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意思去叩隔壁駱無峻的房門,粗略梳洗一下,將長髮簡單的編成一條辮子垂到胸前,這才步履匆匆,迫不及待的繞到客棧前的飯鋪去,希望能看見他。
大清早的飯鋪,只有兩三桌要趕路的客人在吃早飯,沒見到駱無峻,她有點失望。
飛箭被拴在客棧前,見著襄兒,它輕輕嘶啼了聲。
「早啊,飛箭。」襄兒漾著淺淺笑意走近飛箭,伸手輕摸它雪白順滑的長鬃,像在跟老朋友說話似的問:「昨晚睡得好嗎?我睡得很好,夜裡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再想起那條恐怖的蛇了,說到這個,都要謝謝你家公子……」
「不必謝了,一路上可能還會遇見一些毒蛇猛獸,自己作好心理準備。」
駱無峻的聲音毫無預警的在她身後響起,襄兒輕摸長鬃的手停住了,長長的羽睫眨都不敢眨動一下。
她覺得窘極了,自己剛才對飛箭胡言亂語些什麼啊?都被他聽見了,這該如何是好?
「吃早飯吧,吃完早飯我們就出發。」他再度開口。
「好!」
她鬆了口氣,趕忙轉身跟在他修長身軀之後。
用完早飯,東邊徐徐浮起一輪紅日,兩人準備好乾糧和水,看天色已經明亮起來,於是再度上路。
駱無峻腰佩青銅長劍,斜背兩人的簡單包袱,瀟灑利落的翻身上馬,把手伸給仰望他的襄兒。
襄兒已經很熟悉這個動作了,她把自己的手交給他,心底升起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就算他現在要帶她到天之涯、海之角,她也會隨他一起走。
這種全然放心的感覺十分微妙,相處了十幾載的家人,尚且不能給她這種穩定踏實的安全感,但這個與她相識不久的男子,卻能讓她對他毫無戒心。
她暗自祈禱著,如果能一直待在他的身邊就好了,如果能夠……
經過一山一嶺,幾天之後,行經道路越來越平坦,進入了鄉鎮市集。
「找個地方歇息。」
駱無峻銳眼一掃,已經看中一間乾淨的食堂。
太陽西移,早已過了午膳的時間,他們隨身攜帶的乾糧在早上已經吃完,此刻兩個人都餓了。
「我也這麼想。」聞言,襄兒開心地輕撫飛箭的頭。「我覺得飛箭一定也累了,它一路載著我們兩個人,多了我一個的重量,負擔一定加重許多,不多休息休息,怕累出病來就不好了。」
駱無峻聽她開口閉口都是飛箭,這麼的替一匹馬著想,不禁莞爾,向來冷漠的俊臉也露出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淡淡笑痕。
她與初遇時大不相同。
穿著大紅嫁裳遇劫那天,她神情憤怒疲倦,自我保護的意識濃厚,睜著大眼,活像隨時要攻擊別人的刺蝟。
他原以為自己是撿到一個麻煩了,她一定極不好相處。
但這麼一路下來,他發現自己錯估她了,其實她心地善良、毫無心眼,惟一的怪地方就是她來歷不明,至今她仍不肯告訴他,當日她究竟要嫁到何方去。
把飛箭拴好,兩人進入食堂。
「兩位客官,坐,要吃些什麼呢?」小二先斟上水酒,招呼著替兩人點菜。
駱無峻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牆上一副對聯寫著——聞香已醉,未品先酣。
店外飄拂著酒旗,店裡也飄揚著醇厚酒香,幾桌客人高談闊論,一罈罈喝光的酒罈就擺在桌腳邊,看來這是間頗負盛名的酒肆。
「你拿主意吧。」駱無峻淡淡吩咐。
小二利落地說:「那小的就替兩位客官蒸一尾肥美的丁香魚,再來一碟八寶豆腐,做一盤狀元糕,最後煮一個清淡點的冬瓜湯可好?」
駱無峻點點頭,襄兒則聽得津津有味。
她從沒出過家門,這一路跟著駱無峻往京裡走,除了乾糧之外,也吃了許多客棧獨特的招牌菜,對於吃慣了大魚大肉的她來說,這些清淡不膩的小菜更合她的胃口。
廚房手腳快,沒一會工夫,兩個菜、一個點心、一個湯已經端上來了。
襄兒拿了塊狀元糕吃。「好香。」
「你先吃,對面有間藥鋪,我去看看有沒有我爹要吃的珍貴藥材。」
他爹要吃的藥材十分稀有,雖然京城不缺,但有備無患,如果這個地方有,他多買些回去備著也無妨。
