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靠近山邊的關係,彷彿閃電與雷都近在眼前。她憑著本能入林找人,半夜裡的林子像是黑海,沒有半點的光照路。
一般人用眼用耳,她卻用鼻。無數的利枝劃過她的身體,她沒有任何感覺,專注地聞著屬於林子的味道。
雨聲不見了,雷聲也遠去,週身的林木就像隱形般,她只「看得見」那種淡淡的、快要天亮時樹林釋放出來的味道。
她的記憶其實已經一團亂了,她知道自己殺過人,卻不記得殺人的感覺;不記得曾經殺過誰、曾經身在血海的感覺……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的身邊有人時時刻刻地提醒她,她殺過很多人,很多很多,殘忍至極。
余滄元告訴她,她喜歡殺人。
鳴祥告訴她,她是迫不得已,因為被義爹教養的關係。
可是,在他們眼裡,她還是殺人鬼,不是嗎?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她有義爹,只記得她有鳴祥,只記得義爹教她強與弱之差,只記得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裡,她被義爹帶回莊、鳴祥抱著她睡的那個溫暖的晚上……
義爹死了……她的記憶又開始混亂模糊了。她開始忘了義爹的長相、開始忘了義爹要她做過什麼,一點一滴地忘了每天義爹與她相處的時光;她只記得鳴祥,記得鳴祥待她的好、記得鳴祥與她相處的時光。
余爺爺……就連余爺爺她也忘了。她一點也記不起這個人來,甚至自己有沒有動手殺他,她也忘了。
就算有餘滄元時時刻刻提醒她,她根本還是記不起來,只是「知道」而已。
她身上,算是有病吧?
每天忘一點,到最後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從沒有跟鳴祥提過,其實她好怕鳴祥一死,她會連鳴祥也忘了。
連鳴祥都忘了,她還剩下什麼?她什麼也不敢說,怕鳴祥認為她有心推罪,怕鳴祥認為她身上真的有病。
有時候,她連自己上一刻在做什麼都忘個一乾二淨。也許,客棧的人都是她殺的,只是她不記得了;也許,兔子也是她殺的,鳴祥心想的都是事實。
連她自己都覺得客棧裡的人好弱,弱到她一彈指就會死的地步;也許,慕容遲是她下的手,現在不知道埋在哪個地方了,只是她忘了,什麼都忘光了。
也許,鳴祥早就死了,她也忘了,還在執著鳴祥仍活著的假象?余滄元也死了,只是自己當他活著?他的武功絕對抵不過自己,她又不喜歡他,怎能忍受他一直活在自己的面前?
還是,連慕容遲也早死了,現在她只是在追一個永遠追不著的「兇手」?
她心裡隱約感覺自己現在有些奇怪,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
林子極大,她奔了一陣,像永無止境,又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地熟悉與安心。
忽然間,巨大的閃電不知擊中哪裡,從雨中傳來焦味……
白光再度一閃,她的雙目看見了遠處的動靜。
是人。
她慢慢地走近,雙腳竟在濕地上無聲無息的。當她走到樹後時,清楚地聽見有人微弱喊叫:
「二哥!」
她聽不出聲音是誰,但有人會喊二哥,就是那個少年跛子了。她的身影與樹同化,只顯出一半的身子,卻無人注意到她。
她的視線落在那個半掙扎爬起來的跛子,此時他拐得更嚴重,像在拖著無數條的廢腿在走路。
是跛子。那,慕容遲呢?他在哪裡?在哪裡?
