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詩人米爾頓說:心,也可以把天堂看成地獄,可以把地獄看成天堂。祝你祝我,祝我們愛的人,永遠晴天、永遠幸福。
——by長大之後更美麗的馮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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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如馮蜜所料,星期六當天,村長果然沒讓她好過。
忍著惡臭噁心想吐,硬是按照預計的行程,在中午之前將長壽村南邊的區域探勘完,馮蜜一臉得意地告訴亦步亦趨監視她、沿路找她麻煩、現在則掩鼻與她保持一段距離的村長,她預計從一點開始探勘村子北邊的區域。嬌滴滴地對村長說了一聲「歡迎光臨」之後,馮蜜立刻帶著渾身的鵝大便,拔腿狂奔回梅應朗家,準備換上最性感的衣服來扳回一城。
鬍子拍著身上的碎屑從工作室走出來,準備去廚房吃午飯了。
「小——」鬍子的臉跟著那道匆匆飄過他身邊的旋風轉過頭,然後,他忽然捏著鼻子倒彈進工作室裡,差點就昏倒在一臉詫異的梅應朗面前。
他喘不過氣地說著:「小蜜是不是跌到山溝去了,怎麼,哦……」
咚!正要把兩根木頭的榫頭敲合,梅應朗的槌子一個失准,不小心就落在他自己的手指上,一時間痛徹心肺!他放下槌子,揉著腫起來的手指走出去;才走到一半,他就聽見浴室裡面有人急急地喊著:
「梅應朗!這些衣服幫我丟掉!快點快點!快點拿去丟掉,好臭!」
聽她好像在驅趕什麼牛鬼蛇神一樣,非常激動,顯然精力旺盛。梅應朗鬆了口氣,看見浴室前面丟了一堆沾滿鵝大便的衣服和鞋子,他笑著把衣服拿到屋後沖水時,聽見浴室內有人拿著刷子邊刷邊氣呼呼地跺腳。
梅應朗敲敲浴室的小窗戶。「你沒事吧?」
「梅應朗!」如釋重負到好想哭。「人家掉到鵝的糞坑裡,好臭哦。氣死人了,也不告訴人家一聲……」
「誰沒告訴你?」
「沒有啦,我隨便唸唸而已。我忘了帶衣服進來,你幫我把最漂亮的衣服拿進來就是了。」
梅應朗把沖好的衣服丟入水中浸泡時愣住了。「哪一套?都是短裙。」
「反正把你看到我會有性慾的那套拿進來就對了!」跺腳嗔道,沒看見外面的男人臉紅了。「下午大家走著瞧!看誰先認輸,哼!好臭哦……」
準備回房幫她拿衣服,梅應朗聞言愣了一下「你下午還要繼續?」
「當然!我怎麼可以被私人情緒影響到公事呢。工作歸工作,我會奮戰到底的!你快把我最性感的衣服拿過來,香水也拿過來,快點!」
不一會,有人敲著浴室的。「你的衣服。」
把衣服塞給她,交代她洗完澡先吃飯再去忙,被探出頭來的馮蜜偷親一下之後,梅應朗紅著臉走回工作室準備把工作告一個段落。他坐下來拿起木槌才敲了兩下,就聽見——
「梅應朗,你拿錯衣服了!」
梅應朗不理她,專心將嵌入到一半的榫頭敲合。
「梅應朗!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你拿錯衣服了啦!」
鬍子捧著碗公急呼呼地跑過來,對工作起來異常專心的梅應朗指指浴室的方向。「阿朗,小蜜在——」
「沒關係,你吃你的。」梅應朗伸手把身後的鋸木機打開。
「梅應朗!你拿的衣服是——」
吱——吱吱吱——
「這根本不是——」
吱吱吱——吱吱——
「我是說——」
吱吱吱吱吱——
他一定是故意的……捧著碗公看梅應朗無緣無故鋸起木頭來的鬍子和差點氣昏在浴室的馮蜜,不約而同地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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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過程中,馮蜜氣咻咻的媚眸一直鎖死某張嚴肅吃著飯的臉;這張英氣勃發的臉,只有在她走出浴室時閃著笑意,再來則是因為小侄女梅香潔的出現而變得一本正經。
因為臨時有事,梅香潔今天延宕到中午才上山幫叔叔打掃房子。一臉焦急的她,一進來就急著跟梅應朗說什麼事情,無意間看到馮蜜也在這裡,她清秀的面容愣了一下,然後就突然沉默下來了。
從那時起,氣氛就變得怪怪的。
明顯被當成局外人,馮蜜不以為意,更沒有為了醜死人的衣著而跟梅應朗算帳。場合不對,她沒那麼不懂事。飯後,把碗筷拿到流理台放著,回房間拿資料準備按照預定的行程出門探勘,路過廚房外面時,聽見梅香潔在洗碗,她催促著正在收拾桌面的梅應朗:
「叔叔,你去忙,桌子我來收就好。」
「不差這點時間。」拿抹布抹著桌面時關心著:「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梅香潔靜默了一會,試探著:「叔叔,馮小姐好像不會洗碗哦。」
「她會洗,可是她會洗很久。很浪費水。」
被質疑洗碗功力太差的馮蜜咬著牙,無意偷聽人家講話,她突然轉身回房,然後佯裝來去匆匆的一路喊到了廚房:「梅應朗!我去白奶奶家附近看景了,大概三點之前就可以完成那一區了。」
行經他身邊時,馮蜜一隻手勾下梅應朗的臉,然後很自然的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地完成之後:心情有點煩悶的馮蜜這才猛然記起梅香潔也在廚房裡;而且她跟她姑姑梅春柔一樣,不喜歡她這位家財萬貫、什麼都要人家幫她做得好好的千金小姐,來這裡糾纏日子已經過得很辛苦、實在不需要再伺候大小姐的梅應朗。
叔侄倆同時因為她熱情大方又自然的動作而僵住。
非常保護侄女的梅應朗,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他先看了看低頭猛洗碗的侄女,然後才轉頭無聲地瞪著馮蜜,似乎在責怪她不該在小孩子面前做出這種有礙觀瞻的動作。
馮蜜對他嚇人嚴肅的眼神扁扁嘴,以嬌嬌的眼波對他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只是習慣成自然的行為而已嘛。然後就不理他,逕自抓起數位相機,急匆匆地跑到白奶奶的雞捨,準備應付另一場戰役。
果然,很努力阻止她這個異物入侵山村的村長,已赫然在望。
馮蜜看一看臉色鐵青的村長,不理她,逕自走入白奶奶家的四合院,好像在自家客廳走動一樣的東走西晃,簡直氣死村長了。
「你怎麼可以——」
「噓,白奶奶在午睡。」走出後院的小門,馮蜜看著被樹籐纏繞的陡坡,陡坡之下是一條碧綠清澈的溪流,狀似自言自語說著:「白奶奶家的雞捨離溪水怎麼這麼近,雞鴨不會跑下去嗎?」
「怎麼不會?!你的雞常常給老人家添麻煩。」一路監控過來,跟上午一樣忍不住回答著馮蜜。雖然她的回答處處衝著馮蜜而來,但也算是回答問題了。「白奶奶年紀那麼大了,你因為個人私心,想要——」想要什麼,因為自己實在沒有立場而吞吐不出口。反、反正,她應該回去當她的大小姐,不該跑來破壞村中恬靜無擾的歲月就對了。「你把小雞寄放在白奶奶家,一碰到下大雨,小雞亂跑,老人家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你知道嗎?」
「這裡要從哪裡下去?我想下去看看。」
「這裡沒有地方可以下去。你可以回台北去了。」
「白奶奶在這裡住了五十七年,她的家畜一定常常溜到溪邊去,怎麼可能沒地方可以下去。我看起來像呆瓜嗎?」這兩天一直被人針對,馮蜜強忍著怒氣觀察一下附近的地勢,果然發現一條被芒草淹沒的小路可以直達溪邊,她走了下去。「這件開發案有百分之七十會執行,在我們正式談合作之前,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因為你是全村最難適應這件事的人。但你是村長,基本上我還是希望透過你來執行這件案子。」
氣沖沖地跟下來。「我們不歡迎這件開發案,我們目前過得很好,請你不要破壞我們的生活!阿朗也不會歡迎這種破壞的。」看她一直拉著褲子,終於尖聲怒道:「你穿阿朗的褲子出來,是向我炫耀嗎?!」
褲子一直掉,拿梅應朗的領帶來系也不太有效,馮蜜已經很火大,聽村長這麼說,她不可思議地怪叫:「這麼醜的褲子你都要嫉妒!你喜歡就給你好了,我馬上脫下來!」說著就真的動起手來。「你的長裙脫下來給我!」
一向冷靜自持的村長掩著臉,激動怪叫:「你、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要臉!」羞到只差沒抱頭鼠竄而已。「我、我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六七年了!」
「那你為什麼不嫁給他跟他永浴愛河?!你居然白白浪費六七年可以跟他上床的時間!你是笨蛋嗎?」