「那你快去吧。」襄兒聽他這麼說,連聲催促著。
先前聽鏢師們談起過,所以她隱約知道他爹患著重疾,不知道是什麼病因,而他事親至孝,即使出遠門都記掛著爹親的病情。
親情倫理在楚家早就不存在了,大家都爾虞我詐,想的儘是如何謀得更多的家產,富不過三代,楚家大概會步上這條路。
想到這裡,她不由的歎了口氣,鮮美的魚肉似乎也沒有了滋味。
「小姑娘,在想什麼?怎麼好端端的歎起氣來了呢?」
襄兒抬眼,看到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三名陌生男子,他們一個個面色漲紅,看來是喝醉了,才跑到她面前來胡言亂語。
她板起俏臉。「我不認識三位,請三位離開。」
一名男子笑嘻嘻地起身靠近她,嘴裡不乾不淨的調戲,「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嘛,你長得這麼標緻,讓哥哥我好好疼疼你吧。」
「走開!」
她想起身逃走,不料裙擺勾住椅腳,整個人反倒往後栽去。
男子更加得意了。「小寶貝兒跌倒了,讓好哥哥我扶你起來吧!」
襄兒見他色迷迷的靠近自己,心生驚恐,急得眼淚快掉下來,一心就盼駱無峻趕快回來。
「混賬東西,滾!」
一柄長劍削去男子一截頭巾,抵住他的頸子。
得救的襄兒推開板凳站起身,跑到駱無峻身後。
「該……該死,竟……竟敢用劍抵住本……本大爺的脖子……」男子心中害怕,偏偏嘴上又要逞強。
「欠打!」其餘兩人見同伴受辱,一起攻上來。
「駱公子,小心!」襄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手無縛雞之力,偏偏四周看熱鬧的人多,沒半個有正義感的人肯出手幫忙。
沒多久她就發現自己白擔心了。雖然對方以多欺少,但他們根本不是駱無峻的對手,瞬間被打得抱頭鼠竄。
「駱公子,你沒事吧?你……」她低呼出聲,「你手受傷了!」
她心頭一緊,倒抽了口氣,水汪汪的眼快掉下淚。她連忙掏出手絹,細心的吹去他傷處的灰塵,把傷口包紮起來。
她笨拙的包紮手法讓他的手掌像長出一隻白蝴蝶,但他沒有拒絕,任由她包紮著。
「還疼不疼?找個大夫瞧瞧好嗎?」她抬起瑩亮大眼問。
駱無峻搖搖頭。「不必了,只是小傷。」
看著那對清澈明亮的大眼,他黑眸深幽,神情若有所思,高深莫測。
「好恩愛的小夫妻。」旁人見他們四目相凝,恍如情意纏綿,遂出言調侃了兩人。
襄兒臉紅了,害羞的低下眼眸,不敢再看他。
那些人說他們是夫妻呢,他不知道會不會生氣呢?
又過了幾天,兩人一騎進了一道守衛森嚴的巨形石拱門,來到一條樓房林立、人潮如雲、熱鬧喧嘩且十分繁榮的城街,四周儘是各色店舖和公卿府第,顯得與眾不同。
「這裡好熱鬧!」市街的景象讓襄兒詫異無比。
她雖是大戶人家出身,但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沒見過這等繁華昇平的盛世景象,更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駱無峻特意放慢飛箭的腳步,緩緩兜著。
襄兒睜大眼睛,迎接目不暇給的熱鬧,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新奇極了。
筆直的大街,足可站上幾千人,每家店舖的生意都熱絡無比,販賣著一些西洋貨,全是些她看也沒看過的玩意兒。
而另外一頭林立著的酒樓茶肆,每家的店小二都在門口扯著嗓門,吆喝著招攬客人,更顯得生氣勃勃。
「這裡便是京城。」駱無峻輕描淡寫的說。
「京城……」她心頭一沉,一股酸楚的感覺湧上了心頭。
她曾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到盡頭,然而天不從人願,原來京城已經到了,她還傻傻地渾然不察,剛才還興高采烈哩。
她幽幽然的歎息一聲,心中忐忑與惆悵交織著濃濃離愁,這是不是代表著他們將要分道揚鑣了?
