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她咳出血昏過去之後,便一直不曾清醒。因此,即使在所有人不眠不休地看顧下,仍舊溘然而逝,但在她的嘴角卻若有似無地噙著一抹睡夢般的微笑。
浣兒一直維持著不哭不笑的表情,安靜坐在床邊,相較於忍不住伏地慟哭的王達和小月,她的平靜顯得奇異且突兀。
莫殷磊向儒生使了個眼色,儒生會意地領著兩個哭成一團的忠僕,準備打理王夫人的後事。然後他拉起浣兒的手.想將她帶到外庭。
浣兒立即顯出了抗拒的姿態,不肯離開,他索性半抱半拖地將地帶出去。
他的舉動惹來浣兒憤怒的掙扎。「放……放手,放開我、」只是他強硬的態度根本不受她撼動,直到他鬆手時,兩人已站在夜色裡。
浣兒在感到他的鉗制放鬆後,立即轉過頭往回走去,但是她的左手腕卻冷不防地被他伸手扣住。
她反射一甩怒道:「放開,我要回去陪著娘。」
他沒說話,只是堅持地扣著她的手,穩穩地拿捏著,傷不著她,也教她掙脫不開。
浣兒被他的霸道逼怒,抬起自由的右手洩憤似地捶打他的胸膛。「你抓著我做什麼?讓我回去陪我娘!」
「娘已經走了,浣兒。」他終於開口,雖然輕聲,句句卻是現實殘忍的提醒。
她霍然抬起晶亮的雙眸怒瞪他。「不關你的事,讓我進去陪我娘!」她重複著腦中唯一的念頭,執拗得反掌,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扭痛了自己的手腕。
他怕她的盲目傷到自己,乾脆一把攬住她的腰身緊貼他,不讓她動彈,一手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他。
「聽著,浣兒,娘她已經走了,別再這麼幼稚、」他沉著嗓音責備,看著她的眼,刻意而且狠心地,確定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地敲進她麻木的思維。
浣兒不停地喘息著,被動地看著他,靠在他懷裡一他不動,眸中炯然的怒火漸漸微弱滅去,代之以濃重的水霧慢慢湧散開來。
「你……胡……胡說,娘只是……睡……睡……」她無法再自欺下去,語音開始破碎。原本麻木得近乎死去的靈魂,被哀傷孤獨漸漸侵蝕,傷口的抽痛逐漸加劇。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執意撕裂她?他才發過誓不傷害她的,不是嗎?
她的胸口好痛、好痛,誰來救她?
「讓娘安息吧!別讓她走得牽掛。你忘了?你未來的日子注定要與我依附一生,我不准你再繼續折磨自己。」他溫暖的氣息環繞她,如救命甘霖似地撫慰了她的絕望。
強硬的字句,竟奇異地帶著令人安心的憐惜語氣。這是從那冷酷的男人嘴裡說出來的?
依附一生?好霸道。
她生氣地想對那個狂妄宜示的男人皺眉。結果卻化成串串淚珠,從她臉頰滑下,滴入他胸前的衣襟,消失不見。彷彿從她靈魂釋放而出的哀傷,被他一點一滴,無聲地盡數吸收。
抓著他的衣襟,貼附在他的胸口,浣兒竭力哭出她所有的絕望、孤單。失去了母親,她真的從此無依無歸。
堅實的雙臂沉默地環住她,慷慨地給予溫暖的庇護所。
暖和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從皮膚漸漸滲入骨髓,滲入冰冷封閉的心牆。
她似有所覺地慢慢止住了哭泣。
好暖呵!暖意漸漸地包圍住她。
她閉著眼睛,希望……希望可以永遠不用睜開眼睛,永遠就在這一方溫暖裡睡著……下一瞬,黑暗果然如她所願地到來,浣兒軟軟地跌進接住她的強健臂膀裡,虛脫地睡去。
莫殷磊抱起失去意識的浣兒,眼中閃過釋然。
發洩過後的放鬆睡眠,是浣兒目前極需的。只要她釋放了情緒,就一切無恙。
這個堅強又脆弱的矛盾體,激越地撞進他的心坎,是他聽始料未及的。
「我以一生起誓,往後絕不讓你再如此落淚悲慟。」他拂著浣兒胸口的龍風暖玉,低聲說著只有他自己聽見的諾言。「從你在幼時索去了我的玉珮之後,你就已是我的了。」
浣兒的淚水,撼動了他。她一滴一滴的淚,燙得讓他忍不住猜測,有一天,她是否也會這樣為他哭泣?
