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出電梯,就看到八○三門前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她遲疑了一下,先是打量著他,不敢立刻走過去。
那男人身邊放著旅行袋,手臂彎裡竟然也抱著一顆南瓜,一見到她,就朝她猛笑,咧開一口白白的牙齒。
「小姐,別怕,我不是壞人。」桑方來指著身後的鐵門,笑嘻嘻地說:「我是桑宇帆的爸爸,我等他回來。」
「啊,你是蠶寶寶的爸爸?」
好像啊,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像的父子;同樣有著帥氣又粗獷的輪廓,只是一個是福態皺紋版,會笑的;另一個則是挺拔光滑版,凶巴巴的。
「蠶寶寶?」桑方來不解地問道。
「不是啦。」湯淑怡發現自己又口誤,不好意思地說:「是桑北北哦,你等很久了嗎?沒打他手機?」
「他大概還在公司忙,我突然來台北找朋友,又忘了帶鑰匙,他去忙他的,我等他就好了。」
「他好像沒在上班了,可能暫時出門吧?」
「什麼?!他沒上班?他辭職了嗎?」桑方來驚訝地問道。
湯淑怡暗自喊糟,也許蠶寶寶不願意讓家人知道他丟了工作,她怎麼就不小心說了出來!
「啊,桑北北,沒有啦,我也不知道,你在這邊坐很久了?這地板很冷,要不要去我屋子裡等他?」
「不用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帆仔,你回來了!」桑方來身手矯捷地跳了起來,露出大大的笑容。
「把啊,你下次別坐在這裡,去警衛室老劉那兒坐。」
「你……你你你怎麼出現的?」湯淑怡倒抽了一口冷氣,電梯的指示燈還在一樓,他怎會突然冒了出來?老是像個幽靈似的……
「我不能爬樓梯嗎?」桑宇帆也不看她,就去開門鎖。
「喔,是的……」
「妳的信。笨郵差丟到我信箱裡了。」他遞給她一封廣告信。
那壞透了的口氣突然讓她生氣了,她左手抱穩南瓜,右手接過信,話就哇啦啦地倒了出來,「你不能說人家笨郵差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做了很多笨事讓你生氣,可是郵差投那麼多信,難免眼花看錯,他不小心丟到你的信箱去,你就順手扔回我的信箱,或是放到我的門口,不要說郵差笨嘛,他也是很辛苦的。」
「妳!」桑宇帆直視著她,他差點忘了,她很會說道理的。
「對不起,這個給你。」她不敢看他特別大的黑眼珠子,趕忙捧出南瓜,再深深地一鞠躬。
「妳昨天用水晶球砸我,今天還要拿南瓜砸我?」他冷著臉說。
「不是的。」她將南瓜轉了一個面,帶著愧疚的語氣說:「桑先生,昨天害你的腳瘀青,你不肯讓我陪你上醫院檢查,送你撒隆適布也不要,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歉意,想說今天剛好是萬聖節,就買個南瓜送你,希望你開心,祝你萬聖節快樂。」
開心?桑宇帆不可思議地望向她手上的小南瓜,上面用簽字筆畫了一對鬥雞眼,還有一個大大的、往上揚起的快樂笑臉。
他只聽過新年快樂,可從沒聽過萬聖節快樂的;更何況這個西洋鬼節本來是他打算以最俊美的王子扮相、挽著美麗的蓁蓁參加化妝舞會的盛大日子,如今,卻落得獨守空閨……不,這只糖醋魚游了進來,攪動他一池春水……什麼春水!是渾水啊。
「我有什麼好快樂的?」他很不客氣地說話,打開了門,拎起了老爸的行李袋。「把啊,進去。」
桑方來左瞧瞧、右看看,一邊是略帶委屈又滿懷希望捧著南瓜的小女孩,一邊是一臉冷漠無情的兒子,他覺得該是長輩出面說話的時候了。
「帆仔,看來你心情真的不好喔,一張臉都結冰了。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凶巴巴對待人家小姐啊,我是不知道昨天發生什麼事,可是她都說對不起了,你也接受人家的道歉啊。」
