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好好思考過這問題。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她不再不接以徇的電話,見了他的面也能稍稍按捺下脾氣,好好聽他說話、道歉,或是哄她。
他們算是講和了。
不過兩人心中大概也都明白,這次的爭執並不像以前的吵架那麼簡單,因為牽扯到以徇的家庭和雋擎——
以徇不可能放棄他的家庭,婕雍則始終賭氣不肯教雋擎搬出去,這算是犯了愛情的大忌,自然在彼此之間造成一道裂縫,但畢竟那縫隙還不到壕溝跨不過去的地步,婕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然而決定歸決定,真正要做起來並不那麼容易。這些事件成了個舊傷口,不碰則已,不小心撞到了,依然疼。就像這天,以徇打電話到婕雍公司,兩人聊得都還不錯,後來不知為什麼扯到了雋擎;婕雍總弄不懂以徇為什麼對雋擎成見那麼深,結果婕雍幾乎是為了雋擎,跟以徇斗了嘴。
鬥嘴雖然不如吵架來得殺傷力大,但同樣足以影響心情,造成她情緒低落。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雋擎竟又出門去了,婕雍的壞情緒沒人可以開解,更嘔。
虧她還為了雋擎跟以徇吵架,結果呢,雋擎依然舒舒服服地過他的生活。婕雍想著想著就鑽了牛角尖,愈想愈氣,乾脆連雋擎也氣上了。
好死不死,雋擎將近半夜才回來,又剛好讓婕雍給撞見,她去廚房找水喝,一出來正巧看見雋擎進門來,身上還有一股酒味。喝酒去了?婕雍瞇眼攢眉,感覺很差。
「我以為你很窮呢,還有錢喝酒?」婕雍倚在廚房門邊,口氣十分嘲諷。
「朋友請客。」他慢條斯理地進門、關門、脫鞋子,所有動作都放慢了,似乎酒喝了不少。
「你朋友真不錯呵。」她更譏誚了。
雋擎聽出婕雍的不悅,「口氣這麼酸,你又哪裡不對勁了?」
婕雍雙手環胸,半是埋怨半是指控:「我不對勁也與你無關,反正你把這當旅館,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喂,你吃錯藥了?」雋擎皺眉,覺得婕雍實在不可理喻。
她反唇相稽:「至少我沒喝得醉醺醺的。」
雋擎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婕雍,藉著酒意,他脾氣也大了,「我喝酒也要經過你同意?太獨裁了吧,」
婕雍火氣陡地一起——
「那你搬出去好了!」
「要我走?」雋擎望著婕雍,臉上倒沒有太多的訝異,他知道婕雍脾氣向來陰晴不定,說翻臉就翻臉,他見過婕雍狠狠地對待以徇,那麼突然要趕他走,似乎也不是件怪事。
「走啊。」婕雍轟他,但那口吻,半是賭氣。
雋擎不是以徇,他不會對婕雍軟言相求,更不會在婕雍使性子的時候討好她,他聳聳肩——
「走就走。」再慢條斯理地穿回鞋子。他走了。
婕雍有些錯愕地楞在門邊,他竟然走了?
她追到門前去,好像想確定雋擎真的走了。那門雋擎走時還輕聲帶上了的,關得好好的。婕雍恨不得打開門再轟然甩上,讓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宣示一下她的不悅!
什麼嘛!了不起啊?走就走?!
婕雍愈想愈不甘心,絕不能就這麼罷休,她氣嘟嘟衝進雋擎的房間裡,拉出那個LV皮箱,打開新買的衣櫃,扯出他的衣服、書、雜物,一古腦兒往皮箱裡塞,再氣沖沖地把皮箱拉進電梯,拖出一樓門廳,沒見到雋擎的人影她也不管,就這麼把皮箱往門邊一丟!
要搬就搬得徹底一點,她替他打包行李!
