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台灣,英國倫敦,美國 >> 寄人籬下,後知後覺,破鏡重圓 >> 情在不能醒作者:凌淑芬 | 收藏本站
情在不能醒 第七章 作者:凌淑芬
    五年後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輕囀鶯啼唱開了一天之始。屋外有荷風送香,屋內有玉枕錦衾,兼之軟玉溫香在抱,真個是春宵苦短日高照。

    「符揚,醒醒。」

    雄壯的身軀翻了個角度,一樣扣著懷裡的香軟嬌軀,繼續沉睡。

    「符揚,醒醒啊,天亮了。」綿軟的聲音持續嬌喚著,伴著一陣如不痛不癢的輕搖。

    那嫩若棉花的手觸在光裸的胸膛上,舒服得讓人不想醒來了。

    「不要……」男人仍閉著眼,浮出一個隱隱微笑,鼻子開始在懷中人沁著香氣的頸項間努動。

    「符揚,不要鬧了,快起來……」他老婆受不住那刺刺麻麻的鬍碴子,受不住的格格笑起來。「我要去學校交報告,快遲到了!你九點也和經紀人有約,快點起來,不然我不理你了。」

    這種薄弱得無一絲恫喝力的威脅,反倒像嬌嗔一般,誰會怕呢?

    符揚輕笑一聲,翻身將妻子壓在身體下,咬著她的耳垂撒嬌說:「陪人家做一次,我才要起床。」

    「符揚!」成萸大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不要鬧了,快起來!我們快遲到了。」

    做丈夫的塊頭是她兩倍,他若是不肯起來,還真奈何他不得。

    符揚舔吻著年輕妻子的俏臉,手輕捏一下她纖細的臂,不甚滿意地蹙起眉,「怎麼出來五年,還是養不出一點肉來?多得是留學生,出來第一年便胖成兩倍大。」

    他自己五年來肩膀又寬了一些,但是她卻老像十八歲時那樣輕盈瘦弱。之前兩個人去逛街,她還真的差點被一陣風吹跑,最後還是緊抱著他的腰,把他當成錨,才勉強躲過突來的強風。

    「哪有?我已經胖了三公斤。」成萸拚命躲著他刺人的胡碴。

    「是嗎?」符揚又捏捏她的腰,掂掂酥胸。「好吧,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

    「不要胡說八道,快點起來,你的經紀人等不到人,又要生氣了。」她又紅了臉,用力推他。

    「反正那個姓戴的已經連生兩個月的氣了,誰理他。」符揚悠哉游哉地道。

    戴維森是他的經紀人,今年四十出頭,也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藝術家經紀人。

    至於戴維森會「火」的原因,說來倒也有些好笑。

    話說去年年末,有一位英國富豪不惜鉅資找來了一塊約兩公尺高、兩噸重的玉色巨石。富豪立刻對戴維森表示,願意不惜代價請符揚將石頭雕成作品,做為今年四月英國女王的生日賀禮。

    原本符揚壓根兒不愛湊這種趣,他也從不承接別人指定的工作,可是當他看到巨石之後,不由得愛上了這塊石材;富豪又一再表示不會干涉他作業,內容任君發揮,於是他便罕見的答應了這項邀約。

    當時真正是眾所矚目,媒體、藝文圈爭相報導,所有人都在期待作品完成的那一刻。符揚也不管外界的沸沸揚揚,花了四個月的時間盡心雕琢。當作品完成度過半時,富豪在他的同意下探了一次班,當天回去便興匆匆地發表道:等完工之後,他要向金氏世界紀錄申請為世界第一大的印章。

