累別人。但他又好像有點習慣目前單純的生活,提起要離開,竟有幾分遲疑。
「你是擔心二哥嗎?」正霄問。
雨洋內心浮起的是另一個人,總是穿白著藍的窕窈身影,帶有淺淺酒窩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樣的話語淹沒他。漸漸地,一天沒見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會生出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寂寞感。
「你若改變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正霄未察覺他的心不在焉,繼續說:「我想辦法幫你拿回當年來不及領的大學文憑,找一份好工作……」
「然後等哪一天他們閒著沒事幹,想起我,又來貓捉耗子拿我尋開心嗎?」雨洋回說:「不,謝了!」
這時食物送上桌,他們暫停交談。
熱菜塞幾口,酒幾杯下肚,雨洋才又說:「二哥健康進展得很好,還計畫明年秋天回學校教書,我再陪他一陣子,年底就走。」
到年底,也許晴鈴又變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個,索然無味的,於他如木頭。
正霄見雨洋一會兒大吃、一會兒發愣的,不似平日冷冷無感的模樣,想起剛才鹹柏請求多注意晴鈴的事。
他當即的反應是鹹柏病昏頭了,晴鈴受到邱家嚴密保護,又有個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關係呀!
但雨洋是鹹柏一手帶大的,有此掛慮必有他的理由,於是正霄試問:
「老弟,你這幾個月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餅差點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鎮定說:「七哥,你在開玩笑吧?以我現在的情況,哪有女孩子會多看我一眼?」
這七哥一叫,讓正霄似又回到從前的軍旅生涯。
在台海對峙最緊張的那幾年,駐軍馬祖前線,生死之際最容易相濡以沫,他們住同一碉堡的十個同鄉便結拜成兄弟,號稱「河北幫」,以何禹居長,雨洋最幼。
雨洋是戰爭孤兒,一路隨軍隊流亡,因為長得聰明清俊,很受大家寵愛;如今回憶起來,他連女人緣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陽剛中又帶著幾分陰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氣質,正霄笑笑說:
「別謙虛了,女孩子的情書你可沒少收過,我們都不如你。其實,我真的很希望你找個適合的人安定下來,娶妻生子後才不會茫茫然無所依歸……甚至二哥,有個女人照顧也會好多了,誰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萬別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沒有貳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幾分運,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運,早早在台灣成家立業,無後顧之憂;我和二哥……是比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說的是十年前在前線發生的一樁叛逃事件。
當時,何禹人在台灣,正霄出任務在外,兩人都不在現場,躲過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個趁亂搭漁船跑回大陸;其它去看勞軍團表演很無辜的五個,事後都遭隔離、審查和處份,在被迫退伍後還留下終身紀錄,列入黑名單內。
有幾年,五個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鹹柏主動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兩個亡故,物事盡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後看是沒有用的。」正霄只能說:「有時候,我覺得二哥影響你太深了,他的憂鬱、悲忿、執念,你全接收。」
「不僅接收,我還變本加厲了,不是嗎?」雨洋自嘲說。
正霄不知道該答什麼,雨洋是他們當中最有才華,又心思最敏銳的,他自己不想通,別人也勸不動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實際的問題說:
「二哥提到了邱院長的外甥女陳晴鈴小姐,說你們有一起吃飯什麼的……」
雨洋立刻掩去臉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說:
「也不過才吃一次水餃,還是雲朋吵要吃的。哪曉得二哥看風就是雨,也反應太過度了,你就當做是藥物的影響吧!」
「我也這麼認為,因為陳小姐和你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開玩笑說:「當然,陳小姐是品貌兼備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氣。就可惜她的條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長的女兒,你還有一絲希望,他不會有什麼門戶之見的;但以新竹的陳家,極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別想,人家早相中一個醫生當乘龍快婿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說:
「嫂子不也來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嗎?你膽子還真大,敢娶她進門。」
「君琇又不一樣,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來就不太正常,才會和我相遇碧山同為天涯淪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緣份。若是正常狀況,她和我也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霧溪畔那段美麗的歲月,目光和語調都不禁溫柔許多。
那種溫柔,雨洋不曾體會,只有默默喝完杯裡的最後一滴酒,為這已經度過許多、未來還有許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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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濕漉漉地反映著路燈的光,兄弟倆酒足飯飽沿著塯公圳回去,頭臉赤熱,腳步還算平穩。到了永恩醫院後門,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兒;雨洋向右走,到榕樹區宿舍。
一路上,雨洋腦海裡不斷轉著正霄那些話。沒錯,不正常狀況才能打破一切成規,摧毀觀念,階級、地域、禁忌的愚頑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正霄就這樣娶到君琇。
而晴鈴,全部都在正常狀況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愛她的眾親友,一份喜歡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稱羨的對象,下半生的榮華富貴都明明擺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為什麼又來招惹他呢?
