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心還在悴悴亂跳,我也不知道自己挑了個什麼方向,待定下神時,只見紅牆金瓦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手下的漢白玉欄杆帶著透心的冰涼感,緩和了心底的躁鬱。
打開脾肺,吸口芬多精,進園門,入小廊,雙腳踩在五彩卵石鋪砌而成的甬道上,看著繽紛絢麗的奇花異草,無數花瓣隨風飄散,像自仙境中無端端落下的五彩新雪。徐徐涼風迎面而來,濃得化不開的香氛撲鼻,閉上雙眼,頓覺暑氣消融,週身舒暢。
曲徑通幽,信步慢行,我發現一個小巧的清幽院落,隱在千枝萬葉、碧綠樹叢之後。大步走入,那是一個不大的園子,假山、流水、小橋,最引人注目的是水邊那棵大樹,濃密的枝葉在樹下帶出一片舒服的綠蔭,剛好提供了個好去處。
走到樹邊,我尋了塊空地坐下,屁股才沾地,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
「走開。」
走開?是指我嗎?我轉頭,看見一個男人靠坐在樹旁,左手壓在額間,袖子蓋住大半個臉,他左手執釣竿,釣線垂直落下,釣著水裡悠閒的錦鯉。
勝之不武!這種魚被人類喂得很笨,只要有東西在水面晃,就會自動游過來,釣它們,就和哈比人比賽跑一樣過分。
看看左右,四下無人,這裡相當僻靜,大概不會讓皇子們尋著,不躲這裡,還躲哪裡?
我直覺回答:「不要,反正今天得罪的人夠多了,不差你一個。」說完,我穩穩當當坐下,把背靠在樹幹上,別開頭,視線定在水池另一面的綠瓦亭子上。
他放下手,看我一眼,不再作聲。
好得很,是個識時務者。得罪誰都好,就是別得罪小人與女子,我剛好是外形女相、內心小人,二者兼得。
就這樣,我們靜靜坐著,誰也不理人,時間經過多久不知道,只曉得太陽越來越烈,若不是這方綠蔭圈起一塊清涼,肯定要被曬焦,應該是快近正午了吧!據說這場賞花會將從白天辦到黑夜,但不管,等太陽一下山,我就要回去。
當無聊開始侵蝕我的知覺神經時,我轉頭打量那個男人,發現他的手已經從臉上放下。
這一打量不得了,如果用「哇」字來形容我今天見過的那些男人,那他就是「哇哇哇」!一山更有一山高,一溪更勝一溪翠。
他英俊挺拔,器宇軒昂,刀斧雕出般的五官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頎長的身子懶懶地坐靠在樹邊。他很高,至少比剛剛遇到的那票男人更高上幾分。
若論鼻眉嘴,他沒靖睿王那股風流俊美的斯文,但卻有一雙桃花眼,眼下的臥蠶是最會電人的那類,他混身散發著一股威嚴,讓人不自覺想要將姿勢擺端正。如果說靖睿王是花美男,他就是正港的男子漢、王者加英雄。
忍不住,再多看他十眼。呼吸不順暢、腦壓上衝、胃壁翻動……如果我因為貪看男色,而死於生理機能錯亂,肯定可以登上金氏紀錄。
我發誓,他沒有靖睿王好看,但是他的電眼功力很高強。
我發誓,他不必頂著皇子頭冠,十個女人會有九個半挑他。
我發誓,如果和他搞一夜情,會讓自己身敗名裂,我也願意勇往直前。
很怪,見到那位俊美無儔的靖睿王,我想到的是組經紀公司賺大錢,卻沒有心跳失序的問題,為什麼遇上他,一顆心竟管不住地悴悴亂跳?失速頻率拉扯著沸騰腦槳,催促著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絕對不能把交集平白放掉。
咦?錦鯉很好釣,怎他釣了老半天,沒有魚上鉤?俯身細看,我才發現,他的釣線離水三吋。轉頭對上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看我,一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熟悉感浮現。
一雙眼睛、一個男人,一枝沒帶鉤的魚竿、一種莫名心悸……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我見過他?
怎麼可能?我才到這個世界沒幾天,見過的男人五根手指頭數不完,可是……到底哪裡來的熟悉感,為什麼初遇的男子會讓我迫切想靠近?