「把啊,你知道她有多天兵嗎?我都懶得說了。」
「是嗎?」桑方來笑咪咪地望向湯淑怡,「我看人家小姐很古錐啊,心腸又很好。喂,小妹妹,妳是我們帆仔的鄰居?」
「是的,我住隔壁八○五。」
「呵呵,千金買厝,萬金買厝邊。帆仔,這年頭還有鄰居知道你心情不好,買個南瓜跟你賠禮,很難得,很難得啊。」
「把啊,你要是知道她做的好事,你就笑不出來了。」
「哎,仙人打鼓有時錯,腳步踏錯誰人無?你男子漢大丈夫,斤斤計較,我看人家小姐也不是故意的,你跟小姐過不去,多計較一斤,心臟就重一斤,心情愈來愈沉重,全是你自找的,何苦來哉呀。」桑方來猛拍兒子的肩膀,還笑嘻嘻地向湯淑怡擠眼睛。
桑宇帆望著南瓜上面近乎小呆瓜的白癡笑臉,感覺父親大掌的輕快力道,忽然發現到:其實偶爾當個什麼都不想的白癡也不錯。
湯淑怡倒是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恭敬地獻上南瓜。
「桑北北,不好意思,你不要說蠶寶寶……不,是桑先生,請你替桑先生收下這顆代表我歉意的南瓜……」
「好啦!又不是進貢。」桑宇帆直接奪下南瓜,大步走進屋子裡。「我就接受妳的道歉,再見!把啊,進來了。」
「再……見。」湯淑怡嚇了一跳,怎麼前一刻理都不理她,下一刻就突然拿走南瓜?就像昨天,他本來也不吃當歸鴨的,後來又跑出來拿,這才會讓放在鐵門上的水晶球給砸了腳。
嗯,這個人好像有點表裡不一、口是心非──可怕,可怕啊。
「小妹妹,妳這顆南瓜是在隔壁超市買的嗎?」桑方來還站在門邊。
「是的。」湯淑怡看到他手裡的大南瓜,早就十分好奇了,笑說:「北北也是到超市買的?那邊堆得像小山似的,都賣不出去,只好大特價。」
「對啊,每次我來帆仔這裡,都會到旁邊的超市逛逛,順便幫帆仔買些菜,做給他吃,省得他下班回來還要煮飯。」
「啊,他都自己開伙?」湯淑怡驚訝極了,不只是因為他竟是一個會自己煮飯的男人,而且……「我們這小套房沒有廚房啊,北北怎麼煮?」
「我們帆仔有廚房。」
「怎麼可能?空間那麼小,我也想弄個瓦斯爐自己開伙,可是不知道擺在哪裡,還得裝抽油煙機,還不知道房東給不給裝呢。」
「妳進來參觀,就知道了。」桑方來熱情地邀約。
「可是……」她膽怯地往門裡張望,一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晃過去,又嚇得縮回身子,不斷地搖頭。「算了,我在外面看看就好。」
「不進去看怎麼看得清楚?別客氣啦,北北在這裡,我們帆仔不敢欺負妳啦。」
好吧,有熱心親切的桑北北這一句話,她就去給他參觀一下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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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妳把我們帆仔當鬼了?」
「真的啊,我根本沒想到他會突然開門,而且還跑出一張鬼臉。」
「就是這張面具?」桑方來拿起他剛叫兒子挖出來的鬼面具,拿到臉前比個樣子,又故意吊起一雙大眼睛。「這樣還會嚇到妳嗎?」
那老可愛的模樣讓湯淑怡發笑,差點將嘴裡的南瓜排骨湯嗆到氣管裡去。
「不會了,現在沒停電,看得很清楚,而且我知道你是北北,我就不怕了。」
「妹妹啊,北北告訴妳,我們帆仔英俊瀟灑,每個女孩子都當他是白馬王子,妳竟然當他是鬼,那可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啊。帆仔,是不是?」
「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她不覺得丟臉就好了。」
桑宇帆冷冷地回答,眼睛盯住螢幕上砍出風之傷的犬夜叉。
糖醋魚坐在地毯上,圍著茶几吃老爸煮出來的豐盛晚餐,為什麼他就得遠遠地坐到電視機前面,哀怨地吃飯配電視呢?
