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佛是美國人的驕傲,在這世界數一數二的大學校區內,有最多元的文化、最開放的觀念,同時也是最與世無爭的地方。
這兒不流行示威抗議,週遭瀰漫的是和平的氣氛。因為尊重多元的風氣,所以自然不會希冀用示威來表現想法。
這兒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講求個人風格就是他們的最大特色。
宋子揚穿著一襲輕便的白色運動裝,因為十足的衣架子體形,使得平凡的休閒裝扮,在他身上也成了,獨一無二的名牌。
很少有人可以像他一樣,把運動服穿得這樣好看的。
他渾身充滿貴氣,很多人說他像是中古世紀的貴族,擁有斯文睿智的外表,卻又不顯弱不禁風。而他本身則是一點兒也不Care別人的評價,只是自在隨興地做著自己。
像現在,他於天尚未亮透之前,便起身在校園中慢跑。他喜歡慢跑的感覺,太陽未升起前,風中帶著的冷冽寒氣,與他經運動後散發出熱氣與汗液的身體互相撞擊,而後消融。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就如同在熱水中加人冰塊般,是無可取代的痛快。
通常,他依循一定的路線慢跑一圈後,也就是太陽大放光明之際。此時,他正巧可以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並接受艷陽的洗禮。
他用手揮拭掉額頸間的汗水,並且無意外地看到眼前遞來一條粉色帶香味的毛巾,他知道,海倫來了。
海倫是史丹佛出名的美艷富家女,因追求者多如過江之鯽,所以自然養成了她高傲睥睨的性子。而向來眼高於頂的她,不知為何竟獨獨鍾情於他,甚而主動示好,讓不少史丹佛人紅了眼睛。
或許是因為他長得高吧!所以海倫高於頂的眼睛,正巧可以看見他。他只能如此自我解嘲地猜想著。
「一定很累了吧?我們去吃個營養早餐。」海倫伸出纖手,細心地為他擦拭他忽略掉的汗水,聲音嬌柔得彷彿可以擰出水來。
她有自信,十個男人中,有九個只要一聽到她的聲音,便會酥麻得不知東南西北。
「你還是恢復你頤指氣使的跋扈聲音吧!那會比較像你。」宋子揚淡淡地說完後,逕自邁開長腿,往前走去。
海倫一臉鐵青,看著那頎長的背影,她狠狠地跺著腳。就只有他,偏偏是那十個男人中,惟一例外的一個!她承認,一開始會注意到他,的確是因他不像一般男人,一見到她便雙眼發亮。在好勝因子的作祟之下,她就偏要讓他看見自己。
卻不料,在這段吸引他注意的期間裡,自己反倒被他給深深吸引了去。他神秘的貴族氣質令人著迷,深邃的雙眸令人傾心,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柔,更是令人無法自拔地深陷其中。
「唉……」輕歎一聲後,她連忙追了上去,勾住宋子揚的臂彎,若無其事地道:「該吃什麼好呢?」
「去Zori吧,那兒的早餐還不錯。」
「好啊,就去那兒。」海倫將宋子揚的臂彎摟得更緊了。就是這種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柔,讓她深深著迷、無法自拔。
宋子揚對自己目前的人生還算滿意。少了許多人常遭逢的顛簸,他的求學生涯幾乎是一路直升上來的。而經濟方面也從來無須他憂煩,因為母親總會定期匯錢來給他。因此,專心在學術上的結果,使得他以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便成了博士候選人及史丹佛的專任講師。多少人孜孜地求取卻仍不可得的夢想,對他來說卻如同吃飯喝茶般輕而易舉。
連對女人,也無須他費心,自然便有人主動靠過來。雖然他並不愛海倫,但也不排斥。他想,若沒意外的話,該會這麼一直走下去吧。他並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感情上頭,他的人生中還有許多要去費心的事,至於女人,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品罷了。