輕輕一笑,他覺得命運果然奇妙。當他還不解人事,不知何謂姻緣時,就已將他的娃娃新娘送到了他的手中。
如今娃娃長大了,命運又安排讓她走回他的生命中。他既然已認她為侶,此生此世就注定不變。
浣兒依然在他懷中沉睡,聽不見命運的輕笑聲。
☆☆☆
「我不要跟你去北方。」浣兒堅定地重申。一身的素縞襯得蒼白的面容更加羸弱,可是她的眼神卻炯亮且固執地望著莫殷磊。
「別忘了,你是我的妻子。」重複的對話令他耐心盡失,一簇火苗從深墨的眸中燃起。他考慮著乾脆將她直接扔上馬背。為浣兒處理了母親的喪葬事宜後,他已浪費太多的時間在這裡。他必須盡早回去,莊內龐大的事物尚待處理,總不能閒置太久,教年邁的父親費神打點。
「那只是口頭約定,又沒拜堂,算不得准的。」浣兒天真地反駁。
「你想要它變成既成事實,也很容易。」莫殷磊雙眼微微一瞇,有些動怒地瞪著她。
浣兒嚇得有點退縮,他的口吻明白地向她表示他不只是說說而已。
「我……求你,讓我再留在這裡一段時間。」她改以哀兵策略,希望能打動他。
莫殷磊惱了,一把抓過她,忍不住逼問出口。「是不是有人在等你?」莫非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不願離開?十六年的歲月中,很有可能早已心許某位相知相好的青梅竹馬。
他為這個隱約潛伏在心裡作祟的念頭,引得一股無名醋火熊熊上揚。
若非心有所屬,一個女孩兒家怎會頻頻暗示他退婚,寧願擔負身敗名裂的風險?
浣兒被他毫無預警地扯過去,身子不穩地朝他倒下,她的雙手反射性地疊上他的胸口支撐自己。衣料下的熱氣彷彿炙穿了她的肌膚,她慌得立刻想收回手,卻教他一把抱得牢牢的。
她又羞又驚。「你在說什麼?」誰在等她?他問的是什麼意思?
抱著不小心跌偎進他懷裡的浣兒,莫殷磊探著她如水晶牧的眼眸。「你心裡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
地起初不瞭解他的話語,愣了一會兒,才領悟過來,頓時臉兒脹得通紅。「你……可惡……」她羞憤得轉身就走。
他竟把她想得如此不堪?
他怎能如此可惡?當初他理所當然地進入她的生命裡,理所當然地打算她的未來,現在竟開始詆毀踐踏她的尊嚴?他將她置於何地?真的當她是他的附屬品看待?
「浣兒?」他驚覺他的懷疑傷到了她,挽住了她的腰,不讓她拂袖而去。
浣兒幾乎快哭了出來,轉過頭硬是不看他。她從小就不常哭,但是遇到了他,動不動就被他的三言兩語逼出眼淚,她痛恨自己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顯露軟弱。
「對不起!」低沉的道歉從她耳際傳來。
她在一陣錯愕後眨眼看他,淚水還掛在眼睫上。他竟然會道歉?