村長的臉不知是怒紅,還是被馮蜜百無禁忌的話給羞忿到臉紅。她氣憤不已地跟著馮蜜脫鞋走入冰死人的溪水,明明很想一腳把她踹入溪中放水流,卻總會忍不住扶一把走得搖搖擺擺的她,免得她被水流沖走;然後聽她皺著媚眸,以大膽的言詞質疑她: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忍耐下來的。你不會想親他抱他吻他嗎?」
面紅耳赤。「你、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麼肉慾嗎!」
「那你繼續當你的小龍女好了,這片好山好水正好適合練功。」
「我、我哪像你隨隨便便就留宿在男人家中!」
「我繼續忠於自己的感覺過日子,有什麼不對?我又不是偷別人的男人。不然我應該跟你一樣,一等就是六七年或是一百年過去,把自己等成化石,把有緣等到無緣了,才來質問某個才貌出眾的大美女為什麼留宿他家嗎?」水好冷!村長這笨女人,幹嘛跟著她下來呀。馮蜜覺得好笑。
「阿朗不會離開村子的,你別白費心機了。」
「你什麼意思?」馮蜜搖搖擺擺走回岸上,坐在石頭上風乾腳丫子。
「你敢說你開發這裡,不是因為你希望阿朗搬走嗎?」
「我敢說啊,為什麼不敢?我不是。誰像你公私不分啊。」
「你別說得這麼好聽!每個人都希望他搬走,連香潔和阿朗的老爺子也希望他走,所有人都希望他離開,你不可能不這麼想。你根本不是真心關心我們村子,你只是太有錢,得不到的最好,你習慣為所欲為而已。」
馮蜜氣了。「你真的愛村民嗎?你只是利用他們來束縛梅應朗吧?」
「你太過分了!」村長臉色慘白。
「我有說錯嗎?你動不動就威脅我說,梅應朗不會拋下村人一走了之。你很清楚村子對他的重要性,你自己是不是沒有發現,你已經把這裡當成你個人的所有物。為了守住自己片面的幸福,你枉顧全體村民的幸福,只想到個人利益的人是你!」既然講了,那就豁出去了。
「你明知道婆婆們最大的希望是什麼,明明知道梅應朗不應該在這裡虛擲光陰,連他自己必須常常出去透氣時,你居然還拿村子在牽制他,企圖把他綁在你自認為理想幸福的生活模式裡。你的動機真可鄙,你太自私了!你根本不是真心關心村子的人吧,你只是順便—一」
「小蜜!」
凌空而來的怒喝,同時鎮住在溪畔互瞪的兩個女人,兩人的臉色同時一白。在村長一臉著急、馮蜜一臉慷慨就義的表情中,轉眼間,梅應朗已經站在她們面前,滿臉怒容地瞪著馮蜜:
「你不會覺得你說得太過分了嗎?快向村長道歉!」
馮蜜也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重了,偏偏已經氣到管不住嘴巴,所以梅應朗的吼聲其實來得很適時。問題是……馮蜜氣憤地看著老是逼她向情敵道歉的死豬頭,自尊嚴重受損,她明明很想道歉,也被他偏袒不公正的態度嘔到拉不下臉這麼做了。
「改天再說好了!」她套上靴子,轉身要走,卻被氣炸的梅應朗拉住。
「你太任性了,快道歉!」
「我哪裡任性了!她說我——」
「阿朗,我沒、沒……其實……」村長趕緊插話,急到語無倫次,很怕馮蜜一氣之下把她喜歡梅應朗的秘密全抖了出來。那種秘密見光死的傷害,絕對勝過馮蜜這張利嘴數萬倍。
馮蜜完全看出她的心情,基於補償的心態,她仰頭對天空大聲說: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是豬頭!可以了吧!」轉身要走,卻被拉住。
「你對姊姊說了什麼?」梅應朗下顎繃緊,一涉及異母姊姊的事,他就格外的緊張。「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梅應朗著急的語氣讓馮蜜不安了起來。「春柔姐怎麼了嗎?」
「昨天她跟你說完話之後,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哭了一個晚上。」梅應朗氣急敗壞地責備她:「你為什麼要傷害她?!你就不能顧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嗎?!」
「我沒有傷害她呀,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梅應朗表情嚴厲地看著她。「你確定這種實話是她需要的嗎?」
「我……」
「有時候你太率性而為,像香潔的感受也是。剛才你對村長說的這些話,你不覺得太重了嗎?你對我們村子的事情瞭解多少?你怎麼可以用那種話指責村長!你知道這些年來,她為村民做了多少事嗎?」
「阿朗,其實……這……」村長努力打圓場,但沒人理她。
「不要干預太多,好嗎?」看馮蜜突然一臉受傷,她揮開他的手想走,梅應朗拉住她,試著向她解釋:「小蜜,你生活在一個物質充裕的世界裡,不需要為太多事情煩心,所以你——」
「夠了夠了夠了!」馮蜜突然失控尖叫,嚇了梅應朗和村長一跳。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唯獨這個,她不能忍。
「反正我任性我驕縱,我的一切得來都不費吹灰之力,我不瞭解豬頭世界的心情!」馮蜜臉色慘白地瞪著臉色跟她一樣白的梅應朗,強撐著抖顫的下唇,氣憤地瞪著梅應朗。「我再受不了你們這些豬頭了!」轉身就走。
「小蜜!」
她強忍住想捶死他的衝動,用力拍開梅應朗拉住她的手。「隨便你們想怎麼樣過日子!隨便你們要不要被動的窩在你們的殼裡面!隨便你要不要做到過勞死!統統隨便你們!」
「我——」
「走開走開!」她揮開梅應朗很擔心她一氣之下會跌落溪谷裡的兩隻手。「我再也不會對你多說一個字,你自己的生活想怎麼過,是你的自由。老是我在當壞人,是我活該倒楣嗎!」馮蜜氣憤的拍開梅應朗又想碰她的手。「你這豬頭笨蛋大白癡!我不會再亂動你的生活圈子,可以了嗎?!」
「我指的干預並不是這個。我是說村子——」
「在我聽起來根本沒差!你是藉由村子在拒絕我。」哽咽了一下,沙嘎低語,像是有些埋怨地啾著手足無措的他。「反正你不想掌握你的幸福,我也不能強迫你。」火大中,不忘敬業的拿起數位相機把她認為不錯的景拍照存檔,一連走一邊拿出錄音筆哀怨地說著:
「十二月十六號下午雨點零五分,天晴,心情雷電交加、狂風暴雨。我後面跟了一個只為別人而活的大豬頭,他永遠不會想到自己,他是豬!」狠瞪表情無奈的豬一眼,揮開他伸來想摸她臉頰的手。「我現在看到他就生氣!我根本不想理他!白奶奶屋後面溪往左看,種了一片野薑花——」
梅應朗跟著氣沖沖亂走的人,不知拿她的怒氣如何是好。
「阿朗阿朗!李老師回來了,可以上色了!」鬍子跑過來通風報信。「快點!可以上色了。小蜜,你怎麼氣沖沖的,你要去哪裡?」
「我才不像某些人公私不分,我不會讓個人的心情影響到我的工作情緒,我有工作要完成!」說完,狠狠踩一下又想碰她的豬頭梅應朗。
村長墊後,將梅應朗的無措看在眼底。「你回去工作,我會陪著她。」
「小蜜心直口快,她不是有心的。她說的話,你別介意。」梅應朗實在沒時間耗了,他擔心地看著朝另一邊衝過去的人。「小蜜很好動,現在心情又不太好,麻煩你多看著她一點。」
他這些話一出口,誰親誰疏,立刻一清二楚。
村長很心酸,因為梅應朗完全是以馮蜜的男友身份在拜託她的。
梅應朗站在原地看著氣呼呼的女人一會,終於不得不回去工作了。
下午兩點半,馮蜜提前完成工作。她臉上籠罩著一層風雨欲來的陰霆,冷淡瞅著跟了她一路、可能自認為說不過她所以沒再刺激她的村長。「你明明有六七年的時間,有六七年的機會,你卻任其浪費掉。為什麼呢?」
說完,就回梅應朗房間收好行李,準備回台北。
基於禮貌習慣教養與個人的道德勇氣,雖然真的很受傷很生氣,馮蜜還是勇敢踏進工作室,準備跟不要她干預太多的豬頭三打聲招呼。
她向鬍子與梅香潔搖搖頭,示意他們不要吵正在使用磨砂機拋光的背影。他這批貨很趕,時間寶貴,她的情緒現在太低落,很怕面對他,因為一看到他的臉,她會很想捶他又很想吻他。還是暫時回台北好了。
看著梅應朗專注於工作的背影,馮蜜不想驚擾他,刻意放輕聲音說:
「梅應朗,我要回去了。」
盡完告知的義務,她向另外兩人點頭致意完,便滿懷酸楚地走人了。這是第一次她離開這裡,卻沒有跟他吻別,馮蜜總覺得好失落……
好寂寞……
梅應朗工作到三點時,停了下來,想回房間看看某個應該回來補妝的千金小姐。關掉機械轉身,他發現鬍子和小侄女的表情怪怪的。「怎麼了?」
「小蜜回台北了。」
梅應朗猛然往外走,邊卸著手套。鬍子急忙叫住有些慌張的他:
「阿朗!她提前完成工作,兩點半就回去了!」
梅香潔也點頭,證實鬍子所說。「馮小姐有進來跟你打招呼。」
「可是我沒聽見。」慌了!看見他們兩個的表情又怪怪的。「怎麼了?」
「馮小姐不讓我們叫叔叔。」
梅應朗的表情一片空白,他呆愣了好半天,好像不知道該做什麼。總算,他憑本能走回磨砂機重拾中斷的工作,拚命地工作著,想讓情緒跟以往一樣只在心湖沾一下便過去了。可是……心卻不允許……
你這豬頭笨蛋大白癡!我不會再亂動你的生活圈子,可以了嗎?!