是因為沒接觸過他這種男人嗎?畸零的、困頓的、無根的、異鄉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險的、孤獨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來體驗這滋味,就像嘗玻璃罐裡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嗎?
喝過酒後,血液似都集在腦內。白千層輕輕在風裡搖擺,一邊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臥,一邊晴鈴的房間燈盞熒熒金黃。她又在等他了……自從那個風箏之夜,她就決心當「好鄰居」,不時「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葉上,一步聲,兩步響,果然窗那兒晴鈴探個頭叫:
「范雨洋!」
現在都連名帶姓喊了。他嘴角牽動,手插口袋,頭低著緩緩踱過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別碰酒嗎?」晴鈴很快聞到,用手猛搧。
「煙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說。
「抽煙傷肺,喝酒傷肝,你都不怕死得難看呀?」她說。
「反正我沒肝又沒肺,無所謂!」雨洋忍住笑說:「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別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著!」晴鈴不但沒有遠離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雙腳在窗外蕩呀蕩的,和他更接近。「趙先生來信說想看女兒,趙太太身體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帶敏敏去。還有你,能開車載我們最好,不用等車轉車,旅途起碼省了一半。但趙太太說你不答應,為什麼?趙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才去過的,探監名單可能通不過。」雨洋簡單解釋。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個病人和嬰兒,拜託你一定要幫忙,至少也讓他們全家團圓一次吧!」晴鈴還有另一項私心,想和雨洋更長久相處。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學的遠足還令人興奮呢。見他老不出聲,她又遊說:「我都跟姨丈講好了,你若點頭,他就二話不說把車借給我們。嗯,你還猶豫什麼?」
太多難言之隱了,只有晴鈴最天真。他望著眼前這笑靨如花的女孩,一頭秀髮用絲帶繫著,下身深藍長褲、上身純白毛衣,她好像摸清了這兩種顏色最能干擾他的情緒。還有,她竟然裸著足,細白的肌膚如玉光滑。他突然說:
「妳不冷嗎?」
「一點都不!」她不自覺撒嬌說:「拜託啦!好心有好報嘛!」
再多的好報,這也不是他能擁有的女孩,而她不斷靠近,是不知道纏黏他的惡果嗎?正霄的「不正常論」又浮上心頭,一起去探監算不正常狀況嗎?
是否真能改變什麼?
現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隱僻處偷偷交談;只能在這區域的幾條大馬路上匆匆一瞥,連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過……那瞬間,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無顧忌地並肩同行、放肆歡笑,成為一個極難抗拒的誘惑。
她既不怕危險,他還憂慮什麼?
