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窗邊,坐著一個身穿素白色銀邊對襟寬袍的年輕姑娘。姑娘靜靜地看向窗外,眼神飄忽,小臉被寒風凍得紅通通的,似是坐了良久。
雖然嫩白的臉頰被那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冷風折騰得又乾又紅,但年輕的姑娘卻毫不在意,逕自沉湎於過去的回憶中——
她家和蕭家世代交好,又同住在一個杭州城裡,因而兩家的幾個孩子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好。這種情況下,日久生情似乎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幾個小兒女也不能免俗。就在去年,蕭家的景臣正式向蘇家提親,對像正是蘇家長女鍾靈,而蘇老爺一口應允。許是因為兩家父母早有結兒女親家之意吧。
一想到「蕭景臣」這個名字,年輕的姑娘一陣心痛,下意識地用右手抓住繞在脖子上的紅線,掌心緊緊貼著隱藏在袍子中的飾物,試圖從中得到力量。
早該死心了吧,畢竟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姐姐和他遲早會成親,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當這一天來臨時自己會如此不好受。果然,一旦事關感情,即使之前有多大的心理準備,都是無用的。她自嘲地想著,臉上也隨之露出苦澀的淺笑。
從小,她就知道景臣喜歡的人是姐姐蘇鍾靈,而不是她蘇毓秀,可那又如何呢?即使明知如此,她還是那麼笨,傻傻地,癡癡地,暗暗地戀上了他。
姐姐呢?她活潑開朗,熱情大方,似乎和每個人都能成為好友,和每個人都能盡情暢談,但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姐姐她只有在面對景臣時才會臉紅。即使是過去——當姐姐對自己的感情還混沌不清時,唯有她,早已將姐姐的情感看得清清楚楚,因為她和姐姐是心意相通的雙胞胎,更因為她一直在背後默默地看著他倆。
是啊,看著他倆,除此之外,她還能如何呢?膽小怯懦的她啊,永遠不能像姐姐一樣!
她想著,臉上的笑容更苦。半個月了吧,姐姐和景臣成親已經半個月了。可為何她還是不能放下呢?為何她一想到他倆,心頭還是若有所失呢?
她下意識地揪住胸口的衣料,緊緊地,死死地,終於,忍不住悠悠歎息。
如何才能做到遺忘呢?
若能調一杯忘情水,一口飲盡,把所有情感的煩惱拋個乾乾淨淨,也就能得個全身通透了吧……
她有些異想天開地任思緒飄走,直至又一陣更強勁的寒風吹來,她鼻頭一癢,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哈欠!」
揉揉鼻子,蘇毓秀回過神來,一眼就瞟見窗前的那株臘梅樹。
只見繽紛細雪、刺骨寒風中,傲霜斗雪的梅屹然挺立,競相怒放著它那嬌小玲瓏的淡粉色的花朵,一股撲鼻的梅香沿著枝頭往窗欞送。
蘇毓秀伸手拈起一朵盛開的粉梅,深深吸一口四溢的淡淡馨香,再閉眼細細品味,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姐姐,亦不再是景臣,而是大哥,連家的大哥,也是他們所有人的大哥。
這株臘梅樹正是大哥親手為她種的。她清楚地記得,當時,大哥一邊把土壓得嚴嚴實實,一邊溫柔地問她:「毓秀,你知道什麼是強者嗎?」
而她微一側頭,眨眨眼睛,等待大哥的答案。
大哥回以更柔和的淺笑,輕輕撫摸她的頭說:「所謂強者,就是要像楓葉,在嚴霜中那麼火紅;像松柏,在朔風中那麼蒼翠;像臘梅,在冰雪中那麼傲然。而我不求你楓葉、松柏那樣絢麗、張揚,只望你學習臘梅的堅毅,無論環境多麼惡劣,亦能獨自綻放。」
之後,大哥一家便離開了杭州城,再沒有回來過。現在算來,也有七年了吧。何其漫長的歲月啊!大哥,她懷念地在心中默唸一聲,也許大哥在很早以前就看出她喜歡景臣,也許在那時他就預料到她注定會失戀,所以才會在臨行前為她栽了一株臘梅,並說了那番話。
可是,她似乎是注定辜負他的期待呢……
當她又開始陷入傷感時,門突然「吱」的一聲被推開,進來一個身著翠綠斜襟團花小棉襖的婢女,手上端著一蠱熱騰騰的參茶。
綠衣小婢一見蘇毓秀在窗前吹冷風,臉色一變。她慌忙地邁開大步,先將那蠱參茶在桌上放下,再小跑到蘇毓秀身邊,將窗合上,既心疼又生氣地說道:「小姐,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瞧你,臉都凍傷了,要是風寒更嚴重了怎麼辦?」突然左右看了一下,埋怨道,「那個夏天又上哪去了,居然留小姐一個人在房裡?」
蘇毓秀無所謂地笑笑,說:「一早就沒見她,大概出去了。悅己,不要對夏天這麼多要求,她是客人。」
「客人?」綠衣小婢悅己有些嘲諷地念道,「她自己說要留下做丫頭報恩的,可是哪有她這樣的丫頭,不懂得照顧小姐也就罷了,還成天亂跑,不見個人影。」對她這種盡職的丫鬟來說,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吃閒飯的人了。說得出,做不到,她鄙視她。悅己想著,嘴巴翹得更高,不滿的情緒高漲。
「悅己?!」蘇毓秀無奈地笑著,「好了,別那麼苛刻,瞧瞧,你的臉都變醜了。」
「小姐!」悅己不依地念道,「你就是太好心了。」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桌邊,端起剛才放下的參茶,「小姐,不說別的,先把這個喝了吧。」
蘇毓秀接過悅己端來的參茶,先啜了一口,微擰眉,終於一口飲盡,然後把空碗遞給悅己。
悅己伸手接過碗,輕輕地將它放在托盤上,見蘇毓秀的臉色蒼白憔悴,便又走回她身邊,低聲問道:「小姐,要不要上床躺一會?」
輕輕抱一下自己,蘇毓秀覺得身上傳來一陣寒意,於是點頭同意了悅己的提議,「好吧。」
悅己扶著蘇毓秀在床上躺下,再替她蓋上綢面的絲被。看著毓秀睫毛下深深的陰影,聽著她均勻輕淺的呼吸聲,她心疼地歎了口氣,忍不住自語:「要是連少爺在這裡就好了,他一定會想辦法討小姐歡欣的。」再輕歎一口氣,她輕手輕腳地離開蘇毓秀的閨房。
而原本閉著雙目的蘇毓秀卻突然睜開眼睛,眸中儘是深不見底的悲哀。大哥,是啊,大哥在就好了。她想著,又抓住了胸口的衣料,悲鳴:天,讓誰來救救她吧。
她的心底發出求救的呼喊,可是無人聽聞。
疲倦地再次闔上眼皮,這次她是真的睡著了。
夢中,有她,有姐姐鍾靈,有景臣,還有待她最好,最好的大哥。
好幸福呵!
