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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弦五十 第三章 作者:鴻雁
    雖然她一再婉拒,但蔣太后仍為她書寫一道手諭准她出宮還鄉。收好手諭,雖然感動萬分,她卻希望永遠不會用到這道手諭,侍奉太后一輩子,她真心實意。

    看太后近日身子大好,她也安心不少。

    至御藥房取藥,本可打發底下的小宮女去做,她卻連晚她一年入宮的張金蓮也不放心,遂趁太后午睡時往御藥房行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林梢投下斑駁幽光。青石小路,茵茵新綠,宮中仍如往日寧靜似水。不!何止寧靜,是種令人心寒的冷淒。

    宮中佳麗三千,宦官宮女無數,過萬人居於宮中,卻仍得一個「靜」字,何等難事。只緣皇上信道求仙,曾下詔禁止喧嘩。故宮女太監無不誠惶誠恐,不敢揚聲。即便尊如皇后,貴為妃嬪仍不敢稍有高聲。偌大的宮院,除鳥啼蟲鳴,便只有帝王最喜的貓兒嘶聲。

    途經御花園假山處.她卻意外地聽到訓斥之聲,「打你是為你好!讓你知道什麼規矩!」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論調。雖然不想多管閒事,但憶及初進宮的遭遇,不免義憤。這些年跟著平和溫善的太后,性子雖柔順了許多,然天性中的疾惡如仇卻未減分毫,難怪古人也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玉香姐姐好高的興致,又在教人嗎?」她轉過去,笑盈盈地看蛾眉倒豎、冷眼斥人的楊玉香。還真是凶呢!瞧把這幾個小宮女嚇的,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樣讓她見了就惱。

    「曹錦瑟!你又要怎樣?」楊玉香咬著牙瞪她,「別仗著太后寵你,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

    「錦瑟可沒那麼大的膽子!」曹錦瑟也不著惱,只嫣然巧笑,「錦瑟不過想問玉香姐姐發這麼大的火所為何來?莫非忘了聖上曾頒旨,嚴禁宮中喧嘩?!」

    楊玉香身子一震,咬牙道:「你好!錦瑟——」

    「托玉香姐姐的福了!」曹錦瑟曼聲細語,看著她忿忿的背影不覺微笑。

    「你們也都去吧。」聲音一頓,她看向頭裡那個眼也不眨地看她的宮女。好熟悉的一張臉,她的記憶中有她。

    「你——」

    「祿兒?!」那宮女顫聲試探,讓她猛然記起,「金英!楊金英!」怎能忘記呀!她童年的玩伴,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祿兒,真的是你?」拉住她的手,楊金英泣不成聲。怎麼能想到分別四年後竟於深宮內院相逢,卻半是驚喜半是疑惑,「你怎麼會在宮裡?還改了名字?」

    「你呢?怎麼也進宮了?」曹錦瑟不答反問,那個長長的故事怎麼說得清呢?

    「去年春入宮的,已一年有餘……」楊金英低語,有淡淡哀淒。有什麼好說的?家境貧寒,被迫入宮……最普通不過的理由。

    望著幾個女孩憂色滿面思及自身,曹錦瑟不禁低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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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了藥回轉慈寧宮,卻於廊下遇著一隻貓。這獅子貓全身毛色淡青,捲曲、滑膩、毛茸茸的,惟有雙眉瑩然如雪,雖未見過,她也知這貓兒必是皇上特封之「虯龍」的霜雪。雖知霜雪是皇上所愛的寵兒,不可妄戲,但對上那對靈氣逼人的碧眸,她頓生喜意,一時竟忘了該有所避諱。

    「瞄瞄……」曹錦瑟蹲下身輕喚,那獅子貓愛理不理地瞥她一眼,轉身欲去,卻又停下腳步回首看她。瞧了半晌,才突然躍到她的膝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舒服地窩在她的懷裡。

    這算是看她順眼了嗎?

    呆怔過後,曹錦瑟不覺低笑,輕撫它的絨毛,有種溫暖的感覺。她是個怕冷的人,每到冬季,都恨不得捧著暖爐窩在棉被裡。因此,最喜毛茸茸,溫暖的感覺。若非太后玉體欠安,不喜貓兒吵鬧,她早就養幾隻小貓了!

    擁著霜雪坐在階上,陽光裡,她溢出柔柔的、暖暖的笑。

    「咦!」突來的一聲輕呼讓她猛然回首,看見身後面色蒼白的男子,呆怔當場。

    天!早該想到的,霜雪既在,聖上又怎會遠離呢?可是,明明沒有看到侍衛和太監呀!

