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的時候牽動左肩的傷痕,忍不住低喊了聲。
「小心點,你還帶著傷。」風行雲溫柔厚實的掌心幫她坐起身。
「我……怎麼了?」她摸了摸眼前,眼睛似是纏上布條。
「你中毒了,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復原,放心,保證你沒事。現在還有沒有哪不舒服?」
「我睡了多久?」
「三日。」
「那這幾日……」
「都是我在照顧你,也看遍了你的身子,你再也逃不了了。」見她清醒,他心情好,忍不住又想逗她。
即使不拘小節,孫夢瑕乍聞風行雲看光自己的身子仍舊紅了臉蛋,看不見的她感覺得出身上的衣服似乎薄如蟬翼。「我們在哪?」
「千梅谷,一個安全的地主,你好好休養,過一陣子你的眼睛就會沒事了,我保證。」他緩緩抽回手,不料孫夢瑕卻緊抓不放。
「你要去哪?」
「我幫你熬了一點鹹粥,就放在桌上,我去盛來給你。」
孫夢瑕聽了他的話才稍稍放心並且放手。
不一會兒,風行雲端著還冒著些許熱氣的粥靠近。孫夢瑕一時不禁暖了心,自己也不確定何時會醒,這粥卻依然熱騰騰,她真沒想到風行雲能為她這麼做。
風行雲是一個非常令人難以捉摸的人。
這點她一直清楚,起初,她真的視他為朋友,然而卻在愈相處以後慢慢受到他的吸引——他有著其他人難以超越的武術修為,他的氣質亦正亦邪,或許他曾殺人無數,但上回經過小鎮時,一名迷路的孩童在街上撞到他,風行雲卻是帶著微笑將他扶起,厭惡麻煩的他卻是不嫌麻煩地將他送回家。
這小小插曲令她印象深刻。
從小在爹的耳濡目染之下,她早深知即使手上沒有八哥武器,想要殺害一個人也是易如反掌,因此她從不會以世俗的看法去評斷一個人。
她不清楚風行雲有什麼樣的過去,但她始終相信他並非天生惡人,他的心必定有柔軟之處,因為倘若他真的連良心也沒有了,牽起那名孩童時,表情就不會那樣溫柔。
他自己看不見,她卻看一清二楚。
「來,有些燙,吃慢點。」風行雲舀口粥,吹了吹。「以後別想著保護我,先保護你自己比較重要,懂嗎?」那時一心想殺了聶月河,是有注意到蘭兒就出現在附近,後來夢瑕幫他擋下,她們兩人程度上有差,他相當放心,直到看見夢瑕站在原地,手上的劍也快舉不起來,瞬間,一股猛烈且難以名狀的火焰竄過全身,等他回神時,已經卸下蘭兒一隻手臂,然而怒火依舊未熄。
即便自己曾經差點死去也未曾這樣動怒,他明白這是開始有了弱點,他卻願意承受,因為他喜歡有她的陪伴,這丫頭總能讓自己的心情感到無比平靜。
孫夢瑕乖乖吞了粥,手始終抓緊他的衣袖。
風行雲以為她是因為看不見才害怕,不禁露出笑容。「放心,你的眼睛真的沒事,過一陣子就會好了。」
「我不是怕眼睛,我只是不希望你離開我。」
「呵呵,原來受傷的你這麼黏我,早知道就該讓你受傷了,省得我還要苦苦追求你。」他笑笑地捏捏她小巧的下顎。
「你……有追求我?」她怎麼沒感覺。
「要不,我怎會為你下廚呢?你可是這世上頭一個吃到我親手料理的人呢!」
「上一回石府……」
「我可從沒說那桌菜是我煮的。」
「對了,我一直沒問你為何要前往石府?」
「即使天下樓殺不了他,我也會殺了他。」
「為何?」
「他是我的殺親仇人。」
風行雲說這句話之時,臉上沒有一絲情緒。
「我一共有二個仇人。第一是馮力萬,第二是石霸。石霸為了得到我娘,花錢請天下樓殺害我的親人,後來在馮力萬死之前透露了石霸的名字,這次我本欲親手殺了石霸,你卻因聲東擊西之計追出去而壞了我原本的打算……」
風行雲說到這裡就不再接下去,孫夢瑕縱有疑惑也不知向誰討答案。
即然五年前馮力萬已死在風行雲手上,為何還要留下石霸?