雖然一路上他們已經走得夠慢了,她知道這都是因為她的原故,怕她不適應趕路的勞累,他們才會慢如龜速。
然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該來的還是會來,腳程再慢,京城終也到了。
「這是京城最有名的茶館,我們進去喝杯茶。」駱無峻看見她臉上落寞的神情,若無其事的提議。
襄兒忙不迭點頭,求之不得。
只要能在他身邊多待一刻都是好的。
駱無峻帶她在茶館臨窗邊的小桌子坐下,點了三味點心和一壺鐵觀音。
「這是桂花鮮栗羹,原是杭州的美食,店主是杭州人,引進京城,現在是茶館最負盛名的點心。」襄兒淺嘗一口,但覺濃羹香甜,隱隱透著桂花燒精香,微笑誇讚道:「果真清香可口。」
「喜歡就多吃點。」
駱無峻緩緩啜著茶,看著他牽動的優美唇形,襄兒不由的有些怔然。
她沒見過比他更俊朗的男子,雖然他話不多,雖然他經常一臉冷漠,可是她並不怕他。
駱無峻忽然抬起下巴看著她。「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沒有。」她有點窘,連忙編了個謊,「我在看你背後……背後窗子外頭那只跳來跳去的小麻雀。」
他挑挑眉。「你養過飛禽?」
看來她頗為愛護小動物,對飛箭十分關心,剛剛又對一隻麻雀看得目不轉睛,眼中竟還有著依戀纏綿之意,對他這個男子漢可真難以想像。
這個話題令襄兒露出由衷的笑意。
「它叫小如意,是只小巧的文鳥。」
小如意還在楚家,不過,她感傷的想,現在小如意可能已經餓死了吧?
她爹不許她帶著一隻鳥嫁到劉家,認為有失顏面,而楚家又沒人肯答應替她餵食,所以小如意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了。
用完茶點,駱無峻起身付賬。
「走吧。」
襄兒瞳眸一黯,她知道再也無法拖延分別的時刻了,自己身無分文,與他分別之後該何去何從是好?
今夜莫不是要露宿街頭了……
就在襄兒愁腸百轉之中,兩人走出茶館,隔壁是間珠寶行號,她只是隨意張望了一眼,沒想到駱無峻竟然停住步履。
「進去看看。」他率先往店舖裡走。
襄兒心頭一震。
他進了珠寶鋪子,莫非他在京城早已有了心上人,要替心上人挑選首飾?
她忽然覺得心頭惆悵得苦澀萬分,清澄的眸子變得黯然無光,恍惚的跟著進了鋪子。
店裡裝飾得富麗無比,各式各樣的珠寶翡翠、瑪瑙玉石,還有些薔薇水,幾個大型的箱子放著上等皮毛、象牙、犀角,都是些稀奇珍品。
「駱少鏢頭,您回來啦!」
店主熱絡地出聲招呼這位稀客。
雖然駱無峻從未光顧過他這間珠寶行,但是在京城裡,誰不知道駱氏鏢局勢大財大,擁有十多間鏢局。
而這位少鏢頭更是少年英才,不但年紀輕輕就接管了所有的鏢局,且與京城首富之子花勁磊交情不凡,現在花家掌珠花弄晚又嫁進護城第一將軍府,所以城裡的媒人都爭著想為駱無峻說親呢!「嗯。」駱無峻淡淡地答,把站在他身後的襄兒帶到前面。「看看要什麼首飾。」
她的發上總是空無一物,如果有些裝飾品,想必會更好看。
聽到他的話,襄兒心頭一跳,瞳眸不自覺的綻發出光彩。
她清楚的聽到自己鬆了口氣,原來他是要買首飾給自己,剛剛真是誤會他了。
店主立即在胖臉上堆滿了笑容。「這位小姐是——」
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駱少鏢頭身邊美貌驚人的陌生少女。
咦?沒聽過駱無峻和什麼女子過從甚密的,這樣標緻無雙的俏佳人不知是打哪裡來的?不但容顏秀麗,粗布衣衫也掩不住娉婷窈窕之姿。
「楚姑娘。」駱無峻代襄兒回答,知道她不擅與陌生人應酬。
「原來是楚姑娘。」店主捨不得移開目光。「姑娘鍾靈毓秀,芝蘭深茂,好秀麗的容貌!」
襄兒小臉羞紅,垂著長羽睫細看首飾,心裡很是驚訝,京城人果然大膽直接,誇人連修飾都不必。
她的眸光停在一支小巧可愛的珠貝釵上,一旁黃澄的絲綢軟巾還擱著一支名貴的七色花鈿,還有一些銀釵、玉簪和金步搖等等,可是她都不愛,獨鍾珠貝釵。
「駱少鏢頭,楚姑娘真是好眼光,這是波斯來的首飾,本店只有一支。」他笑嘻嘻地道。「姑娘可以試戴看看。」
