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她,發現她和衣而睡,身上仍是那一身被大雨打濕的衣服。
他不介意自己的床被沾濕,只是很擔心左千尋會因為這樣而感冒,所以他立刻叫醒她。
「千尋!千尋!」
在他的呼喚兼搖晃之下,左千尋慢慢醒轉,望著他的一雙美目卻顯得有些渙散。李明徹見她的反應和神情有些異樣,下意識地伸出手摸摸她的額頭,發覺它火熱得燙人。
「該死!你發燒了。」
左千尋睜著雙眼看著他,所見卻只是一片模糊。她只覺得整個人昏沉沉的,彷彿所有的意識和力氣都要抽離她的身體。
李明徹看了她一下,連忙走到床邊拿起電話,將他的家庭醫師叫來。
當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的家庭醫師顯然已在睡夢中;但等到他趕來李家,也不過是半個鐘頭的事。
「不好意思,林醫生,這麼晚了還把你叫來。」李明徹站在門口迎接他,這是見到林醫生的第一句話;然而從他毫無愧意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也會不好意思嗎?別嚇我了。」林醫師沒好氣地說。
他是一位大約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方形的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顯得相當斯文而穩重。林醫生是李明徹父親的故人,算是他的父執輩,在他們家擔任家庭醫師將近二十年。
李明徹從小和他相熟,雖然名為長輩,所以他對林醫生從來也不會太客氣;何況林醫生也不是那種會仗著自己是長者就板起臉孔的人。
「怎麼啦?看你好好的像一棵樹似的站在這裡,是誰生病了?」
「請到二樓來。」李明徹帶著他走到自己的房間,因為虞小琬已經睡了,所以他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都放輕音量。
他讓林醫生為左千尋看診。
診了一會兒,林醫生收回聽筒。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感冒了,吃點藥就會好。但感冒容易引起其他的併發症,所以要多注意。讓病人多休息、多喝白開水,注意保暖。」
林醫生說著,李明徹一一答應。
「謝謝你了,麻煩你過幾天再過來一趟。」等他交代完了,李明徹說。
「我知道。」
李明徹將林醫生送出門外,自己回到二樓陪左千尋,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他一進門,見到已經換上乾淨衣服的左千尋倚靠著床頭,神情有些恍惚。
「休息了,還坐在那裡做什麼?」
「我想回去。」她說。
她又想逃了,不知為什麼。
李明徹皺了皺眉,「你在這裡休息就好,不用回去了。」
左千尋聽他這麼說,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他,沉默以對。
「又不說話了?」李明徹笑了一笑,爬上床,將她摟入懷中。「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無緣無故跑來我家淋雨?你有事情可以跟我說的。」
跟他說?她何嘗不想。
可她要怎麼說?她能怎麼說?她還是好恐懼……
她怕阿徹雖然愛她,卻不想要她為他懷的孩子。
她,畢竟只是阿徹見不得光的情人,有資格為他生兒育女嗎?
左千尋本想直接告訴李明徹她懷孕的事情,但長久以來李明徹帶給她的不確定感,讓她猶豫著不敢開口。
她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垂下頭,閉上眼睛。
「我累了。」
本來她來到李明徹這裡,就不是為了告訴他她懷孕的事情,只是當時心裡彷徨無依,所以下意識地往這裡來了。
沒想到來到這裡之後,心裡更加害怕。
「好好,你現在不想說就算了。休息吧。」李明徹扶著她一起躺下,雙臂仍然緊緊地攬著她。
左千尋沒有推拒,因為確實是累了,她的臉埋在李明徹的胸膛上,很快地沉人夢鄉。
***
因為左千尋生了病,最近情況又似乎有些不太對勁,李明徹便不許她回家,強迫她住在李宅。
左千尋拗不過他,心裡也確實希望能多待在李明徹身邊,所以也就乖乖地在他家住下來。
他讓李媽為左千尋準備了一間客房,告訴李媽,因不放心讓生病的左千尋一個人住在外面,所以留她住下。
李媽知道李明徹和左千尋從小親厚,彼此又是世交,當初左家人要回佛羅里達的時候,還曾拜託他們幫忙照顧左千尋,所以李媽不疑有他,反而很高興左千尋能到李家住。
左千尋住在李家大約一個多禮拜了,李媽完全沒有發現她和李明徹之間有什麼不尋常的來往,反而覺得最近少爺好像很冷落左小姐似的。對左小姐講話的態度冷冷淡淡,一點都不及對那位虞小姐來的親熱。
李媽不禁覺得奇怪。少爺和左小姐是青梅竹馬,而虞小姐只是少爺好友的妻子,為什麼少爺對虞小姐就那麼照顧,對左小姐就那麼輕忽呢?