「好吧!我開車載妳們去。」他說。
「真的?太謝謝你了!」晴鈴笑得眼睛都瞇了。「趙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說動你,我贏了!」
以為是一場遊戲嗎?雨洋淡淡一笑說:「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她返身由窗內拿出一本書。「喏,你的詩集。」
她前些時候強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後縮,說:「我還沒讀完呢!我只想問一首詩,不是雁天寫的,是在他書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書的尾頁,兩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著: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是宋朝詩人楊萬里的詩,怎麼了?」雨洋平靜地問。
「我知道是楊萬里的詩,只是這個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結果去問我姨丈……」她說。
「又去問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煩嗎?沒告訴過妳這是禁書嗎?」他緊張說。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開講的政治犯,我姨丈說他坐牢很久了……」她說。
「妳姨丈一定也反問妳,從哪裡知道這名字的?」他打斷她。
「我當然沒說是你啦!隨便編個理由嘍。」她說。
雨洋無奈苦笑。若已發現干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邱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聽見來人說:「妳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妳,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著是關門聲,留下比想像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啟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內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瞭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將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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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台灣北部層疊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於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棲雲,光裸裸的,眼中所見唯小崗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內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里,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著雨洋。他不在會客名單內,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著。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闆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只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裡特別淒苦。
路旁一個孤獨蹲著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著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丟,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著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著牽她的小手。
「阿鳳。」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隨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崗不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嚇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份、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一般都還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線灰濛濛的,更覺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來,換由晴鈴抱她走來走去,怕她因陌生環境而嚇哭,待會見爸爸端個醜臉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麵包時,阿鳳怯法走來,晴鈴分給她一大塊靜靜吃,等待無聲無息,如幽靈之地。
大概有一小時才喊她們的名字,終於輪到會客了。
會客室內更陰暗,僅極高的屋頂有數片小天窗灑落幾絲的陽光。一排細格鐵網分隔成幾個位置,犯人和家屬分坐兩邊,在監視下談話。
秀平一見丈夫,未開口就先搗著手帕哀哭。
晴鈴沒見過趙良耕,而鐵絲網後那個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輕,眼窩深陷,膚色浮白。她自我介紹說:「我是趙太太的家訪護士,幫忙帶小敏敏來的。」
她並將敏敏臉轉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現淚光,盯著女兒喃喃說:「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樣……謝謝陳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顧她們母女……」
一歲半的敏敏路上表現都很好,但畢竟太年幼,沒多久頭就動來動去。
「傻丫頭,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後長大就記不住我了。」趙良耕哽咽。
「你胡說什麼?你當然要看著我們敏芳長大!」秀平止住激動說。
「我這身體不行了,好幾個晚上都喘著以為撐不到天亮,是想著妳和女兒才又一口氣順過來,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趙良耕長歎。
晴鈴稍稍退遠些,讓他們夫妻有體己話,她則掛念雨洋。他在做什麼呢?
相會時間總是太短,警衛表明只剩五分鐘時,晴鈴快把敏敏抱過去,和父親再聚一次。當她走近時,聽見趙良耕低低說:
「……妳怎麼叫雨洋來呢?他最恨這裡,說死也不要再回來……」
「是范先生自己要開車送我們來的。」秀平小聲辯。
「他在牢裡吃了很多苦頭,以後……」趙良耕抬頭看到晴鈴,立刻住嘴。
晴鈴半懂半不懂的,但內心已受極大的震撼。他們說的是此刻等在監獄外的雨洋嗎--還會有誰?不就一個開車的范先生嗎?他曾在這兒坐過牢?
五雷轟頂般,她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鈴連怎麼結束會客走下那長長的階梯都沒有記憶,人稍清醒時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擋住秀平說:
「妳老實告訴我,不要騙我,雨洋是不是……坐過牢?」
「妳聽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說:「呃……范先生是坐過牢沒有錯,但他是個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種……」
「是哪一種?思想上的犯人嗎?』晴鈴自己先說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樣,莫名其妙被牽連,隨便栽個罪名就說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關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來。」秀平看晴鈴極糟的臉色,又說:「妳千萬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別喜歡他,說他講義氣,再怎麼受苦也不出賣一個朋友。」
會看不起他嗎?晴鈴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亂不清,現在則更纏結糾葛。他夢魘般不願再回顧的地方,為何又答應跟來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會那麼蒼白憔悴的十足病容;爾後,孤僻寡言、格格不入、舉止費解,隱身為永恩司機,執意住在鬼屋,慣於黑暗來去和低頭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麼?一定和楊萬里那首詩有關,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嗎?他叛亂嗎?
