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無牙的嘴教小孫子唱這首宜蘭民謠〈丟丟銅仔〉。
瘖啞老聲和清脆童音交織中,火車轟隆隆穿過山洞,短暫的黑暗和嗆鼻的煤煙味過後,一會兒又是青山綠水好空氣。
台灣北部丘陵雖然海拔不高,但巒脈層疊險峭,鐵道是彎彎曲曲的窄軌,尤其偏遠的採礦小鎮,更是輕簡的柴油車,速度稍快就像要飛落山間溪澗。
晴鈴扶緊座椅的邊緣,轉頭正要和大哥說話時,發現那一群十來個膚色黧黑並彩紋刺青的男人又瞪視她。
剛才和阿婆閒聊過,說礦場每年都會到台東地區去召募工人,因為收入比種田、打獵、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來。他們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鈴這樣細白秀氣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過來。
「我們要不要換到別的車廂?」建彬不太高興,問妹妹。
「換什麼?他們可都是我未來的病人,當然要習慣給他們看啦!」晴鈴不但沒有避開,反而友善微笑,老實山胞們靦腆地把臉轉開。
「有時我真不懂妳,為什麼不像別人家的女孩乖巧溫順,放著好日子不過,先是每天探訪貧民區,現在又跑到這荒山野地來。」建彬說:「我真後悔買那本《南丁格爾傳記》給妳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過史懷哲,說要到非洲行醫嗎?」晴鈴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槓來。「你那偉大的理想呢?不會就變成在新竹開最大的醫院滿身銅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樣!我只是發現自己像紀仁姨丈,比較喜歡做醫學研究,若憑一時熱情上山下海,到時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麼也做不出來了!」他辯著說。
「不要把紀仁姨丈拖下水,他是醫人勝過醫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鈴說:「我看是你被啟棠影響了,以追逐名利為目標。」
「妳為什麼老要和啟棠唱反調呢?他的想法也沒錯,現在台灣人口集中都市,醫療需要快速發展,才能配合國家的現代化,不見得就只關名利。」建彬又說:「啟棠已經對妳夠好了,差不多處處忍讓,妳也該收起任性脾氣,真正去瞭解他,否則他被別的女孩子搶走,妳向我哭訴也沒有用!」
「搶呀!我不會哭訴的。」晴鈴說。
「真的?」建彬揚揚眉。「老實說,我們醫院有不少護士喜歡啟棠,有時還一起喝咖啡什麼的,當然都是妳給他冷面孔看之後,妳都不怕呀?」
「不怕。」她轉為嚴肅。「哥,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並不想嫁給他。」
「妳又任性了!妳不嫁給啟棠,又要嫁誰呢?放眼望去,他的條件是最好的,幾乎無可挑剔,我們全家都喜歡他,妳還有什麼不滿意?」建彬說。
「只因為他條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嗎?」她問。
「最好的不嫁?怎麼,妳要嫁二流的阿貓、三流的阿狗嗎?」他半開玩笑說。
「愛情呢?如果我沒辦法愛啟棠呢?」她又問。
「阿鈴,妳文藝小說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還打個不耐煩的呵欠。「如果條件最好的都不能愛,表示妳頭殼壞了,要拆開來修理修理啦!」
就是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義作風,姊妹女兒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認為父兄的眼光才正確,要經過他們篩選的男人才能約會戀愛。所以三年來,啟棠認定她、陳家人認定啟棠,她就如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般,沒有抗拒的餘地。
多少次,她和啟棠談彼此的歧異,也向家人表達不適合的感覺,一旦試著想停止這段交往時,他們便以「任性」、「小姐脾氣」來解釋,從不認真聽她心裡的話,唯一通融的就是時間,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為止。
倘若沒有認識雨洋,不知愛情心蕩神迷的匱力,不知愛情心碎魂銷的執著,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不知相思綿綿無絕期,她可能就乖乖就範嫁給啟棠,做個標準的醫師太太,過她平順卻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畢竟出現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煩憂都沒有了,像內心有個最純最淨的空間、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有著無限的滿足和快樂,嘴角也不禁泛出神秘愉悅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歲才僅僅碰到一個心動的人,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到他的!