還不是那只糖醋魚!她被熱情的老爸留下,先是參觀廚房設備裝潢,再來是觀摩如何燒出美味的南瓜排骨湯,然後乾脆坐下來品嚐慈父為遊子準備的滿漢全席,而他這個主人卻捧著飯碗,被流放到邊疆去了。
「帆仔,過來這邊坐啦,不要喝啤酒了,傷肝又傷胃。」
「我吃飽了。」桑宇帆又氣悶地灌了一口冰啤酒,頓時覺得頭暈腦脹,舌頭就大起來了。「把啊,我只喝一罐尚青的『畢露』,有青才敢大聲,話說出來了,不傷肝也不傷胃。」
湯淑怡看他灌得那麼急,不禁也替他擔心。「桑先生,你爸爸很疼你,你要聽他的話喔。」
「我爸爸疼不疼我,不用妳來說!」桑宇帆陡地從地上跳起來,拔高的身形頂天立地,右手往胸口一拍,再向前揚去,擺出歌頌的姿勢,大聲地說:「把啊!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我們敬愛你,我們崇拜你,你是我們的領袖,你是桑家的神明,你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
「糟了,帆仔喝醉了。」桑方來嚇得跳了起來,趕快去扶搖搖擺擺的兒子,一眼看到電視櫃邊的地上滾著一個米酒瓶子,哎呀一聲。「我就覺得奇怪,我才做完三杯小卷,米酒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原來是你這個死囝仔拿去了,還空腹灌光光,這下子要醉到明天了。」
「把啊,他們陷害我,想置我於死地,我偏偏不死給他們看啊!」
「死囝仔,不要在恁爸面前說死說活的,振作起來!」
桑宇帆乾脆右臂甩了下來,跟老爸勾肩搭背的,兩顆黑眼珠亮出光芒,豪氣萬千地說:「對!我一定要振作,你們天星不留我,大爺我自有去處。我是大鯨魚,我才不待你們又淺又小的小池塘哩。」
「你這條鯨魚不行啦,喝米酒也會醉?笑死人了。」桑方來踉蹌了一下,差點被高大的兒子給拖得跌倒。
湯淑怡想過去幫忙扶歪得不成人樣的桑宇帆,還沒碰到人,他又轉過身,拿著手掌猛拍老爸的胸口。
「把啊,你這個月兩萬塊的零用錢,我明天領出來給你。」
「好啦,明天再說,去困。」
「還有,姊姊房貸的三萬塊,我也順便轉帳給姊夫,你回去跟他們說一聲。」
「阿成都打電話跟你說過幾百次了,他上個月已經找到工作,你不要再轉錢給他了。」
「不行啦,你們賺錢讓我出國唸書,現在三個小毛頭讀書補習也要花錢,你就說,這是我當舅舅的心意,舅舅要栽培他們,要他們像舅舅一樣,長得像大樹一樣高啊。」
「再長下去,就把屋頂撐破了。走啦,去躺床上。」
「不會撐破的。」桑宇帆站得筆直,臉上泛出紅暈,醉眼迷濛,雙臂往上舉直,把自己當作一棵大樹,笑嘻嘻地說:「把啊,我們家的人長得高,我還特別挑了天花板比較高的房子呢。現在新房子快蓋好了,我給你留一間房間,你想弄成和室?還是貼滿花花壁紙,弄得很有浪漫情調?」
「我報紙都看到了,你的建商跑路了。」
桑宇帆的笑臉一下子垮成哭臉,大個子就這樣碰地坐到了地上。
「嗚嗚,把啊,我的兩百萬頭期款啊。」
「自己跌倒自己爬,望人扶持都是假,不是組自救會了?」
「我救不了自己了,這間小套房也要繳貸款……嗚!」
「笨兒子。」桑方來臉色變得嚴肅,用力往他頭頂「巴」下去。
「好痛!」桑宇帆雙手按住頭頂,吃疼地揉了又揉,不滿地喊道:「把啊,你打人會痛啊。」
「人兩腳,錢四腳,你怎麼追也追不上,丟了就丟了。賺錢有數,性命要顧,以後再賺回來就好了,哭有什麼用?人家小姐都笑你了。」
「嚇!」桑宇帆立刻警覺地轉頭,放下按在頭頂的雙手,原已瞇成一條直線的眼睛又慢慢變大,直直瞪視那只不應該游進來的糖醋魚。