走得夠遠了,柏油路盡頭又看見雨洋的身影了,他依舊站在原處,彷彿這兩小時都不曾移動一下。
眼裡耳內彷彿有什麼在擴大,這條路忽而長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長長短短飄蕩的思緒中,只想著,那四年她還不認識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來殷殷探視過?是否有人帶給他足夠的食品醫藥、心靈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淚水嘩嘩直流,到雨洋面前已無法言語。
「怎麼了?那麼傷心呀!」他猶不知她心情說。
那一邊的秀平也是眼眶濕鼻子紅,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間,晴鈴有個感覺,她這一趟是注定為雨洋而來的:為了他曾受過的苦,為了他們的相識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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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也就是合該有事。
他們的小廂型車一上省道,晴鈴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說:「真討厭,大家說左眼跳災,不會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關係吧!」駕駛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個旁人,倒比人家正角還傷心。人間悲慘事還多著呢,若這麼容易就掉淚,七輩子都哭不完!」
笨,這淚只為你才會沒節制地流呀!但晴鈴完全沒有提及坐牢的事,因為無法預測他會有的反應,唯悶悶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擴及半邊臉成抽搐,似麻痺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臉有沒有怪怪的?」
他轉過頭,視線在她淨秀的耳頰多停留幾秒。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運豬仔的貨車猛地斜越中線,本來可以不受影響地避開,但因分了心,臨危只好用力轉彎,讓車子衝進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嚴重的撞擊。
豬仔嗷嗷尖嚎,貨車的前輪胎爆掉是車禍的原因。不一會,前面鎮上的人都丟下晚餐跑來看熱鬧。幸好秋收後的田有厚厚的草稈,廂型車受損不大,人也沒事,只有敏敏受驚啼哭。
「先生技術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貨車司機連連道歉。
這離大城尚遠之地,拖車或修車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處理,女生們若搭公路局得轉兩趟車,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鈴當機立斷表示說:「我看趙太太和敏敏也夠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復了再回家。」
她說這段話時,眼睛觸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問:才避開眾人耳目,離開台北城逍遙一天,還要過夜?真不怕嗎?
眸光流轉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樂的意外呀!
她發現自己的眼皮已經不跳,像印證了這場災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嘍。
最後秀平的話做了決定:「住一晚好了。」
接著便找旅舍。小鎮上就那麼一、兩家,沒太多選擇的餘地,因此很快辦妥,再來就是打電話通知台北。
等線路聯絡上了,雨洋先向紀仁報告車禍狀況,紀仁說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賠償事宜一步步來。
輪到晴鈴講電話時,那一頭換成惜梅著急的聲音說:
「你們真的沒事?沒有外傷,也要注意內傷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醫院。」
「阿姨,妳別忘了我是護士,有沒有傷最清楚啦!」晴鈴寬慰她。「真的只是一場很小很小的車禍而已。對了,別告訴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媽,免得他們又大驚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確定毫髮無傷才可以。妳是他們的女兒,一點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擔這重大的責任呢!」惜梅半開玩笑說,又繼續:「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沒有換洗衣服還能忍吧?棉被不夠再去跟旅舍老闆娘多借一件,水要煮過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沒在外面住過,都會啦。」晴鈴說。
「欸,事情來得太突然,又這麼晚,心裡老覺得不安。」惜梅說:「對了,妳大哥今天要過來吃晚餐,偏偏又沒碰到。」
「拜託阿姨,千萬千萬別讓他知道!」晴鈴趕緊說。因為涉及大哥,必會拉進啟棠,到時又是沒完沒了的嘮叨,她可無心應付。
又交代了衛生所請假的事,晴鈴掛掉電話,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從新竹為他帶來的一批書,都鎖在她的房間內,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釋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書到大哥住處就是了。
少了牽掛,晴鈴就以額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個飯館用餐。
「我先講哦,旅舍吃飯的錢都我付,到時報永恩的帳就好。」晴鈴周到地說。
「那怎麼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為我的私事……」秀平說。
「姨丈借車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別擔心,他不差這些錢的。」晴鈴憑心說,每年邱家都有大筆慈善捐款的支出。
「錢由我出。」雨洋插嘴。「車禍是我造成的,才會多這筆吃住的費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來了,愛面子的男人!他以為他做什麼發財的行業嗎?旅舍錢可不比幾粒水餃,真不會省!晴鈴說:「車禍我也有責任,不是你的錯。而且於公於私,這都是我和趙太太的問題,是我們請你幫忙的。」
「正如趙大嫂說的,這件事只有私沒有公,不該假公濟私算到永恩的帳上。」雨洋堅持。
嘿!還教訓人呢,晴鈴瞪著他說:「好,不要永恩,我個人付可以吧?」
「我說過我付。」他迎著她的視線,帶幾分嘲弄:「妳是怕我窮,出不起嗎?放心,如果沒有錢,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獄五個月能存多少錢?到時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就有好戲看了!晴鈴故意以不高興的表情說:「你愛出就出吧!」
旁觀的秀平全然糊塗了,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是忙著推卸責任,晴鈴和雨洋卻互相搶著攬責付錢,其中的微妙曲折,又豈能為外人道?