    符揚那天從工作室回來,看到電視新聞,只是挑了下眉。

    今年三月初,石雕終於竣工了,各家媒體爭相前來參加揭幕大禮。

    紅布拉下的那一刻,伊莉莎白一世手握令牌,身穿鯨骨裙綵衣,凜然生威地端立於石台上。

    整塊石材只以刀斧敲鑿而不細磨,卻傳神地表達出女王塑像眉宇間的英氣,以及獨特的女性魅力。

    那每一道剛中帶柔的曲線,每一處繁複的衣物線條,領口那圈荷葉邊的特殊弧度,都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由一塊生硬的石頭雕刻而成。

    最重要的,是刻印的部分。

    伊莉莎白一世執著令牌往前平指,令牌頂端有個方鑽模樣的飾牌。牌上以隸書陽刻著四個中文字:「橫被四表」──大小差不多是十公分正方形。

    那一天到場準備做記錄的金氏世界紀錄評審委員,嘴角抽搐;富豪的額角,畫下三道黑線。

    當然,金氏世界紀錄是絕對不可能了,不過作品仍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作品,現在也已經送進白金漢宮裡。

    只是符揚特立獨行的倔傲性格再度掀起一陣話題,再為這俊美酷帥的東方王子增加無數粉絲。戴維森也嘮嘮叨叨地念了他好幾個月就是。

    「快起來啦。」

    「不要。」

    她終究不敵強權,一場熱呼呼的晨間纏綿於焉展開。

    被單凌亂,四腳糾纏,強烈的愛慾噴薄,幾乎讓人暈眩。

    三十分鐘後,成萸終於脫身,狼狽地撈起衣物飛快穿好,瑩亮的眸與嫣紅的頰上留著歡情的顏色。

    「我不管你!你再不起床,我不進來叫人了。」她匆匆起床準備早餐。

    啊,小鳥兒飛走了,那他賴床就沒意思了。符揚抱著沾有她香氣的枕頭,聞了一聞,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

    五分鐘後,淋完浴、神清氣爽的大男人走進廚房裡,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頭髮又長長了。」他背靠著餐具櫃,一手撥了撥微濕的劉海。

    「晚上我再幫你修一修。」成萸盛好兩顆荷包蛋,側眸估量了一下他的髮型。

    他有怪癖,從小就不愛讓陌生人碰他的頭髮,以前在台灣的那個理髮師傅從他四歲開始就替他剪,一直剪到五年前來英國為止。這五年間期因為他的工作越來越忙,他們也越來越少回台灣,所以就改為由她來剪。

    一開始成萸還剪得坑坑巴巴,跟狗啃沒兩樣,幸好這幾年來越做越順手,已經能幫他理出還算不錯的髮型。

    符揚繼續啜飲咖啡,欣賞她像個盡責的小妻子,在廚房裡為丈夫張羅吃食的模樣。

    他真愛看她!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愛上來家裡投靠的那個小女孩,而且從此死心眼地只認定她,再看不進任何女人一眼,他鐵定會拿起手邊最大最重的石材往那個人頭上扔過去。

    但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想到自己小時候老是愛欺負她,還會打小報告陷害她,到頭來把心賠進去的也是自己,真正不是不報,只是未到啊!

    他滿足地輕歎一聲,把咖啡杯往旁邊一放,下一瞬間──

    「符揚,你在幹什麼?我要煎培根。」成萸發現自己被丈夫健碩的體魄壓進牆角。

    「我吃妳就夠了。」符揚含著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撒嬌。

    「你……剛剛、剛剛不是……你明明……」轟!她體內的紅羞彈再度爆發。

    「我又想要了。」不能怪他啊!誰教她軟綿綿的聲音,連抗議聽起來都好甜好溫存,教人怎麼受得了?

    「那、那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份做完了,今天的份還沒有!」

    怎麼每天還有「份數」規定的嗎?成萸又羞又窘地閃躲他的唇。

    「符揚……不要……不要啦,要遲到了!唔──」被堵住。

    這男人委實是需索無度!