反正你不想掌握你的幸福,我也不能強迫你。
梅應朗的眼睛在剌痛著,心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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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人去樓空,看著高樓下的燈火,馮蜜突然有一種不真實感。
「媽咪……」聲音好撒嬌,嬌得像是一個只有兩歲大、跌倒了還需要父母親抱起來親親小腿的女娃兒。「沒有哇,人家想念你跟爹地嘛,想聽聽你們的聲音嘛。」手機那頭傳來一陣陣的笑語喧嘩,這讓孤身一人留在公司跟財務報表纏鬥、今天又跟情人大吵一架的馮蜜更覺寂寞了。
「哪有。人家的聲音哪有怪怪的……真的嗎?還是很好聽?」聽見爹地按捺不住思女之情把手機搶了過去,柔聲哄她開心,她咯咯嬌笑著:「是世界上僅次於媽咪第二好聽的聲音,對嗎?人家最愛爹地了……哪有怪怪的,沒有啦,你們不要回來啦,人家沒有心情不好。人家只是……」
拿著手機旋動座椅,看著對面辦公大樓,八點半了,還有零星的燈光。
聽著定居香港的雙親不斷追問愛女的近況,舊事重提地希望她搬到香港陪爸爸媽媽,讓爸爸媽媽陪她到處走一走,如果工作太累就減量。爹地媽咪就生她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希望她過得開心,但不希望她累壞自己,因為他們是生她出來疼的,不是生出來幫人作牛作馬。
馮蜜聽著聽著,一時間心裡所有的委屈全都湧了上來,淚水滴滴答笞的滑落下來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傷心。她萬般委屈地問著雙親:
「為什麼他們只看到我的背景,看不到我的努力?我明明好努力的……」抹抹淚水一直溢出來的眼角,不可思議地驚呼:「天哪!我居然在自憐,我耶!馮蜜耶!為什麼我要自憐呢……」
然後就無限感傷地哭了起來,並聽見雙親在香港某宴會現場人仰馬翻;她想孝順一點,不要哭了,可是淚水止不住,因為她實在忍太久太委屈太難過了。馮蜜邊哭邊抽面紙邊問出一個很令人傷心的問題:
「媽咪,為什麼大家都討厭我?為什麼她們都不喜歡我……為什麼呢?」自憐飲泣中,聽見電話那頭的雙親命人訂機票、準備車子,他們要即刻回台北。「不用了,你們不用回來了,我沒事—一」然後淚水突然像傾盆大雨般地落了下來,聲音支離破碎,完全沒有說服力。
電話那頭的雙親心急如焚,轉眼已經上車趕往機場,趕著回來呵護成年後第一次向他們哭訴心中委屈的愛女。聽到雙親的慰藉,馮蜜悲悲切切地說著:「我知道你們很愛我,可是……如果我不是爹地媽咪的女兒,你們還會愛這樣的我嗎?」面向玻璃帷幕,抽抽噎噎地哭著。
無意間瞥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容貌,驚呼了一聲!為什麼她要把自己哭成醜女人呢?玻璃窗上映著一張醜死人的臉孔,馮蜜皺眉,手機早已結束通訊,因為她的雙親已經上飛機趕回來陪傷心欲絕的愛女了。
痛痛快快地向雙親哭訴一頓之後,她還是很難過……難過得要命……
「警衛室嗎?對,我是馮蜜。」吸了下哭得暗啞濃濁的鼻端。「可不可以幫我看看餐廳的李媽回去沒有?如果沒有,麻煩您請她上來收碗。對,告訴她我洗好了,請她再提一桶上來。」
雖然難過得要命,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真的好難過……
「白秘書嗎?」看到一位婦人提著一隻水桶上來,馮蜜對她點頭,請她進來,並指指隔壁房間。「研討會什麼時候結束?你以為我會難過到忘記豐登商銀的事嗎?不可能。星期一就是十八號!你等我一下。」遮住手機,緊張問著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的人:「乾淨嗎?這次我只花半個小時而已。」
看著水桶裡面的六個碗。「很乾淨。照這樣洗就可以了。」
「哼,我就不信有我馮蜜做不來的事。」得意地握拳。「謝謝你。」一度被擊垮的鬥志漸漸死灰復燃,婦人離開後,繼續盯人。「大堂哥的意願到底是什麼?如果他只有這麼一點能耐,那——」
一陣差不多等於是精神錯亂的腳步聲,又跌又滑又撞地從空蕩蕩的長廊外傳了過來。她跟情人吵架,這麼傷心斷腸都沒有崩潰了,馮蜜正想看看是誰抗壓性那麼差,居然工作到捉狂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人撞開來,再來就是一個很驚慌的聲音:
「小蜜!你一—」找人找到簡直快崩潰,大堂哥的臉探進辦公室隔壁的小房間,然後突然愣住。「你在幹嘛?」
「我看到大堂哥了。」馮蜜結束與白秘書的通話,騰出雙手加緊練習,務必利用各種空檔以便盡早一雪前恥。啾一眼攤倒在門板上的虛脫男,皺眉問著:「是爹地媽咪叫你過來的嗎?」
一想到他這個寶貝堂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十個鐵定得陪葬,大堂哥就嚇到差點心臟病發。
「我爸跟叔叔他們四個,窮緊張什麼呀……」大堂哥喘著氣把高背椅子推到小房間門口坐著,就近監控,自己順便倒著堂妹的養生茶來喝,並翹起二郎腿瞄瞄眼睛哭腫的好勝小丫頭。「你怎麼啦,誰給你氣受啦?」
「你啦!」
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天、天地良心!我可是第一個趕過來關心你的人,你這個不識好歹的丫頭!」
「豐登銀行的事,你到底怎麼打算做?如果你被個人情緒影響——」
「你當你大堂哥是什麼人!你給的資料,難道要我照單全收,我不必查證盤算一下嗎?萬一哪天被你這丫頭設計了,我不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低頭喝著還不錯喝的茶飲。「我知道你忠心,是家裡的防火牆,大家遇到疑難雜症習慣丟出來,反正你這雞婆丫頭會幫忙看著。但不能老靠你一個人看東看西的,留點時間談戀愛。」看看她哭紅的眼。「自己躲在這裡哭什麼哭,台灣沒人給你撐腰嗎?還有我們四個在呢!誰欺負你了?」
「哼。」馮蜜委屈地吸一下鼻頭不想講。「那大堂哥決定怎麼做了?」
「豐登的呆帳多了一點,不過吃下他們,一次到位,勝過以後無數次小購併,是不錯的盤算。保證金已經繳了,這下你放心了?盯得真緊。」
「你要拿下控股權,我才會放心。」對惡狠狠瞪她的大堂哥扮鬼臉,順便吐吐舌頭。「如果大堂哥順利拿下豐登,有了戰功,UCT那邊要拱你上去就不是太大的問題了。」
大堂哥皺眉。「老人家的意思不是讓你過去嗎?怎麼,怕了?」
「大堂哥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得伯父的心。他早就想推你去UCT,是你自己覺得時機未到。畢竟是國際性的投資銀行,大堂哥生性保守,總是思量過多,你已經習慣區域性的小池塘,到了大海會迷路會害怕——」
「你給我住口!」
破涕為笑。「我根本不想去UCT,我只是幫伯父刺激你啦。如果你因為私人因素而捨棄豐登的案子,今天這些話我就不會告訴你,因為不值得。」
大堂哥一臉詫異地看著堂妹哭腫的眼,然後漸漸變成一臉溫柔,再來則是一臉的沒好氣。「你在幹嘛啊?這裡窮酸到請不起人洗——」
另外一陣接近精神錯亂的腳步聲傳過來,這回馮蜜已經不訝異了。
「小蜜!小蜜!」
「人在哪裡?!她不會真的去跳樓了吧?!叔叔說得好嚴重!」
「我爸差不多崩潰了!」跑得太驚慌,三雙腳煞不住,直接滑入辦公室。看見悠哉悠哉坐在椅子上的大堂哥,齊聲喊著:「老大!小蜜人呢?」