他抓狂了,伸出食指指個不停,「把啊,我不管,都是這尾糖醋魚害的,我碰到她就開始倒楣,什麼事情都不順利,又作鬼又被砸腳,我……」
「死囝仔,明天要上學,還不去困?」再用力巴下去。
「把啊。」
「去!不會自己爬上床啊,還要恁爸踢你上去啊?」
「嗚……」桑宇帆掛著涕淚,在地毯上往前爬了兩步,摸索到了床沿,再像爬大山似地手腳並用,連摔了兩次才爬上床。
「要睡覺還不換衣服?」
「嗚……」桑宇帆只好坐起身,像個聽話的乖寶寶般解開襯衫鈕扣。
「憨囝仔。」桑方來也不再裝模作樣了,從面紙盒裡抽了幾張面紙,往他臉上胡亂抹去。「都幾歲了,還哭!拿去!把臉擦一擦。」
桑宇帆接過面紙,抹了一下,目光呆滯半秒,驀地號啕大哭。
「嗚嗚!哇哇!把啊,哇嗚嗚……」
「真正是憨囝仔,老爸還活跳跳,就在哭爸……」桑方來輕歎一聲,用力揉揉兒子的頭髮,再坐到床邊,低頭幫他解開鈕扣。
看到這一幕,湯淑怡也想哭了。
本來蠶寶寶發酒瘋,她還覺得好笑;然而,他的心情並不好笑,聽到他顯得急切卻真實的醉言醉語,她終於明白他情緒如此惡劣的原因了。
床邊的書桌上擺著畫有笑臉的小南瓜,旁邊放著砸了他腳的白水晶球和粉紅水晶球,再過去是筆記型電腦和幾本專業書籍;小小的一方書桌井然有序,並不是因為她的突然拜訪而刻意整理出來的。
這間小套房也是如此。那天停電,她什麼都沒看到,今天才踏進門,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房子。這麼的整齊乾淨,這麼的溫馨舒適,尤其是那張長沙發,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七、八個紅的、橘的、黃的暖色系靠枕,讓她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他這麼用心營造他的生活空間,又跟爸爸好像哥兒們似的,她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重視家庭的男人吧。
桑北北在幫蠶寶寶換睡褲了,她不方便看下去,就去收拾茶几上的碗盤,該收冰箱的用保鮮膜封好,該清洗的就拿去流理台。
打開水龍頭,她仔細地抹淨餐盤,用洗潔精洗得亮晶晶的。
桑方來關掉房內大燈,只留下流理台上方的照明燈。
「不好意思,妳是客人,倒讓妳洗碗了。」
「桑北北,不會啦,我吃了你們一餐,洗碗是應該的。」她笑著將最後一塊盤子放在滴水籃上,甩了甩雙手,回頭看了一眼。「他睡了?」
「半夢半醒,睡不安穩啦。」
昏暗朦朧中,湯淑怡看到蠶寶寶蓋著被子,翻個身,又翻回去。
桑方來也轉頭看去,帶著擔憂的語氣說:「喝醉酒就是這樣,妳看醉茫茫的好像做神仙,其實很不舒服的。」
「這樣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該走了。北北,桑先生他心情不好,你要好好照顧他喔。」
「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自己照顧自己啦。」桑方來轉而露出爽朗的笑容,「我們帆仔從小就考第一名,他能念到哪裡,我都盡量供他念,現在他走自己的人生,我做老爸的就沒有能力幫他了。」
「喔。」湯淑怡走到門邊,再望向那只蜷在被窩裡的蠶寶寶。
蠶蛹總有一天要破繭而出,獨自面對風吹雨打,展翅高飛。
「妹妹,我明天就回南部,我女兒女婿都要上班,我還得幫三個孫子帶便當,接送他們上學放學,至於我們帆仔……就拜託妳了。」
咦!不是才要他自己學走路,怎麼又來拜託她了?
