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道十年,這是第一次被人一眼道破身份。
眼下情形甚是複雜,是非敵友難定,靜王雖相隔了一段距離,然而目光爍爍,一直看向這裡。縱是清明向來膽子極大又有決斷的一個人,也不免猶豫幾分:自己這身份著實隱秘,當講,方是不當講?
江涉卻也不待他思索,自語一般道:「那一招『連環劫』,除了三哥當年,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
一點淡金陽光灑在他面上,恍然可見烏髮中淺淡銀絲和眼角細微紋路。遠遠望去,依然是白衣俊美的一個人,細看之下,方知畢竟是光陰飛渡。
一瞬間,清明決定下了這個賭注,他微微一笑:「老師是不敢當的,承蒙段軍師厚愛,略指點了我幾年。」
這也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江涉抬首,極輕的笑了一下:「玉京的使者麼?」
清明正色道:「正是。江前輩,其實我這次進京,最主要的,也是為了見您一面。」
「見我?」江涉也不禁微微一怔。
清明歎道:「江前輩又何須驚訝,今日之江前輩、陳玉輝將軍、還有玉京之段軍師,烈將軍,三十年前,不都是極熟識的好友麼?」
此言一出,江涉臉上顏色劇變,本就極差的面色更是宛如清白瓷器一般,瘦削手指猛地顫抖起來,竟是不受控制。靜王站的並不遠,一眼見得如此,三兩步就要跑過來,江涉卻又挺直了身體,向他緩緩搖了搖手,靜王腳步當即頓住,見江涉神色十分堅決,終是退了回去。
「原來你也是知道的……」他慘淡笑笑:「是三哥告訴你的吧。」
「不過,當年不止四個人啊……三十年前的事,大抵也沒甚麼人知道了,那時,七個人在一起,當真是無法無天了,別人叫我們甚麼『京華七少』,那時年輕,胡鬧倒是真的……」
………
「阿雲和阿七站在一起,街上的大姑娘都只看他們兩個了!」
「嫉妒啊你!」有人頭上被猛敲了一記。一個年輕飛揚的聲音叫道。
「別鬧了,喝酒去,大哥他們幾個都等急了。」
「大哥又進宮當值去了?真是,最近每總缺他和老三。」
「大哥和三哥有官職在身,自然不同。」一個沉穩老成的聲音答道。
「那,那老六還做官呢!」
「二哥,六弟是世家,不一樣的。」依然是那個聲音。
「算了算了,老四你總幫著他們說話……」
「恭喜二哥,最近陞遷的好快!」十分溫文的聲音笑道。
「老六你也拿我開心!」一肘子揚過去。
溫文聲音的主人笑著躲過,「只阿七還是白身……」
「他還小呢,急什麼!」前面的聲音,略有些不以為意。
「那有什麼好,和六位哥哥在一起才好呢!」一個仍帶著些許孩子氣的聲音叫道。
………
「當年的京華七少裡,我排行最小,烈軍排行第二,段克陽第三,陳玉輝第四,第五……」江涉微微停頓一下:「是雲飛渡。」
寒江之畔,一身浴血的雲飛渡竟是江涉的五哥。
清明只聽得驚心動魄,這些內情,他其實一概不知,敢下賭注的原因:一是方才江涉無意間脫口一句「三哥」;更重要的是,當日他刺殺陳玉輝之際,瞥見桌上一個小手卷,手卷陳舊,上面的幾個人物竟是十分熟悉,當下便把手卷放入懷中藏好,卻從未想過,畫中人物竟有如此錯綜之關係。
這個賭注,他已贏了一半。
他自然不會在江涉面前提到此事,若被他知道自己便是殺陳玉輝兇手,只怕命也要送到這裡,更不用說其他了。但想到那畫捲上還有兩人,自己卻不識得,不由問道:「那麼餘下的兩位……」
「排行第六的潘意你大概從未見過,他是白華的父親,幾年前病逝了。」
清明「啊」的一聲,想到手捲上一個斯文清俊的年輕人,單看相貌,與小潘相並非十分相似,但那種溫文中隱隱顯貴之氣質卻是如出一轍。
「而排行第一的人,大家最服氣的大哥,正是石敬成。」
當年,大概沒有人會想到今天這樣的結果。二哥烈軍脾氣暴躁,其實十分關心兄弟;三哥段克陽聰明機智,很少有事瞞的過他;四哥陳玉輝沉默寡言,擅長兵法;五哥雲飛渡剛烈驕傲,最是性情中人;六哥潘意出身世家,形容溫文,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卻很少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大家最為信賴,如兄如父一般的人物,卻是大哥。
京華七少,絕無無名之輩。
大哥石敬成和六哥潘意一開始就是朝中人物,六哥還可說是家世原因,大哥卻是完全憑著自身才智,他文武雙全,三十歲的年紀,已在朝中頗有勢力。
後來三哥段克陽投到了寧王手下,一次六哥喝醉了,用筷子敲著酒杯笑著說,三哥其實是最驕傲的一個人,絕不甘於人下的,只可惜,他太有心機了,心機太盛也會遭人忌的。可是說這話的六哥也是個心機極深的人物,但是他一直對我很好,他說,他只我這麼一個弟弟。
現在回想起來,大哥和三個的對峙,大概早已開始。
兩個一樣才氣縱橫又驕傲到十分的人物,莫非真的不能共處?
