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見過那棵樹,記得它是哪天傾倒的當地人,常向遊人念叨,摩根娜·唐納凡就是那個夜晚降臨人世的。
有人說那是一種象徵。有人不以為然,認為純屬巧合。更多的人只是暗自稱奇。但沒人否認,一個自稱女巫的人降生在距一株聲名遠揚的老樹幾乎不到一石之遠的地方,畢竟為此地平添了一道迷人的色彩。
在納什·科特蘭的眼裡,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個誘人的釣鉤。他花大量的時間研究法外之力。描寫吸血鬼、狼人以及那些己的觀點和印象,不帶任何成見地構思情節。他只知道,她恰好出生在蒙特雷這個地方,大約是在二十八年以前,再有就是她經營一家生意不錯的商店,那是專為喜愛水晶飾品和藥草的人開辦的。
有幸在她的家鄉小住,納什對她不由心生佩服之情。成為蒙特雷的居民還不到一個月,他就開始問自己,過去怎麼居然能夠在其他地方生活。而且,上帝知道,他竟敢以浪跡天涯自詡。想到這裡,他做了一個鬼臉,本來稜角分明的臉皺成了一團。
他又一次承認,劇本能受大眾歡迎,運氣還算不錯。他的想像力使他得以遠離洛杉礬的車流和煙霧,來到加利福尼亞北部的這一方寶地。
雖然是早春三月,他還是降下了車篷,任憑活潑歡快的海風吹拂他那顏色略深的金髮。空氣中有水的氣息,這裡永遠不會離水太遠;有草的清香,草剪得整整齊齊;有花的芬芳,溫暖的氣候中處處花繁葉茂。
天是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彩。馬達像一隻肥碩的貓,發出得意的鳴叫。他最近剛從一段日趨惡化的關係中解脫出來,正打算開始一個新的計劃。對納什而言,生活簡直無可挑剔。
他看到了那家商店。和別人告訴他的一樣,商店中規中矩地座落在街角,一側是家古玩店,另一側是餐館。店裡的生意顯然十分興隆,因為他只能在這個街區以外泊車。他倒不在乎走這段路。裹著牛仔褲的一雙長腿愜意地邁在人行道上,一群為在哪裡吃午飯而爭論不休的遊客,一個身著紫紅絲裝,身材細如筆桿手牽兩隻阿富汗獵狗的女人,一個一邊遊逛一邊用手機聊天的生意人,從身旁一一閃過。
納什熱愛加利福尼亞。
他在店外停下腳步。櫥窗上噴漆的店名很簡單:威卡。他會心地一笑,點了點頭。他喜歡這名字。古英語裡的女巫。它讓人腦海中閃現彎腰駝背的老婦人的形象棗匍匐而行,穿梭往來於村莊之間,口中唸唸有詞,畫符唸咒,除瘤祛疣。
外景,白天,他想。雲遮霧罩,疾風呼號。破落的小村莊裡,柵欄不整,門窗破敗。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懷中摟著一個用布遮蓋的沉重的籃子,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匆匆而行。一隻大烏鴉呼嘯而過,爾後翅膀一陣扇動,停落在朽敗的門柱上。鳥和人相互凝視。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淒厲的尖叫。
有人從店裡走出,拐彎時撞到納什身上,剛才的想像立即煙消雲散。
"對不起。"他聽到低低的一聲道歉。
他只是點了點頭。沒關係,他想。在同專家探討以前,再多的構思也沒有用。此時此刻,他想做的是看一眼她的商品。