「妹妹啊,賣茶講茶香,賣花講花紅,講到我們家帆仔,妳不要看他凶巴巴的,其實是愛裝酷,他這孩子挺乖的……」
老人家開講,小輩只好洗耳恭聽。她吃了人家一頓媲美五星級飯店水準的大餐,洗碗還不足以表示謝意,總得禮貌地聽他嘮叨幾句吧。
老人家眼睛發亮,睜著跟蠶寶寶一樣大的黑眼珠子,開始比手劃腳、口沫橫飛、神采飛揚地說故事,這一說,就是兩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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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酸!
湯淑怡每走一步,就覺得小腿肚隱隱傳來酸痛感,尤其在一天忙碌上班之後,她只想趕快回到住處,洗個熱水澡,速速將自己擺平。
「汪汪!」那邊傳來大樓看門狗旺旺的叫聲。
她循聲望去,在中庭略顯昏黃的路燈下,旺旺快活地搖著尾巴,嘴巴一張,就咬下一根薯條,而那個坐在公園椅上又拿起一根薯條吃著、看起來很像流浪漢的男人,竟然就是隔壁的蠶寶寶!
她三步並成兩步跑過去,急說:「蠶先生,你不能亂喂旺旺吃東西,萬一他『烙賽』,劉北北又要緊張了。」
「我不姓蠶,也不是蠶寶寶。」桑宇帆冷冷地看她,冷冷地說:「我姓桑,蠶寶寶吃桑葉的桑。」
「啊!」怎麼又說錯了!她最好還是趕快消失吧。
桑宇帆吃完自己的薯條,又拿下一根薯條遞給勤奮搖尾巴的旺旺。
不能走!湯淑怡趕忙去搶薯條,然而旺旺動作敏捷,早就跳起來咬走,嚼了兩下吞下肚,再瞪出懷有敵意的黑眼珠子,朝她吠了兩聲。
「妳肚子餓得跟狗狗搶東西吃了?」桑宇帆也瞪出黑眼珠子。
「可是……那個……旺旺腸胃不好……」
「我在這裡住兩年,妳才搬來一個月,旺旺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我比妳瞭解。」
「喔。」湯淑怡看旺旺吃得不亦樂乎,只好接受他的說法,可是她又有了疑問。「你爸爸說,你早出晚歸,努力工作,你怎麼有時間跟旺旺玩,知道旺旺的情況?」
「這大樓裡我誰都不認識,就只認得老劉和旺旺。」桑宇帆丟下最後幾根薯條,將紙袋朝下晃了晃,還是那冷冷的口氣。「就在大前天,一夜之間,我突然多認識了幾十個鄰居,這都是托妳的福。」
「這是因禍得福。」
「謝謝。」桑宇帆懶得跟她說文解字。
旺旺吃飽了,快樂地大搖大擺跑回警衛室,湯淑怡面對那根冰棒也似的蠶寶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抬起酸痛的雙腿往大門走去。
走了一步,又轉頭看他,只見孤燈下,石磚道,冷風,寒月,男人獨坐在偌大的鐵椅上,不發一語,頭髮披落在他英俊、卻顯得落寞的臉孔上……
真是蒼涼啊。
腳上的酸痛透過血液循環,直接衝擊她的心臟,竟令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抽痛。
她下定決心,往回走去,坐到他的身邊,開口就唱:
「一時失志不免怨歎,一時落魄不免膽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桑宇帆正在想事情,身邊坐了人也不知道,等到輕快的歌聲一字字鑽進了他的耳朵,他簡直難以置信地再度瞪大了眼睛。
「妳在幹什麼呀?」不會吧,這個天兵竟然唱歌給他聽?!
