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緯難過極了,卻不知該怎樣打破這種僵局。青青夾在中間,更是左右為難。明知自己說什麼都錯,所以根本不敢去勸解或安慰紹謙。只有石榴,她非常樂觀的說:
「沒關係的!事情講開了反而好!紹謙那個人,生氣也生不久的,過幾天,他就會忘了!」
就在世緯、青青、紹謙三個人各有心病,糾纏不清的時候。小草卻在努力的適應她的學校生活。
她適應得並不順利。小虎子是孩子王,帶著眾學童,已經公然和她成了敵人。因為她和紹文,是老師的弟弟妹妹,自然就變成大家反抗的目標。小虎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他氣走的老師也不少,就是沒見過像世緯紹謙這樣的老師,蛇也咬不走,搗蛋也搗不走,好吧!大家比厲害,小草和紹文就遭了殃。被掐被打被拉辮子,簡直是家常便飯,有次還把兩個人誘進柴房,關了足足兩小時,才被紹謙發現救下來。世緯堅持「愛的教育」,不能體罰,而且,孩子們要適應群眾的社會,小草和紹文,絕不能因為自己的身份而享有特權,他們要主動去爭取友誼。所以,明知兩個孩子受了很多委屈,世緯就是不肯嚴懲小虎子。這天,小草正在大樹下背唐詩,豆豆來了。
「小草,」豆豆怯怯的喊,她是立志小學中,唯一的小女孩,自從小草來了,才有了伴。但是,平時懾於小虎子的「權威」,都不敢和小草說話。現在,看到大男生都不在,她再也忍不住,就溜到小草身邊來。「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做朋友?」小草驚愕的,四面看看。「你是不是在騙我?上次也是說做朋友,把我騙到柴房裡去關起來!」
「不不!真的,我好喜歡你呀!」豆豆真心真意的說,就從懷裡掏出一個蠶繭。「喏!我送你一個蠶繭,是我自己養的蠶做的繭地!是今年的第一個繭地!這只蠶是白色的,可是吐了一個金黃色的繭,好不好看?」
「太好看了!」小草感動極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真不知道如何回報是好。一個激動,從脖子上取下了荷包。「我有一個百寶荷包,裡面都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把蠶繭收進去,我也要找一樣東西送你!」她取出一粒彈珠,有點心痛,卻終於大方的「割愛」了。「我有兩顆,送一顆給你!」「哇!好漂亮啊!」豆豆歡呼著。伸出手去,還沒拿到,彈珠就劈手被小虎子搶去了。
「呵!彩色彈珠!」小虎子大喊。
「是我們的!」小草急急的說,抬頭一看,阿長、萬發、大全、小八……等人,全站在面前。她瑟縮了一下,勇敢的伸出手去抓:「還我!還給我!」
「來拿呀!來拿呀!」小虎子把彈珠舉得高高的,邊喊邊跳開。「她還有一個荷包!」萬發嚷。
小草急忙伸手去抓荷包,萬發比她更快,抓起荷包,一個「快投」,傳給了阿長,阿長再一個「快投」,傳給了小虎子。小虎子一手握彈珠,一手握荷包,向學校的後花園奔去,嘴裡嚷著:「好好,這一下報仇時間到也!你哥哥踩死了我的小花,我就丟掉你的荷包!」「不要!不要!」小草尖叫著,追在後面。「那是我海爺爺給我的東西……求求你不要不要呀……」
來不及了。小虎子站在水井旁邊,手一鬆,荷包筆直的落入深井。然後,孩子們就一哄而散了。
小草撲奔到井邊來,俯身下望,黑黝黝的井,深不見底,那荷包連影子都看不到了。她這一下子心痛至極,撲在井邊,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真是肝腸寸斷。把紹謙、世緯、紹文全都引來了。聽到事情經過,紹謙氣得摩拳擦掌,馬上要去找小虎子算帳,世緯卻阻止著說:
「他並不知道這是小草的心肝寶貝,和小花之死比起來,這是小事了!算了算了!我們還是來撈荷包吧!」
兩人忙著把水桶放下去,左打一次水,右打一次水,那兒撈得起荷包。紹謙氣沖沖把水桶一丟,對世緯夾槍帶棒的吼著:「你是大教育家,大學問家!你有本領,你能幹……你就拿出辦法來治治他們!別讓咱們的弟弟妹妹,到這兒來送命!」
小草生怕紹謙又要動手打世緯,急忙往兩人中間一站。想說句沒關係,就是說不出口,才張開嘴,太傷心了,眼淚水就直往下掉。紹謙氣得一甩袖子,拉著紹文轉身而去。世緯心痛萬分,蹲下身子,摟住小草,想說一些安慰的話,卻很明白說也無益,這種心痛,豈是言語能夠安慰?他注視著小草,把她用力一摟,按在肩上。讓這孩子,伏在他肩上哭了個夠。平日小草在學校裡被欺負,不論是拉辮子,踩鞋子,掐一把,推一下……她都沒有告訴青青。但是,這晚實在太傷心了,傷心得沒有力氣保密了。青青聽完了小草的敘述,氣得臉都發白了。她站起身子,就衝往世緯房間去找世緯理論。小草追在後面,哭著喊:「不要啦!青青,你和大哥,最近才講和不吵架了!不要再為荷包去罵他嘛,他也沒辦法嘛……」