Zori是史丹佛學區內很有名的一家傳統美式咖啡店,提供最地道的美式早餐;無限續杯的咖啡、七八片銅鑼燒大小的鬆餅、整碗公的奶油與果醬,還有培根與碎蛋,份量大得令人咋舌,滋味卻是難以言喻的好。在這兒,大家寧可撐死,也不願浪費一丁點兒的食物。
除了美食,宋子揚最滿意的還是這兒的氣氛。一直不斷烹煮的咖啡所釋放出來的香氣,與香煙的白霧一同在店內繚繞著,產生令人迷醉的效果。
他緩緩點燃一根煙,一派悠閒自在地看著財經早報。
海倫滿意地看著他。他是那種在任何場合都能隨心自在的人,而這種人通常都是擁有高度自信,不把一切看在眼裡的。
宋子揚的手機響起,打破了原有的寧靜氣氛。
「兒子,有沒有想我啊?」電話一接聽,話筒那頭便傳來宋平萱洋溢著喜悅興奮的嬌笑聲音。
「喂,注意一下形象好不好?年紀這麼大了還裝可愛。」宋子揚帶笑地說著。
海倫突感一陣緊張。她很少看到宋子揚這麼溫柔的說話模樣,而且對像顯然是個女的。一陣酸液湧上心頭,她忍不住豎起雙耳,試圖聆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又是什麼關係。
「喂,我年紀哪裡大啦?就算真的大,但重點是別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宋平萱一邊拿著話筒,一邊抬起柔荑觀賞。精心修剪過的指甲上有著亮麗的彩繪,鏡中反射出來的則是精雕細琢的五官。她相信,不會有人猜得出她有個年近三十的兒子。歲月可是仁慈地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呢!
「媽,你又要說絕對不會有人猜得出你有個快要三十歲的兒子了,是吧?」宋子揚知道母親又在自我陶醉了,乾脆幫她把話接完。
海倫聽到這兒,才終於鬆了口氣。原來是他媽媽,害她白緊張一陣。
「真是知母莫若子啊!」宋平萱掩嘴吃笑。
只要一跟兒子講話,她的心情就大好,誰叫她生出了這麼個優秀的兒子,而且還是跟她惟一動過真情的男人所生。不過,從那男人離她而去的那一天開始,她的生命中就僅剩兒子和金錢了。除了這兩樣以外,其餘的事物對她來說都只是狗屁。
即便沒有影像的實時傳輸,宋子揚也猜得出母親現下得意的表情。他佯裝沒好氣地說道:「國際漫遊很貴的!請直接說重點。」
「真是小家子氣,這點錢算什麼?怎麼能跟我們之間的母子親情相提並論呢!」
「是,你有錢,那下次記得別打國際漫遊,省得我也要付費。
「死沒良心的,枉費我含辛茹苦地把你……」
"0k!Stop!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可以去買上回我們在泰浩湖看中的別墅了,我已經將頭款匯入你的賬戶,其餘的用貸款,一年內可以還清。」宋平萱收起玩笑,恢復她一向的幹練與精明。
「你瘋啦!錢太多了是嗎?幹嗎要買泰浩湖的別墅?你又不來住。」宋子揚忍不住嚷出聲。有時候,他真是受不了母親的用錢方式。
泰浩湖?
海倫的眼睛一亮。那地區可不便宜,一般的富豪還不一定買得起那動輒要價好幾千萬美金的房子呢!宋子揚神秘的家世背景更令人好奇了。
「傻瓜,我不住可以給你住呀!我是買來給你的。
「媽,自己把錢留著吧,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早就不虞匱乏了。」母親會定期匯款到他的賬戶,而且每一筆的金額都很龐大。他從來沒去細數戶頭裡到底有多少錢,反正他也沒怎麼在用,就當是幫母親存著,將來可以讓她養老。
「你媽生意做得好不行嗎?還跟我客氣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你大可不用這麼辛苦地去做生意,你兒子已經有能力養你了。
多窩心的話啊!宋平萱的嘴角不禁泛起笑意,聲調溫柔地道:「媽媽知道,我只是找點事做嘛,剛巧又做得不錯罷了。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先去買下那棟別墅,媽媽好喜歡喔!
宋子揚無奈地搖搖頭:「好,我知道了。」
「那我就等著入住嘍!