「二哥!」
他對著趴在地上的男人撲過去。那人應該是慕容遲的二弟吧?她感覺的出他還沒死,卻已離死不遠了。
她慢慢的掃了一圈,地下瞧不見其他躺著的人,好幾抹黑影正逼近那個少年跛子。
她的心底深處知道那是人,但她的眼睛卻只能看見一團黑。
「你們混蛋!」少年跛子對著他們喊道:「無怨無仇的,為什麼要殺我們?」
因為你們弱啊,她心裡覺得奇怪,為何這跛子還不明白?因為他弱,所以別人能殺得了他;等他死了,那些殺他之人就是強者——若她要出手,強者會是她。
世間不就是這樣嗎?沒有用的人,死了對世間也沒有影響。
她一直堅持這樣的想法,可是每個人都認為她錯。
「二哥!二哥——可惡!你們殺了他,我跟你們拼了!」
她看見跛子如飛蛾撲火,身子處處都是致命的空隙撲向他們。這跛子真笨,找死而已。
鳴祥就不會這麼笨。鳴祥弱,可是鳴祥會想辦法拖時間等待,等余滄元或者她去救命。
一顆鮮血飛濺到她臉上時,她緩緩用指腹拭下,呆呆地看著指間上那顆血被雨水打淡。
第二顆鮮血又飛到她臉上是,那個跛子像是被丟棄的垃圾一樣,從另一端被人丟到她眼前,鮮血的味道不顧雨水得沖刷,迅速飄進她的鼻間。
「可惡……我要為二哥報仇……」微弱的聲音響起,突如其來的白光打進林間,短暫地照亮附近的林木,慕容實玉強撐著要爬起來,抬頭的那瞬間對上樹後的半個身影。
他驚喘一聲,沒有想到自己會看見司徒壽呆呆地望著自己。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被擄來的?追來的?不可能……短暫的思考晃過,她怎麼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會被殺死吧?
連二哥都對付不了的狠角色,她就算小有功夫又怎樣?
其實,騙她在大雨裡去找鳳鳴祥時,他就有點心虛內疚了。他跟她一點仇恨也沒有,他心裡明白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自卑在作怪,尤其她長得漂亮,與自己普通到有點醜的相貌大不相同,時刻都在提醒他大哥、二哥都是相貌極好的人,只有自己不同,只有自己站在他們身邊時,像個沒有關係的外人。
身後傳來的殺氣,連他這個不懂武功的人都發覺了。他不喜歡她,並不表示他要她死啊。
「反正……大哥跟二哥……都死了……我也報不了仇了……」他要深吸一口氣,胸口好痛,痛到他差點昏死過去。
從他發現她的存在到現在,不過是短短一個白光的時間,心裡轉念紛亂,在身後的人影逼近時,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撲上前。
司徒壽顯然沒有料到他最後的舉動。她原是呆呆地看著他一身的鮮血,看著他死而已。他撲自己,為什麼?他細瘦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身,她心一驚,被迫對上他的雙眼。
「快逃……」從他的嘴巴吐出來的話幾乎無聲。
她沒有聽見,只看見他那一雙瞪她瞪得好用力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平凡、好普通,跟鳴祥完全不一樣,單眼皮,眼珠子凸瞪著她,眼神好像在說什麼,好像……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人家在被她殺死之後也是這樣地看著她。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記憶淡化得更嚴重了。
她的心臟一直在狂跳。那個老人家長什麼樣,她不記得了,只知道有這個印象……為什麼用這個眼神瞪著她?到死了還這樣瞪著她?
是……是余爺爺嗎?
「逃……」
她的雙耳聽不見雨聲,卻清楚聽見了這個字。他用這種眼神是要告訴她逃命嗎?那……那年餘爺爺死了,用這樣的眼神瞪著她,也是要她逃命嗎?
這個跛子的臉上都是血,但他流出來的眼淚跟雨水糊了他的臉。好奇怪……她好像有點能分辨這跛子的臉了,他的臉有點稚氣,雙頰跟鼻樑上都有一點點的小雀斑。
一陣撞擊,讓她退了一步,更多的鮮血噴到她的臉上,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
「二哥?」慕容實玉原是緊閉著眼等死,卻沒有想到撞擊之後沒有預期的疼痛,反而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背上。他勉強地側過身才發現慕容剛沒死,慕容剛壓在他的背上,為他承受那一刀。
「你這個蠢蛋……我沒死,也會被你害死……」慕容剛無力地倒地,慕容實玉拚命地抱住他重得要命的身軀。「你……要為人挨刀,至少替二哥挨嘛……白費我這麼疼你……」
「二哥!」笨二哥!笨二哥!老是喜歡替他收拾善後,連死也是為他!可惡!可惡!慕容實玉費力地喘氣,本要乖乖跟著二哥等死了,眼角卻見司徒壽仍是動也動,她偏著頭,以十分詭異的眼神跟角度望著自己。撲通一聲,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心臟竟然還會跳得這麼大聲。連死,都不讓他好好地死嗎?
