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哭濕枕頭,醒來時,駱無峻的遠行沒有如她所期待只是個夢,人果然是不能幻想的。
她不能再騙自己,只得接受那是個鐵錚錚的事實,他真的去押鏢了,真的離開京城了。
她打探清楚他的歸期,聽說他要去的地點是一個叫貫州的地方,離京城並不太遠,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噢,又來了,她又不由自主的開始想念他,這可真是個壞習慣呀。
她明明知道不能去想他的歸期的,越想只會越覺難熬,這些道理她都懂。
只是呵,她該如何度過這些見不著他的漫漫長日,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
「襄兒,你是不是生病了?」桂荷朝自己見底的空碗看了一眼,又看看襄兒幾乎原封不動的飯碗。
最近襄兒的食量小得像麻雀,常常動不到幾口就在那裡發呆,不知道神遊到什麼地方去。
「沒有。」襄兒拭拭額上的汗珠。
已經盛暑了,日頭照得人心發慌。屋裡熱,屋外更熱,這種粘人的悶熱像是永無盡期。
「還說沒有?」桂荷才不信。「你瞧瞧你,我都吃了一大碗飯,喝了兩碗湯,你卻連半碗飯都還沒吃完,這不是生病是什麼?」
襄兒遲疑的看著桂荷,「桂荷你……你是不是有身孕啦?」
「身孕?」桂荷一愣,隨即紅著臉輕哼一口,「你要死啦,人家又還沒有出閣,怎麼生孩子?」
襄兒也不確定,「可是,有孕的人不是都比較會吃嗎?」
她那些姨娘、嫂嫂們全都是這樣,一懷了身孕,胃口比牛還大,整天都往嘴裡塞東西,胃像個無底洞。
「我這哪算會吃?是你怪怪的不說,唉。」桂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搖搖頭走開了。
襄兒繼續捧著飯碗發呆,敞開的窗子外頭,幾隻粉蝶飛呀飛的,還有六天,還有六天他就回來了……
襄兒把庭院掃好,額際已經佈滿了汗珠,撐著掃帚,她仰頭望著刺眼的天空,白花花的陽光快把她融掉了。
「襄兒,我不是叫你不許做這些灑掃工作嗎?怎麼不聽呢?」
綺霞打著傘回來,一看到襄兒在掃偌大的庭院,馬上就不高興了。
襄兒用衣袖擦擦汗珠,笑了笑,「不要緊的,王大娘今天身子不舒服,我替她掃掃地,這不算什麼粗重工作。」
擱下傘,綺霞嗤了一聲,「那王大娘又在裝病偷懶了,她就是看你心地善良,所以老是佔你便宜。」
襄兒無所謂的一笑,「別這麼說,霞姐,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還有五天他就回來了,她把庭院打掃得乾淨一些,這裡是他的家,他回來看了也高興,不是嗎?「你也別太由著那個王大娘。」綺霞念著,替她抱不平。「我前些日子還聽她到處跟人說,要讓她那個不成才的三兒子來娶你,真是天知道她怎麼敢有這種非分之想!」
「大娘只是說說而已,我已經正式回絕她了。」
她不會再把自己許給任何人,除了他,就除了他之外!