「愛拚才會贏啊。我想你心情不好,給你鼓勵一下。」
「這是哪門子的鼓勵?妳以為在大樓中庭開演唱會嗎?」
「喔,那我就不唱了。」湯淑怡對於自己的歌喉有自知之明,她再接再厲,從手提袋拿出一個塑膠袋。「這六顆粉紅水晶球給你,你回去連本來那一顆排成七星陣,可以幫助你的愛情運、人際關係……」
「迷信。」他打斷她的話,以衝到臨界點的忍耐限度說:「幾顆透明石頭就可以改運,那我只要多買幾顆擺在家裡的好方位,這邊摸一摸,那邊拜一拜,不就財源滾滾、步步高陞,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當然不是。水晶球只是礦石,我也不相信它有那麼大的作用。」
「既然知道,還拿來唬弄我?當我是無知的三歲小孩啊?」
「你不能看不起三歲小孩。」湯淑怡義正辭嚴地說:「你跟三歲小孩說,跌倒了,膝蓋痛痛喔,吹一吹氣,就不痛了,小孩聽了,吹一吹,膝蓋果然不痛了,你說他聰不聰明?」
以為他不懂心理作用嗎?!
「桑先生,就像你萬聖節要扮鬼,聖誕節要唱『金狗貝兒』,新年要放鞭炮,水晶球也像是一種儀式,當你心情很亂的時候,靜不下心,你面對水晶球,告訴自己,這顆水晶球可以給我能量,給我平靜,使我有足夠的力量面對一切……當然啦,你也可以面對鏡子,或是拿天珠、還是其它石頭、甚至女朋友的照片,都可以做為你的『水晶球』。」
「妳做社工的?還是心理輔導老師?」
「不是,我在做總務。」
那侃侃而談的自信神情令桑宇帆有些吃驚,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幼稚迷糊的天兵,看來她腦袋瓜裡似乎還有一點東西。
但他還是想反駁。「小孩子跌倒流血了,妳總不能叫他吹一吹,血就不流了吧?」
「當然不是了。受傷的地方還是得治療,傷口要讓它慢慢好,急不得的。如果會痛、不舒服的話,就要想辦法用『水晶球』忍過去。」
她好像在暗示什麼?桑宇帆懊惱地用兩手抓了抓頭髮。
「我爸爸跟妳說了很多我的事?」
湯淑怡不自覺地去捶捶她的膝蓋頭,笑說:「是啊,你爸爸說了你很多豐功偉業。說你從小就不用他操心,很會唸書,每天寫完功課就開始洗米煮飯掃地拖地洗衣服,是個乖寶寶呢。」
「他的話妳隨便聽聽就好,我把啊就愛到處宣傳我。」
「他很努力推銷你,可是我覺得他更值得宣傳。他為了怕你和你姊姊被後母虐待,堅持不再娶,就一個人辛辛苦苦養你們長大,實在很偉大。」
「感動了嗎?」他冷冷地問。
「嗯,所以你現在要好好孝順他喔。」
「不用妳教我也知道。」他著惱地抓抓頭髮,「都是妳啦,沒事跟他說我沒上班,害我一早就被他挖起來拷問。」
「你酒都醒了?」她望著他格外黝黑的眼珠子。
「他又灌粥,又喂湯,外加拳打腳踢,我能不醒嗎?」
「北北沒那麼凶吧?可是,就算我不說,你爸爸也看得出來。他說,你很重視工作,每天一定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出門上班,昨天看你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回來,又沒穿西裝打領帶,他就知道你出事了。」
「我不想讓他擔心的。」桑宇帆皺緊眉頭,原本就很亂的心思又更亂了,拳頭也握得更緊。「我怎麼會碰到妳這個多事的鄰居?!天哪,我的運氣真是背到極點了!」