來不及細細思考,我直覺出口:「想學姜太公?你不夠仙風道骨。」
他沒回答我的話。
再接再厲,我為追逐他的眼光而盡力。「我叫章幼沂,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他看我,眼底漠然。
但無聲勝有聲,我就是偏愛他那個調調。風吹過來,幾片花瓣飄落,輕輕落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維持同樣的姿勢,我直視他,又看得呆了。
發現自己太花癡,我趕緊收回眼光,尷尬地朝他微笑,試圖找話題再勾引他一回。
說什麼好呢?如果在現代,我可以跟他要手機號碼、E-mail,可以跟他約在某某電影院門口,談談海角七號、聊聊金融風暴,彰顯自己的腦袋不是全然的空白。
但身在古代,能用來談戀愛的招數太少,偏那些名詩啊艷詞的,我又學沒幾首,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對人家說「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吧?進度未免太快。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呢?不好不好,都在人生長恨了,還能有什麼精彩下文?
啊,有了!我指指屁股旁邊的粗壯樹根說:「這叫板根,可以幫助高大的樹木屹立不搖。知道嗎?樹根有很多功用,比方鬚根,在沙漠地帶,植物的鬚根可以深入地裡十幾尺,好吸收土壤周圍的水分養分。另外還有儲藏根,它圓圓胖胖的,可以儲存植物需要的澱粉啦、養分啦,像我們常吃的蘿蔔地瓜都是植物的儲藏根……」
他沒反應。
唉,歎氣,我又能發誓了,用這招追男人,十個有九個半會失敗。
撇撇嘴,我低頭,用手指頭在泥地上畫畫,想盡辦法追出第二個話題來吸引他。
談天氣?老套;談時尚?名牌還未在這個時代造就潮流;談文章?饒了我吧,我只會背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你去過沙漠?」他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我心底的鹿群鼓噪。
抬眼,微笑狂飆,我努力讓自己風情萬種,可惜……我猜沒用。
「沒去過,不過我知道沙漠是怎麼回事。」為了他,我會努力存足銀子去一趟撒哈拉沙漠。
「你知道?」他輕哼一聲。那個口氣叫做……不屑?
「我真的知道。」我高舉五指發誓。
「看書?」
「對。」還看了不少探索頻道。這句話,我留在肚子裡。
他轉過身子對我,臉上的不屑更明顯了。「你知道沙漠刮起風來,遮天蔽日,轉瞬間晴朗的天空會變得一片黑暗?」
他的口氣分明在嘲笑我無知,可再無知,我分明比他多演化了千百年,怎能容許自己被山頂洞人嘲笑?
「你說的那個叫做沙暴,出現的機率不多,倒是沙漠龍捲風就比較常見了。風把地上的沙子捲到幾十、幾百尺高的天空,形成像柱子一樣的東西在半空中盤旋,而且常常會同時出現好幾個沙塵柱,沙塵柱把戈壁沙漠變成一個大舞台,蔚為壯觀。」我一面說,一面比手畫腳,把Discovery裡的場景形容個十足十。
「你……」他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我發誓,我真的沒去過,但我知道沙漠龍捲風是因為地面的空氣強烈受熱,氣流旋轉上升造成的現象。」我高舉五指,用屈臣氏小姐「我發誓,我最便宜」那招展示誠意。
「你是誰?」他好看的兩道眉頭皺起,眼底帶上分析。
終於引起他的興趣了?太好了,Discovery我愛你!