五天,還有五天呵……
廚房裡鬧哄哄的,今天是十五,發糧的日子。
襄兒一早就跟著大娘們窩在廚房裡幹活,她很用心的捏著包子饅頭,現在這些簡單的吃食已經難不倒她了。
她一邊揉麵團,唇角帶著絲絲笑痕,有時還哼著曲兒呢。
「襄兒,整天就見你笑咪咪的,你在高興什麼啊?」李大娘好奇的問。
「沒什麼,李大娘。」襄兒笑容更深,眼珠更亮了。
這是她心中的秘密,不可以說出來的。
還有四天他就回來了,她剛剛發現把曬乾的桂花瓣加進麵團裡去揉,蒸出來的甜饅頭又香又鬆,等他回來,她要讓他品嚐品嚐她的新發現,再等四天就好……
襄兒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駱無峻的書房打掃得乾乾淨淨。
早上,她把每一冊書從架子上取下來,仔細用乾淨的布拭去灰塵,然後再一冊冊分門別類的歸位。
中午覷了空出去摘了兩朵夏蓮養在精巧的瓷盆裡,讓書房多了些花香氣息。
下午,她把所有的桌椅都擦拭一遍,接著撩起裙角跪在地上用抹布抹著地,連牆壁角角也不放過,最後再把每扇窗子都擦過,然後打開通風,讓書房裡的書曬曬陽光。
直到黃昏,書房裡一塵不染,煥然一新。
「老天!襄兒,你還在打掃少鏢頭的書房啊?」
路過書房的桂荷大驚失色,連忙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襄兒正嫌地不夠乾淨,想抹第二遍。
「桂荷,你瞧,哪裡還需要加強嗎?」襄兒不放心地問。
桂荷嘖嘖稱奇。
這個小女子真是毅力不凡,她看看書房,更覺佩服,這裡竟然可以乾淨到這等地步。
「已經很好了,不必加強,你快回房休息吧,要不然給霞姐瞧見了,你會被她罵。」
桂荷諄諄告誡一番便走掉了,襄兒環顧書房,甚覺滿意。
還有三天他就回來了,他最重視書房,如果看見書房維持得這麼乾淨,一定很滿意。
只要他高興,那麼她所做的一切就值得了,三天,三天……
一早趁著日頭還沒全出來,襄兒輕手輕腳地出門,她費力的挽著一隻大竹籃,裡頭全是駱無峻平時比較愛穿的衣物。
她從後門走出駱氏鏢局,走過幾處人家的矮竹籬和絲瓜籐,到離駱府最近的一條小溪。附近的人家全在這裡洗衣服,她今天也學那些婦人一樣,挽起衣袖在溪邊洗衣裳。
盛夏清晨的溪水冰涼無比,她一把衣物下水,雙手立刻凍得發紅。
她聽說這條小溪的上游在皇宮裡頭,所以溪水不經污染又清澈無比,洗過的衣裳在曬過太陽之後,總是又輕又暖,所以她才想來試看看。
無峻在外頭奔波了近一個月,他一定很開心回來可以穿一身乾淨衣物,尤其剛洗過的衣物總有陽光的味道,穿了特別讓人感覺舒服。
清澈的溪水反映出一張微紅的嬌容,她臉蛋紅嫣嫣的,是因為剛剛在心中叫了他名字的關係。無峻……
雖然已在心中叫過千百次了,她卻還沒有機會親口喚他。
兩天後他就回來了,到時她可以向他好好解釋,想到兩人終將誤會冰釋,她輕輕吁了口氣,再揉揉手中的衣物,甘之如飴。
駱無峻回來的前一天,襄兒異想天開地和鏢師們一起在大太陽底下練武,全身幾乎練得快癱瘓。
「襄兒姑娘,你就別練了,這裡太陽烈,快進屋裡去吧。」鏢師們都求她,生怕粉雕玉琢般的她有什麼損傷。
她笑了笑,不管汗流浹背,繼續跟著扎馬步。
「襄兒……哈哈……哇哈哈……」桂荷在一旁看到,笑得快岔氣了。
人家雄赳赳、氣昂昂的出拳,襄兒的花拳繡腿一出卻纖弱無比,毫無勁道可言,破壞了陣容。
一天飛快過去,襄兒把全身的精力都花用殆盡,夜半躺在床上,只覺四肢疼痛陣陣,對於沒有任何武術基礎的她來說,那些功夫真的太難了。
身體的勞動讓她一夜好眠,滿心歡喜的期待駱無峻的歸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全是她與駱無峻相見的畫面,明天就可以見面了,明天……
雞啼時分,晨光亮起,京城人的一天開始了。
襄兒坐在梳妝台前,嘴角兒含春,喜滋滋地打扮自己,把駱無峻買給她的珠貝釵細心地插在髻上,換上一襲淡紫色的衣裙,她開心移步到前廳去。
「襄兒,你今天好美。」綺霞見了她,眼睛一亮。「待會吃完早飯,你陪我到布莊去挑布,夫人吩咐要替鏢師們裁縫冬天的衣物,咱們鏢局裡有七八十名鏢師,現在就得準備起來才行。」
襄兒睜大了眼,她原想待在府中等待駱無峻回來的,現在恐怕不能如願了。
「怎麼,你今天有事嗎?」綺霞看她臉色怪怪的,遂問。
襄兒臉一紅,趕忙搖頭。
她怎能告訴霞姐,自己二三十天來都在期待駱無峻的歸來,而今天正是她盼了好久的大日子。「沒事?」綺霞重新再數一次鏢師們的名單,催道:「那麼快去吃早飯吧,我等你。」
襄兒胡亂吃過早飯後,便跟著綺霞出門。雖然有轎子代步,悶熱的盛暑還是曬壞人,快把兩人烤成火球。
一到布莊,第一次見識場面的她就見綺霞很有經驗的應對,她不慌不忙的挑布,與老闆議價,選定各種花色和厚薄料子。
襄兒看得眼花繚亂,偏偏綺霞還要她記住整個流程,希望下一季可以交給她來獨立採買。
於是一趟出去,兩人均香汗淋漓的回來。
「桂荷,快拿冰鎮酸梅湯出來,我和襄兒熱昏了。」綺霞拿著把扇子直扇,累癱在椅中不想動。
「霞姐,我不喝酸梅湯了!」
襄兒馬上奔回房中,她想趕快再洗個澡,然後重新打扮一番,不想給駱無峻看見自己這醜醜的模樣。
她喘著氣推開門,心跳卻差點停止,一顆心微微發疼。
他……他回來了!
