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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網恢恢 第六章 作者:諾拉·羅伯茲
    他需要做的事情是思考,不是睡覺,儘管他也懷疑,任何人遇到過去的十五分鐘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是否還有能力思考。說真的,過去幾年裡他採訪過的任何一個超心理學家,如果領教了摩根娜向他展示的東西,都難免會癲狂不已。

    然而,理性的第一步難道不是想辦法證明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是虛假的嗎?

    他神情恍惚地走回起居室,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親眼所見,親身所感,是他無法否認的。不過,過一段時間,也許能有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作為第一步,他擺好了他在思考時喜歡的姿勢。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催眠術。他不願意相信,別人能使他進入恍惚狀態或產生幻覺,不過這不失為一種可能。而且是更容易接受的一種可能,因為他現在又是獨自一個人了。

    如果他不相信這一點,或其他合乎邏輯的解釋,他就必須接受,摩根娜完全是她自己所說的那種人。

    一個世襲女巫,身上流淌著精靈的血液。

    納什用腳趾蹭掉了鞋,試著動腦思考。但他的腦子裡全是摩根娜——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她閉上眼睛,把手舉向天花板前眼裡閃現的幽暗的神秘的光。

    他想起了摩根娜對白蘭地酒瓶施展魔法時眼裡閃現的同樣的光。

    他的心砰地跳了一下,讓他很不舒服。騙局,納什提醒自己。首先假定都是騙局,然後從邏輯上分析摩根娜如何製造騙局,才是更為明智的做法。一個女人究竟怎樣把一個重一百六十五磅的男人從地面提起六尺呢?

    電動力學?納什始終認為這裡存在真正的可能性。為自己的劇本《黑色禮物》進行了初始研究後,他便開始相信,某些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或情感移動物體。對納什的思維方式來說,那是比相信鬼神的存在更合邏輯的解釋。針對照片在房中飛舞、書本從書架上飛出等等,科學家們做過詳盡的研究。人們常常認為年輕的女孩兒有這種天賦。女孩兒長大,成了女人。摩根娜當然已是女人。

    摩根娜把他和她自己從地面提了起來。納什想,科研人員的描述會比他詳盡得多。不過,沒準兒他能……

    他停了下來,因為他意識到,這是小說裡喬納森·麥吉利思在故事中的思考和反應方式。他想,這是不是摩根娜所希望的呢?

    聽磁帶,摩根娜是這樣對他說的。那麼,好,他就要這麼做。他挪動一下身體,敲了敲錄音機的按鍵,把裡面的磁帶倒到頭兒,然後開始播放。

    微型錄音機裡飄出摩根娜霧濛濛的聲音。

    「做一個女巫,沒有必要加入女巫會,就像做一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參加男人俱樂部。有人覺得參加一個團體是有益的,能給人帶來安慰。有人則只是喜歡它的社交功能。」稍稍停頓之後,是摩根娜挪動身體時絲綢衣服發出的沙沙聲。「你參加團體嗎,納什?」

    「不。團體通常都有別人制定的規矩。而且它們喜歡分派你不喜歡的工作。」

    摩根娜輕盈的笑聲飄進屋裡。「我們之中也有人喜歡我行我素,獨來獨往。然而,女巫會的歷史源遠流長。我曾祖母的曾祖母是她所在的愛爾蘭一個女巫會的高層女祭司。在她之後是她的女兒。一個女巫的杯子、一根魔棒和其他幾件慶典用品傳給了我。也許你注意到了掛在門廳牆上的那個用於慶典的盤子。它可以追溯至火刑時代。」

    「火刑時代?」

    「對女巫的殘酷迫害。始於十四世紀,持續三百餘年。歷史表明,人類往往有一種對什麼人加以迫害的需要。我想現在輪到我們了。」

    她繼續說,他繼續問,但納什聽那些話時卻很費勁。她的聲音本身如此誘人。那聲音只屬於月光,用來揭示秘密,是熱情的午夜承諾。倘若閉上眼睛,他幾乎會相信摩根娜正和自己在一起,和他並肩蜷坐在沙發上,她修長迷人的雙腿和他纏在一起,她呼出的氣息溫暖著他的臉頰。