拍拍手上的灰塵,婕雍氣呼呼地回樓上去睡覺了。
那箱行李,雋擎並沒有回來拿走。隔天早上婕雍上班的時候,發現那皮箱還在她丟放的原處。
她昨天拿下來丟的時候,管理員是夜班的老伯伯,迷迷糊糊也不知她運下來了什麼,現在是白天班的管理員,當然更沒人問她。
婕雍也不想理,狠心一扭頭,就任它擱在那被人撿走好了。
不過等她下班回家,那皮箱仍然在那。奇怪怎麼沒人撿走?是管理員好心看著不讓人撿,還是人家以為裡頭有爆裂物不敢撿?
管它呢,就任它風吹日曬好了。
再過了一天。
雋擎仍是沒回來,那皮箱也依舊被留在門邊;婕雍出門時,已經可以對那箱子視而不見,直接去坐捷運了。
只不過她那天下班回家,卻聽見有個中年男子在跟管理員打聽:「那皮箱,是不是一個長得高高的、帥帥的年輕男人的?」
「不知道耶,」好心的老管理員伯伯答:「我只想這應該是我們大樓住戶放在這的,就替它顧一下。」
原來真的是管理伯伯顧著,才沒被人撿走。不過婕雍現在注意的倒不是有沒有人撿,而是,怎會有人見了皮箱就來打聽雋擎?這皮箱雖然名貴,也不至於只有他有啊。
於是婕雍上樓時,雖然不跟管理員伯伯商量,不理皮箱裝作若無其事,經過皮箱時卻仔細瞄了眼皮箱,她這才赫然發現,皮箱上竟留有他上回出國時的班機名牌,沒取下來。
這下好了,她早該知道他的債主大概遍佈全球,只等著達到他,從現在開始,該不會他的債主自此都找上這棟樓來,挨家挨戶問他的下落,或索性等在大門前守株待兔吧?
婕雍回到家,怎麼想怎麼不對,當晚趁著夜黑風高,又是那個迷糊的夜班管理員伯伯當班,她偷偷地把皮箱又給運了回來。
把皮箱丟回雋擎的房間,婕雍覺得自己實在無聊,替他收行李不說,還這麼搬上搬下,但搞不好他對這事一點都不知道。
婕雍愈想愈窩囊。但現在平心靜氣去回想自己那天趕走雋擎,倒也不是毫無過錯。
雋擎曾經說過她對自己的期望太大,所以愛情、工作,各方壓力都很大,造成她喜怒無常的個性,動不動翻臉,一不高興就使脾氣,那天,當然也是因為這樣,才把雋擎趕走的。
可是難不成要她認錯叫雋擎回來?哼,休想!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才離開三天,她就已經開始覺得不習慣了。沒有人在身邊逗她笑,沒有人哄她開心,她雖然不願承認,但她璀璨的笑容不見了,每天都悶悶的,彷彿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很多樂趣。
不過隔天,雋擎倒是回來了。婕雍下班回家,發現雋擎坐在她的腳踏車健身器材上,正努力運動。
「你回來啦?」這句話似乎應該是婕雍問的,但雋擎講得如此自然,好像他從來沒有出去過一樣。
婕雍打死都不願說她想念雋擎,但她現在的表情,卻很不爭氣地洩露了她快樂的心情。
「你在減肥啊?」婕雍也故意用尋常的口吻問。
「當然不是,」依舊是他三句不離玩笑的本性:「我在運動,因為我得鍛煉結實的胸肌、強而有力的臂肌,和線條惑人的長腿。」
婕雍坐在健身器的旁邊,翹腿坐著,好整以暇問他:「你準備改行去當妓男嗎?」
他打商量似的:「脫衣舞男可不可以?」
「行啊,」婕雍附和他的玩笑,「不過記得告訴我在哪一家,我好去捧場。」
「哦,我知道了。你想玩那種,塞鈔票在我丁字褲裡的遊戲是不是?」他從健身器上跳起來,假意去脫長褲,「那現在給你塞好了。」
「你少神經了。」婕雍笑罵,下意識撇過頭去,還怕他真的脫了。「喂!去把你腦袋裡的秘笈翻一翻,看哪裡還有好吃的店,我肚子餓了。」
他微微一笑,「那有什麼問題!」
婕雍燦燦一笑,去抽屜裡找車鑰匙。
她使性子幾乎已經使成了習慣,以徇對她耍個性通常是容忍、哄寵,她的壞脾氣多少是他給寵出來的,然而雋擎卻有法子把她搞得怒笑不得,使性子使不出個結果來,反而開朗了。
