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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簾 第六章 「庸」 作者:謝枯蘭
    護照、簽證,接下來就是出國的一堆瑣事繁忙。部門秘書蘇阿姨問要報機票、火車車資還是加油錢補助的時候,符希猶豫了一會兒,說,油錢補助。

    「喲,你的品味真奇特呀,符大博士。」

    ——大家都說,博物館可以沒有館長、沒有任何一個研究員,但不能沒有蘇阿姨。蘇阿姨工作三十年來苦中作樂的興趣就是欺負高智商笨蛋們(儘管有時呆頭學者做出的笨事實在凌駕於他們帶來的樂趣),年輕資淺人員被她有事沒事調侃兩句十分正常,組長們被奚落也不是沒有看過。除了館長不純然是個學者她還有些忌憚之外,幾乎無人可以倖免。不過這次,符希心頭一凜,有點在意。

    其實通常都會搭洲內飛機的,雖然風險大些,畢竟舒適快速。當然不可能選空氣污濁龍蛇混雜的跨國火車,睡個覺都要提心吊膽保護行李;而,儘管是寬平無速限的國際公路,要開十七小時的車也夠累人的。再說,茶米合眾國州界分明,在歷史上根本就是不同的小國,只為封鎖、對抗鄰近的兩個人口數目加起來超過世界人口半數的超級大國方才聯手;各州不但各擁法律規章,甚至還有不少個州明文規定州民永遠保有雙重國籍。經過鐵路和公路,每回穿過州界便要檢查證件一次,有些州的官方語言完全聽不懂,比出國乾脆講國際語言還要麻煩,依照各州民情說不定更會發生必須在證件裡夾張鈔票賄賂才過得了關之類的事件;搭乘飛機的話,通關驗證出入國界只需要起降各一次就好了。然而……

    是因為年紀大了嗎,總覺得,這一陣子,特別不想死。

    似乎不只是死;不想出國,不想離開目前的生活——一點都不要變,這樣的生活。單單只是今天下山前他比平時少說了一句「再會,路途平順。」就不知怎麼回事地整天坐立不安;為什麼今天沒說,因為魚餌製作被我妨礙了嗎,可是一早到門口等他起床,說要做還給他的時候,他看起來也沒有生氣,只是默默指向一個月也用不完的、份量驚人的魚餌山……那是為什麼,為什麼沒說……

    想要一天一天過著同樣的日子,熬到五點,就能上山去見他;到了早上,聽他說那一聲,就能再度撐到,下一個五點……

    五點,比平常更快地奪門而出時,彷彿聽到學弟在勸著學姊:「不是啦,不是啦,學長是趕快回去收行李啊∼∼」

    然而心上連擱都未曾擱一下。

    明天就要出發了,今天卻又沒有說。兩個月聽不到,出發前只剩下明天的一次,滿腦子想著算著,完全不記得途中的交通狀況。有沒有做了什麼事會收到罰單,有沒有做了什麼事被眾喇叭們警告圍剿,腦中沒有絲毫印象;當回神時,已經在山路上了。

    通往他的熟悉山路,上面堅硬的石頭現在已經知道哪幾塊也會輕輕動搖。曲曲折折不肯直來直往的彎道,現在不需要照明也知道接下來將要怎麼繞轉。擋風玻璃前一片夕陽,高積雲層層映照出燦爛炫動的流光,通往他的,通往夜晚的,山道——

    「晚霞……」

    五彩變幻,捉摸不定。每天的這個時分,可以期待,無法預測。籠罩一切,卻握不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他事物部成為被忽略的陪襯剪影,陷入另一個世界。燃燒般佔滿,瞬息萬變,美麗得,令人不明所以地,迷惑……

    原來是,「晚霞嗎……」

    當符希提著空行李箱下車時,絹用眼角餘光望來,沒有說話。

    「我——」

    符希說,

    「我想我猜到了。」

    默默聽完,終於點頭。

    「是。你猜到了。是晚霞。」

    我,猜到……了……?

    向來舒緩的動作忽然迅捷起來。快速幾乎像是扯開一般解下紳帶,打過千次以上的結卻彷彿糾纏混亂,牽絆全身。終於扯下,用力拋擲出手,符希眼睜睜看著霞帶朝自己扭舞飛來,五彩流轉。

    ——伸手去接,輕飄飄的質料卻拋不遠,早就墮下,落在腳前。

    「絹……」

    左手拄地,面無表情地說。「你猜到了。給你。」

    「……」不知道為什麼,怔怔立了半晌,才彎腰撿起。無意識地纏在手上,「……唔……謝謝……」

    他轉過頭去背向而坐,語音平平淡淡:「那麼,回去之前,要把遠長輩的房子收拾乾淨,不要漏了行李。」

    「回……去?」

    「……是啊。」再度轉過頭來,他微微笑著:「你為紳帶到這裡來,現在紳帶拿到了,當然就該離開。」

    我為紳帶到這裡來,現在紳帶拿到了,當然就該離開……呆呆站著不知道多久,終於開口。一發聲發現居然啞著:「……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那天一亮你就走吧。」站起身。轉身前再度伸手腰間。「……這個差點忘了。」