    他昏昏然墮入夢鄉,臉上甚至掛著笑容。

    他醒來時,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睡眼惺忪的納什用手在臉上擦了擦,接著又因脖頸肌肉僵直而罵了一聲。他在沙發上推了一下,使自己處於半坐半躺的姿勢,然後掃了一眼手錶。

    睡這麼死並不奇怪,他想。過去的幾天裡,他一直在燃燒能量,卻只出不進,除了打個瞌睡以外。他機械地伸出手去,抓過那個一公升裝的飲料瓶,把溫吞吞的汽水大口灌進肚裡。

    也許這全是一場夢。納什向後坐了坐。他很奇怪,午睡時的混沌狀態這麼快就不見了。完全可能是一場夢。除了……他用手指擺弄胸脯上的石頭。和石頭一起留下的,是一縷揮之不去的淡淡的香味,摩根娜特有的香味。

    那麼,好吧,他想。他要堅持原來的看法,不再懷疑自己的理智。她畢竟做了她所做的事。他畢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東西。

    其實事情並非如此複雜,納什想。只是需要調整一下你的思維方式,接受新事物而已。過去,人們一度認為太空旅行純屬幻想。另一方面,倒退幾個世紀,巫術被人們毫不懷疑地接受。

    也許現實同你碰巧生活在哪個世紀大有關係。這一點也許能讓他的大腦正常工作。

    他又灌了一口汽水。蓋瓶蓋時,他做了一個鬼臉。他意識到,他不僅僅口渴。他也餓。餓得厲害。

    而比肚子重要得多的,是他的大腦。整個故事似乎在裡面轉動,一盤一盤地轉動。他第一次能夠看到這個故事,而且看得真真切切。他興奮得急速地敲打手指。每當故事在他面前展開時,他都這樣做。他翻身而起,朝廚房奔去。

    他要給自己弄一個特大號的三明治,煮一壺這個星球上最濃的咖啡,然後開始工作。

    摩根娜坐在安娜斯塔西亞家陽光明媚的露台上,一邊讚羨表妹家生機勃然的花園,一邊喝著爽口的草藥冰茶。從佩斯卡德洛海岬的這個位置,她能看到外面喀摩爾海灣湛藍的海水,注視船隻在輕柔的春風中悠蕩而行。

    這裡,避開了旅遊者的必經之路,遠離坎納裡大街的喧鬧以及漁夫碼頭的人群和氣味,她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平靜的露台上花木掩映,聽不到一點兒汽車的響聲。只有蜜蜂、小鳥、海水和風。

    她明白安娜斯塔西亞為什麼住在這個地方。這裡有表妹渴望的靜謐和隱秘。陸地與大海相交之處,有一種戲劇化的情趣。枝權纏繞在一起的樹木,海鷗的高聲鳴叫。但在環繞這個莊園的起伏的院牆內,又能讓你享受安寧。沉默的紮實的長春籐順著房子攀援而上,安娜精心照料的花壇裡長滿了芳香怡人的藥草。

    摩根娜每次來這裡,都會感到無比輕鬆。而她只要一有煩惱,她不止一次地想,就會跑到這裡來。這地方太像安娜斯塔西亞了。可愛,熱忱,不工心計。

    「新鮮出爐。」安娜端著托盤從敞開的法式屋門進來時高聲通報。

    「哦,天,安娜——奶油甜餅。我最喜歡的。」

    安娜斯塔西亞咯咯笑著,把托盤放在玻璃桌上。「今天早晨我就急著要烤點兒甜餅。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

    摩根娜迫不及待地咬了第一口。滑潤的巧克力在舌頭上融化時,她瞇起了眼睛。「我的天啊。」

    「說真的,」安娜在一個能越過花園和草地一直看到海灣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可沒料到大白天你會來這兒。」