雋擎帶路,婕雍乾脆就讓他開車,他把車停在大安森林公園附近的停車場,然後東拐西拐,左轉右轉,走進一條完全不像有店面的小巷子,然後在一個違章建築對面停了下來。
「就這?」婕雍懷疑地望著這家看起來窄窄小小,甚至連個招牌都沒有的「店」。之前雋擎雖然也帶她去吃牛肉麵水煎包,但至少是小館子或路邊攤,不像這,攤不像攤,店也不像店。
「別懷疑。」他毫不考慮地牽著婕雍的手過馬路,「這裡有全台北最好吃的湯包。」
他的手掌又暖又有力,她的手被包覆在他的掌中,那熱度卻彷彿一股電流,從手心中傳竄過她全身。
她像被電了一下,又像是莫名其妙被棒球K到一樣,忽然頭變得暈暈的,她本能抗拒這樣的感覺,一過了馬路,她就做了個滿可笑的動作——迫不及待把手縮了回來。
然而他的手像是有著某種魔力,他的溫度一直留在她手上,烙印了似的。
雋擎沒注意到她細小的心靈變化,只逕自走進店面,作主點了湯包小籠包油豆腐細粉。
婕雍乖乖坐下,鎮定心神,不停告訴自己:吃飯吃飯,別亂想。
是不是真材實料,一試便知。湯包送上來,蒸籠蓋一打開,蒸籠底下墊的竟是松枝,皮薄卻有彈性而不軟爛,一口咬下去,肉香軟脆,湯汁滿溢,果然是上等湯包。
「天哪,」婕雍由衷讚道,「真是什麼大飯店大館子都比不上!」
雋擎似乎早料到婕雍會有這樣的反應,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斟了兩杯酸梅汁,一杯給婕雍。「來來,乾杯。」
「唔。」婕雍嘴裡、筷子上都是包子,哪來時間跟他乾杯哪。
「別光顧著吃,一點禮貌都不懂,敬人者人恆敬之,你沒聽說過?」
成語是這樣亂用的嗎?婕雍柳眉一蹙,暫時放下筷子陪他喝梅汁,杯子一空,她立刻又去進攻包子了。
看著婕雍吃得滿意十足的模樣,雋擎笑著邀功:「怎樣?有我在還是不錯的吧?」
「對哦,」婕雍倏地放下筷子,放過湯包,問自己也問他:「我怎麼沒問你為什麼回來,還坐在這跟你吃飯?」
「我看你把我的皮箱收回去,我才回來的。」雋擎說了實話。
婕雍睜眼圓圓一瞪,「你知道我把皮箱丟出去?!」
他眉眼笑著往上動了動,「我給了管理員伯伯一點小費,拜託他幫我顧皮箱,但是不要告訴別人。」
「好啊,原來你什麼都知道,還……」
婕雍氣呼呼地說到了一半,就卡住了,他促狹地接:
「還怎樣?」
「還任由那箱子在那餐風露宿,害我搬上又搬下的,跟個白癡一樣!」婕雍恨恨地。
雋擎呵呵大笑,一副終於整到她了的樣子。
其實婕雍第一天晚上扛箱子下來的時候,他就在對街,是看著她丟箱子的。想她竟然這麼無理取鬧,他當時也很氣,可糟糕的是那怒氣根本延續不下去,他很快就替她找了各種借口,然後原諒了她。
他沒把箱子帶走,因為他根本沒打算搬離她家;縱使她潑辣任性,縱然有千般缺點,他卻看得見她隱藏在頑烈個性之下的溫柔。
雋擎知道自己一定有法子治她,而事實證明,他的計算沒錯。
婕雍此時當然也有種反被算計了的感覺,她咬牙切齒罵:「你怎麼不滾回你的窩算了,還回來幹嘛?」
「我哪捨得你這裡?」他嘴巴又甜起來:「環境好,又不用房租,房東又漂亮,還有人罵我。」
婕雍每次決定要對他生氣,都只能維持三分鐘。
「你變態啊?喜歡人罵!」
「不知道耶。」他也不知是真話假話:「我老媽罵我我都會不高興了,但是聽你罵人,挺舒服的。」
不管真話假話,反正聽著滿好聽的就是,婕雍不知不覺習慣了聽他說這種好聽話,她現在心情愉快得很,而就算她心底深處還是死不肯認,但她的這分快樂,絕對是跟雋擎相關的。
從小店出來,回程依然是雋擎開車,不過他走的是與來時不一樣的一條路,繞啊繞的,竟繞到他之前住的大樓前來了。
「幹嘛來這裡?」婕雍不解。
「幫我一個忙好不好?」雋擎把車停在社區大樓外面。「去我家幫我拿點東西。」