石霸這五年雖然行事低調卻沒有銷聲匿跡,想要探查他的行蹤易如反掌,為何他要等到五年之後?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的第三個仇人又會是誰?
種種的疑惑教孫夢瑕不解,畢竟以他的身手,石霸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為何要等五年後?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石霸要殺人,天下樓便派出殺手——主使者、中間者皆有,那剩下的便是殺手。
風行雲卻不肯透露殺手的名字……
「我幫你煮了一碗鮮魚湯麵,趁熱吃吧。」
孫夢瑕正要衝破思緒關卡之際,風行雲端著一碗麵走進來,剎時,她想通一切——
「你的第三個仇人其實就是你自己。五年前不殺石霸,是因為你還無法接受自己殺害親人的事實,所以你選擇逃避,對吧?」
原本嘴角彎著淺\\\\\\\笑的風行雲一個眨眼便斂住笑容,全身散發出驚人的寒意,他輕輕擱下了碗筷,走近孫夢瑕,勾起她的下顎。
「夢瑕,你真是聰明的讓我愈來愈喜歡你了,不過這種事情你實在沒有必要清楚。」
下顎被扣得很緊,有點疼,孫夢瑕縱使看不見也能由他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一股痛楚。
「印象中,我記得我娘很美,我爹是個正直的好官司,馮力萬因為輸給了我爹便走入江湖創立天下樓,可他仍心有不甘,於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帶走了我,後來石霸也看上我娘的美貌,因此花錢請天下樓的殺手欲殺害我全家人,你說的沒錯,那個殺手——正是我。
那年我剛滿十六,頭一次出任務,對付一般百姓,以我的程度綽綽有餘。石霸本要我留下我娘的命,其餘全殺之,然而娘她……她卻在看見我手腕上的鏈子後立刻緊緊抱住我,當下我怔住了,下一瞬,她在我耳邊留下幾個字以後便咬舌自盡,我想她大概清楚是誰要毀了她的家,所以寧死不屈。
關於我娘的自盡,我全然沒放在心上,直至五年前,我意外得知我爹的姓名,之後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查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馮力萬死前以她女兒的性命逼問誰是主謀。現在,你應該要害怕我,因為我親手殺了我的親人,從我爹到底下僕人,整整四十六條人命。」那一夜,成了他的惡夢。
孫夢瑕輕輕伸出雙手,摸索著他的臉,先是他的眉、眼、鼻、唇,她慢慢撫摸,似是想借由這個動作來緩和他的心情,最後她傾身抱住他,淚如雨下。
「不要……」
風行雲冷笑。「你說什麼不要?」可惡,她又看透了什麼?
「不要死……你可以殺了馮力萬、石霸,但你絕對不能殺害你自己,這不是你的錯!」聽完整件事情,她終於弄懂了風行雲的心思,他不是要留下石霸的命,而是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自己親手殺害親人的事實所以才會逃走,然而這次再回來,必定是他已做了決定。
她清楚,他是想連自己也要殺了。
「不是我的……錯?我的的確確殺害了他們,他們的血,他們的恨全殘留在我手上,眼底……你說,不是我的錯,還有誰該承擔?既然她認出我是她的兒子,為何不活著而寧願選擇死去,因為她我不是嗎?」馮力萬、石霸皆死,最後一個便是自己。
「我猜想你娘的自盡絕對不是因為知道是石霸所唆使。而是在她認出你是她的兒子以後害怕你會自責,因此寧可選擇將秘密帶走,不讓你痛苦。行雲,她是想保護你……」
這不是你的錯,好好活下去。]
那是娘死前在他耳邊留下的話,當時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是否真的如夢瑕所說,娘是因為想保護自己才選擇自盡?