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語調清幽難抑。「我只是……只是想要盡一些為人子女的本份,為母親守孝,只是如此而已。」萬般的委屈,化為落寞數語。
此時他覺得他正在脅迫一朵嬌弱的小白花。她偶爾不自覺洩漏的無助彷徨,一次一次地擰亂他所有的心思。可是待她又重新拾回堅強面具戴上時,卻更加惹人憐惜。
這個矛盾的女娃兒,正在一天一天地,使他逐漸對她著迷。
莫殷磊的靜默讓浣兒的心漸漸低落。看樣子,他仍是不改初衷。
就在她打算死心之際,他竟然開口了,「你一人在這兒,真的可以?」
浣兒訝異地抬起頭。
他一哂。「我並非難以通融,只是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山野,讓人不放心。」他道出真正的顧慮。
她奮力地搖頭。「不會,不會有問題的。我不是一個人,有王達和小月陪我啊!而且,我們也有能力自食其力,真的沒有問題的。」抱著一絲絲的希望,她急切地保證,兩頰撲上一抹紅。
浣兒的表情彷彿一隻意識到鳥籠的門即將洞開的小雲雀,興奮難抑。
看著這只喜形於色的小雲雀,莫殷磊歎了一口氣,眼神精光斂了起來。這隻小鳥兒呵……「兩年,我只給你兩年。兩年後,便得回到我身邊。」他凝眉低語,不再多流露任何情緒。
浣兒再一次被他沉沉如絨的嗓音迷住,催眠似地看著他,眼睛不由得酸澀起來。
他淡然的承諾,怎知隱含了多少的體諒及包容?古來有言女子出嫁從夫,他們雖然尚未拜堂,卻已經向天地焚香跪拜過,也算有了夫妻之名。她向他提出獨居的要求太逾越禮教,沒想到他竟然寬大地給了她守完大孝的期限。
為此,浣兒滿心感激。「莫公子……在這段期間中,若是遇到心儀的女子,請別誤了佳期,我們兩家的婚約可一筆勾消,我不會介意……」然而,一聲驚呼斷了下面的話。
莫殷磊猛不防地攬腰將她一拉,牢牢地把她鎖進他的懷裡。
「以後別再讓我聽到這句話。」雖然他的語調平淡,但是他那狂烈的眼神卻看得她全身僵寒。
「但是……」她不想綁住他。像他這麼好的人,值得等待更好的女子。
不過,他的眼神教她說不下去。
「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他在她耳邊厲聲低語,看到地愣愣地點點頭,才滿意地放柔眉心。
「我答應了你母親,也發了誓,就一定會做到。我莫殷磊一輩子只會有一個妻子,那就是你,記住了。」他一手掏起她胸口的玉珮,手指細細地撫著上面精緻的紋路。
「還有,遇上麻煩時,一定要去萬風藥堂找方流墨。」方流墨即是那位莫名其妙被拉來救人、從頭到尾一直摸不清上演了啥劇碼的青衣儒生。他主持的萬風藥堂屬於巖葉山莊,也是南方規模頗大的藥材集散商行。尤其是他的醫術神妙精良,江湖上稱他為萬手華佗。
「知……知道了。」浣兒嚷嚅地回答。她有些掙扎著,他的呼吸親密地拂過她頰邊,燒紅她的臉,溫熱的體溫穿過布料炙得她全身發燙,引發她前所未有的激盪。
莫殷磊察覺到她的極端不自在,也不再強挽,鬆鬆放開,任由她從他懷裡逃脫。
一掙脫鉗制,浣兒立即退了兩步,她撩起裙擺,轉身就跑、跑了幾步遠,倏地又停了下來。
他靜看著她的舉動,當她又轉身回來時,他挑起眉,不發一語,只是看著她。
「我……謝謝你。」千言萬語,酸甜百味齊湧而上。陌路相逢,只憑當年口頭的婚約、交換的信物,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出援手,甚至以子婿的身份幫她辦好母親的後事,與爹爹合葬在一起。
這恩,今生今世無論如何是還不了了。
感激的淚霧漫上眼眶,喉頭哽咽,竟也只能吐出一句謝字,浣兒眨了眨眼,勉強笑了一下,想掩飾眼中的水氣,不料這一眨,竟眨出了更多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滾落。
娘去世的那一夜,她怕極了,孤單的恐懼幾乎將她淹溺。她依賴著他提供的力量,在他強壯的羽翼下撫平顫抖。
她低下頭,拉起衣袖,孩子氣地遮住雙眼,徒勞地欲掩去脆弱。
耳旁彷彿聽到一聲低歎,隨即又被攬進了熟悉溫暖的胸懷裡。那是這些日子中,她逐漸習慣安憩的天堂。
☆☆☆
莫殷磊離開了。
望著遠方馬蹄滾起的煙塵,浣兒忍不住斂起眉頭,暗暗地微歎一口氣。
當初,她以為她一定度不過母親謝世的打擊,怎知莫殷磊霸氣地到來,就站在那兒,伸出雙臂,給予她源源不絕的力量。
如今的她,確信自己有獨立生活的能力,足夠堅強地面對無依無靠的未來。
她可以得到自由了,但是,她的心呢?
她覺得她的心似乎也隨著遠去的人正漸漸飄遠、飄遠。
她為她自己的矛盾感到迷惘。到底出了什麼岔兒?怎地成了這情況?