駱無峻神色自若的坐在她房中,手裡捧著一卷白絹正在細讀。
「啊——」襄兒掩口低呼一聲,急急要過去搶。
但他一抬眼,她又嚇得立刻站住,不敢妄動。
「這是你寫的?」他挑挑眉。
襄兒羞得滿臉通紅,那白絹上寫著一首晉朝蘇伯王之妻所作的盤中詩,是這段期間有幾個夜裡,她思念他思念得睡不著,寫來抒發感情的。
她在那白絹上寫著——
山樹高,鳥鳴悲。
泉水深,鯉魚肥。
空倉雀,常苦饑。
吏人婦,會夫稀。
出門望,見白衣。
謂當是,而更非。
還入門,中心悲。
北上堂,西入階。
急機絞,杼聲催,
長歎息,當語誰?
君有行,妾念之。
出有日,還無期,
結巾帶,長相思。
君忘妾,未知之;
妾忘君,罪當治。
妾有行,宜知之。
黃者金,白者玉。
高者山,下者谷。
姓者駱,名無峻。
人才多,智謀足……
這首詩,情深意長又纏綿悱惻,是妻子吐露對遠行丈夫的深切深思之情,全文慢吁長歎,低回纏繞。
她把原詩中的「姓者蘇,字伯玉」兩句改成了「姓者駱,名無峻」,恰恰把她思念的人兒之名也寫了進去。
她的一片情意,躍然紙上,想掩飾也掩飾不了。
「你去哪裡了?」他擱下白絹起身,一身的風塵僕僕,想必也是剛到家沒多久。
「去布莊那兒。」她回答的聲音極小,眼睛羞得不敢看他,直盯著自己的繡花鞋。
他看到她髮髻上的珠貝釵,揚起劍眉,「單鏢師送給你的那支金釵呢?你沒有戴。」
「我還給單鏢師了。」她連忙回答,偷偷看了他俊容一眼。看到他眼中蘊含淡淡笑意,是她看錯了嗎?他平日很少笑的。
他嘴角微揚,很專制的道:「以後不許再隨便接受別人送的飾物,除了我。」
襄兒趕忙點頭,「知道!」
一抬眼,嚇了一跳,他什麼時候走到她面前來了?他距離她好近、好近。
他執起她的手,把一隻精巧秀氣的銀鐲子套進她白皙纖細的皓腕之中,鐲子的大小剛剛好,就像為她量身訂造的一般。
「好美的鐲子……」
她炫惑地看著自己腕上的銀鐲,視線緩緩從銀鐲移到他臉上,晶亮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視線與他交纏著,她的胸口滿溢了一種莫名奇異的感覺,情緒起伏不定。
她迷濛的水眸、愛戀的目光,令他忍不住俯下頭堵住她那兩片水嫩的櫻唇,襄兒輕輕嚶嚀一聲,幾乎要癱在他懷中。
他抱住她的纖腰,將她柔軟的身子攬進懷中,火熱的舌尖探進她口中,熱情的翻攪、吸吮,手掌在她腰際輕輕摩挲,將她緊緊的鎖在胸膛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離開她誘人的紅唇,她臉蛋紅透,一任他抱著自己耳鬢廝磨,不敢抬眼看他。
忽地,啾啾的鳥叫聲使她一愣,循著叫聲,她這才在意到桌旁放了一隻小鳥籠,裡頭有一隻活蹦亂跳的文鳥。
「這文鳥……」
他吻著她的耳垂,輕輕說道:「我在貫州買的,給你解悶。」
「無峻……」她感動極了,脫口而出叫著他的名字。
沒想到自己那麼久以前說的話,他還記在心中,竟然買了一隻跟小如意差不多的文鳥來給她做伴。
他黑眸緊盯著她,「襄兒,你寫了那樣的詩,是不是準備要嫁給我了?」