第二天早晨——
悅己從藥鋪抓藥回來,心不在焉地跑在回府的大街上。
哎!她是心不在焉,可是她能不嗎?一早,小姐的傷寒更嚴重了,所以她被差遣出來抓藥。說起來,還是怪那個該死的夏天,這兩天不知又跑哪去了,不見身影,害她不得不親自跑出來……
……
砰——
走路時胡思亂想的結果是和另一個不長眼的人撞了個滿懷。不及那人身高體壯,嬌小的悅己可憐地被反彈到地上,手上拎的藥包也灑了一地。
「哎喲!」因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悅己痛呼一聲,偷偷揉了揉發痛的臀部,她看著右手邊的藥包,驚叫,「我的藥。」現在是屁股痛及不上心痛,於是她火一上來,拋頭就是一陣臭罵,「哪個不長眼的混蛋?」
「小、小姑娘,對不起。」那人顯然不善言辭,直覺地道歉,但再一想又覺得不對,便傻傻直直地說道,「不過,好像是你撞過來的。」雖然他忙著應付三少沒有避開,但主動衝撞的人確實不是他。
那人說話如此憨直,顯然不瞭解女性。所以結果是,悅己火更大了,因事情被說破而羞窘,更因為某個稱呼而惱怒。她凶起一張臉,抬頭向男人吼道:「姑娘就姑娘,幹嗎非加個小字?」身材矮小的悅己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提及身高,向來是誰跟她提這個,她就跟誰翻臉,當然現在面對陌生人更不需留什麼情面。
但是她一抬頭就愣住了,張大嘴,感慨:好高好壯的一個人!頓時有些後悔,早知道客氣點,萬一他惱羞成怒給她一頓拳打腳踢就慘了。
正當她想撿起藥包,閃人時,卻聽一個輕佻的男音傳來:「唉喲,好凶悍的小姑娘,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哦。」
唔——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一向火爆衝動的悅己抬起頭,又是一陣狂吼:「該死的,我嫁不出去關你屁事?」這一吼,她又呆了,站在剛才那人身後的是一個白衣的英俊男子。唔,很久沒遇到像蕭少爺這樣賞心悅目的人了,嗯,看在這分上就原諒他的失禮吧。她再次繼續剛才中斷的行為,一一撿起地上的藥包。
正要起身離去,又聽到一個清朗醇厚的聲音:「飛揚,你就少說兩句,人家可是個姑娘家。」
如此悅耳的聲音不禁令悅己浮想聯翩,說不定又是個養眼的人呢。她迫不及待地直起腰,抬頭……
啊,啊,這一抬頭,不禁使悅己驚訝得嘴都歪了。不是這個人有多漂亮,而是,而是世上怎麼會有聲音和長相反差這麼大的人呢?明明聲音這麼柔和,這麼好聽,可是長相就……瞧瞧,那滿臉捲曲濃密的鬍子,讓人只能想到三個字——虯、髯、客。既然需要用鬍子來遮住容貌,估計是好看不到哪裡去。不過,看他狹長深邃的眼眸卻很是漂亮,似乎隱隱有種熟悉感……是她想太多了吧。這麼一個高個的大鬍子,她要是見過應該會有印象的,應該會有。
拿他的聲音和眼眸對照他的長相,悅己不禁惋惜地搖搖頭,正欲離開,剛才的白衣男子飛揚又吊兒郎當地開口了:「喲,二哥,你的魅力果然匪淺,瞧瞧,原來一個凶巴巴的小姑娘,一見到你就害羞得說不出話來了。」
如此輕慢的話語再次引來悅己的怒目而視,但一看到三頭大熊並肩而立,她就覺得和他們作對實在是件很不明智的事情。一打三,她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再說,好女不與男鬥,她走還不行嗎?
冷哼一聲,悅己拍掉身上的塵土,打算回府。可腿還沒邁開,那青袍的「虯髯客」若有所思地說:「這位姑娘看來有些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