心的一邊彌補好了,可是另一邊竟失落了。這一部帳,該要如何追回?她幽幽地想。
他說兩年之後會來接她。但是兩年的人事變遷根工難以預料。他……可會掛念她?到時候,他是否會記得她?
無解呀!
只有時間,才有答案。
才分離,浣兒便已陷入濃濃的思念,迷惘又矛盾。
一旁的小月沒有留意到浣兒心思的千回百轉,陪主兒送客,瞧得眼酸了,開始按捺不住。「小姐,風大易著涼,人也早看不見了,我們進去了吧?」
浣兒回過神,抬頭看了看路的盡頭,早已人煙杳杳。
「對啊,小姐,該進去了,反正兩年後姑爺就會回來,」王達也一派輕快,彷彿姑爺出門頂多三兩天便返回的模樣。
只有站在後方的方流墨聽得直想歎氣,這一家子可算是物以類聚。主兒行事固執,莫名其妙地決定獨居,堅持不願跟莊主回巖葉山莊。那一對僕人也是神經大條,完全不懂他們小姐的兒女心思。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管的,而且,也輪不到他多事,少主只交代他好好保護少夫人即可。
「少夫人……」他話一起頭即被打斷。
「請別如此稱呼,叫我浣兒就好。」她還是不喜歡被冠上頭銜,暫時的權宜身份,不知能用多久,那麼不如不用。
方流墨只是一笑,又繼續說道:「這兩年中,無論任何事,萬風堂隨時聽候差喚。」「多謝方公子。」
「那麼,我先離開了……少夫人。」他轉身前刻意地又喊了一聲,狡黠的神色一點也沒有洩漏在臉上。他有預感,她總有一天一定要習慣的。
浣兒察覺到他的一絲絲不懷好意,不至於惡劣,但就是含著一股捉弄人的味道。
她好氣又好笑,不明白這堂堂一個大男人怎會如此地孩子心性。對這種人,你越是彆扭不自在,他越讓你不好過,面對他的方法只有笑罵由他。
「您慢走。」她聰明地不和他計較,含著微笑向他點了點頭。
方流墨眼見挑撥不成,自討沒趣地翻身上馬,兀自咕噥著這個少夫人怎麼如此聰慧,簡直討不到什麼便宜。
所有人離開後,四周霎時冷清下來,浣兒不由自主地又向著北方出了神。
「小姐,人都走光了,你還在看啥啊?」小月又問了一次。她單純地以為客人都走遠了,也不必再站在這兒繼續吹風吹沙吧?
是啊!她還在看什麼呢?這不就是她極力爭取且渴望的獨立嗎?浣兒自嘲一笑。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拉開唇線。「沒有啊!我們進去吧。」不待任何人的反應,她逕自走進屋內。
小月這才察覺到小姐不尋常的心思。「嗯……達哥!」她望向小姐有些鬱鬱寡歡的身影。「你覺不覺得小姐怪怪的?」
「有嗎?」王達搔了搔頭,小姐的背影除了看起來瘦了點,其他的都很好啊!
「真的啊!你看看嘛。」小月不死心地要王達再仔細看。
「這……這……有嗎?」難為了王達這一個粗漢子,他哪看得出浣兒屬於小女兒千折百回的心思?
「你……你真愣啊你。」得不到迴響,小月氣悶地啐他一口,返身進屋,不再理他這塊大木頭。
王達滿臉委屈地站在原地。「娘……娘子……」他實在不明白,小姐到底哪裡不對勁。
不過,他聰明地選擇閉嘴,免得氣死娘子。她說有就有吧。
唉!幹活去。
打獵對他來說,還是較得心應手些。王達自言自語地朝著後山走去。
☆☆☆
將近兩年的日子在平靜中度過,一成不變得令人幾乎產生錯覺,好像莫殷磊的影子只是存在浣兒的想像中。只有定時出現的方流墨才能確定她真實發生過的記憶。
因此,她一直以為要等到過了兩年之期,才有可能再見到他。也說不定他早巳遇上了某位好人家的姑娘,成婚生子,那就更不可能再回來找她了。
但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他會在此時出現在她面前。
浣兒小嘴微張,開門的雙手定在半空中,愣愣地望著眼前俊挺冷漠的頎長身影。
「你……你……」真的是他嗎?