花了二十四分鐘,終於把五個碗洗好,馮蜜非常滿意地卸下橡膠手套走了出來。大堂哥已經安撫好三位堂弟的情緒。看到馮家第四代,目前人在台灣的全員到齊,馮蜜覺得好開心,信心全部回籠了。
「我的人緣真是太好了,大家都這麼疼愛我,一定是因為我——」
「夠啦!」今天驚嚇過度的四個倒楣鬼異口同聲。
「難得聚在一起,去老大的招待所喝一杯吧,我真的被長輩們嚇死了,我需要喝一杯。」那地方女賓止步,四個人商量完,轉頭看著臉色哭得紅撲撲的任性堂妹,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你也一起來吧。今天放你一個人在這裡,我們四個都別活了。」
終於可以去台北最神秘的招待所一窺究竟,那裡有許多平時很難接近的大老闆,馮蜜因禍得福,開心極了,心情好得直冒泡。她趕忙換上她最美的衣服,關好燈,一行人離開辦公大樓時,她突然嘟嘴問著:
「上次人家跟你們提過的事,就是把被拿走的東西拿——」
「休想!犯法的事你也敢做,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哼,哪裡犯法?只是把被偷走的拿回來而已嘛。」
「滿嘴歪理,反正你不能做這種事,碰都不能碰!聽清楚了嗎?」
一行人氣咻咻地走進電梯,看著電梯面板上一會。有人又嘟嘴問了:
「人家今天心情不好,想做點開心的事,招待所的碗可以讓我洗嗎?」
四兄弟震驚地對望一眼,衝口怒吼:「你休想!丟臉死了!」
「又休想?!」氣憤尖叫,鬥志全數回籠了。「除了這兩個字,你們沒有別的字好用嗎?氣死人了!我都還沒跟四堂哥算帳,上次台灣設計師的參展名單……」
一個一個卯起來修理,不一會,電梯內哀鴻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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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在聖誕節前夕,又完成一組傢俱,原本是值得大肆慶賀的事,然而,長壽村卻籠罩在一片烏雲密佈中。
「白婆婆——」梅應朗從雞捨裡鑽出來,看了看走得很急的雲朵,他沒有走入白奶奶的四合院,反而往對面的村長家走過去,連說:「雞捨的門修好了,這幾天可能會下大雨,您記得把門關上。」
梅應朗繞到村長家的廚房,那裡聚集著一堆婆婆媽媽們,大家七嘴八舌地閒聊著什麼。每天一到下午三點,她們就聚集在此挑著晚上要煮的菜,順便聊聊最近村中的趣聞或是各自坎坷的一生,梅應朗早己見怪不怪。
「孫婆婆,您家裡有沒有哪裡需要我幫您看一看的?」
這幾天梅應朗拿著現成的材料,突然大肆整修起村中老人的住家,仔仔細細地修護著。看見婆婆媽媽們各自拆著手上的小盒子,神色亢奮得好像少女一般,沒聽見他的話,梅應朗又問了一次。
孫奶奶把注意力從她手上看起來像口紅的東西勉強拉開,轉向他,說著:
「廚房的水龍頭好像拴不緊,屋頂也有點漏水,你幫我檢查檢查好嗎?」
梅應朗瞥一眼她們手上的東西,有的是口紅、有的是粉餅、有的是香水,好像投合各人所需,因為她們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梅應朗溫柔地看著她們開心的笑臉,還有別處要修繕,他快步走入廚房時問孫婆婆:
「偏廳的電燈開關還會漏電嗎?」
將鐵槌收回腰間的工具腰袋,扭轉水龍頭,梅應朗聽見孫婆婆回答他,最近沒有被電過了,應該是沒有漏電了。婆婆媽媽們笑成一團,正在檢查水龍頭滴水狀況的梅應朗也笑了笑。
「好像不是這樣用的。」婆婆媽媽一同研究手上設計新穎的口紅時,突然有人轉頭說:「對了,阿朗啊,小蜜小姐要我跟你說,她說她不是你想的那種好命的大小姐,她現在擁有的東西,是她自己很努力很努力爭取來的。她叫你想通之後,要向她道歉啊。」
「阿朗,你是男人,男人吃點虧沒關係的。你要疼愛老婆。」
在廚房內猛然愣住的梅應朗跳了起來,頭差點撞到水龍頭。他一臉緊張地跑了出來。「她什麼時候說的?」
「昨天拿聖誕節的禮物來送咱們時,提了一下。」
「她昨天有來?她從香港回來了?」梅應朗臉色慘白。
「她待了一個下午,說要看什麼西邊區域,拿著一支筆一直講話。」
梅應朗傻眼,這下子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就算要道歉,他也必須先找到她的人。可是自從一個禮拜前她生氣離開之後,就再也沒來過,就算他去台北交貨也找不到她。眼前看來,她還在生他的氣,根本不想看到他。昨天她明明來了,卻不讓他知道。
他說她不為別人著想,自己卻說話傷害她。她明明那麼努力,從來沒有對他抱怨過什麼,沒有干預他什麼,他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話……梅應朗懊惱不已,突然覺得恐慌、突然覺得害怕,萬一她永遠不原諒他……
原本以為自己只會成為親人的負擔,他沒有資格再擁有什麼。
他已經不是富家少爺,日子已經截然不同,他也適應下來了,並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他不會想要擁有什麼。目前這種日子很平靜,他活得心安理得,覺得富足。無風無雨的日子有時難免平淡,但他很滿足了,他什麼都不缺,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小蜜……
他那麼想見小蜜,一定是因為他說話傷了她;他想當面向她道歉,不是想要留住她或者擁有這段關係,他欠她一句道歉。所以,他一定要再見小蜜一面,他想見小蜜……
原本嘰嘰喳喳比較著各自的禮物,婆婆媽媽們突然靜音,擔心地看著臉色灰敗的梅應朗。看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抓著扳手,罰站在廚房門口,好像不知如何處理他頹喪的心情。
梅應朗發現婆婆媽媽們的目光,勉強打起精神。
「水龍頭壞了,我那裡有新的,我去拿來換。」說著,就快步離開了,像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阿朗這孩子真是,小蜜小姐不是叫他要道歉了?人家女孩子都開口了,他個性怎麼那麼倔啊。等一下小蜜小姐過來,哄她兩句不就好了。」
「婆婆——」
說人人到。馮蜜在預定的時間內迅速把地圖上的重點區域再走一遍,然後繞回村長家。「這支口紅要這樣開啦。」馮蜜咯咯笑著,彎腰把孫奶奶摸不著頭緒的口紅拿過來,輕按一下,然後彎腰幫她塗抹起來。「這顏色很搭您的氣色,很好看。婆婆,你有看到村長嗎?有個地方我想請她帶我去。」
「這個時間,她應該在古牌坊那裡哦。小蜜小姐,這個蕃茄拿去吃。」
「好,謝謝婆婆。我去工作了。」接過兩顆大蕃茄,朝老人家指的地方走了兩步,突然想到什麼回頭說著:「孫奶奶,今天的晚餐我幫您拿給豬頭梅應朗。我要等他向我道歉完,我覺得開心了,再賞他晚餐吃。」
「好啊,這方法很好啊。男人不乖,有時候就是要教訓一下。」
「對吧?我很受教吧?」跟大家笑成一團。「我等一下過來拿哦。」
馮蜜急呼呼地剛走後不久,村長和梅應朗說著話,走進來。
梅應朗把村長剛收成的菜放在孫婆婆身邊,他拿著水龍頭,走進廚房。
村長的眼睛隨著他可靠體貼的背影飄進廚房,明知道這禮拜他因為馮蜜的事心情抑鬱,更加拚了命工作,所以才能提前交貨。但她依然抱著一線奢望,或許,他倆這段緣分會就此散去。像馮蜜自己說的,有緣變無緣。
或許他會因此幡然醒悟,瞭解到他跟馮蜜終究是不適合在一起的。
她是個家財萬貫的千金大小姐,而他,不過是一窮二白的窮小子,甚至負債纍纍,以他的脾氣,他絕不可能接受她的幫助。兩人的身份差距如此懸殊,要怎麼在一起呢?
