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談笑風生的辦公室,在他來之後,就立即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埋頭苦幹,沒有一個人上前和他打招呼。
這種奇怪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中午用餐時分。
「嗨,大家都在。」像平常一樣,康子翔朝安琪和小趙他們那一桌走去,手上端著一份午餐。
「我吃完了。」安琪率先離席,走時還頗為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不吃了,跟經理面前的紅人吃飯,會令我不自在。」小趙也隨之站起來,口吻十分諷刺。
「等等,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誤會?昨天有人親眼看到你和倪靜兩個人在頂樓卿卿我我、摟摟抱抱,這是誤會?我們真是看走眼了,沒想到你也是個只會討好上司的馬屁精,而且下手還這麼快。」小趙冷笑著說出原因。
原來如此!
難怪今天上班途中碰到好幾個平時關係不錯的同事,人人一看他就臉色大變,紛紛避開。
康子翔無法辯駁什麼,只能苦笑著看他們離去。
餐廳有不少人,四周投射而來一道又一道的目光,猶如利劍般犀利惡毒。他選了一處角落,坐下用餐。
雖然並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但整天被竊竊私語和好奇鄙夷的視線包圍,並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康子翔只想快快吃完,然後走人。
但是有人偏不識相,硬是坐到他面前。
康子翔抬頭一看,是最不想見到的人──李家華和他的兩個忠心下屬,或者說是跟屁蟲更為恰當。
「胃口不錯,居然還吃得下飯。」李家華一臉似笑非笑。
康子翔心情欠佳,實在不想應付這等無趣之人,所以選擇繼續保持沉默。但他的漠然,此時對李家華而言,猶如火上加油。
「康子翔,本來以為你是憑真本事,沒想到是我看走眼,手段很厲害嘛!難怪倪靜這麼護著你,眼看著你把錢往水裡扔也不阻止。」
「你想說什麼,不妨直說。」康子翔吃不下去,放下刀叉,靜靜看著他。
「倪靜是什麼樣的女人,你不會不知道吧?她可是我們老總的地下情婦,這在金泰早就是公開的秘密。怎麼,這種人盡可夫的女人,你也想上?」
「你侮辱我可以,請不要侮辱倪靜。」
「喲……感情真不錯啊,到這個時候還護著她。但是你別忘了,要是這件事傳到總經理那裡,你們兩個都自身難保!」
「不勞你費心。」康子翔開始收拾盤碟,不想再待下去。
忍耐終究是有限度的!
「別急著逃啊,你們是怎麼搞上的?說來聽聽,不要害羞嘛……」背後傳來淫笑聲。「康子翔,倪靜的滋味如何?她可是箇中高手,想必不錯……」
實在是忍無可忍!
康子翔冷冷站起來,幽深的黑眸已燃起犀利的火苗。
「怎麼,無話可說,惱羞成怒了?」區區一個毛頭小子,李家華料定他不敢怎樣,更加有恃無恐,不知死活地向他挑釁。「看你的樣子,難道還想動手不成?」
「說對了!」
康子翔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握起拳頭,對準那張乾瘦的馬臉,一拳揍了下去──
一陣杯碟相撞之聲,李家華被打倒在地上。
見情況不妙,在餐廳裡用餐的其他員工紛紛圍上來,拉開兩人。
「好小子,你敢打我,我要你好看!」
萬萬沒料到康子翔竟然有這個膽量,李家華一臉狼狽地爬起來,一邊摀住鼻血,一邊歇斯底里地指著他破口大罵。
「姓康的,你聽著,交易部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你就等著捲鋪蓋滾蛋吧,如果不開除你,我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在眾人面前大出洋相,這個臉他實在拉不下。
「很不幸,你可能還不知道,在金泰沒有人夠資格開除我,除非是我自己不想來!」
一反平時的乖乖牌形象,康子翔板起冷峻的臉龐,恍若冰雕刻成,沒有一絲溫度,全身散發著壓倒一切的凌厲氣勢,震懾得圍觀者幾乎不敢出一口大氣。
這真是平時溫雅自若的康子翔?
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他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
午後,倪靜的辦公室,房門緊閉。
康子翔來到門口,輕敲兩下。
「請進。」
裡頭傳來淡淡的、清冷的是她一貫的聲音,康子翔只覺心頭一熱。那麼沒有感情的冷冷的聲音,為什麼此刻聽起來如此親切?