一身的白衣依舊,身後也仍站了兩名訓練有素的藍衣護衛,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到初見時受到震撼的那一刻。
莫殷磊微挑著眉,對她不敢置信的表情不置一詞。
「把嘴閉上。」他開口,仍然是記憶中初見時淡漠低低的語調。
「我……對……對不起……」浣兒驚覺失態,快速地低下早已紅透的臉頰,只覺得胸口不由自主地怦然跳著。
「少夫人,不讓少主進去坐?」方流墨從莫殷磊身後探出頭來戲謔地問道。
這兩年的相處讓他瞭解女人原來是少根筋、慢半拍,等人走遠了才知道思念情郎,情郎來了卻驚嚇得忘了一切。
真是。他有些受不了地偷偷撇了撇嘴。
「對不起。」浣兒強自鎮定地讓開身子,移到桌旁幫他們斟了兩杯茶。
兩年之期還沒過,為何現在就來了?她迷惑地望著他,用澄澈的眼眸詢問著。
莫殷磊緩緩入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方流墨低聲交代護衛,待護衛領命離開後,不客氣地隨之入座,他拿起杯子,一點也不注重形像地一仰頭把茶喝乾。
莫殷磊沉吟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們約定的期限恐怕要提前了,這次來是要接你回巖葉山莊。」
浣兒不明所以。「為什麼?」她直覺地問道,這情況實在來得突然。
他沒有回答,只是示意她先坐下。
浣兒乖乖地入座,等著他的答案。
「最近小人蠢動得厲害。少夫人單獨居住,少主不放心。」搶先說話的是一旁搖扇納涼的方流墨。
「小人?」浣兒細緻的眉頭忍不住皺緊,心中對這字眼微微暗驚。「山莊出事了?」她不安地猜測道。
莫殷磊搖搖頭。「山莊一切安好,別胡思亂想。」他不想過度驚嚇她,何況現在一切都只是臆測,尚未完全掌握到證據。
她開始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她不懂這與遠在南方的她有何牽連?
「……那為什麼……」兩年之期尚未滿,提前來接她的理由是什麼?依莫殷磊重信諾的作風來看,除非有重大理由,要不他不會改變初衷。
「只是未雨綢繆而已。」莫殷磊仍舊淡漠地一語帶過,不想多說。
她看著他。他說的只有這麼多?沒有問候,沒有解釋,只有一句未雨綢繆而已?
「未雨綢繆?就這樣?」她先是等著他的解釋,等了好久之後,她失望地低下頭。
將近兩年,對她近乎不聞不問,突然地出現了,竟是沒有任何解釋就要她隨他走。不滿和委屈,像泡泡一樣難以克制地從身體深處冒出。見著他就淚汪汪的習慣又出現了。「我有知覺、有思想,你別漠視我的感覺,將我當木頭看。」浣兒被他冷淡的態度傷害,惱怒地轉過頭去不想看他。
莫殷磊神色莫測地看著她氣紅的粉頰和眼眶。
一年多的離別,他疏忽了在這小小的身體裡包裹著的獨特無比思想和聰慧。她有著強烈的自主意志,非常不愛別人為她主張。
他輕歎一聲。隨後才說:「是我疏忽了,我的原意是不想要你擔心。」說著,他的眸色夾雜一絲溫柔。
浣兒一愣,訝異地回頭看他。她沒料到竟會得到他的道歉。
半晌,她才輕輕地偏過頭去,躲開他令人不自在的目光。
「……哼……」浣兒音似嬌嗔,兩頰卻愈見酡紅。
一年多陌生的距離啪地一聲斷裂,短暫的爭執演變成好似情人間的口角,暖昧的氣息牽引著兩顆心再一次交纏錯結,時空成了虛晃的阻攔者。
不過,涼在一旁的方流墨倒是看得呵欠頻頻。他對這款郎情妾意的文藝戲沒啥耐性,要嘛就天雷地火,要嘛就一拍兩散,何必彼此蹉跎、大玩捉迷藏?