    霜雪「瞄嗚」一聲,倏地躍下,在皇上腳邊蹦跳磨蹭。

    曹錦瑟猛地醒過來,慌忙跪於階下,「奴婢叩見皇上。」

    「起來吧!」朱厚熜笑笑,出乎意料地和顏悅色,卻讓曹錦瑟更加忐忑不安。

    「你是母后身邊的人?倒有幾分本事嘛!霜雪平時除了朕外,從不肯讓人碰的。」朱厚熜笑看著她,看來心情好得很,「你就是母后最寵愛的那個……」

    「奴婢錦瑟。」曹錦瑟垂著頭,誠惶誠恐地回答。雖然皇上此刻看來並無惡意,可誰知他何時突然不悅呢?皇上盛怒時,別說她一個小宮女,即便是朝中重臣、宮中后妃,輕則斥罵,重則杖責鞭笞。怎不讓她膽戰心驚,惶恐不安?

    「錦瑟?!對!就是這個名字……朕見你多次,卻總是記不清你的名字。」朱厚熜微笑。與母后一番長談,原本浮躁的心竟難得的平靜。有多久未曾與母后這樣談話了?自他沉迷於長生升仙後,真的疏忽了許多。

    曹錦瑟眨了下眼,猶豫半晌,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太后其實是很寂寞的……」若皇上不煉什麼丹,求什麼仙,多陪陪太后,她也不會久病不愈了。

    朱厚熜揚眉看她,微泛怒色,旋又笑起來。適才母后十句話倒有六句提到了這個什麼錦瑟。本覺母后過於寵信婢女,但現在看來,倒是個忠心的丫頭。

    「你抬起頭來!」他笑著,看她緩緩抬頭,不禁一怔。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論姿色,她不美,不過堪稱清麗,不辱聖目罷了,可是,她的一雙眼卻總讓他覺得有些什麼是與他所見過的女人不同的。是什麼?他一時想不出,卻覺她畏怯惶恐的外表下是一顆大膽無懼的心——她並不是很怕他這個皇上呢!

    有趣!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他最先懂得的就是「威柄在手,朝綱獨斷」,在掌控生死禍福的無上權力面前,文武官員、宮中后妃,無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惟命是從,誠惶誠恐。惟這小小的宮女,表面上唯唯諾諾、恭恭敬敬,骨子裡卻一點也不怕他這高高在上的皇上,甚至敢婉轉進諫指責他疏忽太后——好一個大膽的女子!

    皇上是否生氣了?!是她愚笨!幾經教誨卻仍做不到謹言慎行。她在心裡低歎,臉上卻是木然。

    這丫頭果然是不怕他!朱厚熜笑了,「你叫錦瑟?姓什麼?」

    活在人世三十三年,享盡了榮華富貴,人間艷福;看慣了崇敬恭維,畏懼驚怕;除了長生仙道,再無令他感興趣之事。偏這小丫頭,卻勾起他淡淡的興味。

    「奴婢姓曹。」皇上是怎麼了?若是怒容相對,她倒也坦然,偏他這淡淡的難以捉摸的笑容,卻讓她忐忑不安。

    「曹錦瑟……好名字!你是哪裡人氏?何時入宮?」難得的好興致,逗逗這小丫頭倒也有趣,竟似重回做興獻王世子時那段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從不知皇上也會像地保一樣查詢戶籍呢。曹錦瑟垂首斂眉,「奴婢福建莆田人,嘉靖十三年元月入宮。」

    嘉靖十三年?!若他這個皇帝還未老到記憶力減退的話,那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嘉靖十三年絕對未曾選秀女入宮,她又怎會是那惟一的例外呢?

    偷窺皇上越見陰沉的面色,她反而定下心來。這才是帝王本色呵!終是要發怒呀!「你真是十三年元月入宮的?」朱厚熜半瞇了眼,正想查問到底,卻聽一個聲音響起:「陛下!」他揚眉看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墨窸。臉上輕鬆自然的表情絕對是其他臣子無法窺見的。沒辦法,對這個伴他一同長大的墨窸,他怎樣都無法視他為匍匐腳下的臣子。他是他的朋友、知己——其實,自古最寂寞、最需要朋友的不是別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好了!你不必又說那些朕聽過幾百遍的廢話了!」朱厚熜揮手起身,「你瞧朕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嗎?」

    墨窸淡淡一笑,眼角瞥向垂首無言的她。幸好他及時趕到,若讓皇上知道她是代替叛國通倭的父親受罰入宮的,後果不堪設想。叛逆!在以藩王入主的聖上眼中是最最忌諱之事呀!