推門而入,發覺倪靜沒有像往常那樣坐著,而是雙手交叉著斜倚在玻璃窗前,微仰著修長的頸項,望向窗外。
察覺到有人進來,她的睫毛微顫一下,轉過身子,直視著他。
「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麼嗎?」
兩個人沒有客套,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問話。互相凝視的眼眸格外清澄透亮,就像兩顆劃過暗夜的流星……
「知道。」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定是為了中午在餐廳的「打架」事件,想必此刻全金泰上下都傳得沸沸揚揚。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我很抱歉。」
「你需要抱歉的人,不是我。」
「我不會向他道歉。」康子翔輕輕握緊拳頭。
「為什麼?」
「他是人渣!」
「康子翔……」倪靜歎口氣。「我們每天都在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和事打交道,你總要忍耐。」
「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康子翔悶悶地說。
倪靜如此不冷不熱的態度,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富裕的家世背景令他從小就有良好的教養,舉止溫文有禮,從來不曾與人發生過肢體衝突,連一點口角都幾乎沒有。
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和別人打架,只為了阻止別人誣蔑她的名譽。但是倪靜……反而勸他要向現實妥協。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因為她才動手打人!康子翔突然覺得心裡有點酸酸脹脹的,不是滋味。
「難道你要整個部門都為你鬧得雞犬不寧?交易部本來風波就多,員工關係一直很緊張,現在你和李家華又這樣,大家都無心做事。如果我沒猜錯,他正在總經理那裡哭訴,搞不好你會馬上被炒魷魚。」
倪靜走到辦公桌旁,拿起話筒,撥了幾個號碼,遞給康子翔。「如果你現在馬上向李家華和總經理道歉,或許我還可以再想想辦法。」
「沒有必要。」康子翔上前一步,俐落地掛斷電話。
倪靜無奈地輕歎一口氣。
年輕真是好,天不怕地不怕,連撒手不幹的姿勢都這麼瀟灑。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把辭職信猛地甩到李家華和其他一干人臉上,然後拍拍手,跟交易部的流言斐語永遠SAYGOODBAY。
幻想總是那樣令人愉快,但現實中為了五斗米,卻每每令幻想折腰。
沒有這份工作,哪裡來的錢去支付醫院昂貴的看護費?哪裡來的錢照顧精神異常的母親?哪來的錢養活自己?
「你怎麼可以忍得下去?」突然,康子翔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什麼?」倪靜有些愕然。
「你知不知道李家華一幫人私下是怎樣散播那些難聽的謠言的?他們說你、說你……」康子翔說不下去。
「地下情婦,賤女人,公共巴士,勾引上司,人盡可夫……對不對?」倪靜平靜地接口說下去。
忍,心字頭上一把刀,世上最難做到的事之一。
電視、小說中那些將壞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劇情,看時的確令人酣暢淋漓,不過擺在現實中卻可笑之至,此路完全不通。
想要順利做成一件事,不忍耐是不行的。尤其是一部之長,更沒有多少可以任性的資本,她能像他一樣,不高興就撒手不幹嗎?
「你都知道?」康子翔吃驚地看著她。
「我又不是聾子。」倪靜淡淡道。
「那……為什麼不解釋?」
「當一個人說你偷了錢的時候,也許你還可以解釋,但是,當五十個人都認定你是賊時,又何必多此一舉?沒人會相信你。」
隨他們去說吧,她不在乎。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其實她和總經理的關係,不過一個是伯樂,一個是千里馬罷了。當初要不是受到總經理的賞識及保薦,她也無法發揮她在商業方面的長才與潛能,沒想到最終連累到對方的名聲,實非她所料,對此她也深感無可奈何。
難怪有人常歎:流言似劍,積毀銷骨。
唯一對策便是任他們去,走自己的路,因為有時候,解釋非但沒有效果,反而只會越描越黑。
「誰說的?!」康子翔忍不住喊。「我就相信你!」
這不是喊喊口號而已,他的確相信她,沒有任何理由。如果硬要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憑感覺。
他直視她清冷的眼眸,看到其中的純淨透明。
擁有這樣眼眸的女子,怎麼可能會做出傳言中的那種行為,縱然她外表如此神秘冷漠,且拒人於千里之外。
倪靜定定看著他,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我相信你!
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居然在她心裡掀起滔天巨浪。
強抑住內心的波動,倪靜淡淡地、自嘲似地一笑。
唇邊冷冷揚起一抹微笑,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卻像凌晨太陽的曙光,躍升在冰川的一角。
剎那間,康子翔只覺得一陣目眩神迷。
「你會因為你的固執己見吃苦頭。」倪靜提醒他。「如果我是你,會做好今天就被人炒魷魚的準備。」
「那麼,我在不幸被解雇之前,你有沒有什麼肺腑之言跟我說,諸如捨不得我之類的,要知道,這可是最後一個機會了。」康子翔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幽深的目光毫不避諱,如海、如火,投向她,熾烈火熱。
「求之不得,少了一個問題兒童,省卻我多少煩惱。」
「你真無情。」一盆冰水迎頭澆下,火苗頓熄,康子翔洩氣地嘟嚷。「說得我好像瘟神一樣。」
「難道不是嗎?」倪靜微一挑眉。
「好吧好吧,算我自作多情。」
康子翔一臉失望,仰天長歎,然後聳聳肩,痞痞地朝外走。「高山流水,後會有期,我現在就整理行裝,另外找一個容身之處。」淒涼的語調,聽來好不悲慘。
「等一下。」背後傳來期待已久的聲音。
「什麼事?」康子翔猛地轉過身,變臉的速度堪稱驚人,剛剛還陰雨綿綿,現在馬上雲開日出,陽光燦爛。「是不是有什麼知心話要跟我說?」
「只有一句話。」
「喔……」只有一句話?好個吝嗇鬼!