搞了半天,他都快忘了少主和他此行的目的,又打了一個大呵欠,正要開口提醒他們,卻警覺到屋外不尋常的動靜。
「少主。」方流墨不動聲色地看向莫殷磊,等待指示。
莫殷磊微微點了下頭,方流墨立即敏捷無聲地從窗口迅速竄出。
此舉嚇著了旁邊毫無心理準備的浣兒,她反射地倚向莫殷磊,他也幾乎在同時伸手,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身邊,一手摀住她的唇,避免她驚慌地叫出聲。
「別怕。」他抱著她,輕聲安撫。
她驚魂未定地望向方流墨消失的方向,右手撫著胸口,「怎麼回事……」回頭開口詢問他,唇瓣就這樣輕輕刷過他正要鬆開的手掌。
柔軟的唇瓣掠過粗糙掌心的奇異觸感,擦引出一串串心悸。
臉上紅霞才退又起,浣兒窘著粉頰,不知所措地低頭撫唇,全忘了要說的話。
莫殷磊在一瞬間感到心頭蕩漾,忍不住暗地握住了拳,似是想將她柔嫩的餘溫留在手心。
「發生什麼事?為何方公子他……」浣兒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想要掩飾不自然的氣氛,將自己從方才墜入的迷亂中拉出。
「沒事,別傷神。」莫殷磊開口,又是一句簡短得有些敷衍的回答。
浣兒皺起眉,發覺這人實在惜言得有些過分。
「莫公子……」她張口想抗議,卻被他打斷。
「別再叫我莫公子,改個稱呼。」他冷下臉命令,這個稱呼他聽得莫名刺耳。
浣兒愣了一會兒,被他來去如風的脾氣攪渾了思緒,一時之間竟也忘了原本要開口的話。
「……呃……這……」她被他薄怒的眼神怔住,不知如何接口。
「你我將成夫妻,以公子小姐互稱,豈不太過冷淡?」他語氣淡然,環在她腰間的臂膀卻霸道的一束,直到她受疼,不自主地皺起了眉。
「那……那要叫什麼呢?」她不確定地仰起頭問道,身子不適地挪了一下,因為他將她勒得好緊。她不明白地想著,兩年前她就是這麼稱呼他了呀!那時並沒有人在意過這問題,她也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況且,這並不是太重要的問題,為何他到現在才開始計較起來?
這時候,方流墨剛好從窗外躍回屋內,順口地接上話尾。「夫君、良人、老爺、相公。這些都成,隨你叫喚。」方流墨熱心地提供意見。
噗哧一聲,浣兒笑了出來。「好像唱戲一般。」要她這麼喊,著實太……她有些叫不出口。況且他們尚未正式拜堂。
「哈,你們都這麼卿卿我我、如膠似漆了,還用得著拘泥嗎?」方流墨若無其事地挑明兩人暖昧的姿態,逕自倒了一杯茶水解渴,剛才的追逐耗了他不少水份,只覺得口乾。
浣兒笑意凝在唇邊,彷彿被咬了一口地跳了起來:她完全忘了她正坐在他的膝上。
他攫回她,不准她離開。「決定要叫什麼?」
「嗯……叫……叫大哥可好?」很識時務的,她立刻給了他想聽到的答案。依他的霸道,若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只怕根本不會放手。
況且大哥叫來順口,有如呼喚兄長,也不至於令人難為情,得到了差強人意的回答,莫殷磊鬆開手勁任她跳離,不加阻攔,一雙眼掩著難測的心思,隨著她急忙移開的身形移動。
見狀,方流墨眉毛拱了起來。「少夫人,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別太介意。」要命,剛剛亂嚼舌根起哄,若壞了少主的美事,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不過,喜歡就喜歡,何必遮遮掩掩?」末了,他還是三不住地補上一句。
浣兒一雙美目瞪著他,氣極了他的惡意調侃。「你嘴巴很壞。」
方流墨不在意地聳聳肩。「天生的。」
「你那兩個婢僕呢?」莫殷磊問浣兒,不理他們兩人的針鋒相對。他敏感地察覺到兩人的缺席。
「他們在後山。」浣兒轉身回答。
莫殷磊望向方流墨看了一眼,後者極輕地搖頭。「我往南追的。」
方流墨往南,後山在北……莫殷磊沉吟一下,立即皺起眉。「不好,去後山看看。」難道是中了調虎離山計?
方流墨一聽,身形一動,立即從門口直奔而出。
浣兒這會兒沒被嚇著,然而她心思一向敏感,察覺到空氣中凝滯的氣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彷彿是個惡兆,浮躁的不安,就像上次母親去世前-樣的在心頭震顫。
「他在追什麼人?」她注視著他,心中幾分瞭然。表明了不想再聽到敷衍之辭。
「暗夜門的殺手。」他歎了口氣,面無表情地解釋。
暗夜門是江湖上出名的暗殺組織,正邪不分,只要出得起價碼,任何生意都接。
浣兒渾身一涼,她和江湖黑道怎會扯上關係?