    她悄悄地抬頭,默望他隨於皇上身後的背影。心頭五味泛雜——真是不甘呀!難道這樣偷偷的愛戀已是他們今生最大的緣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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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除了蔣太后,待她最好的就是杜康妃了。杜康妃溫婉純善,嫻靜平和,一如初見她的印象。然而這朵空谷幽蘭竟是無法避免地墜入勾心鬥角、詭譎莫測的名利圈中。雖然如此,放眼偌大皇宮,似這般淡泊清心,遠離是非的只此一人。

    「他就是我的一切!」她的全部希望皆寄托於他的未來。擁著未滿兩週歲的稚子,她笑得柔柔的,溢著愛意。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惟一的願望只是愛子載後快快長大封藩襲爵,也可早日離了這是非之地。

    「娘娘真的不打算爭嗎?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小皇子呀!」曹錦瑟低語,輕撫小皇子粉嫩的臉頰。

    她想不通杜康妃為何要不戰而棄?皇上雖得數子,存者卻不過二三,若杜康妃有心並非毫無勝算。如此良機,為何不與命運相搏?

    杜康妃幽幽地笑了,「做皇帝很好嗎?」如果做皇帝都會像「他」那樣不開心,那還是不要做得好!

    曹錦瑟不再說話。雖然她不知道杜康妃究竟在想什麼,卻決不會去勉強人。托著腮,她望著斑駁的餘輝,一時竟癡了。

    轉目看她,杜康妃笑了,「想著墨窸?」

    「嗯!呀……」曹錦瑟叫出聲,看她瞭然的目光,臉越發紅了。

    「怕什麼?這裡又沒別人。」杜康妃微笑,難得見她這般嬌怯的女兒態。

    曹錦瑟抿唇而笑,索性厚臉皮地道:「錦瑟就知道這宮裡沒什麼事能瞞得過娘娘去!」

    是她太閒了!杜康妃笑看她,「你想瞞人嗎?任誰看你瞧墨將軍的眼神都曉得你的心事了!」

    「娘娘取笑奴婢!」有那麼明顯嗎?曹錦瑟臉一紅,雖然羞怯,卻還是把心事傾訴。這種事除了杜康妃她還敢對誰說呢?說算是楊金英那樣的故人,她也不敢透露隻言片語呀!

    「太后她心腸好,又待你不薄。等她老人家身子好了,求她為你賜婚就是了!」

    "太后——」曹錦瑟蹙眉,眼中難掩憂色。雖然近日太后精神大好,但她的不安卻絲毫未減。只恐、只恐……不會的!太后會長命百歲!她在心裡祈禱,卻怎樣都擺不掉突湧而來的不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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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太后病情加劇,不幸仙逝。嘉靖帝悲痛欲絕,數度昏厥。

    慈寧宮中,滿目素白……放眼殿中,跪俯於地的不論是嬪妃、宮娥、宦官不是放聲大哭就是低聲飲泣,無淚的大概只有她一個吧?她也很想哭,這殿中的除了皇上、墨窸、杜康妃,就只有她一個是真心悲傷的吧!可是,想起太后彌之際拉著她的手,低語:「終於可以見到他了……」她終於去了!那個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女人!

    雖然墨窸從未開口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卻寧願用生命去報答她的再造之恩。從街頭棄嬰到王府家將乃至如今位極人臣,回望他這一生,如一場夢。宦海沉浮,心漸冰冷,手變染滿鮮血。從護帝赴京初登大寶到方禮之爭,絕對的忠誠與支持,不僅是為維護帝王尊嚴,更為報答太后知遇之恩。

    墨窸的心痛如刀絞。怎能忘記?太后召見,默默凝望他許久,只得一句:「求你護他!忠他!諫他……」一個「求」字,封住了他所有的話。保護、忠誠、直諫,這是太后惟一也是最後對他的請求——想必她是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心口一痛,他無法再想下去,抬起頭望著神色哀淒的皇上。他只看過皇上如此神情兩次,另一次就是興獻王逝世。可見再身份尊貴,再冷血無情的人也跳不脫人間至情。

    他在心裡低歎,見皇上的貼身太監小福子匆匆而入,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禮臣們正在研究太后陵寢之事,問是否依舊例葬於金山?」