宋子揚收了線後,兀自怔忡著。他其實一直不很清楚母親到底在做些什麼,雖然他們感情深厚,但一個在中國,一個在美國,一年難得見上幾次面。他只知道她在經營美容事業,聽她說經營得很不錯,所以常常匯錢給他。
母親也改嫁了好多次,但每一次的婚姻都為期不長。由於他很小就來到了美國,所以母親有好幾任丈夫,他甚至連見都沒來得及見,他們就離異了。他有時都不得不佩服母親屢敗屢戰的勇氣。
他其實並不反對母親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最希望的不是看到母親的匯款,而是母親能夠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伴侶與她共度一生,讓她無須再奔波忙碌。只是,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一種奢求呢?
「你要買泰浩湖的別墅?」嬌柔的聲音硬生生地將他由怔忡拉回到了現實。宋子揚的眉頭不由得一緊,有種被人窺探隱私的不舒服感。
人心啊,喜歡八卦、窺探,不論外表美醜,行為皆是一致的。
「走吧。」宋子揚拿起賬單起身。
見他不回答,海倫只有摸摸鼻子,識相地閉嘴。
谷為靈姣好的面容近日蒙上了一層陰影,陽光般的笑容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她的臉上。
熟知與不熟知她的朋友,都察覺出她的變化。因為昔日的她是散播歡樂、散播愛的天使,所有見著她真誠笑意的人,都很難不被她感染。
但,那是昔日的她。
她出身於一個幸福富裕的家庭,因為沒經歷過苦難,所以擁有比別人更豐沛的愛可以散播。
但,近來她最親愛的母親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母親的身體一向贏弱,且長年受胃病所苦。兩年前發現胃里長出癌細胞後,身體更是急速地衰弱。
本來幸福和諧的家庭突生此變,讓人措手不及,又難以接受。她實在不敢想像,沒有母親之後的家庭,會是個怎樣的家?
她真的好怕。
因此,她實在無法藏起自己的恐懼佯裝沒事。她已經被吸乾了元氣,也喪失了該怎麼笑的能力。所以,面對那些關愛的眼神,她只想逃離。
一下課,她便離開了教室,自己一個人落寞地走在校園裡。本已纖瘦的身軀,經過近日在學校、醫院間的兩頭奔波後,更顯消瘦了。
吱——一聲尖銳的剎車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抬頭看向駕駛者—是程少維。看到他,她的心又是一窒,因為他是她另一個壓力來源,而她實在已無力氣再去承受任何壓力了。
程少維是她的學長,從她一進入大學後便開始追求她,而她對他雖然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卻也很自然地接受他的照顧,和他交往至今。
學長的家人早已移民加拿大,本來他一畢業就要馬上過去的,但為了等她,所以才遲遲沒有動身。他希望她能先跟他結婚,等到她一畢業,就立即跟著他到加拿大去。本來她是沒什麼意見的,但在現今這個節骨眼上,她哪有心思談這些呢?
「為靈,上次我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程少維刻意忽視她臉上罩著的寒霜,開門見山地問。加拿大那邊的家人催他回去已經催了很久,所以儘管知道谷為靈現在的心情很煩亂,他還是急切地希望一切能夠趕緊塵埃落定。畢竟,人無法掌握生命,卻可以掌握幸福。
「少維,我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親生病了,正躺在醫院裡。」谷為靈眉頭一緊,整個人覺得心煩氣悶的。
「我當然知道,只是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我們留下來對伯母的病情並沒有任何幫助,也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所以只能就我們可以掌控的部分去努力啊!」
話雖然沒錯,但此時聽來卻分外刺耳。事不關己,關己則亂。程少維沒法體會她的心情,所以才能這樣一派輕鬆地對她說著這些論點。
谷為靈的薄唇緊抿,不願意再開口。
程少維察覺她的不開心,只好趕緊改口道:「好好好,我們不提婚事,但飯總還是要吃的,我先帶你去吃飯再說。」
谷為靈正色道:「少維,我很感謝你留下來等我的這份心,也很想回報你,但我心有餘而力不足,請你見諒。我先到醫院去了。」