一個是千回百轉為對方著想的情,一個是在慾望尊嚴中掙扎的意,彼此旋著、繞著、圈著、絞著,成長長的一條鎖煉,等發現時,恐怕是難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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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夜非常靜,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大海的潮聲,嘩嘩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實還遠著呢,她只是張耳到極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納了所有氣氤的流動。
晚飯後,豬仔貨車司機被老闆急催南下,拜託雨洋幫忙換輪胎,兩人借了手電筒,蒙閃兩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這靠山的地方,霜已結在草葉上,雨洋的薄夾克夠御寒嗎?
旅舍的棉被灰髒帶異味,摸起來濕黏黏的,晴鈴不太敢蓋。家裡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潔癖,外宿時必自備寢具,至少也帶條床單小被的,今晚什麼都沒有,大概很難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著有點不舒服的敏敏,實在太累了,母女倆已經呼呼大睡。
晴鈴坐在床上聆聽每個動靜,狗吠月、風捲地、葉穿巷、足木屐、低哺語,許久許久,篤、篤、篤……終於有朝她心上走來的沉穩腳步了。她知道是雨洋,進了還敞著的旅舍大門,來到長廊左邊第四間,她隔壁的房間,開鎖再扣鎖。
憋了一天話很難受,不找他說說,恐怕失眠還要再加頭痛。
「叩、叩、叩。」她動作很輕。
裡面遲疑了一下才應門,雨洋臉色顯蒼白,唇缺血色,下巴剛冒出的鬚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開口,晴鈴先跑回房間拿方才裝滿的熱水壺,還有晚餐吃剩下包回來的鹵蛋豆乾。
「你得暖暖身體,熱水灌下去,才不會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裡,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猶存的小菜旁邊。
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鈴溫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也懶得再做徒勞且自虐的抗拒。護士天生愛照顧人,不是嗎?
他順手關上門,想想,又留一道小縫,以減少曖昧的感覺。
這房間一樣小得只夠放一張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個塑料櫥。晴鈴坐在離床最遠的椅子,看他咕嚕嚕喝下杯裡的水,身上血脈活絡起來。
「你們輪胎換好了嗎?」她問。
「換好了。司機先生說今夜豬仔沒載到,明天南部豬價會受影響,幸好他不像我們車子陷到田里,否則就要等拖車了。」他坐在床邊看她,又說:「很晚了,妳來做什麼呢?」
「睡不太著,給你送熱水和點心呀!」她說。
「謝謝。」他簡短說:「快十二點了,妳應該回房了。」
目的還沒達到,怎麼能走?她趕緊說:「你真厲害,會開車又會修車,你是在哪兒學的?軍隊裡嗎?」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軍隊裡什麼人才都有,我又愛摸機械零件的,跟著長官們混幾年,也就學會了。」
「你到底在軍隊待幾年呀?」他肯說,晴鈴就進一步問。
「我也記不清了,我一直跟著二哥,得問他。」他說。
「至少曉得幾歲離開軍隊吧?」她不死心。
她是來查底的嗎?但因為那淺淺的笑窩,他仍答:「二十歲。」
「然後呢?」她微笑。
「然後?」他皺眉。
「二十歲以後呀!你把開車當成職業了嗎?」她說。
他最厭惡身家調查,通常都會一聲不吭沒好臉色。也許因為這陌生地方的夜,也許因為她詢問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說: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學生,以同等學歷去念大學。」
「你念過大學呀,就說氣質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機械,對不對?」真的有些意外,見他不再響應,下面就更需步步為營,她說:「再然後呢?大學畢業了又回來開車嗎?」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漸冷硬,終於明白那可愛的笑容之後包藏的心機了!
她總是躡足四周,處處伺機,欲窺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餵她千金小姐無聊的好奇心理,他怎麼還任她長驅直入呢?