    墨窸一震,正要出言阻止,卻聽一人嬌喝:「不要!」一素衣宮娥奔出,跪於下,清麗的面容無淚,只有鬱鬱哀傷,「請皇上送太后回江西與興獻王合葬。」

    一句話令殿中眾人震驚萬分,一時之間,殿上除了呼吸、心跳,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曹錦瑟抬起頭,眸中清明一片。她只仰望皇上,不理忤逆之罪的後果,一徑說自己想說的話:「奴婢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有幾句話卻不得不說——不為奴婢自己,只為聖母皇太后她老人家……奴婢的話說完後,要殺要剮自隨皇上。」

    朱厚熜沉著臉,揮手阻止了要上前拉她的太監,「你說!」他記得她……曹錦瑟,一個膽大包天、深得太后寵信的小宮女。她要說什麼?為母后?!

    竟然當面忤逆皇上,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憶起多年前那個初見她的冬日,墨窸搖頭,心生不安。

    「陛下,您覺得太后她真的快樂嗎?不錯!她是母儀天下——這天底下的女人再也沒有比她更尊貴、更福氣的!可是,她不快樂。錦瑟服侍太后近五年,您探望她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每天都念著安陸,念著興獻王,念著亡故的郡主,甚至念著興獻王府後那株橘樹……難道、難道陛下連太后生平最後一個『要回家』的願望都無法滿足嗎?」一個女人一生求的不過是一個「愛」字啊!父母的愛,夫婿的愛,子女的愛……因為有愛她和她所愛的人的關懷,她才真正地快樂和滿足。否則,即使有享不盡的榮華,如天的權力,她都不會快樂。

    母后真的那麼寂寞孤獨?!她的話想必是真的!她不是連興獻王府後院母后最喜歡的橘樹都知道嗎?

    凝望她滑落臉頰的淚,朱厚熜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皇上必然暴怒之時,他竟只是拂袖而去。

    離去時看一眼曹錦瑟,墨窸在心裡歎息。是太后亡靈保佑她吧!若非是在太后靈前,皇上又怎會輕易放過她?

    方皇后冷眼看她,終於神情古怪地離去;鄭賢妃不屑地冷哼,亦隨之離開;杜康妃看著她,欲言又止,只餘一聲幽歎。

    殿中眾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曹錦瑟仍是跪在地上,垂首斂眉。忽覺一片紅霞飄至眼前,三寸金蓮上彩蝶欲飛。

    她抬起頭,認出眼前的紅衣美女是皇上近在寵愛有加的王寧嬪。

    王玨瑛含笑看她,卻有淡淡的輕蔑,「你若以為這樣就可以吸引皇上的注意,就太愚蠢了!」

    臉「刷」地紅了,曹錦瑟又羞又怒。她何曾要與人爭寵?她抿唇,冷冷地回道,「娘娘太高看奴婢啦!」

    王玨瑛冷笑,不屑地說:「你這樣的容貌,就是再熬三世也休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烏鴉永遠都是烏鴉——你還是安分點的好!」她丟下輕蔑的笑聲離去。

    握緊了拳,曹錦瑟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這宮裡的女人難道除了爭風吃醋、相互攻擊便無事可做了嗎?可悲呀!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只道是王寧嬪去而復返,憤然抬頭,卻見滿面得意的楊玉香,不禁一怔,「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楊玉香冷笑,「當然是來看昔日太后身邊的大紅人今日落得怎樣的下場!你還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對皇上無禮!難道你以為今日還有太后護著你嗎?」

    走近她,楊玉香突然揚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這一耳光是還你以前打我的——還有你前幾天……」她再揚手,卻被曹錦瑟一把抓住。

    甩開她的手,曹錦瑟緩緩起身,逼視她,「你說得不錯!今日是不會有任何人來維護我,但你也不要以為我會因此打罵由人。你聽明白、記清楚,我曹錦瑟不會仗勢欺人,可也絕不容許任何人來欺負我……」

    話還未說完,就突聽一陣不該有的掌聲。兩人一起回身,楊玉香立刻嚇得魂不附體,滿面惶恐地跪倒在地,顫聲道:「奴婢叩見皇上。」

    皇上為何去而復返?是來治她出言不遜之罪嗎?曹錦瑟咬牙。但何必多想呢?在這囚牢般的深宮內院,似她這樣無依女子還能為自己的命運抗爭嗎?生死禍福全憑這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話呀!