「以後,不要再為別人強出頭。」倪靜低聲說。
冰雪聰明的女人!
原來她是知道的,雖然她什麼都不說,雖然她故作冷漠,但其實她比誰都知道!他看著她,難以言喻的溫柔笑意,一點一滴,自唇角蔓延開來。
「倪靜,原來你還是捨不得我的。」
好個倪靜,差點被你騙了,原來,你終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冷面無情,刀槍不入;原來,你還是在乎我的!
不再遲疑,康子翔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猛地吻上她的唇。
因為太過突然,倪靜似乎被嚇傻了,沒有半點掙扎。
她連唇都是冷冷,涼涼的,卻很柔軟、很誘人……和他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當康子翔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時,只看見她圓睜著大眼、紅唇微顫,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模樣,氣息和髮絲都有些狼狽凌亂。
這樣的倪靜實在是千年難得一見,康子翔微笑看著她,心裡打出勝利的手勢,那模樣活像一隻好不容易偷到肥雞的老狐狸。
偷襲成功!
然而,一秒之後──
「啪!」清脆響亮的掌摑聲,在辦公室內隱隱迴盪。不久,康子翔的臉上又出現了幾道淡淡的掌痕。
「這可是你第二次打我了,事不過三!」康子翔沉著臉,一步步逼近她,而倪靜則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後背抵上了牆壁。
哼哼,看你往哪裡跑!
他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顧她的掙扎,拉到嘴邊吻了一下,凝視著她,眼神認真到令人無法迴避的地步。
「打一次代表這個女人討厭這個男人,打兩次代表這個女人在乎這個男人,那打第三次呢?是不是代表你已經愛上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介意再吻你一次。」
「康子翔,不要自說自話!」倪靜奮力抽回自己的手,困難地避開他的視線。「你再不走,我就對你不客氣。」
對方無所遁形的熾熱眼神,令她突然之間好想逃離。
逃到一個安全的、只有她一個人的地方。
「好,好,我馬上走。」意識到再待下去會大事不妙,康子翔識相地往外溜,抓住門把後,又轉過身,笑得像個花癡。「不用擔心我,我絕對不會有事……還有,不要整天想著拚命工作,有空的話,跟我一起去約會吧,怎麼樣?」
「去你個大頭鬼!」
回答他的,是一本凌空飛來的檔案夾,幸虧某人閃得快,要不然,險些正中他的腦門。
趕走了「剋星」後,倪靜定定心神,開始工作。
誰知翻開報告看了半天,才發覺自己還在看第一行,打開電腦,半晌之後才意識到沒有輸入密碼……
自從康子翔出現後,她的生活就被他攪得亂七八糟,全不復往日的冷靜鎮定,難道他真是她命中注定的剋星?
歎了一口氣,倪靜乾脆端起咖啡杯,來到隔壁的休息室漱口。
誰知漱了又漱、擦了又擦,殘留在嘴唇上的炙熱觸感,仍是沒有半點降溫。怎麼也洗不掉、抹不去,像是被什麼東西深深烙下了印痕。
可惡!如果是討厭的觸感,那也就罷了,權當被蚊子叮了一口。可是,這感覺並不令人討厭,反而……
「啊!」
手上忽然傳來劇痛,倪靜輕呼一聲,一鬆手,咖啡杯頓時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響。原來自己在泡咖啡時出了神,連水溢出來都沒有發現。
摀住燙傷的部位,她緩緩撿起四散的碎片。
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一個吻,居然令她方寸大亂!
文章一旦破題,便勢如破竹,天下事無不如此。
但是,康子翔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悄悄劈開她心底的冰層的?等她驀然驚覺,發現他已經佔據了她太多的視線與注意,一切都來不及了。
太不該了,她不該就這樣讓他進來,她的生命無法承載他身上的健康和活力。因為康子翔……就像離她太過遙遠、太過遙遠的──太陽。看多了,只會令人睜不開眼睛,令自己感覺更加虛弱而已……
收拾完一切,倪靜回到辦公室,才發現桌上的電話不斷在響,不知響了多久,是內線的急電。
她連忙接起電話。「什麼事?」
「倪經理,你怎麼現在才接電話?」助理小周焦急的聲音自話筒中傳來。「我剛才接到總經理的緊急通知,要你馬上放下手頭的工作,到二十六樓會議室開會,有重要事件宣佈。」
總經理?難道是因為康子翔的事情,來興師問罪?
「好,我馬上就來。」倪靜掛斷電話,急匆匆朝會議室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