一個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後,她立刻去育幼院找雲朋,他坦承見過雨洋,還拿出一塊比手掌略小、有線條的漂亮淺黑石頭,獻寶般說:
「看!像不像台灣的形狀?是小范叔叔在山裡撿到,特別送我的。」
胖了一些的台灣,也似有柄的芭蕉葉,那必有雨洋汗漬、體溫、膚紋曾經細細潤摩過的,她握在手心,愈來愈緊、愈來愈熱,感覺正與他接觸。
咫尺天涯,他為什麼連見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濕熱,耳旁還聽到雲朋開心地說:「晴鈴阿姨,妳知道它為什麼是淺黑色嗎?小范叔叔說這應該叫煙黑,因為在煤礦坑附近,被染成這樣了。」
「煤礦坑?」她眼睛一亮。「小范叔叔說他在煤礦區嗎?」
「嗯。」雲朋點點頭。
「在哪裡?你有他的地址嗎?」她興奮得心要跳出來。
「我沒有。」見她失望,他又急忙說:「可是大范叔叔有呀,我有看過,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裡,和我爸爸大陸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晴鈴靈光乍現,如見一絲希望。她要求雲朋在週末探訪鹹柏時,想辦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內雨洋的地址;而聰明的雲朋也不負所托,很快完成任務。
她查出那個礦區後,恨不得插一雙翅膀就飛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台前,望著夏天來臨即將要開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層,它彷彿絮絮說:
這樣好嗎?他會見妳嗎?他已說妳是蔚藍、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日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迴隱密純粹心靈感應似的戀愛,脆弱如風中一絲線,飄渺如清晨一場霧,妳應該更瞭解彼此才對,再也禁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靜下來了,試著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個咬牙苦思的黃昏,初蟬鳴叫斷續傳來,回憶去年此時在內巷第一次遇見蒼白疲累的雨洋,她整個人忽然歡躍起來,急忙找出差不多時間參加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的資料。
衛生單位曾要求山區服務的志願者,怕過不了家人那一關,她並沒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當護士的名義,而不是特別去找雨洋,就比較不會再毀掉兩人的機會了吧?於是,晴鈴開始一連串的申請和奮戰。
山區永遠缺少醫護人員的,礦區因淘金挖煤業的興盛,人口爆增,醫院和衛生所總來不及招集人手,隨時歡迎新人。最麻煩的是爸媽,還有加入阻撓戰局的大哥建彬和啟棠,四對一威脅利誘地要她打消這個念頭。
後來衛生所主任講明遷調沒有契約性,任何時候想下山都可以,他們才勉強放行;再附加一條,等從礦區回來就和啟棠完婚,這算是她最後一次的任性。
為了能自由見到雨洋,她隨意搪塞。黑暗不來,她帶去蔚藍,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她只能顧及當下,未來的事就交給未來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憂傷裡湧起快樂,快樂裡又湧起憂傷,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車冒煙喘息緩緩停駛,礦區小鎮到了。
晴鈴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有說不出的歡喜,終於和雨洋站在同一塊上地,就在滿山蟬鳴的綠林某處,很快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鎮比想像中的熱鬧,傾斜的街道兩旁分列著旅社、雜貨店、小市場、吃食店、鎮公所、衛生所、派出所……大家對陌生的建彬和晴鈴很好奇,大人盯著看,小孩後面跟著,幾隻上狗也汪汪叫。
白雲在遠天悠揚飄著,山風拂面吹來清涼,晴鈴愁悶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曠神怡,不禁深吸一口氣說:「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讚歎完,立刻「砰轟」「砰轟」兩聲巨響,腳下的地微微震動。
「會美才怪!山被挖得千瘡百孔,四處都是煤灰炮味,我現在更想不通了,妳哪裡不好挑,偏偏挑個礦區?」建彬大皺其眉。「我看不到一個月,妳就受不了跑下山了!」
「那不正合你們的心意嗎?」晴鈴依然快樂。
她提著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間有家庭計畫宣傳海報的是衛生所,以小門相通的隔壁房子像私人診所,後來才知道這裡的主任是由小鎮唯一的醫生兼職的。
白髮夾雜五十來歲的林醫師看見晴鈴,愣了一下說:「妳是新來的護士?」
「請多多指教。」晴鈴鞠個躬,笑容可掬地遞上履歷資料。
「妳比我想的……年輕。」意思是有點嬌氣,林醫師翻著報到文件說:「礦區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遠的山路,腳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粗野,愛講粗話,常有意外,急救是隨時隨地的;偶爾還要替人接生,設備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們這兒人手極缺乏,除了礦區之外,還要到小學支持。必要時,甚至要帶頭幫鄰里打掃、消毒、通水溝,反正三頭六臂、任勞任怨就是了。」林醫師又說。
「我都會。」她信心十足說。
林醫師的雙眼由老花眼鏡上,越過她,看向她背後的建彬,半帶幽默說:
「妳沒有感情上的問題吧?」
意思是戀愛失敗受刺激,才跑到山裡來嗎?晴鈴猶豫了幾秒,搖搖頭。
「與我無關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時澄清,大家都笑了。
參觀其間,鎮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湊熱鬧,充份顯示此地人情的樸實善良。
晴鈴分派的地點在礦場內,還需再坐一趟車,有人去叫雜貨店老闆的女婿。