「所以,我自私地請求你別死,不要離開我。」孫夢瑕牢牢摟著風行雲,深怕一放手便會失去似的,交握著十指。
風行雲清楚她在哭,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卻哭得比他傷心,斷斷續續的啜泣入了他的耳、進了他的心,教他禁不住靠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他緩緩閉上眼,內心的傷痛終於潰堤,若不是遇上她,石霸死的隔日,他也會死在爹娘墓前了。因為她,他的計劃一再出錯,本以為膩了以後便能離去,如今卻漸漸難以割捨,不過在交出了最重視的鏈子之後,他心底的決定已無法再更改。
殺了馮昭日,保護夢瑕的性命——這是他最後必須做的事情。
至於自己——殺親仇人,一個也休想逃,這是他的宿命。
他的雙手滿是鮮血,他不能毀了她。
刺眼的陽光疼得她醒過來,孫夢瑕一清醒,第一件事便是尋找應該躺在她身邊的風行雲,但摸了許久,她確信風行雲已不在房裡。
昨日,他們聊了許久,最後相擁而眠,風行雲始終不願鬆口給予承諾,她也不敢鬆手,就怕他做出傻事,怎知最後還是沒能守住他。
她依稀能感覺到光芒,於是想出房去尋人,卻在門口遇上段水瑤。
「走路還跌跌撞撞,孫姑娘是想上哪去?」她阻擋孫夢瑕的去路,硬是把人請回房。
「行雲呢?」
風行雲一早便說要幫她弄來「花無夜」,因此囑咐她要好好看顧孫夢瑕,她自是乖乖照辦。「你的花沒了,他出谷去幫你買。放寬心,約末一兩個時辰便能回來我先幫你肩膀換藥。」
孫夢瑕聽完,沒有再多問。「多謝谷主。」
「客氣了。你可是我第一個看見風行雲帶在身邊的姑娘,可見你對他必定有不同的意義,尤其他還將他最重視的鏈子送隊了你……這鏈子我可未曾見他離身過,即使有一回他身受重傷瀕臨死亡,他也說這鏈子必定與他同生共死……」
段水瑤話未盡,孫夢瑕竟冒出一身冷汗,她準確無誤地抓住段水瑤的手,追問:「行雲究竟去了哪裡?」本以為行雲是將鏈子視為定情物贈予自己,如今聽來,她竟聽出死別的意思。
段水瑤心想應是瞞不過,反正孫夢瑕是個半瞎子,即便得知又怎可能離開千梅谷,索性據實已告。「風行雲去天下樓,替我找「花無夜」。你放心,以他的身手,肯定不會出事,就算不信我也得信他吧!」
不——她誰也不信,除非確認行雲平安回到她面前。
「你做什麼?」段水瑤連忙阻止孫夢瑕欲解開包在眼睛上的布條。「你的眼睛還沒好,是想完全瞎了嗎?」
「我要去找行雲,放手。」
「他待會兒便回來了,你可別找我麻煩,要是他回來沒瞧見你,倒楣的便是我。」
她一點也不想領教風行雲的怒火。「來人,我我看著她,不許她離開房門半步。」
說畢,段水瑤轉身離去。
風行雲,快回來收拾這麻煩吧!
段水瑤所說的一兩個時辰,變成一兩日,最後變成一個月。
孫夢瑕心急如焚卻也莫可奈何,直到重見光明這一日,也傳來風行雲的消息。
「你說風行雲殺了徐三廣?」她派出去探查風行去行蹤的人竟帶回這個消息,段水瑤愈來愈覺得自己怎會無端惹了一身腥。
「是,稟谷主,屬下是聽跟著去卻負傷而回的趙武所說。徐三廣本是領著各路好手上太原山要毀去天下樓,怎知,風行雲竟出現在天下樓,且一現身便殺了徐三廣,還殺了不少人。」
「事情怎會演變成如此?」不過是去拿「花無夜」,怎變成與江湖為敵?這個風行雲是在想什麼?
「趙武又說,他們決定三日後再帶更多人上太原山,要殺得天下樓措手不及。」
孫夢瑕聽了,緊握拳頭,隨即轉身。
段水瑤喊住她。「孫姑娘,你去哪?」
「天下樓。」
孫夢瑕趕了路,終於登上太原山,進入天下樓。
她這個闖入者一過了寫有天下樓大石之後,聶月河隨即擋住她的去路。
「回頭,這裡不是你能來的。」
「風行雲呢?」
「你不可能帶得走他,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不回頭,死路一條。」他落下最後一句。
「我不可能回頭了。」
「那你的命,留下。」
聶月河已深知孫夢瑕的底子,這回出手不再保留而是招招致命;孫夢瑕舊傷未癒,又遇高手,肩傷因而裂開,她依然忍痛撐下去。
「真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