湯淑怡不介意他心情不好導致的壞口氣,但有些話她不吐不快。
「喂,桑先生,我不知道你在公司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女朋友離開你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你的建商為什麼會倒閉,但事情的發生一定有緣由,我只是在這一連串事件爆出來之前,剛好不小心開錯了你家的門,然後你就把所有的壞運氣統統推給了我。你捫心自問,你還當不當男人?還懂不懂得接受挫折、面對現實啊?」
「我錯了。」
這麼快就認錯?她劈哩叭啦說完話,嘴巴都還沒閉起來,也就繼續張口結舌地望著神情頹廢的蠶寶寶。
「妳的口氣簡直跟我老爸一模一樣。我早上才被訓了一頓。」桑宇帆又拿兩手扯了扯頭髮,站起身子,自言自語說:「時到時擔當,沒米煮蕃薯湯。上山也一日,落海也一日。我答應把啊的,一定不能讓他擔心,不如現在就吃乎肥肥,裝乎槌槌,什麼都不要想了……不行不行,我不能一元槌槌的,我還要跟勞工局申訴;申訴不成,就打官司……」
「桑先生,我可以幫你嗎?」
「妳幫得了什麼忙?」他又是那副冷冷的態度,「我被公司捏造理由解雇,我昨天就是去找律師朋友了,除了打官司一途,他都幫不了我的忙了,妳能嗎?」
「我不能。但我可以幫你問我們公司的法務人員。」
「妳吃自己的米,還煩惱得到別人的事?」
「對了,吃米!我好餓。」湯淑怡被他一提醒,忙從袋子裡拿出便當,打開免洗筷子,興奮地問說:「你吃晚飯了沒?」
「剛剛吃過漢堡了。」天兵又想做什麼呀?
「那你坐下來,把事情說給我聽,我好去請教同事;他們站在公司的立場,或許知道如何『應付』像你這樣的員工,然後我們再想辦法。」
「應付?」他哼了一聲。
「呃,我一時想不出其它說法。」她有些不好意思,捧著飯盒,抬頭看他陰鬱不定的神情,驀地靈光一閃,開心地說:「桑先生,你暫時不要想那麼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放鬆心情?」
他震愣地瞪向她,搞了老半天,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男色」?
「我這個什麼都沒有,還負債的男人,妳敢跟我約會?」
「你太自大了吧?我才不跟你約會!」她差點打翻了便當盒,兩頰陡地熱了起來,也是直直回瞪他那對大黑眼珠子,嚷道:「我們公司下星期天要辦爬山活動,可以攜眷參加,我只是要你順便出去散散心。」
「我跟妳無親無故的,哪是妳什麼眷?」
「什麼眷都好。你成天悶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反正我們公司人那麼多,家屬那麼多,誰也不認得你,你也不用跟我走在一起啊。」
「哦?」不用跟天兵走在一起,又可以爬山健身,看風景散心,再吃個免費的便當,或許還可以拿頂遮陽帽或毛巾,這對於失業在家的他而言,應該是最好不過的娛樂活動了。
「嘻!」她瞧了他的表情,先吃了一口飯,笑說:「桑先生,坐吧,我還要跟你說怎麼排七星陣。我一邊吃飯,你就先說你公司的事。」
孤燈、冷風,偌大的冰冷鐵椅上,坐著兩個人,有了體溫、談話聲,感覺似乎沒那麼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