「剛剛自我介紹過啦,我叫章幼沂,吏部侍郎家章大人是我爹爹,你呢?」我笑得滿臉諂媚。
他不回答。
沒禮貌的傢伙,為了表示驕傲,我應該扭頭離去,但驕傲和正港男子漢……我選擇後者。於是,我努力不讓話題斷掉──
「這位大爺,聽你的口氣,你去過沙漠哦?」我往他身邊挪去,大方、主動,這種事情我從沒做過,但碰到這麼優質的男人還不懂得把握機會,未免太浪費我受到的教育。
「去過。」他重新拿起釣竿,繼續當他的姜太公。
「你見過海市蜃樓?」
「見過。」他淡淡回話。
「所以你知道那是光折射的原理,而不是腦子裡發出來的幻想?」
他抿直唇,不說話。
「所以你一定見過比人高的仙人掌、騎過雙峰駱駝、看過綠洲、抓過跳鼠蠍子、聞過魔星花?」
「除了最後一個,其他的都有。」
「這樣啊,書上說魔星花是多肉植物,形狀像星星,顏色很噁心,重點是它會發出濃烈惡臭,是相當特殊的物種。」
「幸好我沒見過。」他終於笑了。
鬆口氣,我也跟著笑逐顏開。
懂了,他是「智能型男性」,要吸引他,就得盡全力表現出「聰明才智」。
「你為什麼躲在這裡?所有人都到前面賞花。」我問。
「我不喜歡花。」
「我喜歡花,但是對花粉過敏,打噴嚏會破壞我貞潔嫻靜的淑女形象。」
我在胡扯,但是他被我的胡扯拉出更大的笑容。第一次,我覺得打屁是件熱絡感情的好事情,而且天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他的笑容教會我,何謂陶醉。
他穿著青色長衫,腰間圍一條黃色帶子,簡單爽利的打扮襯托出他的英姿颯颯,能這樣同他對望,便是看上十天半個月,我也不會無聊。
「你一個人來?」他主動問我。
「我和妹妹一起來,還帶了兩個貼身婢女,不過……我把她們弄丟了。」我揮揮手,不是太介意搞丟誰。
「要我找人指點你回去的途徑?」
「好啊,不過晚點兒再說吧,我寧可和你躲在這裡。」
「為什麼?」
「我在躲一群公雞。」
「公雞?」他連瞇眼深思的模樣都帥斃了。
「嗯,打扮得花枝招展,頂著尊貴的身份,東邊走走、西邊逛逛,到處咯咯叫的男人,不像公雞?」
「尊貴身份?」
「尊貴得要命。」我用力點頭。
「為什麼躲他們?」好笑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灼灼的眼光燙了我一下。
「他們想看我表演琴棋書畫。」我這輩子只當眾表演過「如何被母親罰跪在家門口」。
「為什麼不表演?今日的花賞會,不就是讓名門淑媛展現自己的機會?」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冒出頭的田鼠,通常會死得比較快?」
「不知道。」
「因為農夫的斧頭很凶。」說完冷笑話,我朝他做鬼臉。
他不過一撇嘴角,我便目眩得站不住腳,他的笑容是特補農藥,會澆得人心花怒放。
在尚未尋出新話題之前,不合作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聲。厚……丟臉丟到老祖宗面前,如果在那群皇子前丟臉也就罷了,偏偏是在他跟前沒臉。
「餓了?」他似笑非笑問。
裝不餓?才不要,肚皮都搶在前頭說了實話。
「很餓,為穿下這身漂亮衣服,東風夫人不給早飯。」大娘就是欺負我的胰島素分泌太正常,不會突然間血醣下降……突地,思緒跳Tone,我噗地一聲,很不文雅地笑了出來。
「高興什麼?」他懷疑地望我。
「剛看到程尚書家的姑娘暈過去,好多人都擠上去了呢!我還懷疑,今日的太陽有這麼大嗎,還是她體質太贏弱,現在總算明白啦!」
「明白什麼?」
「她是餓昏的,難怪腰那麼細,衣服穿得那樣好看。」我幸災樂禍,只差沒拍拍手,恭賀她自作自受。
「你在嫉妒?」他斜眼睨人。
「是,那種弱柳扶風身、晶瑩杏目、瑤口檀鼻的天仙級美女最叫人嫉妒,真不知道她的婀娜體態、步步蓮花是怎麼訓練成的。啊!不會是用飢餓法逼出來的吧?」
「程姑娘不只美麗,還擅詩詞、精通音律。」
「強,可以去選環球小姐了。」再能幹一點,當希拉裡都成。
「什麼叫環球小姐?」他沒通知一聲,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問。
小小的接觸,觸得我渾身產生灼熱感,在這個沒有電的時代裡,我的腕間被二百二十伏特電壓瞬間流過。
「就、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姐。」我居然結巴。
「那也太言過其實。」他把我朝他拉近,低語:「我不相信你沒受過同樣的訓練。」然後,他動手把偷渡到我肩膀上的毛毛蟲抓開。
喔,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他突然狼性大發,要啃掉纖細柔弱的小女子。可惜……我都就定被啃位置了說。
他把蟲子在我眼前晃兩下,我接過來,看仔細。這品種沒見過,不過壓壓它的背部,它還是會伸出用來熏走敵人的臭角。大約覺得我沒被小蟲子嚇昏很奇怪吧,他看我的眼光多了兩分熱烈,我則把毛毛蟲擺到腳邊的草地上放生。
「是有啊,不過每種訓練都有成功和失敗的例子,我承認,我是訓練失敗的那個。」回眸,我對他燦爛一笑。
「令尊聽到這些話,表情肯定萬分精彩。」
「我同意,所以你的嘴巴最好……」我做了個拉拉鏈動作。「閉緊一點。」
「那得看你用什麼收買我。」說著,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小鈴鐺,搖幾下,清脆的聲音漫過湖間,甚是好聽。
鈴聲停下不多久,幾名太監過來,他們抬著一把椅子來到他身邊,輕手輕腳將他扶起,讓他坐進椅子裡。
他……不能走路!