二哥烈軍大概真是被寧王的霸氣才華吸引過去的,那位寧王殿下,當年也曾見過幾次,果真是不世出的人傑。
五哥雲飛渡一向和二哥最為要好,他投到寧王那邊我倒並不吃驚。
但是,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們會刀兵相見。
京華七少,凋零幾半。
除了朝上,後來我很少再見到大哥,四哥常年駐守邊關,相見更少;只有六哥,時常還來探我,一次他苦笑著對我說:阿七,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我足足花了三十年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說這話的六哥潘意,卻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病逝了,他本來是那麼風雅灑脫的一個人物。
「江前輩!」卻是清明的聲音把江涉喚回,他勉強抬起頭,看了面前這個笑意輕揚的年輕人,「既是前輩與軍師當年曾有兄弟之誼,我叫一聲『前輩』,勉強也不算僭越。於冰有一事相求,望江前輩看在昔日情誼與玉京數十萬百姓份上,援手相助。」
江涉只是靜靜傾聽,並不發一言。
清明若不驚慌,繼續述說:「其實說起來不過是一句話:玉京願降!」
這一句話聲音壓得極低,江涉瘦削手指又一顫,道:「你說什麼?」
「不錯,玉京願降。但即便降後,城中仍須留有相應軍隊,兩位王妃需得妥為安置,城中首腦保有相應地位,最好……」清明一笑:「能在玉京中繼續任職。」
這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之極,但細想之下又並非沒有道理:朝裡最了得的將軍陳玉輝已死,北方戎族蠢蠢欲動,若玉京肯降,自是上策。
雖然,這條件實在太過苛刻。
清明又道:「不直接與朝中商談的道理想必江前輩也知曉,只因石太師絕不會贊同此事,太師官高權重,只有靜王殿下與小潘相聯手上奏,方可一試。倘使此事真能做成,一來住了刀兵,救了數十萬百姓的性命;二來前輩兄弟亦有相見之日,也全了情義,豈非甚好?」
這一番話情理俱在,也是清明看出江涉原是個性情中人,方出此言。他住了口,靜等江涉答話。
「兄弟情義?」江涉忽然苦笑一聲:「你可知,我這一身傷病是如何來的麼?」
他不待清明答話,又道:「十年前,有人拼了性命不要來到京城,只為殺我……那一次,若不是阿靜在我重傷後傾了全力救我,能不能活下來還是未知之數,雖然活下來也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這些年只苦了阿陵,我重傷那年她才十七歲,我一個幼子江澄只有三歲。家中再無他人支撐門庭,她竟攜了弓箭,至朝上自請承我之位……這十年來,實是難為她了……」
清明至此方知為何江陵以一女子之身,竟能至此高位。江涉幾句輕輕帶過,當日朝堂之上,可不知經了多少波折。隨即又想:其實江家若是依靠靜王庇護,原不必如此艱難,可見這江家父女,也均是十分驕傲之人。
正思量間,卻又聽江涉聲音響起:「那時我方知道,二哥是何等恨我……」
聲音很平靜,但是,那是經歷多少磨折之後的平淡。
清明不由後退一步,心道自己果真疏忽,既是看出江涉傷勢是留風掌所致,卻怎地未想到這一點?