他注意到,櫥窗的佈置很吸引人,體現出一種營造戲劇效果的資質。深藍色的天鵝絨鋪在高低寬窄各不相同的貨架上,宛如一道道深色的瀑布傾瀉在一條寬闊的河中。河上漂浮的是一簇簇水晶器皿,在上午的陽光照射下發出夢幻般的光芒。有的像玻璃一樣清澈,有的映出令人心醉的色澤。玫瑰紅,淺綠,紫紅,墨黑。形狀也各不相同,或像魔杖,或像城堡,或像超現實主義的微型城市。
他腳尖和腳踉輪流點地,身體一俯一仰,嘴也噘了起來。他看得出這些東西為什麼如此迷人棗色彩、形狀和光澤。有人竟真的相信,一塊頑石也具有某種魔力。我們驚歎人類大腦的神奇,這也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些東西也的確漂亮。水晶器皿的上方,多面體的垂飾物掛在細細的金屬線上,劃出了道道彩虹。
也許她用來熬肥皂的大鍋是放在密室裡。
這個想法使他暗自發笑。不過,他還是最後看了一眼櫥窗裡的陳設,才將店門推開。給自己挑選一兩件東西,不也挺有意思嗎?鎮紙啊,或者放大鏡什麼的。這就完全能使他滿足了,如果她不賣龍鱗或狼牙的話。
店裡擠滿了人。都怪自己星期六上這兒來,他提醒自己。不過,這倒給了他時間,可以隨意逛逛,看看一個女巫究竟如何在二十世紀經商。
店裡的陳設和外面那些亮晶晶的商品同樣惹人注目。一塊塊巨石。有的被從中間切開,露出成百上千晶瑩剔透的牙齒。盛滿有色液體的精緻的小瓶。納什看了一個瓶子的標籤,發現那不過是讓人放鬆用的艾菊浴液,不禁略感失望。以他的期望,至少該有一種愛情香精才是。
店裡有更多的藥草棗泡茶、做花瓣或烹任用的袋裝藥草,以及淺色的蠟燭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水晶飾品。一些造型精巧的首飾斜掛在水晶器皿上,在玻璃後面熠熠生輝。藝術品、繪畫、塑像、雕刻,樣樣東西都擺放得十分巧妙,把這個商店稱為美術館或許更為恰當。
對不尋常的事物總是備感興趣的納什,喜歡上了一個用錫合金製作的燈。燈的造型是一條帶翼的龍,紅色的眼睛亮光逼人。
這時,納什認出了她。一眼便能斷定,正是當代女巫的形象。那個表情嚴肅的金髮碧眼女郎正在一張傾斜的石桌前同兩個顧客討論著什麼。時髦的黑色緊身連衣褲裹著嬌小誘人的身體。閃閃發光的耳環會落至肩,每個手指上都套著戒指。指尖上是看上去能奪人性命的長長的紅指甲。
"這東西挺討人喜歡,對嗎?"
"嗯?"霧濛濛的嗓音使納什扭過身去。這一次,僅僅一眼就讓他忘掉了角落裡那個體態動人的年輕女巫。在一雙湛藍的眼睛面前,他發覺自己的心跳少了幾次。"對不起?"
"這個龍。"她微笑著用一隻手撫過龍頭,"我正盤算是不是該把它帶回家呢。"她又嫵媚地笑了一下。他看到,她的嘴唇豐滿而柔軟,未塗唇膏。"你喜歡龍嗎?"
"簡直發狂,"他當機立斷地說,"你常來這兒?"
"是的。"她抬起一隻手去摸頭髮。那是一頭烏髮,慵懶地披落到腰部。納什抖擻精神,試圖把有關她的細節湊到一起。烏黑的秀髮與淡淡的奶油色的皮膚正好般配。眼睛很大,長著重重的睫毛。鼻子小巧,稜角分明。個子幾乎和他一樣高,卻又清風擺柳般的苗條。身上那件樸實無華的藍上衣顯示著品味和風格,也展現出精妙絕倫的曲線。
她的身上有某種令人……啊,他想起來了,令人眩暈的東西。不過,他正忙於欣賞和把玩,顧不上分析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在他凝神注目的時候,她的嘴唇又彎了一下。這個動作含有某種一切都看在眼裡,同時又頗感興趣的成分。"你以前來過威卡嗎?"
"沒來過。真了不起,這些東西。"
"你對水晶感興趣?"