青青那火爆脾氣,怎能忍受這個,她奔入迴廊,穿過院子,直衝進世緯的房間。這樣一陣喧鬧,把靜芝、振廷、月娘全部驚動,也跟著追了進來。
「你這個大哥是怎麼回事?」青青對世緯喊著:「你怎麼能讓她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你怎麼可以呢?」
「怎麼了?怎麼了?」靜芝摸索著喊:「媳婦兒,你幹嘛生這麼大氣?元凱,你怎麼得罪青青了?」
世緯無奈的看著靜芝,又驚動了老太太,實在是糟透了!他歎口氣,對青青說:「那幾個孩子不過是淘氣,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會管教好他們的!」「管教好?你根本管不了他們!」青青說著,就去捲小草的衣袖,又去捲小草的褲管,對振廷、月娘、靜芝說:「你們看看,小草渾身都是傷,這裡紫一塊,那裡青一塊,她咬著牙不說,可是,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今天,居然把小草的荷包,也丟到井裡去了,實在太過分了嘛!」
「荷包啊!」振廷歎口氣。「是怎樣的荷包?我叫長貴去給她再買一個!別鬧了!」「荷包是可以再買,裡面的東西怎麼買得回來呢?每樣東西都是她海爺爺給她的!」青青說著說著,聲音就哽住了。「小草一年才見海爺爺一次,其他三百多天都在吃苦受罪,那個荷包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數著裡面的小東西,想著她的海爺爺,這才把眼淚往肚子裡吞……她是這樣挨過來的!你們不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來到這兒,海爺爺又不見了!她每晚翻著看著她的荷包,才睡得著覺……你們不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
小草被青青這樣一說,眼淚更是掉個不停。她卻忙著用衣袖去擦青青的眼淚,啜泣著說:
「不要說了!青青,不要說了嘛!」
靜芝十分震動,她摸索著說:
「小草,你過來!」小草依偎了過去。靜芝摸著她的面頰、脖子,掏出手絹為她拭淚。說:「孩子啊,你不要傷心,咱們已經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海爺爺了,有了海爺爺,荷包就不重要了。婆婆知道什麼是傷心,什麼是心痛,什麼是和親人離散的悲哀……婆婆答應你,一定把你的海爺爺找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婆婆!」小草哭著,摟住了靜芝,把她抱得緊緊的。把自己的面頰埋進了靜芝懷裡。靜芝就震動的享受著這小手臂的溫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被孩子這樣親熱過了。
振廷看了靜芝一眼,回頭又看了世緯一眼。眼中,儘是悲痛與無奈。什麼是傷心,什麼是心痛,什麼是和親人離散的悲哀……靜芝有她夢幻中的安慰,他呢?他總不能把世緯當成元凱啊,搖搖頭,他走了。月娘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跟隨他而去了。青青看著這一切,陡的平靜了下來。是的,和傅家的傷痛比起來,一個小荷包又算什麼。忽然間,她就體會出什麼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了。兩天後,世緯正在教室批改學生的習字本,萬發忽然衝進教室,大聲嚷著說:「老師,不好了,小虎子在山上跌斷了腿,不能動了!」
世緯大吃一驚的跳起來,急忙說:
「在那裡?快帶我去!」
萬發領頭跑,世緯跟著去。小草、紹文等一群孩子全追著世緯跑去。紹謙在一旁看著,有句話卡在喉嚨裡,他很想提醒世緯「當心有詐」!但是,他還沒有原諒世緯,也沒有和他恢復邦交,就眼睜睜看著他跑走。什麼都沒說。
果然,世緯中計了。到了山上,世緯遠遠的就看到小虎子,躺在一堆荊棘從中,哼哼唉唉的叫哎喲。世緯完全不疑有他,直著喉嚨大喊:
「別怕別怕,老師來了……」
話還沒說完,腳下已一腳踩空,接著就掉進一個好深的坑洞裡去了。小虎子一翻身從地上站起來,撫著肚子哈哈大笑。阿長、萬發、大全、小八都跟著大笑。來寶、來福笑了笑,聽不到世緯的聲音,覺得不好笑了。小草、紹文、豆豆……等較小的孩子全僕到洞邊去看世緯。
世緯這一摔,非同小可,坑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他的右腳在石頭上重重一挫,已經痛入骨髓,額上頓時冒出豆大的冷汗,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哥!」小草急喊:「我們拉你出來!快,把手給我們!」