    「我正盡情享受充裕的午餐時間。」她又咬了一口甜餅。「有曼蒂在,店裡沒問題。」

    「你呢?」

    「我不也總是這樣嗎?」

    安娜把一隻手放在摩根娜的手上。摩根娜還沒來得及把手合上,安娜就已感覺出一絲淡淡的憂傷。「你心情煩躁。我感覺到了,沒辦法。咱們太親近了。」

    「當然沒辦法。就像我今天非要上這兒來一樣,儘管可能會給你添麻煩。」

    「我願意幫忙。」

    「當然啦,你是草藥醫生嘛。」摩根娜輕輕地說,「來點兒菟葵香精怎麼樣?」

    安娜笑了。菟葵,俗稱聖誕玫瑰,號稱能治癲狂。「為你的理智擔心啦,親愛的?」

    「至少吧。」她聳聳肩,又挑了一塊甜餅。「要不我就用個簡便的辦法。把玫瑰和當歸摻在一起,加點兒人參,再隨便撒點兒月亮灰。」

    「愛情香精?」安娜自己也嘗了一口甜餅。「那人我認識嗎?」

    「當然是納什。」

    「當然。事情不太妙?」

    一道細紋出現在摩根娜的雙眉之間。「我不知道妙不妙。不過我的確知道,我寧願自己不那麼上心。把一個男人拴住,是非常基本的辦法。」

    「但不令人滿意。」

    「是的,」摩根娜承認道,「我無法想像這能令人滿意。所以我還是喜歡普通的做法。」她呷了一口提神的茶,注視海灣裡揚起的雪白的船帆。她意識到,她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現在,她沒去捆綁別人,可自己卻被拴得結結實實。

    「說實話,安娜,我從來沒認真想過,讓一個男人愛上我會是什麼滋味。真愛。問題是,這次我太癡心了。」

    安娜想,對這種心病,她很難開出什麼良藥。「你告訴他了嗎?」

    摩根娜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她吃驚地閉上了眼睛。「我自己還沒徹底弄清楚的事,不能跟他說。所以我在等待。月光消失,黎明破曉。」她輕輕吟唱起來,「黑夜到白天,白天到黑夜。沒有安寧,沒有依靠,直到兩心相印,百年好合。」她睜開眼,勉強笑了一下。「以前,這首歌聽起來總是覺得過於誇張。」

    「尋找愛情就像尋找空氣。沒有它我們無法生存。」

    「但是怎樣才算知足呢?」這是自從離開納什以後最讓她困擾的問題。「我們如何知道怎樣才算知足呢?」

    「當我們幸福時,我想。」

    摩根娜覺得答案大概是正確的——可是能做到嗎?「你是不是認為我們被寵壞了,安娜?」

    「寵壞了?在哪方面?」

    「期望過高,我想。」她的手向上撩了撩,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我們的父母。我的、你的、塞巴斯蒂安的。家裡總是充滿了深切的愛。支持、理解和尊重。愛的樂趣,還有大度。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得到。」

    「我不認為知道愛可以很深刻、很真誠、很持久,就意味著被寵壞了。」

    「可是,滿足於眼前不也就知足了嗎?眼前的愛和激情?」看著一隻蜜蜂在漏斗花的花梗旁大獻慇勤,她皺起了眉頭。「我想也許能知足。」

    「對某些人可以。至於你知不知足,你可得想清楚喲。」

    摩根娜站起身,忿忿地抱怨說:「欺人太甚。我討厭別人指揮我。」

    安娜斯塔西亞和表姐爭辯時,笑意在嘴角上凝固了。「我太知道了,親愛的。就我記憶所及,你一直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只靠人格的力量。」