    不是過了新婚期,男人對床頭人的慾望會降低嗎?為什麼他五年來還是一個樣?除了她不方便的日子,或者他在外面巡迴展出,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要。

    符揚的體格又比她強健太多了──基本上,他比許多男人都強健太多了。才二十五歲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黃金期,碩大體型又直逼西方男人,那滑亮的黑髮,平順的肌肉線條,與炯亮的黑眸,在在充滿野生動物的性感魅力。

    他是個慾望很強的男人,而她卻不是一個貪慾的女人,有時候真有種應付到力不從心的感覺。

    其實,他若出門在外,成萸真的、真的不在意丈夫在途中找個「適當管道」發洩……

    「你忘了上次在車子裡發生的意外了?」情急中,她想到一個好借口。

    正在吮吻她香頸的男人一頓,立時回過神。

    「妳驗過了?」

    「嗯。」成萸的雙頰像燒紅的烙鐵一樣,不過總算讓他停下來了。

    「中獎了嗎?」符揚緊盯著她。

    「沒有。」

    「妳想要小孩嗎?」他鬆了口氣,想想又問。

    她垂下長睫,搖了搖頭。

    「那就好。小孩子麻煩死了,又髒又臭,又吵又鬧。」符揚喃喃抱怨,「一有小孩,生命全給他們絆住了,我們絕對不生小孩!」

    「那你就就節制一點啦!」臉紅的她故意推推他肩膀。

    符揚咕噥一聲,無奈地退開來。

    趁情況受到控制,她連忙閃向安全地帶,「我要先出門了,今天的期末報告一定要在九點以前交到助教那裡。」

    「先吃完早餐,我再載妳去學校。」符揚對她勾勾手指,率先入座。

    成萸頓時警覺地望他一眼。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她搖搖頭。「昨天你到校門口接我,有幾個同學差點認出來,幸好我們離開得快。」

    「怎麼?我就那麼見不得人?」符揚的黑眉囂張地一揚。

    「剩幾個星期就畢業了……」她輕聲說。

    為了讓她能安心地在英國讀大學,他們兩人都同意,不讓同學知道她丈夫就是知名度日益升高的「F.Y.」,對她日常生活的困擾會比較小。

    英國的小報文化是舉世皆知的,符揚也捨不得讓她一天到晚在外頭躲攝影機,她從來就是怕生的個性。

    「好吧!早點回來,我傍晚回來接妳,晚上一起去Sketch吃飯。」每次她一拿出這副軟軟的口氣央求,他就投降了。

    「嗯。」她溫柔微笑。「晚上見。」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fmx.cn***

    最後一個學期,成萸的課已經很輕,到了下午就沒課了。

    想到第一年來英國,當時語言不通、環境不熟,觸目所及都是白膚淡發的洋人兒,心裡滿滿都是逃跑的衝動。每一天從語言學校回到公寓裡,躲在浴室中都只能彷徨哭泣著,想念台灣,想念哥哥。

    這一路走來,都是符揚在撐持一切。頭一年他甚至把工作量降到最低,每天就是陪她上語言學校,接她下課,一起吃飯逛街上圖書館,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她身旁。

    成萸不是不感激的。

    但也無法避免地想到,如今的離鄉背井和彷徨無助,不也是因為他嗎?

    每次心裡對他的行止有一絲好話,馬上就會再冒出一個推翻的想法,接著再因為自己輕易質疑人家的善行而感到心虛;從小到大,這種矛盾情緒已經變成常態。

    總之,他們已經結婚了,走到這樣的結果,她已無力改變太多。心理上只有一種自我安慰的感覺──起碼這個選擇,是所有選擇中,損害性最小的一個。

    成渤完成了碩士學業,回台灣接下符伯伯的計算機公司,不必再為她犧牲,而她有一個在外人眼中看來絕對是美滿理想的歸宿。一個女人的一生,還能要求更多嗎?