「小咪,你回來啦。」老人家塗塗抹抹到一半,驀然發現村長回來了,叫著她的乳名。「咦!小蜜小姐呢?你沒看到她嗎?」
村長和廚房內那個正要拆解水龍頭的人同時愣住。
「小蜜小姐說要去看什麼地方,要找你帶她去。你沒看見她嗎?」
「沒、沒有耶。」村長表情僵硬,並感覺她身後有一個人衝了出來。
「她往哪裡去?」梅應朗急切地問著。
一得到答案,梅應朗立刻飆走了。這一刻,腦子裡什麼都想不到,所有的顧慮、心中難解的結統統不存在,只剩一個念頭——他想見她。
梅應朗卻怎麼都沒想到,他要見她一面,竟然難如登天。村子明明不大,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怎麼都碰不在一起。好像在玩捉迷藏,她跟他總是差了一步,兩人一進一出,總是一再地錯過、一再地擦身而過。
兩人的情緣好像隨著那天的不歡而散,而消盡了……
「阿朗,你怎麼這麼喘?我跟你說,小蜜有來哦。不過她剛剛突然接到一通很緊急的電話,現在要回台北了——」
梅應朗腳步沒停,直接穿過鬍子家衝到路上,然後他就愣在路上動彈不得,因為,根本追不上。
「阿朗,怎麼樣?有沒有追到小蜜?」鬍子急呼呼地跟出來。
梅應朗喘得無法說話,耳邊只有自己因為一再與她錯過而越追越焦急越慌亂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以像要撕裂他耳膜般的劇烈速度,激烈地作響。而追得滿頭大汗的他,只能站在村中寂寥的小路上,喘著氣,凝望著路那頭,眼睜睜地看著一輛鮮黃色的跑車馳出他的視線,馳出他的世界,好像從此……就不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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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村子後直奔王家,進門一看到王威坐在花園裡發呆,馮蜜很意外。
走到王威背後的那張椅子坐下來,馮蜜問著:「王叔,您怎麼了?」
「我內人約了我晚上見面。」王威的臉上沒了浪蕩不羈,只有令馮蜜訝異的不安與惶然。「這是她第一次約我見面,不曉得要跟我談些什麼……」
從她剛得到的那個令她震驚不已的消息,再到上次服裝秀王威失常的表現,直至今日他一臉的失魂落魄樣……一個令馮蜜震愕的事實撞進她心中,她不假思索就掩唇驚呼出來:
「王叔,難道您愛春柔姐嗎?!」
原以為他會跟往常一樣反唇相稽,馮蜜沒想到他居然慘笑了兩聲。
「一見鍾情。呵呵。」想要譏諷自己可笑的心情,沒想到卻笑得好傷感。「我以為這種感情只是毛頭小子的荷爾蒙作祟,沒想到一晃眼都五十歲了,女人也玩遍了,對她就是無法死心。」
「既然那麼愛她,你為什麼要不斷花天酒地讓她難堪?太過分了!」
「她曾經覺得難堪?她在意過我的事嗎?!」王威怒火中燒。「如果她曾經生氣過,表示她心中有我,我心理還可以平衡一點,她提出要求,我會不照做嗎?!我玩女人這麼多年,她連一句埋怨都沒有!她根本不管我死活,她只要我不去招惹她就好!她只在乎她該死的弟弟過得如何,只在乎他的心情,因為怕他看到她在王家過得不幸福,會自責難過,她寧願拿陪小孩讀書當借口,到國外定居不回來!連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死小子,她都可以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果不是我家老頭生病,我看她是不準備回來盡妻子的義務了!她關心所有人,唯獨不把我這個丈夫放在眼裡!她忘了她除了是母親和媳婦的角色,還是王威的妻子!她是我妻子!」
王威連珠炮似的怒氣與妒意,聽得馮蜜目瞪口呆。
看來王叔真的忍很久了,才會火氣一發就不可收拾。更何況,連自己的親生兒子、老子,他都要計較,那這份愛也真的沒什麼好質疑了。
絕望到拿別的女人來刺激老婆,老婆卻不痛不癢,這對情場上無往不利的王叔來說也夠狼狽了。真是可憐……正好與某豬頭處於吵架期的馮蜜,不禁對他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
「嘴巴不是喋喋不休,怎麼不講話了?你在同情我嗎?」
「是有一點啦。」要不是看他愛得太可憐,她早就翻臉了。竟敢說妙語如珠的她喋喋不休!「沒想到王叔的情史這麼坎坷,都可以列傳了。」
「你這丫頭……」咬牙。「我隨便問問,你可以基於禮貌不回答的……」
他額上青筋暴出來的表情,讓馮蜜咯咯笑出來。
「王叔那種表現,誰知道你愛她啊!哪個女人能夠忍受自己的丈夫一天到晚玩女人?很傷人耶!出入老是被人指指點點,光是應付蜚短流長就夠受了,就算對王叔有感覺,也會因為窮於應付而退避三舍的。」
王威緊握著雙手,眼睛望著漸暗的天色,望著雨雲在頭上凝聚,表情迷茫地想到多年前的某個雨季,一場意外的邂逅,銀杏樹、莽撞的小男孩,還有那個眼中只有弟弟的年輕女老師。從此,心陷落。
因為不想陷入這種感情,沒把握當時太年輕的自己可以對女人專一,為了不傷害她,也因為不想害她被他家控制欲實在太強的老頭控制,她嫁進來不會幸福,他不顧老頭子的怒氣,閃電結了婚,娶了不愛的女人,想讓她解脫,想不到……老天爺沒站在她那邊……
「如果沒遇見她就好了。」
從沒見過這麼茫然失措的王威,馮蜜點頭附議:「對呀。如果沒有遇見梅應朗,我就不會在這裡聽王叔說這些了。這時候我應該是穿著美美的高跟鞋,到處擺平麻煩。哎,這種時候就覺得人生很無奈了。」
「你這丫頭……」驀然咬牙切齒。「你今天是來報復我的吧?」
咯咯嬌笑著,瞥眼嘟嘴。「哪有。人家只是來問楊小姐的事。」
王威僵住,然後表情更狼狽了。他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一臉狡黠的臭丫頭。不等她問,他表情尷尬地火大道:
「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問!就你腦袋想的那回事!」