晴鈴很清楚那張不愉快時太陽穴會浮筋的臉,她可不想被他嚇到,乾脆直說:
「我都知道了!剛剛會客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趙先生和趙太太的談話,他們才告訴我,你曾在『裡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氣了,整個人武裝和封閉,極疏遠敵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託你不要擺出那可怕的樣子!」晴鈴努力保持鎮靜,嘴裡喃喃念說:「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就像趙先生一樣,我認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好人,不會因坐過牢而改變你們的價值……人生遇到挫折沒有關係,勇敢站起來,重新開始,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
「陳小姐,妳是在對受刑人發表演說嗎?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憐憫訓示我們這些可憐人嗎?說得真好,我該大聲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學舌的話更如火裡添油,他咬牙說:「妳很滿足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揭開所有的秘密,一個神秘的范雨洋,也不過就是個剛出獄的犯人而已!接著妳還想挖什麼?想弄清楚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銀行,是不是?」
晴鈴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學過一些鄰里訪談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過強,渾身碰不得的刺,體認到這個事實,只更心痛,淚在眼眶裡汪著。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像今天趙太太和我去探望趙先生一樣,帶吃的穿的用的……我記得范老師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還好嗎?」她說著,他沒阻止,不知不覺又一大段;淚可不許掉下來,雨洋不會喜歡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只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范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著:「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彿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臟,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內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所以,敢來看我的人並不多。」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脫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問。
「他幫了很大的忙。」他點頭說。
姨丈願意擔保雨洋,表示這是一個好人,值得冒險搭救。晴鈴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輕快不少,說:
「你被抓,是不是和寫楊萬里那首詩的人有關?」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長輩,我上大學期間還在他家住過。」他停頓一會又說:「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實上,最主要的是我在軍中留下的紀錄。」
晴鈴睜大眸子,聽雨洋把那年前線叛逃事件很簡單地敘述一遍。
「但你們五個人是無辜的呀!」她瞭解情況後忍不住說。
「軍隊講團體紀律,不伸張個人的正義,尤其這叛逃牽扯到軍方的派系鬥爭,我們就如待宰的羔羊,橫或豎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說,如果那晚沒有去看勞軍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陸,或許更好些。」他說。
她聽得愣愣的,詭譎的政冶風雲,都是單純生活裡聞所未聞的事。
「告訴妳這種種內幕,是要妳明白我是個麻煩很多的人,為妳自己好,最好遠離我。」雨洋歎口氣又說。
「我和我姨丈一樣,不怕麻煩。」她毫不猶豫說。
他定定看著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帶著深意說:「我覺得人無情比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為太多情,在台灣安定不下來,與當權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陸的親人也因牽念不斷,又得罪那邊的當權者,也在受苦。若能無情,也就無心,兩方快刀斬斷,各自遺忘,去擁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樂的人。所以,當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時,要懂得無情。」
他說無情嗎?但他的語調中怎麼有如此深沉的無奈,濃濃地淹沒了他們……
晴鈴緩緩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蓋在他左手背上,纖小白皙和粗大淺褐,溫熱和冷涼,不論外表或內在的對比,也都如此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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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天黑後車就少了,偶爾一輛趕南逐北的貨車呼嘯而過,必引來幾聲狗叫。但這一次有點不尋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長,原來是一輛黑轎車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還亮著的旅舍前。
一個人影衝下車,進入旅舍側邊留下的小門,找到在櫃檯打盹的老闆,急沖沖問:「陳晴鈴住哪一間?!」
老闆以為碰見鬼了,尿差點嚇出來;揉揉眼睛,才發現昏黑中另外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人,男的以溫文多了的口吻說:
「失禮呀,半夜打擾,我是陳晴鈴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天壽!都十二點了,閻王叫魂也不是這叫法!老闆咕噥著房間的號碼。
那一頭雨洋正看著兩人交疊的手時,喧鬧聲傳來,他起身到門外查看,人卻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擋著,想防晴鈴被發現。
但太慢了,晴鈴隨後跨出門,層層陰暗裡走來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夢吧?怎麼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驚愕而一時說不出話來。建彬那忿怒的模樣突然爆發,對著紀仁說:「姨丈,你看!他們還在同一個房間,三更半夜還在一起!」
「別誤會了,我……」雨洋剛說一句,晴鈴便搶了話。
「雨……小范剛剛才幫人修貨車回來,我只是拿熱水給他而已,才沒有三更半夜做什麼……」她也講得結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樣子根本沒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壯碩,和妹妹不太像,因為他反過來遺傳了母親的大眼睛和父親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經有人出來抗議太吵。
「我們進房間再談吧!」惜梅趕著大家,臉上有深深的疲累紋路。
這不是個好主意,但沒有其它選擇,五個人擠在雨洋的單人房內,更覺一觸即發的壓力。晴鈴盡量靠最裡面的塑料櫥站著,緊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則頂著矮几,其它兩個男人一倚牆壁、一在床尾,像在圍抄他。
「你們為什麼來了?電話裡不是都說清楚情況了嗎?」晴鈴已恢復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種不祥預感,她不敢看雨洋。
紀仁張嘴,想想又對妻子說:「惜梅,還是妳來講吧!」
惜梅瞄一眼絞著手帕的晴鈴,再看低頭斂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聽過這號人物,卻不曾仔細留意,今天面對面了,果然是另一樣氣質,明顯地異於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說:
「晚上建彬吃完飯,想到妳宿舍拿書,剛好管理員不在,怎麼也找不到備用鑰匙。他很急,因為需要一些資料。結果弘睿說他有辦法,就帶建彬從榕樹區走到最底的白千層那裡,說可以從後窗爬進去。」
至此,晴鈴和雨洋已經明白了,他們眼神接觸,又瞬間錯開。夜路走多了,終於碰到鬼,只有硬著頭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後果。
原來左眼跳的災,不是那場車禍,而是這個。
惜梅繼續說:「還真的爬進去了,建彬就問弘睿怎麼知道這條小道……」
「弘睿說晴鈴表姊常在這裡爬來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間!」建彬等不及接過惜梅的話,十分激動說:「這還成什麼體統?如果傳出去,我們陳家還要做人嗎?爸媽一定怪我在台北沒把妳管好,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為難,妳想過嗎?」
那幾個月遊戲般的探險,此刻聽起來真像姦情般不堪,晴鈴臉焚燒似的,冷夜裡熱得快不能呼吸。
紀仁神情凝重說:「弘睿個性調皮,偶爾會自編故事;但萱萱還小,不會騙人,也編不出這種謊言來。雨洋,到底怎麼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種尊重,希望由他來澄清。
雨洋進房來初次小換姿勢,才抬頭又遇到建彬惡狠狠的眼光。原來是晴鈴的大哥,先前還想,除了汪啟棠外,還有哪個年輕男子擁有這樣的指責權?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審拷的經驗,在軍中、在獄裡,有時是例行公事,有時是痛苦折磨,若是關於自己的,他很清楚該說什麼;一旦牽扯到別人,他總是沉默謹慎,不願造成更多的災難,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頭。
而這一回是晴鈴,他不曾有過類似她的異性經驗,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敘述,去解釋那五個月若有似無的情愫呢?
「阿鈴,妳到底有沒有到小范的房間去?」見他遲遲無語,惜梅再質問。
「沒有!」他說。
「就兩次!」她說。
兩人同時出聲,彼此都嚇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鈴,妳說。」紀仁眉頭皺得更深。
「也沒什麼嘛!第一次就做風箏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還都在場呢!再來就是向范先生借一本書,只在門口沒有進去。」晴鈴解釋著,還真覺乏善可陳,沒有不可告人之處,信心重拾,滔滔不絕下去:「弘睿說常常爬來爬去是太誇張了,他就這樣,想像力太豐富了,明明沒的事,被他一講羽毛也成了天鵝。也難怪范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們半夜乒乒乓乓跑來逼問是幹嘛的,除了『沒有』兩個字,還能說什麼?他根本忘記了!」
雨洋愣愣望著晴鈴,唇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個女孩還真惹不得。
建彬畢竟是看著妹妹長大的,不吃那一套,說:「借書?他一個司機有什麼書可借妳的?妳拜託也編個比較有說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紀仁出聲喝止。
「姨丈,我還是覺得你請來的這位小范不簡單,竟然和晴鈴隔鄰而居,不但讓她爬窗戶到男人住處,還同車出遊,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來拿書,弘睿又沒說的話,再下去不曉得會出什麼更可怕的事呢!」因為雨洋少言,給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順眼說:「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裡有鬼!有這個人在,晴鈴太不安全了,最好讓我爸媽把她帶回新竹去。」
這段話也講得紀仁、惜梅臉青一陣白一陣。尤其紀仁,是他帶雨洋進永恩的,先前晴鈴跑來詢問阿Q和楊萬里時就該有警覺,卻疏忽地使他們愈走愈近。
再怎麼親,晴鈴終究不是自己的女兒。她父母托付手中的,萬一有個差錯,非僅內心不安,親族間也難交代。現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經二十三歲,做什麼事心裡很清楚,拜託你這做大哥的不要隨便侮辱妹妹,還破壞我的名譽。」晴鈴可不服氣了,說:「更沒有人可以把我『帶來』或『帶去』,我想留在哪裡,是我的自由!」