    認命了。五年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下來。她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既然下午沒課,離晚餐又還有一點時間,成萸晃到倫敦最大的百貨公司去。

    下個月她畢業之後,符揚答應帶她回台灣看看親戚朋友,她得幫台灣的親友買些禮物帶回去。這些年來幾乎都是符家和成渤來倫敦看他們,符揚的工作忙碌到讓他們沒有太多時間離開。

    大哥上個月才來英國出過一趟差,他的禮物不太急,倒是荔帆姊那裡,得替她多帶兩條絲巾回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哥哥和荔帆姊今年後半年應該會結婚吧?上個月成渤來的時候,成萸注意到他多看了兩眼街上的結婚禮服櫥窗。

    當時她還打趣地問成渤:「哥,你跟荔帆姊也交往那麼多年了,你還不把人家娶回家?」

    成渤淺淺一笑,「應該快了吧!大家年紀也都到了。」

    「真好。」她點點頭,愉悅地踏進百貨公司大門。

    待會兒可以繞到愛瑪仕挑一條絲巾,不過她想先去其中一個珠寶專櫃。上回在這裡看到一副鑽石耳環,荔帆姊在婚禮上戴起來一定很高貴……

    「小萸?」

    「荔帆姊?」她既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怎麼這麼巧?妳怎麼會在倫敦?我們還剛好遇上!我正想著要買幾樣禮物回台灣送妳呢!」

    孫荔帆來英國探過她幾次,有時候是跟成渤一起出來度假,有幾次則是自己來。除了親人之外,和她感情最好的朋友就是孫荔帆了!有一度成萸還很擔心哥哥若跟荔帆姊沒有結果,她就少了一個全心信賴的大姊姊了。

    「小萸,妳好。」許久不見,孫荔帆的眉宇間顯得有幾絲憔悴。

    「荔帆姊,妳這次來英國,怎麼沒有和我聯絡?連哥都沒有打電話告訴我呢!」她溫柔地牽過孫荔帆的手。

    孫荔帆先看向別處,那奇特的神情讓她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

    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成渤沒有告訴妳嗎?」半晌,孫荔帆轉回頭來,終於說。

    「說什麼?」

    「我跟他已經分手了。」孫荔帆平靜地說。

    分手?五雷轟頂都不足以形容成萸此刻的心情!她的聲音甚至因為強烈的震驚而發顫。

    「荔、荔帆姊……妳妳說什麼?」

    「我們已經分手了。上個月他回台灣不久就分手了。」孫荔帆擠出一絲狀似不經意的微笑,但是嘴角上扭曲的痛苦騙不過成萸。

    「不!不可能的!哥怎麼可能跟妳分手?上個月我還陪他逛過禮服店,我們還討論到你們的婚禮應該怎麼佈置的問題!如果你們那個時候已經出了問題,哥不可能還拉著我去演這場不必要的戲。」

    「他要娶別的女人。」孫荔帆斂去所有強裝的笑意,語音有絲苦澀,「他不得不。」

    「什麼意思?他要娶誰?什麼叫他『不得不』?」成萸顫聲追問。

    「妳公公的女兒想嫁給他。」孫荔帆的眼神很輕很寒,「這件婚事是妳公公開的口。妳最瞭解成渤的個性,他太過重視恩義,符去耘都開口了,他不可能出聲拒絕。」

    「符瑤?不可能的,符瑤一直都有男朋友……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嫁給成渤?為什麼?」

    孫荔帆微偏著頭,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半晌,歎口氣說:「妳真的不知道,符瑤一直在暗戀成渤嗎?」

    「符瑤?暗戀我哥?」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出了問題,而且是在她不知不覺之間。「符瑤從小到大任何心事都會跟我說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她提過跟我哥有關的事,荔帆姊,妳一定誤會了。」

    「其實我自己隱隱約約有感覺到。」孫荔帆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但是我總覺得她是個小女孩,而英俊聰明的成渤對她就像個偶像一樣,這種懷春心思每個小女孩都經歷過,等年紀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這種迷戀自然就會過去了……顯然我太低估她的執著,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為成渤會為了我反抗你們親愛的『符伯伯』。」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斷喃喃搖頭,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們那麼相愛……哥都要娶妳了!他真的要娶妳了!」