婕雍狡黠的眼珠子轉了轉,「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他訕笑,「我怕萬一有債主在門口等我,那就不好玩了。」
也對。婕雍答應幫他了。「拿什麼?」
「你一進屋,」他詳細地描述給婕雍聽,「靠左邊那個最大的房間,壁櫃裡的最上層抽屜,有半打還沒拆封的內褲……」
婕雍一聽到內褲這兩個字,就發飆了:「為什麼要我幫你去拿內褲?!你外面隨便買買穿穿不就得了?!」
雋擎解釋得理直氣:「一來,我只穿那個牌子,二來,那牌子很貴,我現在買不起。」
管他買不買得起,她為什麼要去幫他拿這麼尷尬的東西!婕雍頭一扭,「我不去。」
「拜託啦。」雋擎雙手合十,只差沒對著婕雍拜,「反正又沒人會看到,而且我快沒換洗的內褲了。」
惡……婕雍做了個受不了的表情。
「算啦,看你可憐。」她不甘不願地接過了他手裡的鑰匙。
搭電梯來到十六樓,婕雍以雋擎給她的鑰匙開了他家的門。
雋擎家跟上回婕雍來時沒啥兩樣,還是空空如也。她照著雋擎的指示進了他房間,發現竟連他的臥室也是個大空房,只有固定在牆上的壁櫃搬不走,跟馬桶浴缸一樣,成了整間屋子剩下的少數配備。
拉開櫃門,婕雍拿了那半打新內褲,才走出房間關了燈,赫然,原本空空的客廳裡竟多出一個人!
一個女人,一個纖細而美麗的女人,垂瀑般的長髮,秀麗的五官,像瓊瑤小說裡走出來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
不過此刻美女卻十分防備地先問婕雍:「你是誰?」
婕雍記得她剛才進屋時是關了門的,所以顯然這位美女也擁有這間屋子的鑰匙,那麼她與雋擎必然有某種關係嘍?
她猜測著,決定維持禮貌,「我是左雋擎的朋友,來拿點東西。」
「你怎麼會有這裡的鑰匙?」美女又問。
「他給我的。」婕雍不想一直處於挨打的局面,遂反擊:「你又怎麼會有鑰匙?」
美女看看婕雍,似乎很納悶婕雍怎麼會不知道她。
「我是他前妻,我以前住在這裡。」
前妻!雋擎竟然結過婚!婕雍深吸一日氣,呆住了。
「你是他……」美女的眼睛沒錯過婕雍手上拿著的東西,她當然看得出來,那是雋擎的內褲。「很好的朋友吧?」
完蛋!還說沒人會看見!婕雍尷尬地把內褲往身後藏了藏,敢緊解釋:「不是,其實我是他房東,我租房子給他。」
「原來他搬去了你那裡,」美女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找不到他。」
「你要找他?」婕雍考慮著該不該透露雋擎的行蹤給美女知道,雋擎就在樓下哪。
美女倒沒追問下去,她的眼眸中流露著一抹遮掩不住的關心與憂心,「他現在好麼?」
「怎麼才算好?」婕雍反問。
美女換了個說法:「他還是那樣,凡事無所謂,嘻嘻哈哈的,一蹶不振?」
婕雍對美女的形容覺得有些好笑,「我倒是沒見過別人一蹶不振,還像他這麼開朗的。」
「你以前一定不認識他。」美女肯定地下了斷言。她笑了笑,卻不像是笑給婕雍看的,而是種自我陶醉的笑。「他從前的樣子,幽默、開朗、自信。出信不凡、神采奕奕,講起話來逸興踹飛,俊逸的臉龐煥發著一股知性的光采,那才真的是迷人,」她的笑容慢慢又斂了下來,「現在差太多了。」
婕雍是不認識以前的雋擎,然而美女所形容的男人,卻已經足以教她好奇神往;而從現在的雋擎,她倒不難想像他以前的樣子。「不過他幽默和開朗的天性,倒是還留著。」
「這是我覺得最慶幸的地方,」美女的語氣十分溫柔:「也是他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婕雍不難感覺到美女聲色語調中,那種對雋擎的戀眷。
「你們離婚很久了?」
美女抬頭望著婕雍,「他什麼都沒告訴過你?」