店主遞給襄兒一面銅鏡,襄兒在烏亮的秀髮插上珠貝釵,只見銅鏡裡映出一張秀美的鵝蛋臉來,清麗絕倫,更添三分姿色。
「就買這支,不必取下來了。」
駱無峻付了銀兩,黑眸定在她微帶笑意的小臉上。
襄兒的眸晶晶亮亮的。
這不是她擁有過的首飾裡最漂亮值錢的,不過她卻知道,這將會是她最最寶貝的一件首飾。
「駱氏鏢局」四字剛勁不凡寫於門頂匾額,高高掛在朱漆大門上頭。眼前是座宏偉壯觀的宅第,門口左右各豎著一根巨大旗桿,飄揚的旗子上同樣繡著大大的「駱」字。
「少鏢頭回來啦!」
幾名勁裝裝束的鏢頭聞訊而出,後頭跟著顧大海和莫鏢頭。
「楚姑娘,別來無恙否?」顧大海笑盈盈的看著襄兒,順道端詳他家神態自若的少鏢頭。
怪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
他原以為兩個金童玉女似的年輕男女一路同行,說不定會產生些許愛苗,現在看來是他想太多了。
「我很好,謝謝顧鏢頭的關心。」襄兒早已下了馬,福身施禮,駱家就如同她想像般,建構得十分壯麗。
「莫鏢頭,鏢局裡沒事吧?」駱無峻把飛箭交給家丁去餵食,逕自走進朱漆大門。
眾人熱熱鬧鬧跟在駱無峻身後,莫鏢頭沉穩,報告了近月來鏢局的大小事,條理分明。
看著他們進了大門,襄兒差點掉下淚來。
人家又沒有叫她進去,她總不能厚顏地跟著一塊兒走進去吧?
「咦,楚姑娘,你怎麼還杵在那裡?」顧大海突然發現少了她,回頭詢問,一下子所有人都回頭定著等她跟上。
駱無峻略略挑眉,半瞇起銳利的黑眸。
襄兒忍住盈眶的淚水,鼻頭酸楚,生澀的說著場面上的道別話,「襄兒就此……就此別過,謝謝公子和各位大爺的照顧,襄兒終身感激……感激不盡……」
「你要走?」大家都很意外。
尤其那三個衝著她而出來相迎的年輕鏢師更是失望得快呻吟,他們就盼無家可歸的俏佳人在鏢局裡住下,好讓他們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
襄兒咬著紅唇,勉強點了點頭,眼光不經意與駱無峻相接了一下,她像觸電般別開視線,一顆心跳個不停。
她也不想走,可是……主人沒有留她呵。
「你不是沒有地方去嗎?你要走去哪裡?」顧大海很疑惑。
「那個……總有地方去的。」她聲音有點哽咽了,難過地回答。
其實她並不是為前途茫茫而感到害怕,她是、她是捨不得飛箭啦。
她面頰忽地染上一片紅暈。
哦!騙子,她哪裡是捨不得離開飛箭,她是不想離開駱無峻,她想留下來跟他在一起,她想天天都能看到他。
「既然這樣,那你就留下來嘛。」大家起哄了,紛紛要她留下。
她偷偷張望駱無峻一眼,他仍然面無表情。
「你一個姑娘家在外流浪不好吧?」顧大海沉吟。「京城雖然繁榮,有雙手就不怕會餓死,可是壞人也很多……說到底,你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謝謝顧鏢頭的關心,我……會小心的。」說到最後,聲音像是無奈的歎息。
「唉。」
「唉。」
「唉。」
惋惜聲此起彼落。
有人看不過去開口了,「少鏢頭,你也說說她,人是咱們駱家鏢局帶回來的,要是有什麼意外可不行。」
那人說的話讓襄兒心兒卜通卜通地跳,不知道駱無峻會怎麼說?
想到這裡,心跳又亂了譜。
「你的包袱在我這裡,你要走到哪裡去?」
駱無峻說完,挺拔的身軀旋身往廳裡去。
襄兒愣在原處。
對呵!他一直沒有把她的包袱還給她。
她心頭一熱,原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趕她走的意思。
頓時,清麗的小臉一掃陰霾,由衷笑了。
她終於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可以不必離開他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太好了!」
真的有歡呼聲傳出,而且很大聲,不是襄兒,是那三個想得月的年輕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