一個身材壯碩理著平頭的中年男子,由街那頭跑來,大嗓門說:「哇!漂亮小姐哩!歡迎,歡迎!我叫馬榮光,礦場監督,待會就不嫌棄坐我的發財車吧!」
明顯的外省口音,晴鈴頓時有種熟悉的親切感,他一定認識雨洋的。
行李搬上馬榮光的小貨車後,建彬說:「晴鈴,妳現在還有後悔的機會……」
她看著大哥,眸子裡滿是難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記雨洋這個人了吧?更不會想到她今天是為雨洋而來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須留下,來這兒是尋找,關於她人生的……另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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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班出來了,換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粗木鐵架撐起的黑漆漆坑道,裝滿煤塊石塊的小台車排列而出,監督和工頭準備秤重來計算工資,搬運和選煤的小工也在一旁,等著做接下來的處理步驟。
已在坑底八個小時的采煤工人,全身黑得只看到一雙眼睛。他們除了一條短褲之外,什麼都沒穿,因為坑裡溫度高達攝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進去就熱得汗流浹背,不時需要衝水降溫。
終於再見天日,有人用力咳出積在鼻喉的塵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吸新鮮的空氣,有人抹把臉估算著休息一會再來做晚班。
下午兩點鐘,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頭仰望天空,總是驚訝那顏色,怎麼會如此碧藍呢??有時不禁懷疑,他下坑是為了自虐式的黑暗,還是為了熬八小時後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馬榮光拍他的背說:「吳廠長等你修機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吳廠長是管洗煤廠的,雨洋說:「我一會兒就去。」
「真拿你沒辦法!輕鬆活不做,專搶累活幹。」馬榮光無奈說。
「地底的機器維修比較重要,稍有差錯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過耽誤一點運煤的時間而已。」雨洋淡淡說。
等秤重都沒有糾紛後,他們這一組十幾個外省兄弟一塊往公共浴場走,想渾身上下衝個乾淨。
烏黑黑的人進去,出來了才看清楚手腳眉目。馬榮光在外面堵著說:
「先別走!今天要做體檢,是保險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礦區工作。」
「操!檢啥檢,累斃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埋怨聲此起彼落。
「媽呀,又要在楊貴妃面前脫衣服嗎?」幾個人怪叫。
楊貴妃原名楊桂枝,是吳廠長的太太,在保健室當護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門粗,生活大小諸事皆管,頗有母儀礦場之勢,他們乾脆封她為貴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裝發抖說:「我好怕她呀--」
「別逗了!」馬榮光也忍不住笑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保健室來了一位年輕又漂亮的新護士,我昨天載她回來,就自己搶著先體檢啦!」
「真的?」有人說:「那咱們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興奮哄鬧地穿過跨河的橋,爬一段坡路來到保健室。
經過福利社時,有個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來,先叫馬榮光一聲姊夫,再拿一包香煙給雨洋,有點害羞說:「這是你要的,貨剛送到。」
「咦,不公平喲,我們怎麼沒有呢?」光棍們絕不放棄捉弄的機會。
「只有他預訂呀!」女孩子凶回去說。
雨洋不曾預訂香煙,只不過幾天前煙癮犯了,去問一次而已。
馬榮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湊成對,雨洋表示沒有成家的意思後,就減少到馬家走動,也盡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此刻也不好辯解什麼,他只有把香煙放入褲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門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職員擺了桌子唱名登記,並要大家先脫掉上衣。
兄弟們爭著想看新護士,雨洋便被擠到最後。
長長一條人龍由屋外排至屋內,楊桂枝負責量身高體重,晴鈴量脈搏血壓,林醫師做耳鼻喉和胸腔聽診的檢查。礦工們最怕吸人大量塵粉所引起的煤肺症,一旦胸部出現問題,就要立刻停止工作。
在外面還嘻鬧胡扯的工人,進到室內都安靜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鈴。
新護士很年輕漂亮沒有錯,但他們原本期望的是可愛的鄉村小姑娘,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帶著親切的笑容,一下子不習慣,競沒有人敢開玩笑。
晴鈴自昨晚在員工冊子裡找到雨洋的名字後,就極力克制興奮的情緒。
一個多月的調職申請,也曾想過這期間萬一他離開礦區,豈不是什麼都白費了?但她偏就有某種癡意的執著,相信愛情靈犀一點通,蒙著眼去賭,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點名聲傳來。
她神經更緊繃了。發現她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秒針一格格走,人一個個前進,雨洋赤膊著上身踏入這木造的保健室。
當他抬起頭看見晴鈴時,眸子是驚愕的愣直,說是撞到鬼也不為過,四周聲音遁去,只剩牆上的圓鍾細微滴答,悸慄爬上肌膚的每一寸。
現在是大白天,眾兄弟為證,不會是作夢……那麼,是他神智不清瘋了嗎?或者,僅僅是一個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會複製同樣的反應和感覺呀!
