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逐漸開始轉暖,快要入春了。那略帶一些暖意的陽光照著滿園翠綠挺拔的瘦竹,不禁給人一種春天已經來臨的錯覺。
蘇毓秀身著一件太師青的纏枝蓮斜襟短裌襖和一條番蓮綠緞百褶夾裙,外面再罩一襲月白紗地起淺綠絨竹葉的輕薄軟紗袍。那紗輕薄柔軟,即便是在衣著臃腫的冬天,也別有一番飄逸的情趣。
她環顧四週一圈,盡情地欣賞那一片姿態優美的綠竹和奇形百怪的假山,嘴角不受控制地勾勒出笑痕。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只覺得這滿園的清新空氣竟蘊涵著竹葉的芬芳氣味。她再次確認自己來對了。
在這裡,總好過留在房裡同大哥大眼瞪小眼。……這麼想,應該沒錯吧?她不太確定地暗忖。一旦產生這種猶豫遲疑的心思,其結果也只能是越想越煩,蘇毓秀當然不能例外。
最終,她用力地甩甩頭,明智地選擇不再去想。可睜開眼睛後,她的表情卻丕變,眸中流露異色。
看了一下身邊的悅己,她很快地恢復正常,突兀地說:「悅己,我要吃酸梅,你快給我拿去。」
悅己瞧瞧剛放下的那尾箏,流露出不太甘願的表情,輕輕咕噥道:「要吃什麼,也不早說!」
蘇毓秀明明聽到了她的叨念,卻故意不解地問:「悅己,你說什麼?」
「不,不,我沒說什麼。」悅己笑得有些牽強地否認,「我是、我是想,小姐突然想吃酸梅,是不是,是不是……」她支支吾吾地一時接不下話,好不容易靈光一閃,便大叫道,「是不是懷孕了?」懷孕的人喜歡吃酸的,嗯,她這話沒說錯。只是好像還有點不對勁,是什麼地方呢?
蘇毓秀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一下,她冷冷地看著悅己,不語。
因為她直接清冷的目光,悅己很快地投降,道:「好了,好了,小姐,我知道我的笑話很無聊啦。」她努努嘴,笑容是少見的僵硬。哎,誰叫她明知道小姐和連少爺沒圓房,還說出那番話,真是蠢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悅己懊惱地敲敲自己,選擇領命而去。
待悅己的身影漸漸消失後,蘇毓秀用一種更銳利的視線看向右斜方,平日裡軟軟的音調變得硬朗起來:「那邊的姑娘,請出來吧。」
話落後,仍是一片寧靜,唯有一陣冷風吹過,幾片竹葉翻滾著卷落。
此外,什麼反應也沒有。
但蘇毓秀並不急躁,也不難堪,她歎口氣,淡淡道:「姑娘,你確實躲得很完美,但是你沒發現陽光早就出賣了你嗎?」這麼明顯的影子映在地上,她想當作沒看到也不行。而且,從那體型來判斷,她以為來人是個姑娘。
這回總算有了動靜。一個身穿黑色夜行衣,臉蒙黑巾的女子出現,最聳動的是她的左手握著一把劍鞘精緻秀氣的長劍。雖然劍未出鞘,卻已夠程度嚇到蘇毓秀了。
雖然在舉止神情上,她仍表現得沉穩鎮定,但心中早已慌成一片。因為出現的並不是她預想中的人,她以為不是大嫂溫水柔,就是管事杜若霖,誰知兩者皆非,來者居然是個不速之客。她很慶幸她遣開了悅己,要是她在,恐怕會做出一些令人心痛的傻事。
幸好!只是她也該想個脫身的辦法才行。
「這位姑娘,不知蒞臨風馳堡有何指教?」她努力地維持平常的姿態,力圖不引起陌生人的警戒。
「沒什麼指教。」那蒙面女人抬手用劍柄指向她,冷冷道,「只想請司徒夫人你跟我走一趟。」
司徒夫人?蘇毓秀的心微微一顫,放心了幾分,「姑娘,我想你認錯人了,我並不是司徒夫人。」
她的解釋卻換來陌生女人冷漠的哼聲,她顯然並不相信蘇毓秀的言辭,「你別想騙我!我調查過,司徒胤的妻子長得柔弱可人,最喜歡穿青色的衣服,而且她每日都會來竹園散步。不是你還有誰?」
這下,蘇毓秀全明白了。女人真正想找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大嫂,而是大伯司徒胤。她大概是想用大嫂來逼大伯就範吧。而自己偏偏這麼倒霉,長得柔弱,穿了青衣,又那麼巧地來了竹園,似乎無論再怎麼解釋,對方也不會相信了。
但此時的情況,除了解釋,她也別無選擇。蘇毓秀歎口氣,道:「姑娘,我真的不是司徒夫人,我夫家姓連。」明知無用,她也唯有試試看了。
「你是連夫人?」女人譏誚的笑聲傳來,「司徒夫人,你說謊也不打打草稿嗎?誰都知道連二夫人嬌蠻任性,高傲冷漠,你這個樣子像嗎?」
嬌蠻任性,高傲冷漠?蘇毓秀忍不住睜大眼睛,她什麼時候變成那個德性了?果實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流言的力量真可怕,看來她是有理說不清了。短短一天,就嘗到兩次有苦說不出的滋味,她今天的運氣太背了。