婕雍搖頭。
美女又追問:「關於他的從前,你什麼都不知道?」
婕雍沒什麼話好回,只有繼續搖頭。
美女看著婕雍,歎了口氣。「我很想告訴你他的故事,但他不說或許有他的原因,還是你自己去問他吧。」
那動輒陷入甜蜜回憶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神態,又再度讓婕雍察覺她對雋擎的不捨,婕雍忍不住問:「你……還很愛他吧?」
「我從沒想過要離開他的。離婚,是不得已。」她幽幽地說,隨即淒然地笑了笑。「不過這大概是我一廂情願,你看他連搬家都沒告訴我。我常來找他,每次他都不在,今天是在樓下看見燈亮了,我才上來的。」
婕雍終於說實話了:「你如果想見他,他現在就在樓下。」
她可以清楚看見美女的眼中有道光華一閃,然而立刻又克制住,猶豫又猶豫,想了又想,才道:「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問問他,他想不想見我?」
這兩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美女似乎很怕雋擎不要她的樣子,處處都小心翼翼,但這又不是婕雍這個外人能明白的,她只能點點頭,
「好吧,你等我。」
婕雍帶著那半打內褲下樓了。
打開車門坐上車,那半打內褲立刻往雋擎臉上砸下來,伴隨著婕雍罵人的聲音:「你這傢伙,怎麼沒告訴我你結過婚?!」
雋擎沒躲過突如其來的內褲攻擊,不過這絲毫比不上婕雍的話來得教他震驚。「你怎麼知道?」
「你老婆,不,」婕雍改口:「前妻在樓上,問你想不想見她,她在樓上等你。」
「昉渝?!」他睜大了眼睛。
然後,婕雍以為他應該推開車門走出去,或者坐在原位稍稍考慮一下,結果不是,他猛地排檔,踩下油門,速速把車開走。
「喂!你幹嘛呀?這太扯了吧?」婕雍驚訝地猛打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她還在等我回音耶,你這樣不是害我食言而肥……」
雋擎根本沒空理她,他一路往前開離了幾公里,才因為婕雍的嚴重抗議而不得不在路邊停下車。
「這麼遠,她不可能追來了。」他喘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婕雍受不了地斥,看著雋擎那裝出來的一臉無辜,她就更有氣,「你從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跟那女人又有什麼關係?今天給我說清楚啦!煩死了!」
「不要吧?」雋擎的臉垮下來,成了一張苦臉。
「要!」婕雍難得如此堅持,她之前都很愛面子,覺得他既然不想說,她就不問,但她現在真的被搞煩了。
「那回家再說。」雋擎還有拖延政策。
「就在這裡說!」婕雍堅定地。她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雋擎仍是推拖拉找借口:「這車子空間很小的,窩在這裡講太久會缺乏氧氣啦。」
根本就是胡扯八道!婕雍猛然推開車門,順便把雋擎也給拉下車,他們停車的地方是一棟商業辦公大樓,前頭的中庭有雕塑噴泉涼椅,婕雍不由分說就拖著雋擎走向涼椅,硬生生把他按進位子,恰北北地指著他:
「好,這裡有空氣,還有水,你給我說!」
雋擎看著婕雍那堅定不能移的樣子,知道今天必是難逃一劫,他可憐兮兮地歎了口氣。
「我大學念的是國貿,」他開始說故事了,「但我最在行的不是商業,而是電腦。不管打電動、寫程式、寫病毒、電腦比賽……同學都叫我天才,我也認了,當個天才也不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問我畢業要幹什麼,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來,我爸就拿了一筆錢,跟我說,去開家電腦公司吧。」