原來清明和南園皆是段克陽一手教養出來,但段克陽武功偏於陰寒一路,不適於南園。故而南園之成名絕技留風掌,卻是烈軍親手教授。
縱是他應變甚快,一時之間,卻也說不出話來。
江涉看著清明神色,忽然淡淡一笑:「其實二哥要殺我,我並不怨他。當日若不是我在城牆之上射了寧王那一箭,五哥又怎會慘死?一命償一命,原也是應當的。」他微微抬首,望了天際浮雲,「世人皆道我當日那一箭是為了天下黎民,之後加官晉爵,又人道我是為了名利云云,那些,其實都是假的。」
「我少年起就和六位兄長一起,說是名氣不小,其實一直靠他們護佑,並無江湖經驗。寧王叛亂那年我只十七歲,看他們刀兵相見我竟是呆住了,六哥一直說我太孩子氣,可在那之前我當真毫無所覺!後來京城整整被圍了三日,那一天在城牆上,我看見寧王,心中便想,若是這個人一死,我們兄弟豈非又可團聚,依舊像從前一樣?那一箭,那一箭便是從此而來!」
他越說越激動,忽然猛然咳嗽起來。眼見靜王又要走近,卻被他厲聲一句「阿靜,我沒有要你過來!」生生阻住。
清明停了一下,無視靜王的殺人眼光,走近了些,右手貼上江涉背心,為他調整氣息,待江涉氣息稍定,方道:「其實江前輩所想,並不盡然。我只知道一件事,若是烈將軍的留風掌當真是想殺一個人,只怕是當時便死了。又何談什麼後來找靈丹妙藥前來救助?烈將軍或者當年自己也不自知,他那一掌,其實手下仍是留了情吧。」
手掌下的清瘦身軀一震,半晌無言。
終於,江涉緩緩開口:「好,我便助你。」
清明心中大喜,面上卻仍保持平日笑意,退幾步深行一禮道:「於冰謝過前輩。」
他轉了身,正要向潘白華他們方向走去,卻聽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正是江涉:「玉京之事,只怕烈軍並不知曉吧。」
清明心中一凜,卻不答言。
迎面見到潘白華面上溫和笑顏,清明心中忽然一陣衝動,一句話幾乎脫口而出:「潘白華,我剛知道一個很傷心的故事,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然後他頓住腳步,先笑了一笑,說出口的卻是:「江前輩已答應相助,潘相,下一步就要你和靜王爺斟酌行事了。我和沈南先行告辭。」不理眾人臉色,拉了南園便走。
潘白華也有些驚訝,叫道:「於公子……」
清明笑道:「一起來便已夠招搖了,莫非還要一起走不成?靜王爺、江統領,改日有機緣再見!」
眾人見他說的有理,於是也不多讓。
南園聽得江涉應允,心中也自喜悅。直到了演練場外,方才到:「清明,做什麼急著要走?」
清明一面走,一面道:「那裡已經沒我們事了,不走做什麼!何況,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與今日旨意相關的大事,故而急著出來。」
南園見他說的認真,便也不再多言。清明來往京城幾次,熟識路徑,辨了一下方向,便和南園向客棧而去。
然後,不知不覺中,下雨了。
南園皺了眉:「出來時還是好好的天氣,怎麼這樣?」拉了清明在一家店舖屋簷下躲雨,又道:「你且在這裡等等,我去前面看看有沒有賣傘的所在。」說著返身又跑入了雨中。
清明站在屋簷下,一雙手籠在袖子裡,他其實並不討厭下雨,但就此看看雨景,倒也是件不壞的事情。
這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眼望去,京城樓閣,皆在煙雨之中,彷彿隔了一層舊事,朦朦朧朧的看不大清楚。清明悠然自得地哼著小調,忽然想到:三十年前的江涉等人,年少風流、風神俊朗,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在京城裡逍遙自在的看過雨景。
不知何處,有琵琶聲錚錚琮琮的響起,一個女子聲音遙遙傳來:「……記得啊誰扶上馬,那記當年許多話。」
但是三十年後的江涉,依然有著當年一樣的性情。
正胡思亂想中,忽見街上雨中走過一個年輕人,並未打傘,一身單薄青衫被雨水澆得緊貼在身上。左手腕上胡亂纏了白絹,便有血痕滲出來。京城裡那般了得的一個人物,此刻卻只得孤身一人。
南園恰在此時回來,手裡拿了兩把紫竹油傘。清明接一把在手,卻向那青衣人擲過去,笑道:「梅侍郎,接著!」
那青衣人一怔,一伸手將傘抄住,抬頭見竟是清明,舉手便要將傘擲回。
清明卻笑道:「梅侍郎,這傘不是送給你的,是賣給你的,你若想要,拿一兩銀子過來。我可不是什麼濫好人,拿錢換貨,沒有錢,直接把傘還我就是了。」
青衣人又一怔,想是從來沒想到有人竟會說出這種話。他抬首又看了清明一眼,神色茫然,猶豫片刻,竟是真的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子扔了過去。
清明一手接住銀子,微微一笑。
望著他身影漸去漸遠,南園不由問道:「清明,這人是誰?」
清明道:「青梅竹。」
南園一驚:「那你方纔還把傘給他,莫非……」
清明已知他意,笑道:「青梅竹這個人,脾氣又絕下手又狠,就算我今天給他一把傘,他日後下手,也不會因為這個留情些。」
「那你擲一把傘,所為何來?」
清明看了南園,半晌,方才笑道:「也沒甚麼原由,只是忽然想給他一把傘,於是就給了。」說著接過南園手中另一把傘,道:「你我打一把吧,好在現在雨也小多了。」
「清明,我忽然也想到一件事。」
「嗯,甚麼事?」
「一把傘,無論怎麼樣,也絕值不到一兩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