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
陸暉來了。
她一直覺得陸暉高,今天彷彿更高了一點,她連仰頭看他都覺得吃力了。
他的聲音也離她更遙遠了,她不得不專注地聽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道:「未央,我找到工作了。」
「是嗎?」她微笑。
「嗯。」他笑,聲音有點沙啞:「在一所小學裡教孩子彈鋼琴。」
未央分明看出,藏在他笑容下的疲倦。
陸暉看了一眼她身後空蕩蕩的寢室,問道:「吃飯了沒有?」
未央仍舊微笑著,「吃了。」
陸暉道:「我好餓,陪我出去吃一點,好不好?」
「嗯。」簡單的一個字,平穩的音調,唯一的破綻是顫抖的尾音在黃昏的空氣裡分了岔,但陸暉沒有聽出來。
她鎖好寢室的門,跟著陸暉走了出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吸走所有的熱。微微的夜風拂在身上,未央竟感到了絲絲清冷,而陸暉一直牽著她的手,十指緊扣。
她在昏黃的街燈下看他的手,修長且細緻的手指,可是骨節分明,輕輕地穿過她的指縫,緊緊地包圍著她,掌心貼著掌心,那樣緊密的貼合,可是,為什麼還會有距離?
未央想起詩經裡的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真的就可以與子偕老嗎?
天氣仍然很熱,那天中午,未央剛步出圖書館便迎面走來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烈日炎炎下,竟還打了領帶。這樣正式的穿著,在校園裡是少見的。未央便不禁多看了他兩眼,沒想到他居然向她微笑頷首:「夏小姐。」
未央怔住了,她第一個反應便是努力去回想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的容貌,確定沒有眼前這一個,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是的。」那名男子微笑道:「陸夫人想見你,不知你現在是否有時間?」
「陸夫人?」未央一時懵然。
「呃,是陸暉的母親。」他解釋道。
「陸暉的母親?」未央重複著,有些吃力地將這幾個字拼湊成句子。
「是的,若是夏小姐現在時間允許的話,請隨我來。」
「我……」未央張了張口想要拒絕,無奈此時腦袋像塞滿了棉花般一片空白,緊要關頭,任何沒時間的借口竟一個都想不起來,躊躇了半晌,便隨在那名男子的身後去了。
未央在這個城市待了兩年多了,但對半山的華宅還相當的生疏,沒想到在這寸金寸土的地方,還有這樣的豪宅。
未央獨自坐在陸家深似殿堂的豪華大客廳裡,踩著又厚又軟的地毯,看那整片落地窗外面花木扶疏的院落,吹著陰涼涼的冷氣,想起穿行在校園汗流浹背的感覺以及無處不在的炎熱,同樣是在夏季,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夏季,彷彿兩個世界。
傭人上茶後便退下去了,陸暉的母親卻遲遲還沒有出來。未央坐了好一會兒,心裡忐忑不安的感覺並沒有消下去半分,手心反倒濕濡了一片。
未央一抬眼,便看到幾步之遙的一台純黑鋼琴,鋼琴上面,一個小小的純白陶瓷盆裡一棵仙人掌,正在含苞欲放,蒼綠的一片厚葉子上面生出細細的幾片分葉,像一窠青蛇四下裡探著頭,那枝頭的一捻紅彷彿吐出的蛇信子。未央只管對著仙人掌兀自出著神,忽然一抹身影在眼前一晃,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旋轉式的樓梯,有人在緩緩地拾級而下,未央想著那大概便是陸暉的母親,便站了起來,叫了聲:「阿姨。」
陸暉的母親氣質極好,雍容大方,淡淡地打量了未央一眼,便道:「夏小姐請坐,今天以這種方式請你來,希望你不會覺得失禮。」不待未央回答,便又道:「夏小姐可會彈鋼琴?」
未央便道:「不會。」
陸夫人沒有再說什麼,兀自在鋼琴前坐了下來,纖長細緻的手指滑過琴鍵,成串的音浪便如水般流瀉,即使未央再無知,卻也聽出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一曲既終,陸夫人優雅地合上琴蓋,轉過頭來向未央微笑道:「夏小姐知道這首曲嗎?」
未央道:「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是的。」陸夫人道,「那夏小姐有沒有聽出我剛才彈的這首曲缺少了些什麼?」
「呃,我對這些並不太懂,我想,大概是缺少了些伴奏。」未央道。
陸夫人道:「夏小姐果然是聰明人,這首曲是交響樂,所以不是單一的樂器可以演奏的,需要一個交響樂隊來演奏,這首曲正式在舞台上彈奏的時候必須有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短笛、長笛、雙簧管、英國管、單簧管、大管、小號、圓號、長號、低音號、定音鼓、鑼、察、鈴鼓、三角鐵、鋼琴、豎琴、木琴、鋁板鐘琴等一起來演奏。若只是用單一的鋼琴來彈奏,是根本彈奏不出「命運」的真諦的,一個人演奏的「命運」,是根本就沒有命運可言的。」
陸夫人頓了頓,眼瞼低垂,輕柔地撫摸著光滑的琴蓋,又道:「貝多芬固然是偉大的作曲家,他可以創作出命運交響曲這樣偉大而優秀的作品,但只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也演奏不出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也是這樣,並不是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改變的,命運就是命運,一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便注定了的,冥冥中自有它的定數,並不是輕易就可以改變的。」
第三章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2)
未央道:「呃,阿姨,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夫人站起來,淡淡地道:「我並不是那種要干涉兒女婚姻的父母,但是,請你離開他。」
未央也立起來,鼓起勇氣,直視她,道:「阿姨,恕我直言。我愛陸暉,他也愛我,我與他之間,並不只是您的一句『請你離開他』就可以結束的。」
陸夫人道:「愛?若你是真愛他,就請你別拖累他,信誓旦旦地以愛的名義,其實不過是自私。」
未央咬了下嘴唇,道:「阿姨,不管您怎麼說,我都不會放棄的,我知道他放棄了出國深造的計劃,但這是他的決定,不管他做什麼決定,我都會尊重他,因為我愛他。」
未央說完,不等她回答,便直直地轉身向門口走去。
「到底要多少錢,你才肯離開他?」陸夫人冷冷的聲音飄過她耳際。
未央停住了,她斜照進來的陽光中緩緩轉身,道:「這個世界上,錢並不是一切。」
夜已經很深了,未央翻來覆去睡不著,上鋪的林靜還和小慈在絮絮地說著話,宿舍已經熄了燈,丁玲在檯燈下面看書。
窗外的月亮大而模糊,淡淡地籠罩進來,像鋪了層薄薄的銀光。
宿舍的電話鈴聲忽然大作,「鈴鈴鈴……」在寂靜中聲浪分外震耳。
林靜與小慈也停止了說話。
丁玲順手接了起來,「喂……」
未央不知為什麼有點緊張起來。
丁玲轉過頭看了未央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是陸暉。」
未央小聲道:「說我睡了。」
丁玲道:「吵架了嗎?他說他就在樓下,無論如何讓你下去一趟。」
未央歎了口氣,只得爬起來接過聽筒,道:「喂……」
「未央,是我,我就在宿舍樓下,你下來一趟好嗎?」陸暉略帶緊張的聲音立刻未央的耳膜。
未央握著聽筒的手不覺緊了緊,她抬眼望了望外面的月光,又圓又大,越發模糊了。
未央走下樓去,便看見陸暉的站在路燈下的樹影裡,看見她,便大步走過來握著她的手,他的手竟微微有點顫抖,他道:「我母親今天找過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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