世緯痛得直吸氣,試著要撐起身子,右腳才一點地,痛楚就撕裂般的竄上來,他咬著牙,抬頭對小草和紹文說:
「不行,我想,我的右腳大概摔斷了!你們快去找紹謙來!我沒有辦法出來了!」小虎子、萬發、阿長……等一些大孩子,也笑不出來了。小草爬起身,一轉頭對小虎子說: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嘛?你們欺負我沒有關係,欺負我一個人就好了嘛,為什麼要害我大哥嘛!他那麼著急的跑來,是要救你呀!他也不是故意要踩死你的小花,是怕我們被蛇咬呀!自從踩死小花,他就好難過,你知道嗎?你為什麼要害他呢?」一邊說,一邊哭著去找救兵。
小虎子面色蒼白,走到洞邊,他往裡看。這事發展成這樣,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開個玩笑,並不想傷害世緯。這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老師,我跳進來幫你!」
「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他急忙喊:「裡面好多尖石頭!有一個人受傷已經夠了,千萬別進來!」
小虎子抬頭看幾個大孩子。一聲令下:
「來,我們把老師救出來!」
等到紹謙氣極敗壞趕來時,發現小虎子帶著眾孩童,已經把世緯抬出來了。小虎子奮力扶住世緯,其他孩童左右前後,簇擁著世緯,人人面有愧色。小虎子由於使勁,臉都漲得通紅,他一面扶著世緯,一面急切的說:
「老師,你儘管壓在我肩上,沒有關係的!我從小就下田幹活兒的,身強力壯,不怕壓……」
紹謙挑起了眉毛。看到世緯這份狼狽相,他對他的氣,不禁消了大半。看到小虎子拚了命的扶持,他這才對世緯那忍辱負重的教育法,有了幾分心悅誠服。
他大踏步衝上前,幫小虎子扶住世緯。
「老兄!」他粗聲說:「我拿你這個人,簡直是沒有辦法,你怎麼這樣容易出狀況呢?」
世緯忍著痛,抬頭對紹謙咧齒一笑。雖然腳痛無比,心中卻有說不出的舒暢。他長長的鬆了口氣,放心的把自身的重量,壓在紹謙和小虎子的身上。
世緯受傷回家,整個傅家莊幾乎全翻了天。
靜芝堅持要請各種醫生,於是,中醫也有,西醫也有,連跌打損傷的推拿師傅也有……一時間,這個醫生來,那個醫生去,又是中藥,又是西藥,世緯被各種藥灌了一肚子,還被靜芝強迫著喝了一大碗「人參湯」。最後,證實骨頭沒斷,只是脫了臼,經過推拿醫生一番強制接骨,世緯差點沒痛暈過去。終於,醫生宣佈沒有大礙,紛紛離去。而世緯,腳踝踵得好大,密密麻麻的纏著繃帶,筋疲力盡的躺上了床。
「元凱啊,」靜芝坐在床邊,緊緊攥著世緯的手,含淚叮囑著:「你從小到大,連換顆牙齒,出次疹子,摔了跤,割到手指……我都當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以身相代,讓老天減輕你的痛苦。這次,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回來了……我想,你命中所有的劫數,都已經度過……你應該再也無災無難了!請你為了我,為了這瞎眼的老母,保護你自己吧!」
面對這樣「強大」的「母愛」,世緯真是無可奈何。每天,他都告訴自己,應該讓靜芝面對真實,不能再欺騙下去。每天都由於不忍,而繼續欺騙了下去。
等到靜芝、月娘、振廷都離開了房間,床前換了青青,坐在床沿,她深深的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淚。
「怎麼了?怎麼了?」他故作輕快的說:「我不過是跌了一跤,並不是害了重病,會送命什麼的……」
「你還說!你還說!」青青伸手去蒙他的嘴。「你一下子傷了左腳,一下子又傷了右腳,上次頭又被打傷……你……你……你存心要讓我們大家都不好過是不是?」
他一伸手,把青青緊攬入懷。
「受這麼一點傷,有你們這麼多人圍著我,照顧我,讓我感受到被重視和被愛的滋味……我真覺得,連受傷都是一種幸福。」
三天後,世緯拄著枴杖去學校上課。那些孩子,一個一個從教室裡衝出來,一疊連聲的喊著:
「何老師來了!何老師來了!何老師來了……」
大家歡呼著奔出教室,奔入迴廊,奔下樓,奔到他身邊,幾十雙手全伸向他,爭著要扶他。小虎子一馬當先,幫他抱過書本,抱過習字本,大聲說:
「何老師,你三天沒來上課,我們大家做了大掃除,把整個學校都打掃過了!你看乾不乾淨?」
他看著那纖塵不染的教室,那花木扶疏的校園,笑了。真的,受這點小傷,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