    摩根娜斜眼看了看她。「我覺得你的意思是我過去以大欺小。」

    「一點兒沒有這個意思。塞巴斯蒂安才專門欺負比他小的。」安娜挖苦她說,「我們不妨說你以前——現在也是——意志堅強。」

    氣急敗壞的摩根娜彎下腰,在一株花頭碩大的芍葯上使勁吸了一口氣。「我想我可以把這話當作恭維。但是意志堅強目前沒有用處。」她在窄窄的石子路上走著,石路婉蜒穿過爭奇鬥艷的花叢和盤根錯節的葡萄架。「我一個多星期沒見他了,安娜。我的上帝,」她說,「這讓我聽上去像個哭哭啼啼、優柔寡斷的軟骨頭。」

    安娜很快地抱了摩根娜一下。即使這時,她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不,不像。聽上去好像你是個沒有耐心的女人。」

    「嗯,我是沒有耐心。」她承認說,「雖然我已經準備好,必要的時候迴避他,但一直沒這個必要。」她向安娜投去一個悔恨的目光。「自尊心被輕輕刺了一下。」

    「你給他打過電話嗎?」

    「沒打過。」摩根娜的嘴噘得老高。「開始沒打是因為我想最好給兩人一點兒時間。後來……」她一直善於自嘲,而現在她正在嘲笑自己。「呃,後來沒打是因為他竟然沒來撞翻我的門。這可把我氣壞了。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往店裡或家裡。沒頭沒腦地問幾個關於巫術的問題,我回答時電話那頭光是哼哼卿卿、吞吞吐吐的,然後就掛了。」她把握成拳頭的雙手猛地塞進裙子兜裡。「我幾乎聽得見小輪子在他的小腦袋裡打轉。」

    「那麼說他在工作。照我想像,作家寫作時可能十分專注。」

    「安娜,」摩根娜耐心地說,「別離正題。你應該為我遺憾,不是替他開脫。」

    安娜順從地收起臉上的訕笑。「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你還是那麼心軟。」摩根娜親了親她的臉頰。「不過我原諒你了。」

    她倆繼續向前走,一隻美麗的黃蝴蝶從她們頭上飛過。安娜心不在焉地抬起一隻手,那只蝴蝶害羞地舞進她的手裡。她停下來,撫摸蝴蝶脆弱的翅膀。「你幹嘛不告訴我你打算拿他怎麼辦,這個讓你如此瘋狂的只顧自己的作家?」

    摩根娜皺著眉,用一個手指在蝴蝶的尾巴上輕輕擦了一下。「我在考慮去愛爾蘭呆幾個星期。」

    安娜懷著最美好的祝願放了那只蝴蝶,然後轉向她的表姐。「祝你旅途愉快,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逃跑只是拖延而已。不解決問題。」

    「正因為如此,我才沒裝行李。」摩根娜歎息一聲。「安娜,我離開他以前,他已經相信了那個真實的我。我當時想給他點兒時間,讓他接受這一點。」

    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安娜想。她伸出一隻撫慰的手,繞住了摩根娜的腰。「也許他要多用幾天時間。」她小心地說,「也許他根本就無法接受。」

    「我知道。」她越過海水,向地平線望去。我們永遠不會確切知道地平線以外到底是什麼。「安娜,明天清晨之前我們就會成為戀人。這一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今晚會讓我快樂還是痛苦。」

    納什簡直欣喜若狂。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哪個故事像現在這個一樣,如此迅速又如此清晰地從腦海裡順暢地流出。他通宵達旦熬了一夜寫出的電影腳本,已經放到了代理人的桌上。根據以往的紀錄,他不擔心劇本的出售——在一次愉快的通話中,代理人告訴他此事即將拍板。實際上,他甚至想都沒想過出售、拍攝和後期製作的事,這還是第一次。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故事之中。

    他一刻不停地寫。凌晨三點半醒來,睜眼就開始敲擊鍵盤。午後匆匆喝咖啡時,故事仍像一群蜜蜂一樣在他腦中嗡嗡地飛。餓了他便隨手找點兒吃的,眼睛拒絕睜開時才倒下睡覺。他生活在用想像力編織的傾斜的現實之中。