她寫在白絹上的情詩讓他徹底明瞭她的一片情意,對她的感情再也沒有懷疑,也釋懷了她與單鏢師之間的事。
其實他何嘗不是與她一樣,這趟押鏢,他一直牽掛著她,恨不得快點回京城見她。
從沒有一個女子可以讓他如此魂牽夢縈,自相遇的那一刻起,她那雙清亮的大眼似乎就一直牽動著他,不知不覺,他將她留在身邊,不知不覺,她在他心中佔了極重要的位置。
「我……我胡亂寫的。」她的聲音低不可聞,一個閨秀是不可以做這種事的,主動對男人示愛有違道德。
「胡亂寫?」他挑起劍眉。「可是裡頭有我的名字。」
她羞得一塌糊塗,「你……你別再提了。」
她的頭垂得不能再低,他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嫣紅害羞的臉龐,那雙水眸閃躲著他的視線。
「別躲。」他扶住她的頭,又吻她了。
晚飯時間是熱鬧的。駱無峻回來了,廚房大娘們加了好多他喜歡吃的菜,更殺了一隻土雞加菜,因此一頓飯吃得鬧哄哄。
「咦,襄兒姑娘,你這隻銀鐲子好漂亮。」顧大海眼尖,在襄兒伸長手臂盛湯時,發現了她的新鐲子。
駱宅用飯一向不分男女主僕,只要是吃飯時間,一桌飯菜隨時熱騰騰,有空的人就先吃。
所以此時,駱無峻、襄兒、桂荷、莫鏢師、顧大海、單鏢師和幾名鏢師一同吃著飯,一聽顧大海的話,全都往襄兒手上看去,只有駱無峻神色自若地夾菜吃飯,連眉也沒抬一下。
「哇,襄兒,你幾時買的,我怎麼不知道?」一見銀鐲確實別緻精巧,桂荷也哇哇叫著。
「沒、沒什麼啦。」襄兒手忙腳亂的坐好,因為眾人的注視,她已不敢喝湯了。
顧大海見她一副嬌羞的樣子,瞭然於胸地笑了,「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心上人送給你的定情之物,對不對呀?」
見襄兒清麗的臉蛋瞬間變成醉人的粉紅色,單鏢師癡癡地望著她,非常介意剛才顧大海所言的。那銀鐲子,真是別人送她的定情之物嗎?那人是誰?比他好,比他強嗎?
「心上人?」桂荷瞪直了眼。「是誰呀,襄兒?」
十幾雙等待答案的眼睛全落在襄兒身上,她窘得想逃,在心中無奈的歎息一聲,早知如此就晚點過來吃飯,現在這樣,看來他們是不會放過她的,她要如何脫身?
「襄兒,究竟是誰嘛?」桂荷忍不住又問。這襄兒太不夠意思了,自己跟她這麼要好,她居然有了意中人也不說?
襄兒無助的咬著紅唇,忽然,駱無峻氣定神閒的把一筷子荷葉粉蒸肉夾到她碗中,眾人頓時瞪大了眼,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飯桌上一片鴉雀無聲。
「是我送的,有問題嗎?」駱無峻抬眼,淡淡的問。
十幾顆頭很快的搖起來。
「沒問題、沒問題!」一致的口供回答。
襄兒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竟然直說出口,竟然就這樣說了。
老天,她真是不敢面對大家了,有沒有地洞呀?她要鑽下去躲兩天。
她紅著臉慢慢把飯菜往嘴裡送,那筷子荷葉粉蒸肉好香、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