她不明白,但她是下人,這種事輪不到她過問,所以也沒有多理。反正這兩位小姐她都很喜歡,她盡心伺候她們就是了。雖然有時候她會覺得左小姐有點可憐;但老實說,有什麼辦法呢?就像少爺說的,他們只是鄰居嘛!
其實,李明徹心裡也不願意這樣。
他是很願意好好疼愛千尋,因為他告訴過自己,今後要懂得珍惜她。
然而,現在的他很矛盾——
既想對左千尋好,又怕一不小心讓虞小琬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他也很無奈。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如果小琬現在不是住在他家,他就不用有這麼多顧慮了……
不過,雖然李明徹有心掩飾他和左千尋的關係,然而心思細密的虞小琬卻隱隱察覺到左千尋和阿徹之間的不尋常。
她曾經有幾次晚上因為睡不著,要到李明徹房間找他聊天,卻發現他房裡空無一人;也曾經在早上六七點的時候,親眼看見李明徹自左千尋房中走出來。他們是什麼關係?如果只是普通鄰居,阿徹會在人家房裡過夜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們是情侶嗎?如果是,阿徹又何必這樣神秘,故意要掩人耳目、怕別人知道似的?
阿徹交女友何曾這樣保密過,連她也要瞞?
虞小琬突然想起,不久前李明徹曾經提過,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情人,莫非就是……雖然還沒完全證實李明徹和左千尋的關係,但虞小琬幾乎可以確定,左千尋就是阿徹提過的那位交往許久的秘密情人。
奇怪的是,阿徹為什麼不承認,反而故意對左小姐那麼冷淡呢?
她真是想不通。
不過,她倒蠻喜歡左千尋的,雖然她安安靜靜地總不大說話,但看得出來是一位挺有涵養的女孩,長得也很不錯,難怪能待在阿徹身邊那麼久。
虞小琬常常藉故要去親近左千尋,套她多說一些話,但李明徹似乎對此有所防備,不讓虞小琬有機會和左千尋接觸。
為了隔離她們,李明徹讓左千尋一個人待在房裡,他自己則負責陪著虞小琬。
白天,李明徹順路載左千尋一起去上班;晚上回來,他帶著虞小琬出去吃飯;左千尋則留在家裡跟李媽一起吃;吃過飯,他和虞小琬在樓下客廳說說笑笑,左千尋則一個人在房裡發呆。
面對這樣的冷落,左千尋沒有說什麼,反正她習慣了。但她發現,她心裡竟漸漸出現了一種不該有的情緒——嫉妒,她在嫉妒虞小琬。
她看得出來李明徹對待虞小琬的態度不同於一般,雖然她告誡自己不該胡思亂想、亂吃飛醋,但心裡仍是忍不住因為這樣的差別待遇而感到難過不平。
虞小琬對她很友善,她知道;如果可以,她也很願意去親近這樣一個可愛又善良的女孩,然而……大概是她不配和人家說話吧,阿徹總不肯讓她們接近。
或許吧,她是比不上人家。左千尋心裡悲哀地這樣想著。
漸漸地,她見到虞小琬的時候,就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再加上心底那一苗嫉妒因子的作祟,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好好地面對虞小琬。
她甚至不願意見到她,不願意見到阿徹對她遠比對自己好……
如果可以,她不想繼續住在這裡。雖然李媽對她很好,讓她還能感受到一絲絲了凍,再多的溫暖也融化不了。
但李明徹不讓她走,因為不論他白天對她多麼冷淡疏離,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爬上她的床。
她覺得悲哀,更覺得無奈。
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每天除了偶爾幫李媽做做家事,她就是盡其所能地躲著他們。
她懷中也懷有孩子,然而孩子的爸爸,卻忙著照顧別人的妻子……
為什麼她會這麼悲哀?