    「總之,我和成渤是已經不可能了。無論他最後和符瑤的結局如何,我都無法原諒他那麼輕易地捨棄我。」孫荔帆上前一步,輕柔地撫撫她的秀頰。「……我只是捨不得妳,妳真的是個好女孩。很遺憾最後我們不能變成無話不談的姑嫂。」

    「荔帆姊……」淚珠立刻滑出她的眼眶。「請妳不要這麼說!這件事一定有誤會。我下個月就要回台灣了,等我回台灣,讓我和哥哥好好談談,說不定事情不是妳以為的這樣。」

    孫荔帆只是搖搖頭,笑了一笑。「成萸,再見。」

    「荔帆姊!」她急叫道。

    「好好照顧自己,起碼符揚對妳是全心全意,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孫荔帆最後再溫柔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鳳鳴軒獨家製作***bbs.fmx.cn***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

    火苗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很小很小以前,就在那裡了;只是她一直將它撲滅,不讓它竄出生息。

    這是長長的、十五年的壓抑。

    為什麼符家就要這樣趕盡殺絕呢?只是一朝受了恩,成家兄妹便注定了要一輩子做牛做馬,永遠不得脫身嗎?

    即使真是如此,讓她來還,也就夠了!

    大家都希望她嫁符揚,她就嫁給符揚,這樣還不行嗎?為什麼他們「買」了她還不夠,現在連成渤的下半生都要一起買走?

    到底要還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報恩,才叫做聽話,才叫做識得好歹?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幾乎覺得自己連腳底都凍冷了,整個人困在一處堅硬的冰層下,除了胸腔內那熊熊悶燒的火,其它部分全部是僵凝的。她只能勉強自己,帶著笑和符揚周旋。

    符揚是多心的男人,在情況未明朗之前,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她苦等著,終於等到回台灣的這一天。

    那天,符揚的外公設了家宴,款待已久不見的愛孫。

    「妳身體還是不舒服?」出門前,符揚踱進房間,溫熱的手按上她的前額。

    「嗯。」成萸沒有裝病。連日來的心思怔忡,讓她一踏上台灣的土地便染上風寒。足足躺了兩天,熱度才稍微退一點。

    「不然我待在家裡陪妳。」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為你而辦的,別因為我壞了大家的興致。」她大半張臉縮在棉被裡,語氣也輕飄飄的。

    「什麼『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妳的外公嗎?」

    「……」她默然垂下長睫。

    即使結婚五年了,有些時候,成萸仍然讓他覺得捉摸不定。符揚歎了口氣,俯首輕吻她的發。

    「我盡量早一點回來,成渤說要留下來照顧妳。如果今天晚上燒還沒退,不管妳肯不肯,我們明天都去醫院打點滴。」

    「嗯……你快去吧,別讓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閉上眼。

    健朗的男人輕悄離開臥室。

    山中豪宅被寂濃的暮色裹掩,車聲隨著夜風一起捲入山坳樹林裡,玄黑天宇漸次恢復寧靜。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等稍微恢復意識,揚眸瞧一點牆上的鐘,已經九點半了。她睡了快三個小時。

    整間宅子仍然是靜寂的,符氏一家人還未歸來。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說什麼話,現在是好時機。她到浴室裡洗一把臉,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腳步略微虛浮地走下樓。

    「小萸,妳醒了。」廚房裡,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見妹妹,俊逸的臉龐漾起淺笑。「剛才陳嫂煮好晚餐,可是妳還在睡覺,我就沒吵醒妳。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我用微波爐幫妳熱一熱。」

    「我好渴。」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成渤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個星期在倫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著他開口說些什麼。