他又一次閉上眼睛,再張開,日光皎皎,她並沒有消失,還對他露出那帶著淺窩的特有微笑,久違了,久違了……
雨洋瘦了,蒼白無神,臉更見骨,嘴角眼尾的紋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樣,也說不上哪個更顯不健康的疲態,直覺他這半年並不好,恐怕都不曾快樂笑過。
但無論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時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時緣聚的喜悅,瞬間統統都回來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只除了雨洋,能讓她一眼就好想親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貧、是好是壞,她只想奔入他懷中,喁喁細訴那似歷了幾生幾世的滿滿心情;能如此喜歡一個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覺呀!
晴鈴這一刻更覺得自己沒有來錯,眾裡尋他,終於尋到了……
輪到雨洋站上體重器。
「又沒長半斤肉!」楊桂枝記著刻度。「聽說你最近都不到老馬家吃飯了,難怪會營養不良,到我家吃飯也可以呀!」
「貴妃娘娘,妳幹嘛只關心他,不關心我們?我們也是人哪!」門口兄弟出聲抗議,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來。
「貴你的頭啦!你們每個吃得肥膩膩的,需要的是節食,免得工寮門都塞不進去。」楊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這樣,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們搶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這個請那個的,吃得可比我們好哇!」兄弟們說。
兩方你來我往鬥嘴的時候,雨洋靜靜地走到晴鈴桌子前面。
他眼睛並沒有看她,她彷彿才明白般,面對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護士呀,見過的男人軀體不知凡幾,早就職業化了;但此刻,那瘦卻精壯的男性胸臂距離如此之近,散發的體熱不斷觸及敏銳的神經,她的臉慢慢由耳根紅起來。
量脈搏時,她手指輕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亂得根本測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寫個標準數字;量血壓時,更是手忙腳亂,束帶綁幾次才成功。
雨洋畢竟不是一般男人,是會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種反應的特殊男人--她頰泛桃紅,看他額頭也滲汗珠,才稍微好過些,不止她一個人緊張呢!
因為這種種情緒,他們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雨洋已轉到林醫師那兒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會,看到他後褲袋插一包香煙,晴鈴脫口而出:
「怎麼又抽煙呢?礦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險群,應該禁煙的!」
更衝動地,她還走上前抽出香煙,等於沒收,全場人驚呆住,都停止交談。
眾目睽睽下,晴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煤肺症會造成肺部纖維化,使呼吸困難,還可能轉為致命的肺結核。大家每天鑿坑采煤的,肺已處在很糟糕的環境了,怎能再抽煙加重它的負擔呢?」
現場漸有幾分尷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頭看地,像在忍著笑,又像在專心找螞蟻。
「礦區煙酒問題向來嚴重,生活苦悶嘛,以後妳會知道的。」林醫師緩和氣氛說:「現在楊小姐有妳幫忙,我們是該多辦幾場健康講座。」
真窘,她完全沒有要教訓人的意思,只是針對雨洋而已,其中的複雜道不清;失常,都是因為他!
外省兄弟們全部檢查完畢,一出保健室就嘰嘰喳喳討論新的護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礦場難得的一朵花兒,但看起來比楊貴妃還凶,還沒收香煙哩!」他們圍著雨洋說:「小范,全新沒拆的,得要回來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復正常。晴鈴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但問有何用,她做事永遠出人意表,問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頭從汗衫裡鑽出來,似自言自語,又似答話。
「算了?不是煙癮犯得受不了嗎?」兄弟之一說:「若不敢要,咱們再去福利社找麗香小姐,她那兒還多著呢,肯定會再給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說的是真心話,一見到晴鈴,那種抓不著又痛饜需要尼古丁填滿的空虛感,驀然間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藥……
因為恍惚出神,走路向來拖在隊伍尾巴的他,今天卻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樣子,是被新護士小姐煞到了嗎?」
被拋在後面的兄弟們交頭接耳,不禁懷疑剛才在保健室到底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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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橫掃山區,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見星月,屋內不見五指;濃濃的黑暗,潮濕的氣味,像她不再有陽光且奏著憂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從體檢那日見到雨洋之後,已經七天了!
她以為雨洋會立刻找來,結果沒有,日盼夜也盼,連個影子都沒有。上山前,曾預測他的各種反應,期望會高興和感動,也有可能煩惱和不安,但絕沒有一項是冷漠的「不聞不問」!