如果她放得下、放得開,早一點狠下心離開李明徹,也許今天就不用這麼淒涼;如今她懷了他的孩子,恐怕是再也擺脫不了這樣痛苦的牽扯了。
她明知道繼續留在李明徹身邊,帶給自己的只會是更多的痛苦;明知道自己對他的愛無法停止,原本就是一個痛苦的泥沼;而她,就是無力阻止自己繼續往泥沼裡深陷。
***
「你總算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星期六下午,李明徹剛參加完家族會議回來,虞小琬就嘟著嘴在客廳裡等他,小臉上是佯裝出來的不悅。
「我這不就回來了?」李明徹看看表,說道:」入場時間還沒到,你緊張什麼?」
虞小琬站起身來,整理一下身上的洋裝,走向他。「早點去才不會那麼擠呀,電影院人那麼多,你就忍心讓我挺著一個大肚子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喔?」
「知道自己大肚子,不乖乖待在醫院裡待產,還要去看電影。」李明徹說著,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就這麼一次呀,等我坐月子的時候就沒機會了。」
「還是這句話!」李明徹無奈地笑瞪了她一下。「走吧。」
正要出門,虞小琬見到左千尋從廚房裡走出來,正要上樓,便又走到她身邊。
「千尋,要不要跟我們去看電影?」虞小琬笑容可掬地問她。
不等左千尋回答,站在門口的李明徹就說:「不用找她,我們自己去就行了。」
要應付一個虞小琬就已經夠累了,千尋最近情緒好像有些不太穩定,如果讓她也一起去,他真擔心會發生什麼變故。
何況,他知道他那個好奇的妹妹是時時窺視著他和左千尋之間的一舉一動的。
小琬已經起疑心了,他不能再給她機會接近千尋。
左千尋看了李明徹一下,垂著頭回答道:「嗯,你們去就好了,我不想去。」說完之後,逕自轉身上樓。
「等一下……」虞小琬見她上樓,便也跟著踩上樓梯拉住她。「我們一起去嘛,你不要老是一個人待在家裡……」
虞小琬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左千尋知道她是好意,但還是下意識地使勁抽回自己的手。
「小心!」李明徹見到左千尋竟甩開虞小瑰,嚇得心臟頓時緊縮。
原本拖著左千尋的虞小琬因為她這一個動作,一時重心不穩,竟從七八層高的階梯上掉了下去。
左千尋嚇了一跳,伸出手想拉住她,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她驚叫一聲,整個人滾到一樓的地面上,抱著肚子呻吟。
左千尋連忙要下樓看看她的情況,李明徹卻早巳衝到虞小瑰身邊。
他伸手扶著虞小琬,抬頭狠狠瞪了左千尋一眼。
那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憎惡眼神,讓左千尋心中一驚,整個身子頓時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在怪她……
「我沒有……我不是……」
左千尋慌張地想解釋什麼,李明徹沒有理她,很快地抱起臉色蒼白的虞小琬。
「如果她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
危急之際,李明徹只對她丟下這句話,就匆忙地抱著虞小琬衝出門外。
左千尋聞言,不禁呆了一下。
不聽她解釋,就這樣認定了她的罪……他就不能多信任她一點?
難道她真的如此罪無可恕?
「我就這麼比不上她嗎?」她怔怔地立在樓梯口,望著李明徹著急的背影,自言自語似的低喃。
李明徹聽到了,停下腳步。
「你拿什麼跟她比?」
左千尋只覺得心中一陣刺痛,眼前一昏,失去了知覺。
等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沒有了李明徹冷情的背影,只有李媽焦急的神情。
「左小姐,你醒了?你還好嗎?」
「阿徹……」
「少爺嗎?他帶虞小姐到醫院去,還沒回來,現在情況還不知是怎麼樣。」
左千尋沉默了一會兒,閉上眼,眼中卻流下淚來。
「李媽,我沒有推她下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媽親切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李媽都知道。剛才少爺是一時太緊張了。才會那樣不分青紅皂白,李媽知道的,等少爺回來,李媽替你跟他解釋,你放心喔。」她像哄小孩一樣地說。
虞小琬從樓梯上掉下去的那一刻,她正巧從廚房出來,因為廚房的口正對著樓梯的側面,因此她看的很清楚——
左千尋只是抽回自己的手,並不是有意推虞小琬下樓;虞小琬是因為自己沒有站穩才會失足掉下去的。
但從李明徹當時所站的角度來看,恐怕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也難怪少爺會誤會,而且嚴格說起來,虞小姐會掉下去,左小姐確實脫離不了關係;但少爺那樣對左小姐說話,也實在太過分了,左小姐怎麼承受得了呢?李媽不禁在心中歎息。
過了一會兒,她見左千尋不再說話,便輕輕放開她的手。