    成渤沒有。他只是維持平穩寧定的速度,把她的飯菜熱好,一如他向來不慍不火的辦事態度。

    「你不打算告訴我什麼嗎?」成萸啞聲說。

    「妳希望我說什麼呢?」

    「荔帆姊說你和她分手了,因為你要娶符瑤。這是真的嗎?」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為我擔心。」成渤平靜地說。

    「我怎麼能夠不擔心?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兄妹相依為命了!我若不為你擔心,還能為誰擔心?」

    「符揚是妳的丈夫,你們兩個已經是一……」

    「你以為我希望嗎?」她稍嫌激動地把玻璃杯頓在餐桌上。

    「妳為什麼如此說?」成渤的眼神轉為銳利。難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嗎?

    「哥,你只要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瑤嗎?如果是的話,之前我陪你去挑給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麼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亂想。總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妳不必為我擔心。妳只要過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滿足了。」

    「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突然答應娶符瑤?」她固執地要求。

    「符瑤是個好女孩……」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壞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難道少了嗎?」她激動地說。「你明明前一刻還和荔帆姊濃情蜜意,連戒指都打算買了,突然之間,你卻回頭去愛上一個『好女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你對符瑤感興趣,更不必說是兩個人互談戀愛。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來,你和符瑤之間就算有什麼,也只是她少女時期的一時迷戀而已。為什麼突然之間你就決定拋下孫荔帆,去娶符瑤了呢?告訴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轉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將兄妹倆隔開的那張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兒提的,對不對?」她追問。

    成渤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

    「我不懂,為什麼你不能站出來反抗呢?為什麼我們兄妹的未來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呢?」她淒然道。

    成渤突然不著邊際地問:「小萸,妳還記得成勝福和成勝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欺善怕惡的小流氓。

    「成勝福去年又坐牢去了,這是他第三次因為販毒而入獄,累犯必須加重刑期,不關個十來年是假釋不了的。」成渤靜靜說。「成勝德情況好一點,他現在在饒河街那塊地頭混,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時他的錢賭光之後,就是靠女朋友賺皮肉錢供他吃喝嫖賭。」

    「……」成萸垂下頭。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輕聲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脫離那個環境,現在因為販毒入獄的可能是我,被逼著賺皮肉錢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嗎?」

    「所以,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恩惠兩字,對不對?」她的嗓音變啞。

    「符伯伯把我們帶出了那個環境,這不只是從一間房子換到另一間房子而已,這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成渤繞過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在意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無論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牽絆住你。」

    「小萸……」

    她自顧自說下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哥哥根本誰也不怕,你從小就長得高大,連伯父都不敢隨便動你。你更不必去對他們唯唯諾諾,受盡屈辱。

    「如果沒有我,爸爸過世之後,你早早就可以出來自己打工賺學費,也不必為了顧念我,必須選擇接受符家的施捨。

    「如果沒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許會比較辛苦一點,要自立自強念完大學卻不是問題,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學念到一半就必須相隔兩國,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符家的飯碗看起來好捧,嘗起來卻萬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說符家夫婦把我們倆當成親生的小孩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小萸,別再說了。」成渤平靜地幫她拭去淚水。

    「為什麼不說?這十幾年的物質生活確實比較好沒錯,可是除了物質以外呢?我的運氣好,我和符瑤同年,所以從小就跟著她一起念貴族私立學校,說到底這也不過就是對他們順手的安排而已,他們的女兒需要一個伴讀!

    「看看你。你的年紀大符揚四歲,所有符揚還沒讀到的階段,你都先讀了,如果真把我們當親生子女,怎麼沒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讀公立國中、自己考高中、大學上來的,符揚呢?你們兩個待遇真的一樣嗎?

    「還有,明明你再八個月就可以拿到手的畢業證書,只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需要一個人陪著出國去,一句話就硬生生絆住你兩年!如果真跟親生子女沒兩樣,符伯伯會叫符揚放棄到手的畢業證書,去陪他好友的兒子到國外住兩年,適應環境嗎?