晴鈴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許多顧慮和考量,也是這回設法要為他解開的,並尋求兩人共同的未來。沒想到他台北躲,礦場也躲;原以為礦場離他近,但山裡地底加起來員工多達數千個,只要他存心避開,根本尋不到人!
他為什麼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呢?晴鈴難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調的金坤來取癬藥,打聽之下,才知道有一位麗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說:
「麗香小姐是馬哥的小姨子,對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煙酒,一定先給他,大伙都撮合著這兩人結婚,親上加親,郎才女貌哩!」
從那刻起,她像由晴空萬里的雲天直直墜下,長久亢奮的心情頓然消失,本來是霧裡看花的美,但霧散了,什麼都一覽無遺地爭著顯露出來……
最初的反應,是不相信的。因為一直很篤定雨洋是她的,賭注也好,冒險也好,都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默契是絕無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個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確定了,憶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無、難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舊的詩集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承諾、沒有愛語、沒有約定、沒有表白、沒有見證,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沒有,就如同他這個人來去的虛幻飄渺。
而為了這虛幻飄渺,她不顧眾人反對,提著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來……
麗香,麗香……這名字愈在腦裡打轉,她就愈往牛角尖鑽,鹹柏說雨洋薄倖浪子、每到一地愛招惹女人的話,不斷冒出來,擴散又迴旋,比滿山的風雨還大。
他自己不也說了無情和無心嗎?為何不認真聽?為何還一廂情願以為他可憐落魄,偏要為他動情和動心?真是吃錯戀愛藥,迷了心竅嗎?
明天她得問清楚。此刻心緊緊摀著,雙眼灼熱刺痛,嘴唇幾乎咬破,但她仍抱著小小希望,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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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一點整,天色鬱悶,昨夜的雨,早晨已蒸發掉,七月焚風撲面而來。
雨洋踽踽爬著坡路。昨天老鄉金坤拿癬藥回來,說林醫師約他今天復檢,於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帶工作。
距上次見晴鈴已經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絞盡腦汁也不知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只能愈深入礦區,躲混在幾千人之中。
沒想到還是要到保健室,她會在嗎?該怎麼辦呢?
屋內暗暗的,並不見有人,突然背後傳來關門聲,他轉過頭,是獨自一個人的晴鈴,秀眉微蹙,表情頗為嚴肅,並不帶她慣有的笑容。
「我來找林醫師的。」雨洋移開目光說。
「林醫師人在鎮上,他沒有要你來--是我。」晴鈴強調最後兩個字。
八個月了,自從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不曾再面對面說話,她一時千念萬緒窒塞胸口,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我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總算又開口。
遲早都要過這一關的,他啞著聲說:「很巧呀,妳也到礦場。」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這裡,是雲朋從范老師那兒背來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沒有心情再迂迴或隱瞞。「礦場需要護士,我就申請來了。」
「……又發揮南丁格爾的精神嗎?」他語調更模糊,像喃喃自語。
不知怎地,聽到「南丁格爾」四個字,晴鈴胸口的壓抑突然炸散,長久來的憂傷、掙扎、掛念、尋找,加上這幾天的焦慮惶然,難道就只換來他這句話嗎?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已經不顧矜持到這個地步了,他身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擔當呢?
「不是南丁格爾!」她激動地將《零雨集》遞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寫那兩行字的一頁,手指著說:「是你!我是為你這段話來的……蔚藍之境,不屬於黑暗之人……我想問明白是什麼意思?」
書幾乎頂到他胸口,累積的騰騰怒火延燒過來,他反射性地回答說:
「意思是……蔚藍和黑暗不相屬,我和妳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若我願意把蔚藍帶來,驅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訴,而是忿怒的質詢。
「晴鈴--」由於氣氛太過緊繃,他們都沒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順溜得像已喊了千萬次。「不可能的……妳應該回台北,那兒有妳的親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來……妳不屬於這裡……」
「你在趕我走嗎?」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後一步。
「如果妳是為我的什麼話……到山上來……」他眼睛不看她。「那麼,很抱歉,我是個沒有希望的人,人生一無所有,虛空而黑暗,不能給妳什麼……妳留下來也是徒然。」
「那你為何把《零雨集》給我?我還你了,你又給我?」她再逼近。
「這……不過是一本詩集而已,雁天的詩,他早……死了。」他說。
一個「死」字太刺耳,晴鈴氣得把《零雨集》朝他身上丟去。
「你--雁天根本是你,又何必裝神弄鬼,玩這些幼稚的把戲?你到底把詩集送給多少女人?又對多少女人說過這種話?」她心好痛,用力罵著說:「范老師說你沒心沒肝,標準的浪子,每到一地就招惹女人,騙了人家的感情就離開,然後永遠忘記不再回頭--所以,有軍中的、大學的、台北的,現在到礦場又有礦場的女
人,對不對?」
雨洋節節後退,先是迷糊,但很快抓住她沒頭沒尾的字句。二哥為了斷牽念,是這樣告訴她的嗎?