「等等!我開車送你去。」程少維一邊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大嚷,一邊發動車子。
谷為靈回過頭,「不用了」這三個字還來不及說出口,程少維已經把車開到她身邊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坐上車,往醫院的方向趕去。
加護病房裡,谷為風、谷為靈兩兄妹立於顏慧心身旁,憂心忡忡地望著病重的母親。
病床上的顏慧心彷彿知道兒女到訪,她緩緩地睜開眼,吃力地望向身旁的家人。
「你們來啦……」
顏慧心才說了句話,就又虛弱地閉上眼。她伸手指向自己臉上的氧氣罩,示意為靈替她取下。
谷為靈輕輕將母親臉上的氧氣罩拿開,驚見母親病弱消瘦的臉龐,早已失了血色,慘白無光。
「靈靈,回去把你們兄妹三人合送給媽媽的那件套裝帶來,媽媽走的時候要穿那套衣服。」顏慧心氣若游絲地交代著,過度蒼白的面容上,晶瑩的淚水由兩個深陷的眼眶中流出。
「媽媽……」谷為靈聽母親這麼一說,鼻頭一酸,隔著口罩的嘴唇顫抖不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
剛踏進病房的谷為菁見狀,趕緊趨上前,拉著顏慧心冰冷的手,來回搓揉著。
顏慧心虛弱地睜開眼,朝著小女兒笑了笑,抬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谷為菁的頭:「菁菁,你和姐姐一起回去,把爸爸送給媽媽的那隻玉鐲子帶來,媽媽好喜歡那只鐲子。」顏慧心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不捨地抓著三個兒女。
「為風,你是大哥,媽媽把兩個妹妹交給你了。還有,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媽媽真捨不得你們……」說到傷心處,顏慧心數度哽咽,終至淚流滿面,只能張著一雙眼,來回望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一遍,一遍,又一遍……
午夜的電話鈴聲尖銳刺耳地在谷家的透天別墅裡響起。
谷為風匆匆下樓,接起電話,表情凝重地聽著話筒那頭的父親傳來的噩耗——「醫生說媽媽病危,要你們快到醫院來見媽媽最後一面,晚了恐怕……」谷天華難掩悲慟,泣不成聲地說道。
跟著下樓的谷為靈和谷為菁聽到哥哥的轉述後,全都傻了。
驚愕過後,三人迅速趕往醫院。結果,三兄妹還是沒能趕上見母親最後一面……
「少維,我媽媽走了……」谷為靈在醫院打了個電話給程少維,哽咽得幾不成聲。
「怎麼這麼突然?」程少維感到相當震驚,「伯母還沒主持我們的婚禮,怎麼就……那我們的婚禮……」
「我說過現在根本沒有辦法和你結婚……」谷為靈用濃濃的鼻音,再次重申已說過無數次的答案。
「你要節哀……我明天過去看你。」程少維識時務地打住了這個話題。
谷為靈的心揪了一下。為何他不說馬上過來看她呢?她需要的是他實時的安慰啊!
谷天華為了照顧妻子,耗資耗神,卻依舊沒能為妻子延長壽命。
顏慧心多病的歲月於癌細胞的肆虐下,提早結束了,享年四十八歲。
獅子會的成員們都知道顏慧心一向體弱多病,但是誰也沒料到她竟會走得這樣快。
在獅子會會友的協助之下,谷天華極盡排場地為愛妻顏慧心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喪禮。
「天華,節哀順變。」
獅子會常理事長伸出他那滿佈皺紋的手,輕輕拍著谷天華的肩。
「想想,慧心走了,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起碼從今以後,她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你別太難過了,身體要緊。」說完後,他又拍了拍谷天華的肩。
「谷先生,請節哀。」宋平萱一臉哀戚,聲音嬌柔地安慰著。
她穿著一襲貼身的黑色洋裝,傲人的身材因而展露無遺。她款擺纖腰,輕挪蓮步,手上還拿著一條搭配得宜的帕子,輕輕地拭著淚。黑亮的長髮適時地垂下,掩蓋住她精心修飾的半邊粉臉,那模樣怕是男人見了都要心生憐憫,想要好好地疼惜她一番。
谷天華對宋平萱的認識,僅止於她也是獅子會的成員之一,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
想不到她對慧心的去世這麼傷心。
這一場喪禮下來,宋平萱在谷天華的腦海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