    「他們認真栽培你,表面上說是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講白了也不過就是符揚無心於家族事業,符伯伯那裡需要一個幫手。由你來做比任何人都好,因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麼都不得自由。」

    「成萸,夠了!」成渤低喝。

    「確實是夠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謝他們,今天說這些話,也不是貪圖那些伴隨著符家財富而來的特權,才發這些不平之鳴。今天就算不給我們這些享受,叫我當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沒什麼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淚。「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飯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樣好捧嗎?他的兒女能做錯的事,我們一樣都不能錯,錯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兒女做得好的事,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給人家添麻煩。」

    「我不知道妳這樣不快樂……」成渤撫著妹妹的發,輕歎。

    「不快樂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壓力比我更重幾十倍,連我的表現也都是你的責任。」她淒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記得,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叫我要聽話。大伯他們說,符伯伯說,符伯母說,來訪的符家親友說,你也說,連符揚都說。

    「這一句『聽話』簡直像符咒一樣,外頭套著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到底要償還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夠,才能夠自由呢?」

    「小萸,妳說實話,五年前,符揚到底有沒有強迫妳?」他驀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銳利。

    成萸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

    「不,符揚沒有強迫我。」半晌,她輕聲道。成渤來不及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她又輕聲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強迫我嗎?」

    「妳如果早點說這些話,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妳嫁給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給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帶著我離開,我們身無分文,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轉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歲的我無一技之長,哪來的本錢陪人家耍骨氣、談志節?」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碼我還值點價錢,這個時候不賣,哪個時候賣呢?」

    「小萸,妳……」成渤只能無奈而歎。「你們去了英國之後,符揚對妳好不好?」

    「他對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對我不好,我就可以大聲說我要離開嗎?反正我也認命了,誰教我們從小賴在他們門下討飯吃!我並不愛符揚!如果可能的話,我根本不想嫁給他!

    「從小每個人都要我聽話,我難道還不夠聽話嗎?每個人都希望我嫁給符揚,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們不該連你的未來一起算計呀。」

    成渤不語。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瑤,求求你別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樣。」她淒淒倚進兄長懷裡,緊抱住自己唯一的親人。「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樣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廚房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婦站在兒子身後,神情難看到極點,符瑤的臉色則雪白得像當年騎虎難下的她。

    「妳說的都是真的嗎?」符揚臉色鐵青。

    成萸臉色亦刷白。

    天哪!他們何時回來的……

    「妳不愛我,從來不想嫁給我,當初會答應和我結婚,只是因為受了我們家的恩惠不得不點頭?」符揚大步殺到她面前,臉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猙獰。「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後,防衛性地盯住他。

    一切彷彿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只是,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開,再也無法用任何恩恩義義來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點頭。

    「是的!」

    符揚似乎晃了一下。

    「妳不想嫁給我……妳不想嫁給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裡的厲鬼。「如果我們不是因為這樣的方式而認識的,妳也仍然不願意嫁給我這個人嗎?」

    「我從小就怕你。如果有選擇,我根本不會嫁給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無法說出口的話,今天突然有無比的勇氣表達。

    「好!好得很!哈哈哈哈──」符揚仰天長笑,大步走向廚房口,完全無視於父母的低喚和憂心的眼神。

    符瑤從頭到尾只是呆在原地,怔怔望著成渤。

    符揚在間廳裡停了一停,回頭盯住她,那狠視的眼神彷彿要將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揚是什麼人?難道還需要妳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說。「妳不必嫁得那麼委屈,我符揚也不是沒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們明天就離婚,連多拖一天都不必!」

    說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擊碎窗戶,使勁丟進無邊無際的黑夜裡!

    「符揚,你的手──」符夫人心疼驚叫。

    符揚不理會鮮血淋漓的指關節,大步離開符宅。

(快捷鍵:←)上一章  情在不能醒  下一章(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