雖然她句句重話,仍掩不住眼內的哀傷,最想的是擁她入懷,但又是最不能做的,不能因一時渴望而前功盡棄,他咬緊牙關,忍著不去否認。
「你說話呀!」他一徑沉默,她更忿怒:「又何必去編扯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趕我走,就直接承認你有新的女朋友麗香小姐,我還更瞧得起你一些!」
麗香?雨洋也頓時明白她的反常舉止,必是聽到一些流言了。
他極力忍住澄清的衝動,讓她誤會吧!因為再沒有其它辦法阻止她的飛奔而來;已花了長長時間堅持,一旦放棄,將如堤壩決潰,他會緊抱住她,永不放手。
然後,下次的拆離,將是撕皮黏肉血流的痛,不像此刻還能全身而退。
他仍不辯不答地像塊頑固臭石,晴鈴心頭愈寒,轉為控訴說:
「范老師說你太混蛋,果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也用同樣的伎倆……到麗香小姐閨房的窗前和她月下談心;也以詩人憂鬱的眼神看她,送她哀愁的詩集,說著蕃薯湯圓、抽絲粉和你那些催人熱淚的過去……讓她喜歡上你……」
又不成聲了!那段曾經最珍視的,結果只如塵土般輕賤,眼淚奪眶而出,不願他看到她為他而哭,轉身背對,肩膀顫抖著。
再忍一會就好了!雨洋突然感謝自己曾在獄中受過的非人待遇,疲勞轟炸的輪番審訊,幾天幾夜的不許合眼、無休無止的洗腦管訓,那些逼至身心崩潰邊緣的經歷,讓他能熬過任她誤解的酷刑。
橫豎他注定一生孤獨,無家可歸地流浪,從島北走到島南,不屬於任何地方,不可以拖她入深淵,她必須留在幸福裡……
他緩緩俯下身,拾起摔了內頁、落散的《零雨集》。
「要懂無情,才會無心,各自遺忘,擁抱新的生活,也就是你快樂的方式,對不對?」她抽噎地再嚴批他。
「對不起……這就是我。」他低聲說:「妳已經瞭解了,就快回台北吧!」
他承認了嗎?她真是被這可惡的人欺騙感情,頭殼壞了爛了糊了?
瞬間,晴鈴有打人的衝動。對!打雨洋!就像以前在內巷中段看到的那些瘋狂潑婦,抓他的頭臉,搥他的胸臂--她死命扭按住自己的雙手!
忽地,門外有拍敲聲,問著:「護士小姐在嗎?」
噢,有人來了,真糟糕,她可是淚痕交錯的醜樣呢!
門打開,進出腳步雜沓,她臨時找個大口罩載上,掩住一臉的狼狽相。
再回頭時,雨洋和《零雨集》都不在了,只有一位婦女抱著額頭流血的男孩。
怎麼會這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嘴裡感覺有鹹鹹的淚水,但她仍盡責地回到工作崗位上,準備洗傷口擦藥。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呀?」雖然心好難受,仍不忘親切。
「說呀,叫阿輝,今年四歲。」媽媽代替回答。
「是太頑皮了嗎?」晴鈴努力集中精神。
「我帶他去坑外挑煤,他亂跑去撞到台車。」媽媽說。
「太危險了……不聽老人家的話……」晴鈴有點語無倫次了,上雙氧水消毒很痛,阿輝掙扎大哭,她的淚珠竟也大滴落下,鼻音極重地說:「別哭呀!你哭,阿姨也要哭了,沒關係……沒關係呀,一下就好了……」
媽媽抱著一邊抽泣一邊吃健素糖的阿輝走出保健室時,還很納悶,對那大熱天戴口罩、和小孩哭成一團的陳小姐印象極深刻。她沒生病吧?
走下坡路,要過橋時,山裡悶隆傳來一聲雷響,可能要下西北雨了,她趕著回工寮收竹竿上曬的衣服,便把阿輝換背到背上,可以用跑的。
突然,橋底佈滿石塊的河裡有個人面孔朝下浮著。
夭壽呀!有人淹死了嗎?都還沒有中元鬼月,水鬼就出來找替死的嗎?