    如果他做夢,那夢也是一個個超現實主義的片斷。夢中,他自己和摩根娜的性愛形象在他勤奮創造的虛幻世界中翩翩而行。

    他會在對她的渴望中醒來,有時甚至難以忍受。然後他會發現,某種力量驅趕著他,繼續完成當初使他倆走到一起的那件工作。

    有時,在他就要進入疲憊不堪的睡眠前,他覺得能聽到摩根娜的聲音。

    還不是時候。

    但他的感覺是,那個時候正在到來。

    電話響起的時候,他不理睬。之後,他也懶得分神,回答那個錄音電話。如果他覺得需要空氣,就抱著電腦去室外。倘若能想出辦法,沖澡時他也會把電腦一併帶上。

    最後,每當一頁紙從打印機裡送出,他便迫不及待地抓到手裡。這兒需要調整一下,他想,然後就在空白處草草記上兩筆。那幾需要稍加修改,於是他當即完成。當他朗讀時,他知道了。他知道,他從未幹過如此漂亮的工作。

    他也從未如此迅速地幹完一項工作。從他坐下來開始寫起,只過去了十天。在這十天裡,大概他一共只睡過三十到四十小時,但他並無倦意。

    他得意洋洋。

    收齊打印稿後,他開始尋找信封。他在書籍、筆記本和盤子裡翻找,把它們弄得到處都是。

    現在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把劇本拿給摩根娜。不管用的是什麼手段,是她鼓勵自己寫這個劇本,她也將是這個劇本的第一個讀者。

    他找到了一個上面帶符號、糊塗亂寫過的大信封。他把那些紙塞進信封後,朝辦公室外走去。幸運的是,在大廳的一面鏡子裡,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他的頭髮直立著,下巴也已經像模像樣地有了蓄須的雛形。他好奇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鬍鬚,甚至琢磨著是否以後真地把它留起來。這些還不要緊,問題是他正站在大廳裡,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除了一條紅短褲和摩根娜給他的那條銀項鏈外,身上什麼都沒穿。

    總之,用點時間梳洗穿戴方為上策。

    三十分鐘後,他又匆匆跑下了樓。這一次,他的著裝比原來保守,穿上了牛仔褲和一件只是在左側腋下有一個洞的藍運動衫。他必須承認,他的臥房、浴室以及房子裡的其它各處,即使他自己看了也會大吃一驚。那樣子看上去就像一隻軍容不整的部隊駐紮過數週一樣。

    他運氣不錯,找到了不髒、不皺也沒被踢到床底下去的衣服。乾淨的毛巾自然沒有,他不得不拿摞在一起的三張紙面巾湊合著用。不過,剃鬚刀、梳子和一雙成對的鞋還是讓他找到了,所以總的來說還不算太糟。

    尋找鑰匙又令人心焦地用去了十五分鐘。只有天知道鑰匙為什麼會在冰箱裡的第二個格子上,旁邊是一隻發霉的桃。可畢竟還是找到了。他還注意到,在他取走鑰匙後,冰箱裡剩下的全部東西是那只讓人討厭的桃和一個一夸脫裝的空牛奶盒。

    以後會有時間辦這些事。

    他抓起劇本,朝門外走去。

    直到引擎被點燃,儀表盤亮了燈,納什才發現時間已近午夜。他猶豫不決,考慮是否先給摩根娜打個電話,或乾脆推遲此次拜訪,明天上午再說。

    去它的吧,他打定主意,飛一般地上了路。他現在就想得到她。

    僅僅幾哩以外,摩根娜正在關她的房門。之後,她離開房子,走入銀色的月光中。腰間束著一根水晶帶的長裙法衣在她身上飄揚。懷裡抱著一個樸素的籃子,裡面裝有春分慶典時用得著的所有物品。

    春回大地,感恩時節。那是一個歡樂之夜,慶典之夜。但她的眼睛卻有些發澀。今夜,當光明與黑暗平分秋色時,她的生活將會改變。

    這一點她十分清楚,儘管她沒有再看一眼。沒必要看,她的心已經告訴了她。

    她幾乎一直呆在家裡,承認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對命運的挑戰,她想。蟄伏是懦夫的行為。她要照常進行慶典,就像她以及和她一樣的人所做的那樣,世世代代,永不間斷。