"本來可能會的,"他隨便抬起一塊紫水晶,"不過我中學博物課不及格。"
"我認為你在這兒也及格不了。"她朝他手裡的石塊點了點頭。"如果你想和內心的自我建立聯繫,應該左手拿它。"
"噢,是嗎?"為了討好她,納什把石塊換到了左手上。他不願意讓她知道,他什麼感覺都沒有棗除了裙子在她的膝部滑過的樣子帶給他的那絲快意以外。"如果你是這兒的常客,也許可以把我介紹給那個女巫。"
她眉毛一挑,順著他的目光向那個金髮女郎望去。金髮女郎剛好賣完東西。"你需要女巫?"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
漂亮的藍眼睛又回到納什身上。"你看上去不像是來這裡尋找愛情符咒的人啊。"
他咧了咧嘴。"謝謝。我認為……實際上,我是在研究。我是寫電影的。我想寫一個和十九世紀的巫術有關的故事。你知道……神秘的女巫會、性、還有自我犧牲。"
"噢。"她低頭時,晶瑩的耳墜擺來擺去。"婚齡婦女穿著天衣圍著圓圈跳舞。裸體的。"她解釋說,"趁月色昏暗,調好藥水,引誘不幸的受害者縱慾狂歡。"
"差不多吧。"他探了探身,發現她的氣息和月光下的森林一樣冷峻和幽暗。"這位摩根娜真的相信自己是女巫嗎?"
"她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先生是棗?"
"科特蘭。納什·科特蘭。"
她的笑聲低沉而愉快。"當然啦。我欣賞過你的大作。特別喜歡《午夜血》。你賦予吸血鬼極大的智慧和慾望,卻又不踐踏傳統。"
"比起墓地裡的塵埃和棺木,畢竟活人更值得一寫。"
"我想是吧。比起攪動一口大鍋,畢竟女巫更值得一寫。"
"一點不錯。這就是我想採訪她的原因。我想,她肯定是個非常精明的女人,不然哪能這麼沽名釣譽?"
"沽名釣譽?"她重複道,一邊彎腰抱起一隻漫步走來,在她腿邊轉悠的大白貓。
"聲望。"他解釋說,"我在洛杉礬就有耳聞。人們常給我講些離奇古怪的事。"
"肯定沒少講。"她撫摸那隻貓碩大的腦袋。現在是兩雙眼睛在盯著納什。一雙是湛藍色的,一雙是琥珀色的。"可是你並不相信巫術,或者魔力。"
"我相信我能把它們編進一個呱呱叫的故事。"他盡量使自己的微笑富於魅力。"所以,怎麼樣?替我在女巫那兒說句好話?"
她上下打量著他。嗯,玩世不恭,而且過於自信。對納什·科特蘭來說,她想,生活中處處都是玫瑰。也許該讓他嘗嘗荊棘的滋味。
"我看不必。"她向他伸出手去,纖細的手上只戴著一枚銀戒指。他機械地握住她的手。一股電流直襲肩膀,他不禁噓了口氣。她卻只是嫣然一笑。"我就是你的女巫。"她說。
靜電,片刻之後,納什對自己說。當時,摩根哪正轉過身,回答一個顧客提出的問題,問的是一種叫聖約翰麥芽汁的某種東西。她一直抱著那隻大貓,撫摸它的皮毛……電流就是從那兒來的。
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彎了彎手指。你的女巫,她是這樣說的。他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她使用那個具體的代詞。有點親密,但感覺上又不那麼自在。倒不是說她沒有吸引力。她在他發愣時對他微笑的那種方式不僅使他心裡有點發虛,也讓他明白了為什麼剛才會覺得她能令人感到眩暈。
魔力。哦,不是那種魔力,納什在觀察她擺弄一束干藥草時安慰自己。那是某些漂亮女人似乎與生俱來的一種魔力棗大生的女人味兒和極具震撼力的自信。他不喜歡把自己看成屈從於女人意志的那種男人,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溫柔順從的女人畢竟更容易對付。
任何情況下,他對她的興趣都是職業性的。不純粹是,他又糾正了自己。若是要一個男人眼睛望著摩根娜,思緒又始終保持在純職業化的層面上,那真不如讓他痛快地死去。不過,納什覺得自己分得清主次,不至亂了方寸。
納什等待著,直到她接待完那個顧客,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自責的笑容,向櫃檯這邊走來。"不知你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彌補一下自己剛才的冒失?"