轟!天吶、天吶、天吶,明明是萬里無雲、天青氣朗的好天氣,我怎麼會走到哪裡都被雷打到?不行,得想個辦法在頭上裝避雷針……還猜?不必猜了,我很明白自己遇見誰。
權朔王,二十歲,領兵征服北方部族,武藝高強、戰功彪炳,百姓給他起了個別號叫戰神,在戰事中受重傷,兩腿不良於行……
皇子、皇子、皇子……走到哪裡都碰上皇子,為什麼緊身牛仔褲不提早幾年大流行?臉上繼五道黑線之後,又飛過兩隻烏鴉,我的運氣不是普通差。
「傻在那裡幹什麼?不是肚子餓嗎?」他見我一動不動,出聲問。
這頓飯還能吃?我真想衝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問:「全世界男人那麼多,你幹嘛非要挑皇帝當老爸?」
「小扇子,章姑娘坐太久,腿麻,你去扶扶她。」
他在對太監說話,眼光卻落在我身上,害得我全身上下一簇一簇燃起文火,燒啊燒,燒得心頭小鹿屁股著火,胡竄亂跳。
「不必了,我又不是弱柳天仙。」我悶聲說。
他聽見了,仰頭大笑。
他的笑聲引起連鎖反應,小扇子發呆、抬椅子的發呆、帶刀侍衛發呆,所有人全呆成一團。就說吧,他的笑容很桃花,桃花一開,身邊的人都會跟著變笨。
「走,回懷恩宮。」
一群人把他抬走了,傻得最嚴重的小扇子跟著咯咯大笑。「主子、主子……姑娘,主子笑了耶!」
會笑很了不起嗎?幹嘛驚成這樣,會哭才嚴重吧。
「姑娘,謝謝您。」他兩手伸開,果真「扶」起我來。「主子很久沒這麼開心了,謝謝姑娘。」
「不客氣。」我看看漸行遠去的椅子,倒抽氣,笑臉道:「公公,我瞧這頓飯,還是不吃的好。請你替我謝謝王爺的盛情邀約。」話丟下,我把手從他手裡抽掉,轉身就跑。
謹記教訓!我這種人缺心機、少心眼,搞惡鬥,肯定大輸特輸,所以後宮、皇子,少碰為妙。真是躲不過了,也讓我回去把鹿鼎記從頭背到尾,將韋小寶的滑溜功給學齊了,再談。
「站住!」權朔玉的聲音嚇阻了我的腳步。
猛地,我停下腳。一停,我就後悔了。
白癡!手腳健全的六皇子叫我停我都沒停,這個要人抬才動得了的權朔王又不能跳下椅子來迫我,我幹嘛乖乖停下來?