「難怪啟棠哥說衛生所對妳有很壞的影響,整天跑貧民區,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變粗野了!」建彬惱怒說:「爬窗戶的事如果給啟棠哥知道,後果不堪想像,看他還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嚇跑了!」
晴鈴最恨什麼事都扯到啟棠,他和建彬是醫學院前後期的,觀念志趣相同,一對拍檔好兄弟。有時候她懷疑自己無法愛啟棠,是因為見他如見建彬,兄長情結太重了。她冷冷說: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嚇跑最好!」
已經變成兄妹鬥嘴了,這實在不是好地方好時間,每個人都累攤了。
「今天晚上晴鈴跟我們回台北。」紀仁命令著。「建彬,你先到車上等,我和雨洋說兩句話。」
風波暫時結束,晴鈴偷看雨洋一眼,他盯著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專心研究,任何人來去都不相干。他這安靜低頭的模樣,還有荒遠小鎮夜半時分老舊旅舍狹窄房間昏暗燈光,以後留在她的記憶中良久良久。
想起時,彷彿,彷彿是一場很哀傷很寂寞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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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鈴到隔壁房間拿皮包時,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來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鈴擠個笑容。「妳睡吧,明天車拖上來,范先生會送妳回家的。」
這三夾板隔音並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聽了一些。這一天旅行下來,晴鈴和雨洋之間的言談舉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動,已經多次令她納悶。如今在外過夜,邱家陳家匆匆趕來,必有其緣由,她也不便過問,只叫他們一路小心。
晴鈴輕輕合住門,在走廊迎上等著的惜梅的目光。
「阿鈴,老實告訴阿姨,妳和小范發生了什麼事?真的就只有妳說的那些嗎?」惜梅女人心細,不安感難除,壓低聲音問。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師、秀平,雅惠一樣呀!」面對阿姨的焦慮與關愛,晴鈴有口難言,避重就輕。「做朋友不行嗎?」
「小范坐過牢,妳曉得吧?」惜梅注視她的眼睛說。
她垂下眼睫,點一點頭。
「曉得就好,妳已經工作幾年了,不要還是那麼單純,偶爾有些心機和計較,人才不會吃虧。」惜梅語重心長說。
單人房內,紀仁和雨洋各坐一邊,清楚地聽到夜風刮過屋頂。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無表情,苦笑說:「您冒險收留我,我卻給您造成這麼多的困擾。」
「困擾都在預料中,只是沒想到是晴鈴。」紀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無辜的,一定是晴鈴去勞煩你。你剛才幾乎都沒講話,晴鈴說的那些,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雨洋沉默一會才回答:「沒有,晴鈴小姐說的就是。」
「晴鈴是個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紀仁說:「從小她要做什麼,總是想盡辦法達到。有時我們都很訝異,她長在父兄權威重的家庭,是怎麼避開那些阻礙,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鈴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腦海浮現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卻擔心她會惹出更大的風波。建彬不會輕易罷休的,或許還會鬧回新竹,晴鈴也絕不妥協。」紀仁說:「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不小心就可能發現自己在暴風圈之內。」
「邱先生,我要離開了。」雨洋乘機說。
「離開?但范老師呢,你不是需要照顧他嗎?」紀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來我也只計畫待到年底,現在警總方面放鬆監視,正好是機會,二哥也鼓勵我早日脫離過去的陰影。」雨洋停一下又說:「我風風雨雨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個暴風圈,還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濕。」
紀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也好。不過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賞你,尤其我們都愛詩,很難得呀!紹遠還打著如意算盤,未來想借重你的機械長才幫他去高雄擴展工廠,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淚的溫暖,是艱困險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貴無比。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瞞之心,將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帶入對他有恩的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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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指清晨六點,黑濛濛的,東方的天空像一條翻不了身的魚,不見肚白。
他也兩日不見晴鈴了,自從小鎮那一夜。
說是請假回新竹。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簾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臉,那黑暗中的一盞燈,那細潔如雪的裸足,那為他流淚的眸子……
提著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後窗前站一會,他走過了白千層,走出了榕樹區。
永別了,無情最好。詩人說: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劍,也會刺穿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