換馮蜜火大了。「你怎麼這樣嘛!雖然大家都愛梅應朗,那也不是他的錯啊!他也付出很多的,雖然他並不認為那叫付出。拿春姐柔的事來講好了,他一定很氣王叔拈花惹草,害春柔姐處境難堪,可是因為顧慮王爺爺的心情,也知道他衝動行事的結果,會害他姊姊受傷更深,害她更難做人,更難在王家立足,所以修養極佳的他忍著怒氣不跟王叔起衝突。明明梅應朗的圖比較好,王叔居然害他白做工。你居然這麼小心眼,身為五十歲的老男人,王叔的度量怎麼這麼狹小!他還是你的小舅子耶。」
「五十歲的老男人?!」情緒不由自主地激動了起來。
「對啊,你一定是因為嫉妒梅應朗年輕英俊有為,為人寬厚善良體貼大方,這些剛好都是王叔很想要的,你看他不順眼,才會拚命欺負他。明明透過楊小姐給他訂單,一給就給了六七年,你明明很喜歡梅應朗做出來的質感,幹嘛處處刁難青年才俊嘛。」
驀然起身往屋內走去。「陳嫂!送客!」
「陳嫂陪春柔姐和王爺爺出去了,我剛才看到的。」主動跟過去。「王叔,你不要老是欺負梅應朗嘛,你是姊夫耶。」
走入玄關處時,王威窘了一下。「他擁有我妻子全部的關愛,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以他為考量。嫁入王家、突然離開台灣,每一件事都是!不找他洩心頭之恨,我要找誰?!」
馮蜜被他理所當然的態度震驚得目瞪口呆。「王叔,你好任性哦!」
「不然我一肚子怒氣要怎麼發洩?!你說!」
「你可以告訴春柔姐你的心情啊!」自己拿拖鞋來穿。「你可以告訴春柔姐,你愛她啊!」看著王威突然停步,急呼呼的聲音柔和了下來。
「王叔,你們的關係不會比現在更差了,你為什麼不放手一搏呢?你們還有多少歲月可蹉跎?如果真的不行,我和梅應朗會把姊姊接來奉養。王叔,你就放手去做嘛,已經是五十歲的老男人了,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聽見背向她的長輩狠咒了一聲,馮蜜笑了出來。
「你今天是藉由楊小姐的事來打擊我的吧?臭丫頭。」
「哪有。人家是打算替梅應朗討回公道的。我精算了一下,以梅應朗的工時來算,我加了點精神賠償費用。」按著計算機,一邊對客戶解釋清楚為什麼她要加價。「因為王叔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反覆無常的,所以我認為這六組傢俱的訂價有向上調整的必要。」把計算機放在王威面前。
眼珠子沒好氣一瞥,差點瞪掉,怒吼:「你是土匪啊!王媽,送客!」
「王媽去買菜了。有一件事我好好奇哦,王叔。你在印度的投資明明生意興隆,你明明有經商才幹,為什麼把暢流弄成這樣?為什麼?」
「不要囉哩叭嗦。」把計算機拿過來,想了一下按了按。「頂多這個價錢了,要不要接受隨便你了。」
「這麼低你怎麼好意思拿出來!」氣憤地按著。「至少要這個價格!」
於是,就在王家別墅的玄關處,兩人意外地展開一場價格攻防戰。
一下午,廝殺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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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窗外的大雨,梅春柔的心情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混亂過了。
「你知道他為什麼做出這麼多混帳事嗎?」
「我……我不清楚。」
「我以你無法生育為由,逼他跟你離婚。」
「我……」她有點明白,又不願深究其中的原因。「如果這是您的意思,我……」
「混蛋!」拍桌怒吼,簡直痛心疾首:「混蛋!一堆混蛋!」
「爸——」上前拍撫老人激動到上氣不接下氣而猛烈喘氣的背部,邊道歉:「是我不好,請您別動氣。」
「他為了你跟我鬥氣,你好好想一想這番話背後的意思!好好想一想!你也該把心思放回這混蛋身上,好好看看他是怎麼看待你的!」
梅春柔轉身問著陌生的丈夫:「我無法生育。你想離婚嗎?」
這種事,她居然可以用這麼平靜的口氣說出來!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進入她的房間,王威惡狠狠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離婚?!這個婚姻很方便。無法生育是問題嗎?那芳水呢?原來你不把當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你陪他去讀書,只是作戲給我們看!」
「不是的!我真的把芳水當成自己的孩子……」梅春柔被他絕無僅有的怒意嚇呆了。「我是不想……耽誤你呀。」
心中怦然一動。「不要把話說得那麼好聽!你心中根本沒有我,你談什麼耽誤,一開始你就不該聽從老頭的安排嫁入王家!你耽誤我十幾年,現在才說這種話,會不會太矯情了!」
「我、我並不是……」梅春柔急得眼眶泛紅,被他吼得心慌意亂,她瞅著震怒的丈夫。「你似乎過得很不快樂。我應該早點說的,可是我太自私大膽小。我拿小朗的事當借口,其實我並不是為了小朗的前途才嫁給你,我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我害怕貧窮,本來我以為我受不了人家替我安排一切,安排人生安排婚姻,我受不了為了一個高貴的身份,必須面對許多不必要的人情酬酌,我受不了日子一成不變,直到我家裡破產,債主上門,我才知道比起日子一成不變,貧窮更可怕。我被保護得太好了,我只會羨慕別人,自己卻不思改變,是我自己害怕走出高塔,並不是沒人來救。現在我想自己試一試,我不想被動地等待快樂降臨。」她看著好陌生的丈夫,溫柔道:「我想讓你自由,我應該早點這麼做的,可是我太自私。你明明那麼不快樂。」
王威看著她,哽咽道:「我不想自由,我只想留在你的身邊。」
梅春柔呆住,她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他們結婚以來就貌合神離,直到現在。她以為他眼中無她,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所以公然帶著新歡出入各社交場合,女人一個換過一個。
姑丈女人一個換過一個,是不是因為他的心找不到歸屬呢?
侄女的話突然蹦入梅春柔腦中,她平靜無波的心突然抽跳一下。
她眼中有他嗎?梅春柔突然心生困惑。
她曾經在乎這個經由法律結合而來的丈夫嗎?