    ——迎面拋擲過來,細密繫著五色絲條的行動電話。

    舉手接住,不知從何而來、說不出的心慌:「電話……電話是給你的……」

    「給我。」他沒有回望,背向著說。「給我,做什麼呢。你只是一個民族學家,換了誰都一樣;我——我只是一個層雲族人,換了誰都一樣。」

    不自覺踏前一步、「電話是給你的!」

    聲音漸遠。缺了紳帶束住,最外層的章顯隨著行進飄散開來:

    「我……已經用不著了……」

    ***

    結果今天,也沒有聽見他說。

    提著打包好的行李放進車裡,原本只認為要收進兩個月的用品,不料收完了這將近一整年。已經沒有理由再在他的小樓門前徘徊,他始終沒有出來。坐進前座,符希對自己說,也不算原封回去,還有一條紳帶。

    「紳帶……」

    ——應該是件大喜事。好吧,趕快回博物館去,把紳帶掛起來看看,符希發動車子。

    仍舊是一路顛簸,早已習慣。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開得加倍不平穩,閉著眼睛也說得出的凹洞,避不開來就從上面駛過,後座一年來的生活用品響成一片。開過幾百回的險降坡,就放著讓它不斷加速,最後才用力煞住。轉過一個驚險彎轉,車子重重震跳一下,符希猛然停車。

    胸口起伏,今天是怎麼了,因為昨天沒睡著嗎,完全靜不下心。

    呆坐駕駛座上十分鐘,慢慢調勻呼息,符希想,好,該走了。舉手準備發動——

    忽然間舉起的手就一拳敲在窗玻璃上。

    裂痕蔓延出六角形的碎片痕跡,因為是安全玻璃不太尖銳,只擦了三四道傷,卻是很長。

    直到手上疼痛,符希才回過神來。

    ——我這是在幹什麼。這種升學壓力下的少年才會做的事情……

    當年沒敲學校的窗戶、也從來不能理解同學們為什麼會想去敲。符希脾氣的風評向來很好,甚至有人說是遲鈍軟弱,不要講揮手動粗,連吵架都不一定提得起勁。

    現在卻在少年歲數的雙倍時做了出來。

    坦白說少年時代符希也沒感到過什麼升學壓力。成績有時極好,有時忽然又會很糟,師長家長們前來關心,符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固然十分篤定只想要上民族學系,卻不曾真的為之盤算煩惱。有興趣的東西極窄極深,無數的時間獨自掘出一個向內的領域,有人來講身邊的人們鉤心鬥角,有人來講有功課更加優秀的同學嫉妒自己,卻連感受都感受不到。符希向來不覺得外界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所以這世界也不曾惹火過符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手掌這樣劃出幾道痛楚鮮血來,心裡真的好過多了。

    用力搖了搖頭,把六角形玻璃小片大略清了一下,真的是太衝動,這下出發前還得先去修車,眾香的治安可說不上好,萬一遇上風雨那又更加麻煩;最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沒有衝動的理由,到底在衝動什麼……冷靜下來發動車子,繼續前行。

    然而,沒去清理,玻璃劃傷的擦痕血漬一路始終掛在手臂上,點點滴滴。

    趁清晨博物館無人,連打掃人員都還沒來。符希右手拿磁卡開了門,沒有沾血的左手小心拿著紳帶,一邊想著怎麼展示最好。

    「既然是晚霞,就像——佔領天際一般橫過……」

    打開休息室裡的玻璃櫃。現在才發現華學姊堅持研究部門也要有個模擬用展示櫃,「計劃才不會偏離現實」,免得溝通展覽構想時增加展覽部門的困擾,實在是真知灼見。細心披掛上去,退後幾步仔細看。

    果然很美。但是……

    記憶中懾人的驚艷,並不是這樣的。應該是——

    奪人心魂,屏息差點喘不過氣。

    以前看到寫作的人寫什麼「胸口像被大鐵鎚打了一下」,符希一直當是舞文弄墨的誇飾。直到那一天的層雲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鐵鎚打了一下,彷彿血也要嘔將出來,手掌緊緊按著胃部,幾乎直不起身——

    「……啊!應該是因為櫃門密閉隔絕了風。紳帶飄動的時候,顏色變幻萬方,所以才會那麼驚心動魄。」

    打開玻璃櫃門,到車上把野外用的電扇搬來,開了微風——到時展覽要怎麼處理,風扇要放進展示櫃裡,還是開放式櫃子配合上紅外線偵測系統隔開觀眾,再跟展覽部門研究看看——紳帶橫過玻璃櫃,左高右低微微畫出一道優雅弧線。兩端自然垂墜,隨著飄動盪漾出無數流轉的光和影。

    符希凝視,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對……」

    慢慢軟倒跪坐下來,握緊雙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來……原來不是啊……原來……

    「從來……從來就不是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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