    該來的時候納什自然會來。她將欣然接受。

    她向小樹林走去,盤旋曲折的陰影一直伸向草坪。夜晚的空氣中散發著春天的氣息。那是夜間開花的植物、大海的波濤和她辛勤耕耘的大地的芳香。

    她聽到一聲貓頭鷹的嚎叫,叫聲低沉而寂寞。但她沒有尋找它那白色的翅膀。現在不。

    還有其他聲音。溫和的風從林木間掠過;撫愛著枝椏,輕輕撣拂上面的嫩葉。以及只有某些特殊的耳朵才能聽到的輕柔的音樂。仙境之歌,一首比人類還要古老的歌。

    在這個幽暗的小樹林裡,有頭頂上若隱若現的星辰做伴,她不寂寞。在這裡,她從不寂寞。

    快走到魔力之地時,隨著心境的變化,眼前的迷霧逐漸消逝。她把籃子放到地上,靜默了片刻。她閉著眼睛,雙手鬆弛地垂在身體兩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吸吮著夜的芳香和美麗。

    即使雙目緊閉,她也能看見銀白色的月亮穿行在昏暗的夜空之中。她能看見月亮正把光明慷慨地灑在樹上,並穿過樹木灑在她的身上。洋溢在她體內的魔力,和月光一樣清澈、一樣純潔、一樣可愛。

    她安詳地打開籃子。她從裡面取出一塊鑲銀邊的白布,那是她家數代相傳之物。有人說那是年輕的國王送給愛他的莫琳的禮物。她把白布在鬆軟的地上鋪好,隨即跪了下來。

    一小塊圓點心、一個裝有葡萄酒的晶瑩的細頸小瓶、蠟燭、把手上刻著標記的女巫用的刀、慶典用的盤子和杯子、一個用桅子花編織的小花環。還有別的花……翠雀花、漏斗花,襯著迷途香和麝香草的枝葉。她把它們拆開,和玫瑰花瓣一起,撒在那塊布上。

    做完這些以後,她立起身,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劃好之後,她沿著圓圈擺放像冰一樣純淨的蠟燭。一共是十四支,象徵月盈和月虧之間的天數。然後她抬起一隻手,慢慢地在一支支蠟燭旁邊走過。

    蠟燭一個接一個地躥出了火苗,然後便穩穩地燃燒起來。摩根娜站到這個光環的中央,解開水晶帶的掛鉤,水晶帶像一根火繩一樣滑落到布上。她把雙臂從薄薄的長裙中伸出,長裙像正在融化的雪一樣飄落到她的腳上。

    她開始跳古代舞蹈,金色的燭光映照在她的肌膚上。

    差五分鐘半夜十二點,納什的車停在了摩根娜家的車道上。他罵了一聲,因為他發現沒有一扇窗裡亮著燈。

    只好叫醒她,他達觀地想。女巫需要睡多長時間?他對自己咧了咧嘴。只能問她。

    不過,她也是一個女人。女人往往會怒氣衝天,如果你半夜造訪,把她們從床上拖起來。找什麼借口鋪墊一下,也許不無幫助。

    他用胳臂把信封一夾,開始對摩根娜的花壇展開突襲。他不相信摩根娜會發覺他偷了幾朵花。畢竟她的花似乎多得數不清。花壇裡香氣襲人,使他不能自已,結果採了滿滿一懷的鬱金香、豌豆花、水仙花和桂竹香。