「你醒來了,我就放心了。你在這裡好好休息,李媽到廚房煮點東西給你吃。你別胡思亂想,李媽很快就回來陪你。」
李媽交代完之後,便下樓到廚房替她煮了一碗火腿玉米粥。
當她小心翼翼地將粥端到她房裡的時候,左千尋卻已不見蹤影。
***
左千尋茫茫然的走出李家大宅,一個人順著華宅的圍牆,在已經點著昏黃路燈的大道上走著。
大概因為流了太多眼淚,她覺得視線很不清楚,世界對她而言,只是昏暗晦澀的一片。
她要到哪裡去呢?她不知道。
她要做什麼呢?她也不知道。
虞小琬從樓梯掉下去,她也覺得很難過、很自責,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一時沒有想到當時虞小琬可能沒有站好,她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會導致她重心不穩;她真的沒有想到,不是故意的。
阿徹卻那樣責怪她。
他沒有罵她,但他說出那樣的話,讓她比在心口被插上一刀還難受。
就算她真的比不上那位虞小姐,他又何須那樣輕視她?難道她這幾年一直待在他身邊,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她真的是他可有可無的影子,在他身邊的時候,沒有太大的意義;不見了,也無所謂。
不被需要的影子。
長久以來,眷戀的人是她,不願放手的人也是她……都是自找的,現在她要怨誰?
李明徹對她的傷害,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一天兩天。她心中的痛,也絕不是一次兩次、一天兩天。
每次受傷,她痛苦個幾天,哭個幾天,過後依舊癡情不悔地愛著他,假裝自己已經忘記曾經承受過的傷痛。
然而,並不是假裝已經忘記,那樣的傷痛就不再存在;就像傷口痊癒了,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創傷是會留下痕跡的,心痛也是會累積的。
她總以為自己沒有關係,再多的傷痛也可以承受得起;然而事實上,她沒有那麼堅強。
她真的沒有那麼堅強……
再堅定的愛,在遭受了太多的傷痛之後,也是會出現裂痕;一旦出現裂痕,那就是永遠也掩飾不了的痕跡。
長久以來,她習慣以臉上的妝來掩飾自己真實的憔悴,然而心裡的悲哀,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了。
所以,她漸漸地學會自欺欺人。
假裝自己什麼都不在意,假裝李明徹其實還有一點點愛她———她靠這樣來支撐著自己不可救藥的真心和癡情。
就是不肯看清楚自己在李明徹心目中真正的位置,太自以為是、太自我安慰,才會讓自己一錯再錯,執迷不悟。
如今,她該清醒了吧!認清事實,認清自己只是一個影子的事實。
如果她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
跟在李明徹身邊五年,從小一直深深愛慕著他,二十多年的癡心,只換來這句話。
她比不上她——一個朋友的妻子。
就算不論虞小琬和李明徹是什麼樣的關係,她左千尋在李明徹心中的價值,也已經很清楚了。
對她而言,李明徹是她生活的全部、生命的唯一;但對李明徹而言,她的存在卻是這樣微不足道,沒有意義……
她好傻,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真的是這麼傻。
愛情,並不是真心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
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再多的付出和深情,只會換來更多的痛苦。
痛苦掙扎了五年,眼淚幾乎已經流乾,心也將近冰凍,為什麼她現在才明白?
她到底還在執著些什麼?她深愛他,卻知道李明徹不可能回報她同等的愛;她等待他,卻明白自己永遠也等不到李明徹的真心對待。
早就知道自己對他的愛只是一種悲哀,為什麼她就是放不開?為什麼她還要這樣苦苦執著?明知道沒結果,她早就該學會放手了,也不用等到今天……等到這樣心傷的領悟。
一直以來,對李明徹深刻的愛,像一把鐵鎖深深鎖住她的心;唯有鮮血和椎心般的痛,才能讓她自那把鎖中解脫。
痛到體無完膚,才能換來自己的清醒,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
她不願去多想,她只知道,如果現在她真的清醒了,那她……
該走了。
走出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痛苦泥沼,走出她為了李明徹而縛在她自己身上的鐵鎖。
離開,讓自己的心自由,放自己一條生路……
離開……
左千尋失神地在大街上走著,毫無意識地越過馬路。
突然身後一道強烈燈光一閃,伴隨著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揚起,
她失去了意識,彷彿沉進了很深很深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