注視著王威焦急的臉龐,看著這張陌生的臉,梅春柔突然心痛起來。
答案是沒有。她從不在乎這個人的感受,她的心中始終無他。
結婚十多年以來,她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他。
「我在國外有些投資,今年開始賺錢了,準備到那裡重新開始。那裡的環境比不上瑞士或德國清幽,物質條件也差了些。」王威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手伸出去到一半卻又打消了念頭。
他臉上自慚形穢的表情,奇異地扣動梅春柔以為不會為誰動情的心。
「不管你信不信,這兩年我已經沒有和任何女人廝混了。可能跟年紀有關,我老了。」狼狽地乾笑兩聲。「印度現在進步很多,衛生條件也——」
「印度?」
她美麗沉靜的臉孔突然亮起來,充滿嚮往。王威以為自己眼花了,卻趕緊說:「我不會讓你吃苦,你跟我一塊去。」說到情緒激動處,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是我的妻子,我有責任照顧你,我不會限制你。你跟我一起去,我們重新開始,我會當一個好丈夫。房子已經蓋好,我請人裝潢好了,比台北更大,很舒適。我去拿照片給你看,你等我!」
王威急急地回房,不一會,他拿著室內設計師寄來的照片,從書房急步走回來,一切的焦急不安只為說服最心愛的女人跟他走。
「下個月就裝潢好了,我一直想拿給你看。」他有些緊張。
印度新家的傢俱都是木製品,風格粗獷,不像是祟尚後現代主義的王威偏好的風格。梅春柔照片一張張看了過去,逐漸看出端倪,她的視線因此模糊起來,淚水更在王威翻出寢室的照片讓她看時,奪眶而出。
「你喜歡這些傢俱嗎?」他緊張極了。
她點點頭,淚水婆娑,為著這個男人對她的心意。
她怎麼可能不喜歡小朗的作品呢。
於是淚流滿面中,她對這個還很陌生的丈夫提出了第一個想望。「我一直很想要一件紅色的沙麗……」
王威呆住!等他意識到妻子的回答代表什麼,他臉上的焦急全去,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若狂的淚水,以及急著展開新生活的迭聲承諾:「我馬上派人去買!一件夠嗎?多買幾件好了!」他開心極了。
「我想自己挑。」
「好好!沒問題!一下飛機,我馬上帶你去買!」他開心的伸出雙臂想要擁抱她,卻因為太笨拙太生澀又太敬畏她,手又縮回來,不敢恣意妄為。
梅春柔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主動走入他懷中,給感情上很笨拙的兩人一個擁抱。十幾年的距離,沒有兩人想像中遙遠,只需一個簡單的擁抱。
就從這一刻起,他們有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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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蜜,那天的事,對你很抱歉。我們去印度之後,小朗拜託你了。
車外下著狂風暴雨,馮蜜不斷回想梅春柔剛才的話,臉上卻有著禁不住的喜悅。因為太開心太急著與梅應朗分享他姊姊決定與王叔去印度重新開始,她想在第一時間當面告訴他,他最擔心的姊姊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了,這份幸福雖然仍需一點時間來證明,因為王叔花名在外,過去的紀錄並不怎麼光采,難以取信人。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兩個願意試試,總是一個好的開始。
她也要跟梅應朗說,楊小姐其實是王叔的代理人;這幾年,其實是王叔透過她下單買傢俱。不管王叔是基於什麼心態做這件事,她希望梅應朗知道一件事,王叔是真心愛著春柔姐,他訂製的傢俱全是為了要取悅她,希望梅應朗可以放心的把姊姊交給王叔。
何況,她還幫他要到一個不錯的價格呢!希望他看在她幫他討價還價兩個小時的份上,不要因為她在這種天氣、在這麼晚的時間上山,就生她氣,他對於這種事很敏感的。
車子還沒轉進鬍子家,馮蜜就看見村子人仰馬翻,村民跑來跑去的,好像很慌張。她把車子隨便一停,找出雨鞋和雨傘,跑了過去。風雨交加,馮蜜努力撐著不讓雨傘開花,一隻手拉住跑來跑去的瘦弱女人。
「村長,發生什麼事了?」
這場暴雨來得太急,村長急著撤離住在低窪地區的居民,一看到馮蜜,她氣了。「這種天氣你幹嘛來?!村子到處淹水,你沒看見嗎?快回去!」
「我車上有雨衣,穿好之後我馬上來幫你忙!」馮蜜扯嗓說著,跟滿山呼哮的風雨聲拚了,跑回車上拿雨衣時,她思索一下之前村長告訴她有幾戶人家的地勢特別低,馮蜜回頭數著被村裡的年輕人攙扶出來的老人家。
趙婆婆、孫奶奶、齊婆婆,唯獨不見……「村長!白奶奶呢?」
正在指揮調度村民的村長心一涼,趕忙跑入用來充當臨時收容所的兩戶人家繞一圈,不一會,她氣急敗壞地跑出來吼著馮蜜:
「白奶奶一定是回頭去救你那些該死的雞了!我告訴過你會發生這種事!萬一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村長還沒吼完,馮蜜臉色蒼白,已經顧不得拿雨衣,撐著開花的雨傘,她摸黑急急忙忙往白奶奶的四合院跑去。「喂!我的手電筒跟雨衣等一下!你等一下!喂!喂——」
村長脫下身上的雨衣要給她時,馮蜜的身影已經融入雨夜中。
「馮蜜!」村長追了一小段路,眼看風雨越來越大,她管不了可以自理的年輕人,回屋安置老人。遞茶遞毛巾,催老人把濕衣服換下來,指揮村民堆沙包,屋外屋內忙得團團轉。一整夜,男人女人的腳步來來去去,村裡的青壯人口全數出動,鬍子、李老師、梅應朗,一個個摟著見慣大風大雨、臉上堆滿笑的老婆婆們進門了。
村長一一遞茶過去,讓忙了一整夜的村民取暖。在這種寒夜裡——
「白奶奶,你把小蜜小姐的雞仔帶來嘍?」
好不容易鬆口氣喝杯熱茶的村長聽到老人家的閒談,心猛然一抽,這才發現屋子裡少了一位台北來的嬌客。馮蜜始終沒回來。
「鬍子,你帶白奶奶回來的時候沒看見馮小姐嗎?」聽鬍子回答沒有,村長不敢浪費時間,趕緊說:「她剛剛來了,看不到白奶奶就跑去找她了。」站在門邊幫老人蓋毛毯的男人連驚慌失措的時間都沒有,聞言立刻衝了出去之後,村長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告訴也準備跟去找人的鬍子:「馮蜜會不會跑到溪邊去找白奶奶了?我告訴她,白奶奶的雞鴨常常溜到那裡去——」
屋內的男人全部衝了出去!
只能在屋裡留守照看老人家的村長,在門邊急白了臉……
「小蜜小姐很機靈,她鴻福齊天,沒事的。來,小咪,來這裡坐。」
「奶奶……」難過驚懼得說不出話,此刻終於能夠體會馮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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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天雨路滑,馮蜜抖著聲音一路找到溪邊來,看著底下水位暴漲的溪流,水流湍急,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許哭。但人命關天,萬一婆婆真的有個什麼,她該怎麼贖罪,一條人命她要拿什麼來還,拿什麼還……
「婆婆!婆婆!」無法承受地啜泣出聲,摸著樹就要往下走。
「小蜜!」一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焦急地找過來。「小蜜!小——」看見那個蹲在路邊準備到溪邊的人,梅應朗嚇一跳,趕緊衝過來將她拉入懷中。差點被她大膽的舉動嚇死,差點就被她嚇死了……嚇死了……
「梅應朗,婆婆去找小雞了,她不見了,不見了!」看見梅應朗,她終於嚇壞地哭出來,對他嚎啕大哭著:「婆婆不見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想下去找她。」
「白奶奶沒事。」梅應朗緊緊擁著她,怕她不小心摔下去。「她沒事。」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沒把小雞寄養在她那裡就沒事了。都是我害的。」在漆黑的夜裡到處找不到老人家的恐懼,刻骨銘心,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可以消弭。她完全聽不進去,徹底被恐慌擊倒,一向引以為傲的自信全失。
嚇壞了。
就算梅應朗再三保證,就算隨後趕來支援的村民們向她保證白奶奶沒事,甚至將她帶回村子,讓她摸著安然無恙的白奶奶,嚇壞的人還是哭個不停。她哭得眼淚鼻水齊飆,再也顧不得什麼美麗的外在,此刻人命最重要。如果她害死婆婆,她會受不了……大家一定恨她,她也會討厭自己……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小蜜……」