    自鳴得意的納什掂了掂懷裡的花,向摩根娜家的前門信步走去。在他騰出手來敲門前,潘恩先叫了兩聲。但是,在潘恩致意或納什敲門後,沒有人啪地一聲把燈打開。

    他回頭看看車道,確認摩根娜的車還在那裡,然後又用力敲門。大概睡得像石頭,他想,不由心生一股怨氣。他有事情要做,要緊的事。他必須見她,而且必須是今晚。

    他不甘心,於是把文稿放到門廊上,試著轉了轉門把手。潘恩又叫了起來,但在納什聽來,那隻狗高興多於警覺。發現門是鎖著的,納什繞到了房子的一側。他鐵了心,非要在今晚過去之前進去,找到摩根娜。

    突然而至的緊迫感使他加快了腳步,但在房子正面與側廊之間的什麼地方,他發現自己正朝小樹林那邊張望。

    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必須去。雖然理智告訴他,深更半夜去樹林裡遊逛委實太蠢,但他聽從心的指引。

    也許是陰影,或風的歎息,才使他的腳步那麼輕。不知為什麼,納什覺得,隨便弄出什麼動靜,都是對神明的褻瀆。今晚,空氣中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而且那麼可愛,幾乎令人無法消受。

    然而,每走一步,腦袋裡血液的流動似乎就加快一分。

    這時,他看見遠處有一個幽靈似的白色的影子。他正要大聲喊叫,什麼東西發出的沙沙的響聲,引他向上看去。那裡,在一根彎曲的柏樹枝上,趴著一隻巨大的白色的貓頭鷹。在納什的注視下,這隻大鳥無聲地滑翔著離開樹枝,朝小樹林的中心飛去。

    耳鼓裡脈搏通通作響,心也在猛烈地撞擊著肋骨。他知道,即使轉身走開,也會有什麼東西把他拖向那同一個中心。

    於是他繼續向前走去。

    摩根娜就在那裡,跪在一塊白布上。月光宛如銀色的葡萄美酒,落在她的身上。他又開始呼喚她的名字,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啞了一般。她的四周是一圈蠟燭,腰間珠寶耀眼,頭上是似錦的繁花。

    她讓小小的金色火焰在雪白的蠟燭上方噴射火花時,她脫去長裙、赤裸的身體耀眼地矗立在火焰的中央時,她以令他屏氣凝神的優雅的風姿輕歌曼舞時,納什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陰影之中。

    月光在她的肌膚上搖曳,輕吻她的乳房,愛撫她的雙腿。她抬頭仰望天上的繁星時,秀髮直瀉後背。宛若一道黑檀木的瀑布。

    他想起了他的夢。栩栩如生的回憶使夢幻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攝人心魄的影像,影像的中央是舞中的摩根娜。鮮花的香氣如此強烈,幾乎令他眩暈。他的視覺霎時間模糊起來。他晃了晃腦袋,讓眼睛能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那影像已經變了。摩根娜已重新跪下,在一個銀杯裡吸吮著什麼。此時,蠟燭的火苗離奇地高高昇起,金色的柵欄將她環繞在中間。透過火苗,納什能看到,她的皮膚微微發亮,乳峰間、手腕上銀飾物閃爍不定。他能聽到她的聲音,先是輕輕的吟誦,然後越來越響,似乎成千上萬的人在和她一同吟唱。

    有一會兒工夫,小樹林裡充滿了溫馨的輕盈的光。它不同於光明,也不是陰影。它搖搖曳曳,飄忽不定,像寶劍的鋒刃在陽光下閃爍。他能感到自己的臉正溫暖地沐浴其間。

    然後,蠟燭的火苗逐漸縮小,恢復到原來的大小,吟唱聲也重新歸於沉寂。

    她正緩緩站起。她披上白色的長裙,繫上了水晶帶。

    那隻貓頭鷹,那只在萬變不離摩根娜的夢幻中被他忘在腦後的白色大鳥,叫了兩聲後,像飄逸的雲彩一樣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轉過身,她感到喉嚨一陣發緊。他邁出陰影,他的心在胸中狂跳。

    她遲疑了片刻。警告聲在耳畔悄悄響起。這個夜晚將給她帶來快樂。超乎她想像的快樂。代價將是痛苦。非她所願承受的痛苦。

    然後,她微笑著走出了那個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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