"哦,我倒覺得你完全能夠自行了結。"按平常的做法,她會把他打發掉。但是,肯定是有什麼緣故,使她竟然又從店堂的那頭回到了他的身旁。摩根娜不相信什麼偶然之事。不過,不管怎麼說,她斷定,任何一個長著一雙如此溫柔的棕色眼睛的男人,都不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人。"恐怕你沒掌握好時機,納什。今天上午我們太忙了。"
"你們六點鐘關門。到時我再來,怎麼樣?請你喝點什麼,或者共進晚餐?"
拒絕的衝動是下意識的。其實她更願意仔細斟酌一下,或者看看自己的水晶球。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隻貓跳到了櫃檯上。貓科動物的騰躍確實輕盈得很。納什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撓它的腦袋。那只白貓沒像以往遇到生人那樣,似乎受到了冒犯,一走了之,或暴躁地嘶叫,而是在撫摸它的那隻手下順從地弓起了身體。它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死死地盯著摩根娜的眼睛。
"盧娜似乎對你頗有好感。"摩根娜喃喃地說,"好吧,六點。"她說。那隻貓也高興得起勁兒叫了起來。"到時我再決定拿你怎麼辦。"
"非常公平。"納什又摸了一下盧哪,然後信步走出了店門。
摩根娜皺著眉,俯下身去,直到自己的眼睛和貓的眼睛處於同一高度。"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盧娜只是扭動它那決非沒有多少份量的身體,給自己洗起臉來。
摩根娜沒有多少時間去想納什的事。因為她是一個隨時都在同自己易衝動的天性作鬥爭的女人,所以她更願意清靜下來以後再仔細考慮如何對待納什。摩根娜盡心盡力地接待一批又一批的顧客,同時也沒忘提醒自己,對付一個眼睛和小狗一樣自負的小說家,不在話下。
"哇。"曼蒂,納什曾經讚不絕口的那個豐滿的金髮女郎,一屁股坐到了櫃檯後面的凳子上。"從聖誕節前到現在,沒見過這麼多人。"
"我看這個月每逢星期六都會忙得不可開交。"
曼蒂咧嘴笑著,從緊身合體的連衣褲的後兜裡抽出一片口香糖。"你是不是念發財咒啦?"
摩根娜回答之前先按自己的喜好搭了一個玻璃城堡。"吉星高照,生意興隆,"她微笑著說,"加上咱們新櫥窗的佈置精妙絕倫。你可以回家了,曼蒂。我來算賬關門。"
"那我就遵命了。"她敏捷地站起身,想伸展一下肢體,兩道濃眉卻挑了起來。"天呀,哦,天……看吶。高個頭兒,曬黑的皮膚。品位不俗啊。"
摩根娜向外望去,透過前窗認出了納什。他這次停車運氣不錯,正從那輛車篷可以折疊的汽車的前座彎腰下車。
"穩住,姑娘。"摩根娜咯咯笑著搖了搖頭。"那種男人讓女人心碎,不見一滴血。"
"不要緊。我的心已經很久沒碎了。咱們看看再說……"她做了一次迅速而又極其精確的測量。"六英尺,一百六十磅。隨意型棗也許只是個初出茅廬的知識分子。喜歡戶外運動,但不過度。頭髮只有個別地方能透過陽光,膚色曬得正合適。面部骨骼輪廓不錯棗經得起歲月的考驗。啊,還有那張甜甜的嘴。"
"幸虧我瞭解你,知道你實際上更多的時候想的是男人,不是寵物店櫥窗裡的小狗。"
曼蒂嘻嘻笑著,甩了甩頭髮。"哦,好啦好啦,是想男人更多,而且不是多一星半點兒。"門開時,曼蒂換了換姿勢,弄得身體似乎要從連衣褲中脹出來。"你好啊,美男子,想買點兒魔力嗎?"