    瞥一眼侍立皇上身後面無表情的墨窸,她緩緩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熜淡淡一笑,雖然輕微,卻是近來第一次笑。墨窸無語,心中卻莫名地五味雜陳。

    皇上少年得意,躊躇滿志。依他惟我獨尊的自大心理,女人,不過是他服丹後洩慾之用。即使貴如皇后,嬌如寵妃亦不過是排解寂寞煩憂的玩物,便是嬌寵恩愛之時,也少有真情。何曾見他如此溫言善待一個忤逆聖顏的小小宮女?只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一向不是一個有氣量的人。每每有朝臣於廟堂之上直言進諫令他下不了台時,常常暴跳如雷,方才忍下滿腹怒氣,不單是為此地乃母后靈前,更為她的話句句真情流露,字字哀懇感人。回心細想竟覺她所說儘是事實。懊悔之餘,他突然很想留那個小宮女在身邊,是為了彌補少與母后相聚的遺憾,也是為了她的忠誠。在他身邊,豈不正缺少一個這麼有趣的人嗎?

    他牽了牽嘴角,卻沒有笑,只看著渾身發抖的楊玉香,眼中是冷如冰的殘酷,「哪個宮的?」

    「奴、奴婢是喜福宮侍候鄭娘娘的……」楊玉香顫聲回答,雖明知不會喚起皇上半絲記憶。即便就在半個月前寵幸鄭賢妃時他還曾讚過她聰明伶俐、清麗可人……

    喜福宮?毫無印象!朱厚熜扭過頭去,不再看她,「於聖母皇太后靈前喧鬧滋事本當死罪,太后慈悲,朕亦不想血污聖靈。現免你死罪,自去司禮監領罪吧!」

    楊玉香身子一軟,險些癱倒在地。一咬牙,她叩頭謝恩:「謝皇上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雖然往司禮監必受嚴懲,但總算還是留了一條命呵!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該輪到她了!曹錦瑟眨了下眼,緩緩抬手理順零亂的髮絲。羅袖半褪,如雪皓腕上露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碧玉鐲。

    是它嗎?朱厚熜雙目微合。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隻玉鐲上當有一個「祿」字。

    「那只鐲子……」他頓了下,遲疑起來——母后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東西賞賜給一個小宮女?

    看出皇上的疑惑,曹錦瑟淡淡地道:「這玉鐲是太后生前賞賜……皇上沒有看錯,這確實是『福祿雙鐲』中的『祿』鐲。」曹錦瑟柔柔地笑了。這雙玉鐲對她而言是珍貴無比的禮物,和那對母親留下來的珠墜一樣是她最珍視的寶貝。

    「你知道它的來歷?」他難掩心中的震驚,母后竟真的把它賞給一個宮女。

    「這鐲子本是太后最喜歡的陪嫁之物。那只『福』鐲早年賜給了郡主,後來成了郡主的陪葬品。」

    朱厚熜默默地看著她哀宛的面容,心潮洶湧。原來她在母后心裡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竟把只傳子女的玉鐲賜於她!她究竟有何本事讓母后如此待她?他真的很想知道。

    迎上皇上探究的目光,曹錦瑟心神一凜。垂首,旋又抬起頭,大膽地與神情古怪的皇上對視,雖說龍顏難犯,但既然已做了,又怎可怕承擔後果呢?

    朱厚熜揚眉,唇邊勾起一絲笑,半是嘲弄半帶笑。就是這份膽量、一身傲骨讓她與眾不同呀!她不是個柔順聽話的宮娥,但必是個讓人寬懷的伴兒。

    他笑著,緩緩開口:「從明天起,你就到乾清宮當值吧!」

    曹錦瑟一愣,一時忘了回話。

    到乾清官當值,是福是禍?在美女如雲的後宮,親近皇上是許多人驚不醒的美夢。若是有三分姿色,七分柔情再加上百般慇勤,或可得到聖恩寵愛。若一朝懷了龍種冊立為妃,便真是一步登天,榮華富貴皆在眼前!然而聖心難測,若是服侍不當忤逆聖意,輕者喝斥杖責,重者……她可不想成為紫禁城外淨安堂中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

    手指觸到懷中的薄絹,她的心定了定。只要取出太后親書的手諭,她定可順利出宮,得回她所企盼的自由。但……她可還能再見到他?貧女與將軍,他與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若非命運捉弄,今生本不該有任何瓜葛的。戀上他,是一個意外,然而這份意外卻使她的生命變得如此美麗多彩。不想——不想就此走出他的視線,不想遠離他的生活……

    抿起唇,她決定為自己冒一次險。不是任性妄為,只為那份難以割捨的牽掛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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