才想通,我抬腳又要跑,卻只聽見他泠冷地喚了聲「常瑄」,然後,我就被一個高大的武夫給……綁架了。
※※※
紅牆金瓦,懷恩宮和宮裡大部分的樓閣相差不大,院子裡假石假山,處處可見長廊,魚池、花圃,池邊的垂楊柳垂進池子中央。
權朔王已封王,早就離開後宮,有了自己的王府,但這次受傷,皇帝特准他入宮,讓御醫專心照料。他和臭臉九皇子鏞晉、帥到爆的靖睿王同是皇后所出。
靖睿王聰明有餘、野心不足,對於太子之位不感興趣,聽說他很有個性,除非自願,否則誰都不能勉強他。也因此,我姊夫禹和王都娶好幾位妃子了,和姊夫年紀相當的他,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之前,群臣都看好權朔王接掌東宮太子,尤其在他立下大小戰功之後,情勢更是一邊倒,卻沒想到他意外受重傷,打亂局勢。
我一路被「請」進房裡,進了屋,一陣不認識的香味傳來。
什麼味道啊?我忍不住皺眉。說實話,我不喜歡熏香,生在現代的我,很清楚懸浮粒子會對人類的肺部產生什麼影響。
環顧四周,大大的廳堂、大大的桌子、大大的屏風隔去一部分空間,他坐在椅子上,靜望我。他犀利的眼光讓人招架不住,我渾身不自在,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讓空氣流通。
「我喜歡新鮮空氣。」多此一舉解釋,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聽。
「姑娘,這是龍涎香,若非皇上賞賜,不可得呢!」小扇子向我解釋。
他無言,光是盯住我不放,眼底流露的,是我不認識的情緒。
很了不起嗎?香奈兒的香水在我眼裡和明星花露水差不多。我挑挑雙肩,走到門邊,用背脊抵擋他的眼光。融洽氣氛被打散,輕鬆消失,他難解的表情,教我心跳輕浮。
說不出是他的目光太銳利、態度太嚴肅,還是權朔王的身份讓我退避三舍,總之,勾引他的慾望不見了。我垂下脖子,不自在地扭著手指頭,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許久,久到我不耐煩了,他才出聲:「說吧,什麼叫做光折射?」他開口,話題鬆弛了我緊張情緒。
原來是對那個有興趣啊!果然是智慧男,不像某人直接把我的智慧當成彫蟲小技,嗤之以鼻。
「我還以為你要請我吃飯。」我笑笑走回他身邊,再不怕被他灼熱的眼光燒出洞穴。
「解釋完就讓你吃。」
這簡單,我在安親班帶過小學生,解釋光折射不困難。
「有紙筆嗎?」
他示意小扇子,沒多久,紙筆就攤在我面前。
「公公,我還要一盆水、一些油和一根長筷子。」
「是。」
我在紙上一面畫圖一面解釋:「不管是太陽光、燭光,只要是光,它們都是以直線進行,但當它們碰到不同的東西,就會產生折射或反射的現象。我們的眼睛會看見某樣東西,也是因為這個原理。比方你在完全黑暗的房間裡看不見桌椅,那就是因為沒有光、沒有折射反射……」
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讓他理解,不同的介質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現象。
然後小扇子把我要的東西拿來,放在桌上,我開始動手作實驗。
「水是一種介質,瞧,筷子是直的喔,但當我把它放進水裡……」他看見筷子折成兩段時,滿意點頭。
他的笑臉很罪惡,總是會讓人看呆,呆得忘記自己痛恨和皇子有牽連。為了他的笑顏,我樂意回到國中、高中時代,把最痛恨的理化好好重新學習一遍,搞出更多的實驗,多換他幾張笑臉。
「其實筷子並沒有折斷,是光的折射所造成的現象。現在我再加上油,水是一種介質,油也是一種介質,我們看看在不同的介質間,筷子……」我緩緩把油倒進水裡,當油浮在水上面形成一個區塊後,我再把筷子遞給他,用眼神示意他插進去。
他猛然抬眼,望住我一瞬不瞬。他的眼光像春風,害得我的心暖烘烘,像春天做日光浴,全身細胞都在高聲歡唱。有點後悔,為什麼我在行李裡放武俠小說當枕邊文學,卻不擺兩本「新聞中的科學」?
「你從哪裡學到這些?」
「秘密。」我搖頭。這種事,解釋不清,而且解釋比不解釋更糟,萬一他聽不懂,直接把我歸類在魍魎那類,就倒霉了。中古歐洲有人在燒女巫,不知道這裡燒不燒惡鬼?