「司徒夫人,我勸你別想在這裡拖延時間。聰明的,還是乖乖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黑衣女人似乎開始不耐煩了,冷冷說道。
既然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蘇毓秀也不想再同她爭些什麼,她淡然一笑,道:「姑娘,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客氣了。」女人的瞳孔微微一縮,右手的食指、中指併攏,朝蘇毓秀的麻穴點來。許是因為過於自信,許是因為看輕蘇毓秀,她的勢頭來得並不太快,所以蘇毓秀身形只是稍稍一偏,便躲開了攻勢。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看左手,以為只是個巧合,她提氣一躍,再次向蘇毓秀的頸窩襲來。
蘇毓秀也不慌,身形又是稍稍向右一移,很微妙、也很湊巧地躲開了女人的手指。
女人看看自己的手,她從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巧合,所以答案只有一個。她冷笑一聲,收「指」成「拳」,道:「看來我低估你了,沒想到司徒夫人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她說著抽出了握在左手的三尺長劍,手腕一轉,那凌厲的劍氣直指蘇毓秀。
看著那冒著寒光的銀色長劍,蘇毓秀難免跟著心寒起來,她忍不住再次解釋:「姑娘,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她知道是白費唇舌,可是現在她能做的也只有抱著那僅僅一成的希望。
果然,那女人只是冷哼一聲,給予的回應是以更迅猛、更敏捷的姿勢將劍直直地送出……而蘇毓秀也唯有選擇——躲避。
不躲,難道把自己往虎口送不成?
於是,兩人在竹林與假山間玩起躲貓貓來。一個逃,一個追,逃的人不想做階下之囚,所以不能停;追的人不想認輸放棄,所以不願停。
見這僵局大有長久持續的趨勢,黑衣女人略微煩躁起來,喝道:「溫水柔,你想躲到什麼時候,有本事就正面和我較量。」話語間,她又劈出凌厲刁鑽的一劍,「刷!」
這一劍又被蘇毓秀險險地避開。她收驚似的拍拍胸口,心中無奈至極:哎,倘若她真是個高手,她又怎會讓自己處於如此被動的局面呢?事實是,她真的是不懂武功啊!要說會那麼一點,也只是現在使的三腳貓工夫。
女人將蘇毓秀拍胸的動作看作一種對自己的輕視,她惱怒地一咬牙,手腕揮動。只見一道白光劃過,劍速達到最高點。而蘇毓秀也因此躲得更險,兩人彷彿比拚耐力似的在林間穿梭、迴旋。那身法之快到了只見影不見形的地步。
可即使如此,僵局也沒有打破。直至半炷香後,園外突然傳來兩個男人低低交談的聲音,再是竹葉摩擦衣服的簌簌聲,最後是某個男人焦慮擔憂的呼聲:「毓秀!」
只這短短的一聲,形勢發生了質的變化。
因那呼聲,蘇毓秀的身形微微一窒。高手過招,瞬息千變,雖只是這一眨眼的工夫,已讓別人有了可趁之機。
其結果是,一把冰冷堅硬的鐵劍無情地架在了蘇毓秀的脖子上。蘇毓秀只覺得脖子上一涼,反射性地想要躲避,卻被人按了回去。然後女人冰冷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不要動,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蘇毓秀從不自認是什麼威武不能屈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逞強地做什麼反抗。她乖乖地一動不動,看著來人,無辜地叫道:「大哥。」
來者共有二人,除了連雲,還有任飛揚。
看著蘇毓秀脖子上的長劍,連雲的鳳目一瞇,眸中迅速地閃過一道異光。他沒有發怒,反而笑了,道:「姑娘,可否放了在下的妻子?」他的笑容溫馨親和,襯著那俊美非凡的容顏以及睿智深邃的雙眸,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美麗脫俗,宛如謫仙下凡,渾身洋溢著一股飄渺絕世的仙氣。
他罕見的俊美讓女人的氣息在一瞬間阻斷,她的神情呆滯了一下,癡癡問道:「你、你又是誰?」雖然她試圖將語氣強硬,但旁人一聽還是能明顯發現她的氣勢弱了不少。
「在下連雲。」連雲簡單明瞭地報上姓名。