不一會兒,方流墨走了進來,臉上慣常的笑容完全斂去,衣上沾了些許血跡。
「少主,在後山。」他的語氣摻了一絲懊喪。
「人呢?」莫殷磊的問話冷如刀刃。
方流墨搖搖頭,然後遲疑地看了浣兒一眼。「我怕被野獸叼去,所以將他們置在後院。」
「你們在說什麼?什麼野獸?什麼在後院?」浣兒站了起來,不敢猜測發生了什麼事,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院走去。
「浣兒。」莫殷磊拉住她,不讓她過去。
「這裡是我的地方,我要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浣兒浮躁地想撥開他的手,莫殷磊卻比她更堅持地擋著她的去路。
「到底怎麼回事?」她快要尖叫出聲。被懸在半空中的滋味非常不好受。
「浣兒……」
她張大著眼直視莫殷磊,等著他告訴她答案。
「你家那兩個僕人被殺了。」莫殷磊一臉冷凝地道出壞消息。
「少主……」方流墨來不及阻止,只有歎了一口氣。少主說話也太直了,不修飾一下,少夫人怎麼受得了這個打擊?
果然,浣兒臉色一白,身子搖搖欲墜。「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自語地否認。
她實在無法置信,就在前不久,他們夫妻兩個還笑著說今天晚上要加菜慶祝的事啊!「怎麼可能?小月剛剛才對我笑說她肚子裡有寶寶為什麼一轉眼……」浣兒語不成聲。她忘不了王達他們宣佈喜訊時,靦腆又難掩喜悅的神情。
頓時,兩屍三命的局面撼住了所有的人心。
她身子一軟,莫殷磊眼明手快地迅速抱起她。
「浣兒……」他擔心地叫喚,她的柔弱令他一震。
「我……我要去看他們……」浣兒在他懷中失神地掙扎著要落地。
「別去。」他制止了她的動作。
「他們是我的家人,為什麼不讓我去看他們?」浣兒激動地喊道,扭動更形劇烈。
「人死了,看也沒用。」莫殷磊絕情地說道,堅決地不讓她脫離他的懷中。
浣兒力氣小,掙脫不了,於是哭泣著捶打他。
「他們才剛有了寶寶呀……誰這麼狠心……」她的舌裡,字字是血淚指控。
「……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人,真的只剩我了……」她泣不成聲,無法抑制地哀泣哭著。」爹走了,娘也不在了,連小月他們也……走了……不要留我一個人……不要……」
浣兒心碎地哭著,也哭擰了身邊兩個男人的心腸。
「都是我,如果我來得及趕到就好了。」方流墨開始自責。這一年多來,他早喜歡上那對單純老實的小夫妻。沒想到,那批人竟然會對弱者痛下殺手。
「浣兒別哭,別哭。」莫殷磊緊摟著她,幾乎要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裡。
他胸中一股怒火,將眸子燃得更深,浮現一抹冷酷。
浣兒的手宛如抓住浮木般緊抓著他的衣襟,小臉埋入他固若磐石的胸膛,淚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又湧出。
「……不要……不要……」她不停地囈語,不斷地搖頭,只想擺脫這個噩耗。
下一瞬,黑暗將她柔軟地包裹住,所有悲痛如願地慢慢飄遠。
方流墨皺眉望著昏倒在少主懷裡的浣兒。「少夫人她……」少夫人的狀況令人擔憂。
此時,先前派守在暗處的兩名護衛雙雙掛綵地回來。
「少主,堂主,屬下不力,沒攔住人。」兩人壓著血流如注的傷口,面有愧色地低下頭。
莫殷磊沉思。「連你們也無法應付?」看來暗夜門派出了高手。
「算了,你們也辛苦了,馬上回萬風堂醫治。」
「多謝少主。」
「流墨。」莫殷磊再做交代,方流墨急忙上前。
「回去找人好好安葬王家那一對忠僕,我與浣兒會照原計劃出發,你隨後跟上。」莫殷磊再度斂回所有怒氣,平靜的臉上找不到任何情緒。
「是。」方流墨面容一整,嚴肅地領命而去。
莫殷磊低頭輕撫浣兒淚痕未乾的小臉。「浣兒,原諒我。我還是沒能讓你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