「王爺,午膳準備好了。」有小太監進來傳話。
聽見食物,我的腸胃自動唱起咕嚕咕嚕歌。
他笑說:「如果你的嘴巴和腸子一樣誠實,不知道會怎樣?」
「會死得很慘吧!」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怎麼說?」
「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你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你,你算計我的下一步,我暗付你的另一招。人類的腦子就是靠著這樣的密集訓練,才會一天比一天進步,成為萬物之靈,誠實,不是一件好事情。」
「胡扯。」他輕嗤一聲。
「我哪裡胡扯?話說完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動筷子?」
我盯著小扇子把十幾、二十樣菜色陸續端上桌,每份的量都不多,但那麼多盤也夠嚇人了。呵呵,人類浪費地球資源,不是從二十世紀才開始。
「吃啊。」他舉起筷子,我也跟著做。
熏茶鵝、醬燒鴨、醋溜魚片……還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菜在桌前對我招手,這時候,還有客氣的?一筷接一筷,我吃得挺香,嘴巴太忙,沒空說話,即使我知道他對我不雅的吃相很有意見。
「有那麼好吃?」
「好吃,你試試。」我把咬一半的魚片塞進他嘴裡。
「放肆!」男人出聲制止我,是剛剛綁架我的那個。
我抬頭,第一次正視他。
他濃眉方耳,堅毅的下巴處有條刀疤,身材也很高大,如果權朔王和他站在一起,兩個人可以當柱子,撐起一扇門。人長得蠻帥,五官很清晰,可惜嘴唇太薄,老媽教過,嘴唇薄的男人最無情,這種人千萬別招惹。
他的名字叫做常瑄,是權朔王的貼身護衛,跟著主子出生入死無數回,兩人是生命共同體。此外,他對權朔王崇拜得不得了,倘若那年頭同性戀流行的話,說不定他很樂意搭上同性戀列車。
若在現代,被人吼叫,我大概會摸摸鼻子,自我告誠,千萬別惹流氓發火,但在這裡……最壞的狀況是什麼,死?死很嚴重嗎?哪會,我在這邊死一死,就會回到現代,回到我那個重男不重女的可愛老家。
所以死?唬得了別人,嚇不倒我。
「為什麼放肆?是筷子有毒,還是菜有毒?這些都是小扇子準備的,不關我的事,要砍,砍他去。」我話說得一派輕鬆。
瞥小扇子一眼,他的臉皺得緊,十足像媽媽最愛拿來做涼拌的山苦瓜。
「你……」
不懂禮數、不知進退?我在心底替他接話。
「常瑄,退下。」權朔王低聲道,他立即站回原位。
我得意地向常瑄送去秋波兩眼。他面無表情,明知我在對他挑釁,就是不看我。
「如果你吃飽了,就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氣流旋轉上升……」他把我夾給他的魚片吞進去。
「你當我是夫子,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哼,這種學問不外傳,傳子不傳女,若你非要學,就當我……」嘻嘻,當我兒子唄。
眼前人臉色大變,他很迅速地讓我明白,玩笑的界線在哪裡。
他將筷子重重放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扭住我的手腕,痛得我想放聲大叫。
我沒出聲喊叫,不是因為耐力強、太勇敢,而是害怕一叫,他的手會換個方位,直接扭上我優雅纖細的頸項,窒息不是一種太好受的死法。
瞧,才說嘴便打嘴,不怕死的我,在他的手掌下害怕起死亡。全怪他的氣勢太逼人,讓我的狗膽瞬間縮小。
「你不是說,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他的口氣陰森,臉龐向我近逼。
我下意識點頭,視線往下移,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的五指在我的腕問壓出紅痕。
「你很清楚,在這個地方,不把面具戴好,很難活得下去。」他黝黑深邃的雙瞳直視我的靈魂,像看透了什麼似的。
我又乖乖點頭。
「記住,不是誰都可以忍受這種無禮,如果不想丟掉性命,管好自己的嘴巴。」他手放開,隨即扣上我的下巴,將之往上抬高。
這是警告還是……恐嚇?
「嗯。」我傻傻地、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說不出是他矛盾還是自己矛盾,在他面前,我感到舒服、安心,彷彿做什麼都不會有問題,我喜歡同他對話、找他打屁、賣弄知識,喜歡他因為我的話而喜,喜歡我們之間建立若有似無的交情。然他一旦變臉,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就會油然而生,不安、憂鬱和恐懼在瞬間將我淹沒。
他畢竟是權朔王啊!在這個時代,那是用鮮血、用性命,用常人無法比擬的膽識和能力建立起來的地位,誰都不容侵犯。他可以對你親和,但不代表你可以大膽隨便;他有無數面具,用不同的面容面對不同的人,我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他,即使……他讓我覺得安心。
這天,他幫我在古代上了最重要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