隨時隨地準備接納多情女子的納什朝她努嘴一笑。"你推薦什麼?"
"嗯……"這得意的一聲嗯拉得長長的,不亞於盧娜。
"曼蒂,科特蘭先生不是顧客。"摩根娜的聲音溫和而愉悅。很少有什麼事情比曼蒂同一個有魅力的男人逗趣兒更讓人開心了。"我們有約會。"
"也許是下次。"納什對她說。
"也許是任何時候。"曼蒂蛇一樣地繞過櫃檯,火辣辣地看了納什最後一眼,擺著腰肢扭出了店門。
"我敢打賭,她能刺激你們的銷售。"納什評論道。
"而且能刺激射程內每一個男人的血壓。你的血壓怎麼樣,還好吧?"
"有氧氣嗎?"
"對不起,賣完了。"她友好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幹嗎不坐下呢?我還有點兒事要辦棗糟啦。"
"怎麼啦?"
"沒及時掛上關門的牌子。"她嘟嚷著說。這時,門已開了,她的臉上也堆出了笑容。"你好,利特爾頓太太。"
"摩根娜。"一個女人從店門那邊游弋而來,話音伴隨著如釋重負的一聲長歎。納什判斷她的年齡在六十和七十歲之間。
游弋,這個動詞很貼切,他想。她的體態好似一艘巡洋艦,從艦首到艦尾都那麼堅實牢固,週身飄裹著五顏六色的絲巾,如同艦上的彩旗。頭髮是一種少見的發亮的紅色,興高采烈地打著卷兒,捧著那張滿月般的面龐。祖母綠勾畫出重重的眼廓,嘴上罩著一層腥紅的唇膏。她伸出雙手棗手指上箍滿了戒指棗緊緊地抓住了摩根娜的手。
"想早來一點兒都辦不到。實際上,我不得不臭罵那個想給我開罰單的警察一頓。想想看,一個剛到刮鬍子年齡的毛頭小子,竟然給我上法律課。"她呼哧著噴出了帶薄荷味的氣息。"好啦,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
"當然啦。"毫無辦法,摩根娜想。她實在喜歡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不願找任何托詞。
"你是個夢一樣的女人。她是個夢一樣的女人,對不對?"利特爾頓太太轉而要納什回答。
"您說得真對。"
利特爾頓太太滿意地笑著,朝他轉過身,叮噹做響的項圈和手鐲奏出了一節交響曲。"人馬座,對嗎?"
"啊……"納什隨口改了自己的生辰去迎合她,"正是。太神啦。"
她那肥大的胸脯鼓了起來。"身為一個出色的評判家,我深感自豪。我不會耽誤你的約會,親愛的。"
"我沒有約會,"摩根娜對她說,"能為您做點兒什麼嗎?"
"幫點兒小忙。"利特爾頓太太的眼睛亮了起來,摩根娜勉強壓住了一聲歎息。"我的任孫女。舞會的事,還有跟她一起上地理課的那個迷人的男孩。"
這回再也不能心軟了,摩根娜向自己保證。絕對的頹廢派少年。她扶著利特爾頓太太的胳膊,把她從納什那裡慢慢拉到一旁。"我跟您說過我不幹這種事。"
利特爾頓太太眨了眨她的假睫毛。"我知道你通常不那麼做,但這件事非同小可。"
"都一樣。"摩根娜瞇眼看了一下向她們靠近的納什,拉著利特爾頓太大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我知道您的侄孫女是個出色的姑娘,可是為她安排舞伴未免有點輕率棗再說這種事情影響不好。不行。"不容利特爾頓太太爭辯,摩根娜又接著說,"如果我安排這樣的事棗改變不應改變的東西棗會影響她的生活。"
"就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能改變一生的命運。"利特爾頓太太垂頭喪氣的模樣使摩根娜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拒絕向餓漢施捨一塊硬麵包的吝嗇鬼。"我知道您只是想讓她過一個特別的夜晚,但我不能跟命運開玩笑呀。"
"她太靦腆了,你知道。"利特爾頓太太歎息著說。她的耳朵很尖,足以聽出摩根娜的決心在微微動搖。"而且她並不認為自己好看。其實她挺好看。"沒等摩根娜分辯,她突然抽出了一張快照。"看見沒有?"