因為不知如何止住她的淚水,梅應朗比她更慌,將她帶了回去。
他幫哭到聲音沙啞的她洗了個熱水澡,幫她吹乾了頭髮,然後抱著她坐在紅眠床上,全心全意安撫著她受創的心靈,不斷不斷地安慰因自責甚深而哭個不停的她:「婆婆沒事,你別哭了。你哭這麼傷心,老人家看了會難受的。」喉嚨又一陣收緊,聲音陪她一起沙啞著:「你聲音都啞了,別哭了,大家都很喜歡你。不要哭。」
「是啊是啊,小蜜小姐,阿朗說的沒錯。你不要哭了。來,喝一口符水。」
隨後跟來關心的婆婆媽媽團,全程關注著小蜜小姐撞邪之後的後續發展。每一個細節,她們都不放過,即便梅應朗在浴室幫馮蜜洗澡,她們也站在外面全程監督著,幫忙遞米拿鹽與艾草,指揮梅應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幫小蜜小姐收驚鎮魂。
為了幫小蜜小姐驅邪,一整晚,婆婆媽媽們在梅應朗房裡進進出出。
梅應朗面向窗戶,看著屋外的大風大雨,想著十一年前,他落魄潦倒來到山村,婆婆們無條件收留他,那個清晨他也是被這股溫暖感動,並且重拾對人的信心。十一年過去,老人們的溫柔寬厚未曾改變。變的是他,他覺得不滿足,他想要更多。
他懷裡的大哭漸漸變成零星的啜泣時,窗外的夜已深。
「阿朗,明天起來把這張符燒給小蜜小姐喝下。收驚的步驟要記得。」
有人在搖著他的手臂,悔應朗猛然回神,對上一雙雙關懷的老眼。他接下收驚符。「十二點了,婆婆,您們回去休息吧。小蜜沒事,我——」
「你別下來,我們自己走,年紀又不是多大了。老要你顧前顧後。」
「年輕人要去開創自己的人生,四十年後再回來這裡定居。」
老人家們心心唸唸都是年輕人的前途,逮到機會總不忘舊話重提。可這次,梅應朗終於給了回應:
「以後我和小蜜會常回來探望您們的。」
正要踏出房間的婆婆媽媽聞言一愕,不敢相信地轉頭對望著。
「這些年,謝謝婆婆們——」
「好了好了!」急著出去跟其他人分享這個好消息,順便勸勸村裡其他的年輕人。「你這孩子已經做得夠多說得夠多了。你想開就好想開就好!以後帶小孩回來給咱們看看就好。」
夜色深沈,屋外的風雨仍然,幸好他懷裡的風雨逐漸平息了。
隨著沙啞的啜泣聲漸漸轉小,梅應朗驚嚇驚懼的心神也漸漸安定下來。大概是因為此刻她在他懷中,所以無懼;大概是因為,他知道明天早上醒來,她會在懷中,所以驚慌失措的心逐漸安定。逐漸安定……
屋內總算只剩下他們兩人,梅應朗摸著還在抽顫的睡臉。
他想跟小蜜在一起,不想再看著她離去。
光想念,已經不能滿足他。他變得貪心了,他想確實地擁有這份幸福。
他想掌握他的幸福……
「阿朗,她沒事吧?」
老人走後,緊張害怕的情緒全部表露無遺,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造訪,梅應朗驚慌地轉頭瞥去,看見村長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似乎很怕看到他責難的目光一樣,頭不太敢抬起。梅應朗溫柔說著:「她睡著了,哭到睡著了……」說著,晴澈的眼瞳望向睡夢中猶會抽泣兩聲的嫣紅睡臉。
村長如釋重負,就要過來幫忙。「讓她躺下來睡,不然你手會——」
酸字還沒出口,村長就心酸不已地看見梅應朗看著馮蜜的臉上堆滿了深愛與憐愛。他拉高棉被,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說著:
「我等一下……再……」
村長驀然停步,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驚慌了,因為今晚嚇壞的不止有她與馮蜜。或許,他才是那個被嚇得最嚴重的人。從梅應朗抱著馮蜜不放的雙手,村長終於認清一個事實——
根本不是馮蜜纏著他不放,而是阿朗放不開馮蜜。
是她自己白白錯失六年的機會,是她變得貪婪了。原本她真的只要他幸福就好,後來因為他一直待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似乎也不打算改變現況,她漸漸覺得這是他們兩人的幸福,未來似乎是可以期待,別人不應介入。對他的祝福於是漸漸變質,她變得貪心,漸漸把他當成自己的私有物。
最後竟然因為自己不知把握機會,任兩人的緣分流失,而怪罪馮蜜。
為什麼她會變得這麼可怕?
「村長——」
「阿朗,我——」
坐在紅眠床上,背向門口的梅應朗回頭對她一笑。「你先說沒關係。」
「我喜歡你……」看見他一臉錯愕,終究是沒膽量承受告白之後的結果,村長著慌了趕緊說:「我喜歡你這個朋友,我喜歡山居歲月,你、你卻不適合,你應該考慮我奶奶她們說的話。」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鬆了口氣。梅應朗一臉溫柔地望著她:「村子就麻煩你了。」
村長差點哭了出來。
事到如今,除了祝福他,又能怎樣呢?他們終究無緣。
「祝你……」聲音抽顫了一下。「幸福。」
「我會的。」梅應朗凝望著淚痕猶濕的臉,溫柔低語:「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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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梅應朗醒來時,馮蜜已經不在床上。
他嚇了一跳,正要衝出去找人時,經過一夜哭喊,有著蟑螂般生命力的馮家大小姐已經回復滿面自信。她以堪稱天衣無縫的高明化妝技巧,掩飾住曾經丟臉崩潰的痕跡,刻意穿上最能展示她曼妙身材的窄裙和上衣,踩著十二月清晨的微風細雨,手上提著一隻裝著清粥小菜的食籃,喜孜孜地從村中化緣回來了。喜孜孜是因為成果豐碩,光是村長就被她狠狠地敲詐了一頓。
看見梅應朗從房間赤著腳衝出來,馮蜜趕快以粗到足以刮鋼板的聲音跟他說:「梅應朗,白奶奶沒事,小雞也沒事——」被他猛然拉入懷裡。
「你沒事吧?」
「人家的聲音好難聽哦,幸好我天生麗質還是很美。」抱著他,嘟嘴。
可見她真的沒事了。梅應朗低頭親她一下,放心去漱洗了。
兩人在下著微雨的晨光中共進早餐。吃完早餐之後,媚眸微腫的馮蜜得意洋洋地捲起衣袖,拉梅應朗站在她身邊,然後得意洋洋地展示她苦練多日的洗碗功力。總算,在十五分鐘之內解決了兩個碗和兩個碟子。然後,她面向梅應朗,一臉期待地等著。
梅應朗看了半天,實在是不瞭解她在等什麼。
「你怎麼沒有讚美我?」因為嗓音己破,不方便尖叫,她只好叉腰兼跺腳。「我今天突飛猛進,明明洗很快。人家練習好久耶,你都沒有讚美我!」
梅應朗笑了出來,低身親著很努力的千金小姐。「對不起,我不該說那種話的。」
「不管我做了多少努力,我做出來的成績都不算我的。我已經學會適應這種不公平,因為我沒辦法改變別人的想法,凡事總有一體兩面。我能夠順利進入投資界,家世確實幫助我不少,我沒得抱怨。但,我還是希望有人能看見我的努力,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好了,七點半了,你該工作了。」
馮蜜推推他,自己就要往外走。梅應朗拉住她。
「你去哪?外面在下雨。」
「今天既然來了,我想到幾個地方看看。你去工作——梅應朗,你幹嘛拉我過來,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要啊。」
「不會妨礙你嗎?」
「你很久沒來了。」深深的凝視她,說著便將她拉進工作室。
覺得自己實在太聰慧可人的她於是知道了,他希望她多陪陪他。
波浪板外,微雨不斷。
波浪板內工作室是兩人世界。她坐在椅子上,感覺他放慢工作享受,很專心的享受著久別的兩人世界,要多看看她,盡量不去想昨夜的驚魂。
今天,就讓他們多聚聚吧。
她手上拿著砂紙幫忙磨著,不會閒著。對任何事都懷有高度的好奇心,學習慾望旺盛。他怎麼磨她就跟著磨,做得有模有樣,表情微汗,比今天的他更專注。她感覺他今天特別飢渴、特別主動,動不動就親她吻她,一雙手好像多麼眷戀似的,偷到工作的空檔時總會摸摸她。
大概是那天被她拒絕大多次,今天想要盡情的補回來,所以忍不住想要摸摸她;大概是昨晚被她嚇壞了,所以今天總會忍不住的想要親親她摸摸她,以安撫自己依然嚇壞的心。
她當然是樂於接受情人的吻,當然是熱烈回應他每一個吻。
因為,情人的吻是全世界最甜的。
「今天是星期六,香潔沒來嗎?」在她抓到訣竅,喜孜孜地磨著木頭並熱情回應他索吻的唇時,她總算清醒地想到一個問題。「怎麼沒看到她?」
唔!某位貪吻的叔叔臉紅了,因為他完全忘了這檔子事。
站在工作室門口的梅香潔聽得一臉不好意思,滿臉無言的。幾度想中斷,卻無從中斷起。因為她每次到工作室想找叔叔問事情,總是看見她的叔叔在吻人,輕吻她頰畔、親吻她微微嘟高嬌笑不斷的唇,或是像現在這樣回答馮小姐什麼問題,說著說著,兩人一凝望彼此,臉便又漸漸靠近。
每一個吻都戀戀不捨。
梅香潔從工作室退回廚房門口,端著找不到空檔端出去的熱茶自己喝了起來。望著屋後飄雨的天空,心底想著,陰雨天很快會過去……
天氣總會放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