她驚愣得忘記去喊人,驀地,那「死屍」又嘩得動起來,她直直尖叫。
「死屍」聞聲往橋上看--喔,那張臉,原來是剛剛在保健室才碰到的機械師父小范先生。嚇死人了,起碼去掉三魂,她無力地揮揮手。
雨洋點個頭,又把臉埋進水裡,沉浸著,到最後一刻無法呼吸,腦中擠除晴鈴所有的愛和痛苦;到再承載不了,吞噬一切他想對晴鈴說的真心話。
一次又一次,直到遠山飄灑來了急雨,他命中注定的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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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社是一棟連著辦公室的水泥建築,本來和工寮、坑道、洗煤廠,都是晴鈴小心避開的地方,因為皆和雨洋有關。但她今天決定挑戰自己,親自來買新床單,勇敢面對雨洋的新女朋友。
兩個星期過去了,她並沒有回台北,依然留在礦區。
她確實是為了追尋愛情而來的,但愛情失敗時,並未像一股女孩子哭哭啼啼地離開,反而更認真工作,而不是才來幾天就跑下山教人嘲笑。
白天她非常忙碌,為了快點適應新環境,跟著楊桂枝到處跑,也才明白眼前的礦場只是小範圍;真正辛苦的是散佈在附近山村小鎮的當地居民,他們佔礦工人數的一半以上,有人每天要走一、兩小時山路上工,就可知護士家訪的困難度了。
晚上回到保健室後面的宿舍,常累得什麼都無法做,只剩下掛蚊帳的力氣;想哭的話,淚未流下第二行,就深深沉入夢鄉。
她愈來愈佩服自己,覺得可以完全獨立,到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沒有雨洋,下山後也不打算嫁給啟棠,過著沒有男人的單身生活,人生會自由快樂多了!
憋氣從一數到十,準備好了,她走進福利社,很快看到在櫃檯後的麗香小姐。
嗯,長得很秀氣,據說有一半以出美女聞名的泰雅族血統,說話溫溫柔柔的。
晴鈴也面帶笑容,和她閒聊幾句。可是呀,雨洋和她交往的想像畫面不斷浮現在腦海,立刻又心如刀割,拿了床單,差點哭著跑出來。
她在宿舍呆呆坐了很久,感覺心口的傷不斷流出血來,怎麼還那麼痛呢……
「晴鈴!我要去工寮一趟,妳到保健室來坐鎮吧!」桂枝在外面喊。
她用臉盆的水按按眼睛,走去開門。
「怎麼哭了?」桂枝見她目眶紅紅說:「是不是又想家了?」
這是晴鈴最近氣色差時,常用的借口。她胡亂搖頭,轉移話題說:
「看!我買的新床單,雛菊邊的,我想當它是現成布料,車成窗簾和桌巾。」
「妳很會挑哦,我有裁縫機,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攤開床單量著。
晴鈴心事太沉重,總想找人傾訴,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壓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潰的感覺,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兩句說:
「我在福利社看到麗香小姐,很漂亮呀!桂枝姐……妳覺得她和小范,就是馬哥那個結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誰和小范?」桂枝一會才弄懂。「麗香嗎?是誰說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說小范和麗香很好,馬哥希望他們結婚嗎?」晴鈴說。
「喔,那件事呀!馬哥以前是有這意思啦,拚命要做媒,但小范沒興趣,還從此不敢上馬家吃飯呢。」桂枝又說:「現在這些話可不能再亂傳了,麗香正和隔村村長的兒子講親事,人家會來打聽的,別去害了麗香。」
碰!彷彿地球轉個大圈,晴鈴突然又由地底彈到天空,本來鉛重的身子一下如鳥羽般輕盈,眼前景色翻轉,一秒數變,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沒興趣?不敢上馬家吃飯?麗香講親事的對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為什麼表現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謊言騙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嗎?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沒有真的一時衝動氣回家!
桂枝這一揭穿,也將晴鈴過去十幾天辛苦築起的自我療傷和保護城堡,無論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銅的、鐵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間,忘了單身生活的決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樂了,那顆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跡似的恢復原狀!