「為什麼呢?鳴祥說,因為是父子、因為有血緣,所以余滄元才會恨我,才會想殺我,才會有愛他爹之心。你跟他不是親兄弟,他為你死,你又為我擋刀……」她眼裡充滿迷惑。「義爹對我好,他疼我,鳴祥對我好,還有慕容遲,他要帶我白吃白喝、要陪著我……只有他們不嫌棄我。你為什麼要對我好呢?」
「誰對你好了?我才沒有對你好!大哥才是對你好的那個人!」慕容實玉不知她是發了什麼瘋,忽見她美麗的圓眸連眨也不眨地張得大大的,眼淚卻從她的美目裡流下來。
「慕容遲死了,你說他死了,他死了……我沒有保護他,沒有『好幾年』了……沒有了……」
彷彿是慢動作一樣,慕容實玉看見她慢慢地摸了把臉上的血淚,然後放在唇邊舔著;他的頭皮發麻,又見有人接近她,舉刀下手——
他想要出聲警告,卻親眼看見原本像是表情空白的木偶變了神色,她伸出右手,不知道是用什麼樣的動作避開刀鋒,下一刻,她的右手穿透了那人的胸膛……
明明雨下得很大,雷聲不停地響著,可是他卻清楚地聽見骨頭碎掉的聲音。
他是快要死了,可是好想吐!他瞧見她抓出那人還在活跳跳的心臟然後捏碎,接下來的事,他已一陣恍惚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著她一個接著一個地捏碎人心與骨頭,每一個人都是死於她穿透的手指間。她的動作好像練過千百回……或者,她曾經真的這樣殺過人?
忽見她奔過來,他的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她是來報仇的吧?報他一直故意欺負她,還騙她鳳鳴祥來找她了!
他像肉泥一樣攤著無法動彈,只覺愈逼愈近的那雙眸子很像是有一年二哥帶他去獵野獸時的眼神,是啊,除了野獸外,會有人用爪子去撕開獵物嗎?
他閉起眼,等了好一會兒,濕答答的雨打在他的臉上;身上的心臟被捏碎了沒,他也不清楚,也有可能他是死了。
他再悄悄張開一隻眼時,看見陰影罩在自己的身上,她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很詭異很怪的姿勢舔著沾血的手指;而她的手掌上雖全是血,他卻發現她從右腕到手掌之間垂得很不自然,但她完全不覺。
他的心又跳著,瞧見身邊地上突增的一具屍體……她不是來殺他,而是殺這個人嗎?
「別舔,髒!」他脫口叫,引來了她的注意。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轉向他。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頭,上頭血肉模糊。她很髒嗎?
「壽兒!」
她先是發覺還有倖存者接近,而後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自己整個人被扛起來,她的反應很快,指尖穿過那人的衣衫,直透他的背部。
「不要!」慕容實玉叫道:「那是大哥!是大哥啊!對你好的大哥啊!」
大哥?誰?微弱的氣味飄進她的鼻間,是那個像鳴祥的男人?不,是慕容遲!
他沒死?她的手指停住了動作,看著自己先沾上的鮮血,抱著她跑的男人像沒有發覺他自已被弄傷了、弄痛了……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持刀接近的黑衣漢子,很想告訴抱著她的慕容遲,她一點也不怕那人,她可以用一眨眼的功夫就解決他的。
忽地,慕容遲抱著她滾到地上,狼狽地避開刀鋒護住她的身子。滾了幾圈,他又抱起她,往樹叢後逃去。
一個踩空,他暗叫不妙,竟踩到懸崖旁。他及時收回腳步,但雨打濕打鬆了懸崖旁的泥石,他足下一滑,直覺要將她推回崖上,她卻緊緊抓著他的衣衫。
「你找死嗎?」他的聲音粗啞。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美麗的臉龐,慢慢地脫口:
「慕容家的兄弟都好像。」
不過轉瞬間的事,黑濛濛的夜色裡,雨仍下著,懸崖上的落石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有微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