不想看,摩根娜心說。但她還是看了。一個俊俏的小女孩,一雙憂鬱的眼睛。夠了,不用再看了。摩根娜暗暗咒罵了一聲。龍的牙齒和地獄之火。初戀時她會像一個笨拙的情人一樣大汗淋漓。
"我不能保證棗只是建議。"
"太好啦。"利特爾頓太太不失時機地又掏出一張照片。那是她在學校圖書館裡,從學校年鑒上剪下來的照片。"這是馬修。名字不錯,是不是?馬修·布洛迪,傑西·利特爾頓。她的名字隨我。你很快就會開始,是吧?舞會是在五月的第一個週末。"
"如果行的話,就棗"摩根娜說著,把照片放進了衣袋。
"肯定行。"笑容滿面的利特爾頓太太親了親摩根娜的臉頰。"不耽誤你們了,星期一我再來買東西。"
"週末愉快。"摩根娜看著利特爾頓太太離開,心裡直生自己的氣。
"她不是應該用銀幣在你的手掌上畫十字嗎?"納什問道。
摩根娜歪了歪頭。原來只是針對自己的怒火從眼睛裡噴射出來。"我不靠魔法掙錢。"
他聳聳肩,向她走去。"我不願意挑明這件事,可你剛才不是任由她擺佈了嗎?'
她的臉頰掠過一抹紅暈。如果真有什麼事情比軟弱更讓她討厭的話,那就是在公眾場合暴露自己的軟弱。"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抬起一隻手,用拇指擦拭她的臉頰,抹去利特爾頓太大留下的隱隱約約的猩紅色唇膏。"我還以為女巫都是鐵石心腸呢。"
"對偏執狂和善良人,我有點心軟。可你並不是人馬座。"
納什不得不把拇指從她的臉上拿開,這使他心中好生遺憾。她的皮膚像牛奶一樣清涼滑潤。"不是?那你說是什麼?"
"雙子座。"
他的眉毛倏地挑了起來,手也在衣袋裡使勁捅了一下。"猜得好。"
他的窘狀使她覺得好受一些,"我很少猜。既然你如此好心不肯傷害她的感情,我也不再向你遷怒。幹嗎不到裡屋去呢?我給你泡點兒茶。"看到納什的表情,她笑了起來。"那好。我給你倒點兒酒。"
"當然更好。"
他跟著她,穿過櫃檯後面的一扇門,走進兼作儲藏室、廚房和辦公室的一個房間。房間雖然不大,卻不顯得過分擁擠。沿著兩面牆壁排列著貨架,上面碼放著盒子、未裝箱的貨物和書籍。曲線優美的櫻桃木桌上有一盞美人魚形狀的銅燈、一部看上去利用率很高的雙線電話和一摞整齊地碼放在一個平底玻璃器皿中的文件,玻璃器皿折射著四周的色彩和影像。
屋裡還有一台小號的冰箱、一個雙火眼的爐子和一個帶兩把椅子的活動翻飯桌。僅有的一個窗台上,是一盆盆枝繁葉茂的藥草。他能聞到藥草的氣味,不過說不清是什麼棗也許是鼠尾草,還有別的什麼薰衣草屬的植物,散發著溫馨的氣息。管它是什麼呢,反正挺好聞。
摩根娜從洗手池上方的架子上取下兩個清澈透明的高腳酒杯。
"坐。"她說,"我不能給你太多的時間,不過你可以隨意一些。"她從冰箱裡取出一個細頸長瓶,然後把一種淡黃色的液體倒入酒杯。
"沒有標籤?"