「……我得到工寮送藥。」桂枝的話終於又進入意識。
「什麼?工寮嗎?我去!」晴鈴主動說。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應,拿了藥就跑下長坡路,腳不著地像要飛起來,還能聽到翅膀啪啪響的聲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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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日頭頗為毒烈,晴鈴到橋邊時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初次到工寮的這一頭,遠遠看是好幾長排的鐵皮屋,空間狹窄,有臨時住所的拼湊和簡陋,遠不如職員宿舍的整齊寬敞。
原本蒼翠的森林到這兒也光凸不毛,可能和養雞鵝、墾地、砍伐有關。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婦人們帶著小孫子。
晴鈴送完藥,又試問雨洋的住處。
「在單身工寮那裡。」老婦人們紛紛指著,並叫一個較大的男孩帶路。
單身漢的居所又更不講究了,屋內連隔間都沒有,上下兩排大通鋪,地面凹凸不平,牆壁條條裂縫,充滿霉腐和臭汗味,幾隻蒼蠅嗡嗡繞著。
男孩往裡面跑,拍拍左下鋪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線最佳、最乾淨的部份。
「謝謝你。」晴鈴摸摸他的頭,並給他口袋裡隨時會預備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疊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樣,並沒有一般男人的邋遢髒亂,說是軍隊嚴格訓練的。
彷彿跑到終點的人,力氣用盡,她雙腿發軟,先坐在他床上,彷彿能聞到他的味道;手輕輕摸著,彷彿能觸及到他。
枕頭下有東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過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頁,有人用漿糊和針線費心修補過,她鼻酸眼濕了,這寶貝可差點被她毀掉呢!
不捨離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卻發現床板上有刀刻的幾個字。靠近細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無情更苦」,還有一個小小的「晴」……淚水迸了出來,這個憨人喔!
明明心裡是在乎她、喜歡她的,為何偏偏要講「無心無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繞,都繫掛不住,只辛苦地繞成一個零……到底什麼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虛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覆摩挲那些字,還不夠,人乾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過的每一寸,想像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覺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縫篩進的幾絲陽光舞著細塵,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時此地,忘了身在何處。
突然上鋪有人咳嗽,一個男人的頭俯望下來,張大眼詫聲說:
「是誰呀……啊,是護士小姐……呀,陳小姐……」
不曉得誰比較尷尬,她驚跳起來,頭去撞到床架,痛也來不及叫,問:
「你……怎麼沒去上工呢?」
「感冒發燒了,昨天還去拿藥,陳小姐忘記了嗎?」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點是剛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來送藥給范雨洋的……」但沒有藥,只有幾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張說:「呃,范雨洋要復檢,我來通知他……」
那人會相信嗎?哪有三番兩次復檢,來通知又隨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沒有可能他吃藥睡昏了,什麼都沒看清,以為在作夢?
但如果看清了,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又會如何告訴雨洋呢?
晴鈴火燒臉頰肩脖般,冷靜不了,心愈慌人愈亂,只有狼狽地逃離工寮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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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洋靠在晴鈴宿舍的門外,她不在,他等著。
半圓的月亮在兩個屋簷間凝視他,已經好幾晚了,似不停跟蹤的窺探者。
十幾天來,他試著離開,行囊都帶齊,沿著河又跨過山到別的礦區,打算一去不復返;但往往做不到幾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這裡來,是為了誰?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對望,嘲弄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進工寮,他那群兄弟們已經七嘴八舌大肆哄鬧和渲染,說護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認晴鈴是他的女朋友,以保護她的名譽。
從那時起,他腦裡裝不下別的東西,內心的聲音反覆說:
唉!晴鈴,妳又闖禍了!怎麼不回台北呢?怎麼又捲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渦呢?
我可努力試了又試呀,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築成的人,不碰沒事;一碰,即使是輕輕的,也會全盤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有靜謐長巷尋常人家,對滂沱大雨中來的我是多麼大的誘惑,妳明白嗎?我們只有共沉淪了……
八點多,在桂枝家吃飯和做窗簾的晴鈴,踏著月色歸來。
一見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點,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傳遍整個礦區?在她背後早已人言鼎沸了?
沒錯,以颶風速度傳著,人人皆知,只好說他正在追求她,非來找她不可了。
對呀,這是唯一的方法,否則這護士還有臉見人嗎?相愛,已不能再否認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顧一切,飛奔入他懷中,緊緊相擁,從許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頑抗,是多麼輕鬆快樂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墜到無分你我,最纏綿最暢漓的愛戀中!
「沒辦法了,對不對?老天爺也要我們在一起……」她凝望著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爺的意思……」他輕撫她的臉,不再掩藏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從來沒有給我一個指示或方向,任我無望地飄蕩,直到遇見了妳,才終於有了話語--祂說,要晴鈴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褲後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塗過、他寫過的;她摔過、他補過的,他們唯有的愛情印記,放在她手中說:
「我從沒有把詩集送給別的女人,也沒有對別的女人說過愛情的話,只有妳,晴鈴,這是我僅存的一本,像劫後餘生的靈魂,一直都是交給妳的,請保管。」
晴鈴接了過來,自內心發出微笑,粉窩盛滿月光,蕩漾著柔情。
那樣淳美動人,已熄滅許久的詩心,瞬間又復活,在她耳畔,雨洋念著--
虛無的我,投影於妳
情之精靈,我永恆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