「連雲?」黑衣女子喃喃地念道,初時語氣有些癡迷,但馬上褪去。她眸中閃過羞惱之色,憤怒地吼道:「你們還想騙我?誰不知道連二爺長了一臉大鬍子,形容粗獷,怎麼,怎麼會是你這樣、這樣……」
正當她支吾著說不下去時,蘇毓秀抓住她分心的時機往她腕上輕抹了一下。然後,只聽「噹」的一聲,長劍直直地落在了地上。蘇毓秀也趁著空當,身形一晃,逃離了黑衣女子的控制。她輕快自若地移動身形,只是一閃,便來到連雲面前。
「大哥。」她驚慌地撲向連雲,沒有察覺黑衣女人羞惱地用左手拾起劍,並自她背後刺來。
情況變化之快,讓連雲身後的司徒胤和任飛揚都來不及反應,他們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當然悲劇並沒有發生,連雲也不會讓它有機會發生。他用右手攬住蘇毓秀,身提向右一側,用左手迎向刺來的冷劍。那左臂劃過劍鋒,手指輕輕地點在女人的腕上。又是「噹」的一聲,劍再次落下。
一時間,看著連雲臂上的血痕,現場啞然。眾人都呆住了,包括行兇者。
幸而任飛揚反應得倒也快,他沒有急著探看連雲的傷勢,反而飛快地上前點向女人的麻穴。
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那女子來不及閃避,唯有眼睜睜看著他的手指點上她的肩狎。
任飛揚收回手,好奇地瞅著她臉上的黑巾,猜測起她的長相……
他向來不是一個會為難自己好奇心的人,所以他很快下了一個決定——一把拉下黑衣女人的面巾。
隨著他的動作,女人的臉一下字暴露在空氣中。她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面容本來還算清秀,只是現在被羞惱扭曲成一張猙獰的面孔。
她怒視著任飛揚,聲嘶力竭吼道:「既然是我技不如人,那要殺要剮隨你便好了。但我相信像你這種助紂為虐的小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滿嘴的咒罵讓任飛揚微皺起眉頭,這個女人說的是什麼鬼話,當他們風馳堡裡全是嗜血的大魔頭嗎?於是,他大爺一個不爽,兩指陡地一伸,便又點住了少女的啞穴。
無視於少女猙眉突目的樣子,任飛揚裝模作樣地掏掏耳朵,唉聲歎氣地說:「這下耳根子總算清淨了。」他天生的劣根性促使他習慣地挑撥少女的情緒。
尤其看到少女氣得頭頂冒煙的樣子,他更是覺得通體舒暢了。吊兒郎當地一笑後,任飛揚轉身打算離去,可眼角卻突然發現少女的右腕上有一道銀光。他忍不住駐足,好奇地看過去,那裡插了一根銀針。他饒有興味地將它拔出,想到剛才蘇毓秀奇怪的一抹,便若有所思地將視線移向她,然後偷偷收起了銀針。
這一看,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只見蘇毓秀睜得老大的秀目突兀地淌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而她的眼神呆滯、空洞,彷彿是受到了什麼致命的打擊以致神魂皆被擷去。他的心禁不住一寒,天,那一劍該不會是劃到了什麼不該劃的地方吧,譬如手筋……一想到這裡,他的心更冷,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這時,連雲擔憂的聲音傳來:「毓秀,你哭什麼啊?我沒事的。」
可這話到了任飛揚耳裡就成了連雲對妻子的安撫,他忍不住擰起雙眉,用最快的速度閃到連雲身邊,焦急地問:「二哥的傷沒事吧?」
「沒什麼大礙,只不過劃破一條小口子而已。」連雲回以一個安撫的笑容,無所謂地展示他的傷口。
任飛揚一看,發現果然如他所言只是小事一樁,不禁傻眼了。他不客氣地驚呼出口:「既然沒事,那小嫂子幹嗎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的話真的不算誇張,因為此時的蘇毓秀確實很不對勁,她緊緊地捏著連雲未受傷的右腕,表情由空洞化為悲傷,好像,好像那悲傷中藏著一層深深的自責……
不過,說實話的人是不受欣賞的,所以任飛揚的下場是遭到連雲一個飛來的白眼。
「毓秀,你別聽飛揚胡說,我真的沒事。」連雲轉頭之後又換上一張溫文可親的臉,軟語安撫受驚的佳人。
「怎麼會沒事?」蘇毓秀彷彿受了什麼刺激似的回過神來,她尖銳地反駁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毓秀,這不是你的錯,別太放在心上。」連雲溫柔地輕拍她的背。
任飛揚有些譏誚地看著這一幕,搖搖頭,感慨:所謂重色輕「弟」,大概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