"我自己的配方。"她微笑著,先喝了一小口。"別擔心,裡面絕對沒有蠑螈的眼睛。"他本來會笑出來的,但是她從眼鏡框的上方端詳他的樣子叫他覺得不太自在。不過,他不願意拒絕挑戰。他小飲了一口。酒是涼絲絲的,略帶甜味,像絲一樣滑潤。"不錯。""謝謝。"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還沒決定是否幫你。不過我對你的職業很感興趣,特別是如果你把我的故事也揉進去。""你喜歡這些電影。"他說,心想這樣開頭倒也不壞。他一隻胳臂勾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用腳蹭著纏在他腿邊的盧娜。"還有別的東西。我欣賞人類想像力的豐富多彩。"
"那好棗"
"不過,"她打斷他,接著說,"我拿不準是否想把我的觀點傳到好萊塢去。"
"咱們可以談談嘛。"他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而她也又一次明白了,他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正當她想到這兒時,盧娜跳到了桌上。納什這才發現,貓的脖子上有一個刻著花紋的水晶項圈。"你看,摩根娜,我並不是試圖證明或反證什麼,我不想改變這個世界。我只想寫電影。"
"為什麼寫恐怖和鬼神呢?"
"為什麼?"他聳了聳肩。每當人們叫他分析時,這個問題總是讓他不舒服。"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一旦人們鑽進一部嚇人的影片之中,在厲聲尖叫之後,就會忘掉他們在辦公室度過的倒霉的一天。"他的眼睛由於幽默而發亮。"也許是因為,我第一次得到一個女孩的芳心,就是在看夜場電影的時候棗卡彭特的《萬聖節之夜》,當時她害怕得用全身把我給裹住了。"
摩根娜抿了口酒,玩味著他的話。也許,只是也許,在那沾沾自喜的外表之下,有一顆敏感的心。當然啦,才華橫溢,而且還有一種不可否認的魔力。讓她心煩的是她覺得……不知什麼東西在推她,逼她表示同意。
哼,我絕對會說"不"的,要是我想那樣說的話。不過她想先看看再說。
"幹嗎不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呢?"
納什看到了機會,於是緊緊抓住不放。"我還沒編好呢,所以講不出來。這裡正好需要你。我喜歡掌握豐富的背景材料。從書裡我能瞭解很多情況。"他攤了攤手。"我已經掌握了一些棗我的研究往往會互相交叉重疊,這樣我就能瞭解有關鬼神的方方面面。我需要個人的視角。嗯,比如說,你怎麼掌握魔法的呀,是不是參加各種儀式呀,更喜歡哪類飾物呀。"
摩根娜用指尖輕輕地在酒杯的邊緣上滑動。"恐怕你一開始就得出了錯誤的印象……聽起來好像我參加了某個俱樂部。"
"女巫會,或俱樂部……一群志趣相投的人。"
"我不屬於任何女巫會。我喜歡獨來獨往。"
他饒有興趣地俯過身去。"為什麼?"
"有的團體相當虔誠,有的就不是那麼回事。還有的只是想淺嘗一下最神秘的事物罷了。"
"黑色魔法。"
"不管你叫它什麼。"
"而你是一個白色女巫。"
"你很喜歡標籤。"慌亂中她又拿起了酒杯。和納什不同,她不介意討論她這行當的本質。不過,一旦她同意討論,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被尊重,被接受。"我們都有某種與生俱來的魔力,納什。你的魔力在於講述供人消遣的故事。以及吸引婦女。"她彎彎的嘴唇抿了一口酒。"我知道,你尊重你的魔力,你使用你的魔力。而我和你完全一樣。"
"你的魔力是什麼?"
她不緊不慢地放下酒杯,抬起眼睛,與他對視。她的眼神使他覺得問她這個問題實在愚蠢。魔力明明就在那裡棗能令男人匍匐倒地的那種魔力。他的嘴變得如此乾澀,以致喝的是酒,感覺卻像是沙。
"你想要什麼,是表演嗎?"隱隱約約的不耐煩的暗示已經滲入她的語氣之中。
他吃力地吸了口氣,擺脫了幾乎被他以為是鬼魂附體的那種狀態棗如果他相信鬼魂附體的話。"來一個也不妨嘛。"也許這是在摸老虎的尾巴,但他無法抗拒。怒氣使她的臉頰泛出紅暈,而且微微發亮,看上去宛若一隻剛摘的桃。"你剛才在想什麼?"
她覺得一種令人討厭的慾望迅速襲來,使她異常惱怒。"用指尖點亮燈泡?要不要我呼風喚雨,或者把月亮拽下來?"
"悉聽尊便。"
膽大妄為,她站起身時心中說道。力量在體內聚集,週身血液發熱。有他好看的,如果她棗
"摩根娜。"
她猛地轉過身去,憤怒在吞噬她。她用力向後甩了風頭髮,讓自己放鬆下來。"安娜。"
納什說不出為什麼會覺得似乎剛剛躲過一場大難。但他知道,有那麼一瞬間,他全身心都在摩根娜身上,就是地震也不會有任何覺察。她剛才已經將他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中,而現在他被放開了。他有點茫然,有點遲鈍,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那個苗條的金髮姑娘。
她很可愛,而且,雖然比摩根娜矮一頭,但週身散發一種奇特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力量。她的眼睛盯在摩根娜身上,那是一雙目光又柔和又沉靜的灰眼睛。她的懷中抱著一個盒子,裡面裝滿了帶花的藥草。
"你沒掛關門的牌子,"安娜斯塔西亞說,"所以我就從前門進來了。"
"我來拿。"信息在兩個女人之間迅速傳遞。納什不用聽就知道說的是什麼。"安娜,這位是納什·科特蘭。納什,我表妹,安娜斯塔西亞。"
"抱歉,打擾了。"她的嗓音溫柔舒緩,和眼睛一樣令人感到慰藉。"沒打擾,"納什站起身時,摩根娜說道,"納什和我剛剛談完。"
"剛剛開始,"他對她說,"但是我們以後可以接著談。很高興見到你。"他對安娜斯塔西亞說,然後對摩根娜笑了笑,把她的頭髮掖到了她的耳根後面。"下次再見。"
"納什,"摩根娜放下盒子,取出一小盆花,"禮物。"她把花盆遞給他,連同她那最甜蜜的笑容。"甜豌豆,"她解釋說,"象徵死亡。"
他無法抗拒。他從盒子上方探過身,和她碰了碰嘴唇。"玩笑而已。"說著,他漫步走出了商店。
摩根娜禁不住笑了起來。
安娜斯塔西亞滿意地噓了口氣,坐到一把椅子上。"想跟我說說嗎?"
"沒什麼可說的。他是個迷人的討厭鬼。一個對女巫的看法很典型的作家。"
"噢,就是那個納什·科特蘭啊。"安娜餘興未盡,端起摩根娜剩下的半杯酒抿了一口。"你和塞巴斯蒂安拉我去看的那部血淋淋的電影就是他寫的。"
"確實相當聰明,相當巧妙。"
"嗯,"安娜斯塔西亞又抿了一口酒,"而且血淋淋的。你總是很欣賞這類東西。"
"看到邪惡,你更樂於從善。"她皺了皺眉。"遺憾的是,納什·科特蘭寫得太出色了。"
"也許是吧。我倒更願意看馬克斯兄弟的。"她機械地走過去檢查窗台上的藥草。"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剛才的緊張氣氛。我進屋時你看上去似乎正要把他變成一隻癩蛤蟆。"
這個想法使摩根娜片刻之間感到十分愉快。"我真忍不住了。那種自命不凡的架勢,真讓人生氣。"
"你也太容易生氣了。你說過要學會控制的。說過沒有,親愛的?"
摩根娜板著臉,抓起了納什的杯子。"他不是用兩條腿從這裡走出去的嗎?"她抿了一口酒,但馬上意識到拿錯了杯子。納什在酒裡留下了太多的東西。
一個強大的男人,她把杯子放回去時心中說道。儘管笑容可掬,舉止從容,他是一個強大的男人。
剛才要是想到念了咒語再把花兒給他才好呢。但她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也許有什麼東西正把他倆往一起推,但是她對付得了。她會去對付這件事的,還有納什·科特蘭,而且用不著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