嘖,看不出來他這麼厲害呀?婕雍瞠大了眼睛,暫不打斷他,讓他繼續說。
「我一想,覺得十分有道理,於是才四年級,就跟同學合開了一家軟體公司,專門出版學童的教學軟體。畢業去當兵,又給我蒙到了個輕鬆的好兵種,還在台北當兵,我公司就這麼一直開了下去,還真的給我賺了些錢。」
他笑笑,想到當年的風光,似乎還是很值得得意的。「退伍之後,不用想,我公司的業績是蒸蒸日上。有回,我有機會接到一筆大生意,是一家企業預備將全公司的電腦硬體汰舊換新,」
婕雍心裡忽然想到一件事,陡地打斷他:「是不是蔣垣他們公司?」
雋擎讚許似的看看她,不得不佩服她的慧黠,真是冰雪聰明。「沒錯,就是蔣垣的公司。那筆案子總數差不多六百多萬,我看到這麼大的數字就心動了,雖然我一向做的是軟體,對硬體的生意並不在行,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大問題,因為我有朋友嘛,做電腦的同行好友多得是。」
劇情似乎快進入重點了。婕雍聽著聽著,不由得就在他身邊坐下,還真當聽故事似的。
「我找了個還算熟的朋友,他是做機殼的電源供應器的,我就請他替我進那些硬體器材,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順利地在期限之內交貨,我給了他一半的貨款,把貨交給蔣垣他們公司,就等著請款。」
婕雍靜靜聽他說,到目前為止還沒聽出什麼端倪。他繼續說下去:「結果,沒想到我朋友給我的電源供應器都是些瑕疵品,隔沒多久,交出去的電腦漏電的漏電,電源不足的不足,電腦不是常當機,就是影響到其它硬體,企業要求退貨,我回去找我朋友,他居然跑路了!我們這才知道他的公司原來已經瀕臨倒閉邊緣,就我這個笨蛋,給了他一半的貨款,提供了他跑路費。」
他歎口氣,往事不堪回首呵。
「我被迫收退貨,貼了一筆錢,負責整頓好企業裡的所有電腦,請款的時候,企業又拿出一些鳥理由,比如因為我的電腦耽誤了他們的工作之類的,扣了不少款項,就這麼一來一往,我不只沒賺到六百萬,還虧了一大筆錢。」
他苦笑了笑。
「一切只為自信太過,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到。自此,公司財務吃緊,經營得很辛苦,當然信譽也受了一點損傷;就這樣惡性循環,我欠了一屁股債,公司倒了。」
他雙手一攤,故事也算是說完了。
婕雍聽得一楞一楞的。她雖然從沒把他看成個欠債的小癟三,卻也沒想到他曾經這麼風光過。
「你也真夠厲害了,才廿五、六歲,就有這麼輝煌豐富的紀錄。」
他愕笑,「什麼廿五、六?我今年三十了。」
婕雍再度變成了個張大嘴巴卻不會說話的木頭人,又被嚇到了。
「看不出來是吧?」他滿得意的,「我保養得好。」
婕雍啐了一聲,改口:「那你老婆呢?就是你剛才說那個叫什麼昉渝的?」
「魏昉渝。」他接口,「她是我大學同學。」
「然後呢?」婕雍追問,非要他交代得一清二楚不可。
雋擎並不想說太多,但婕雍那脾氣,不乖乖說明白一定過不了關,他只好繼續坦白:「然後,就是大學裡很多男生追她,你剛才也看到的,她長得是真的漂亮,而我那時又自認風流多情,當然非得追上她不可。」
俊男美女,故事都是這麼開始的吧,婕雍並不覺得意外。
「我跟她在一起,是在大四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開了公司。你想想,光靠我這個外表,就已經笑傲江湖了,如果還加上錢呢?她被我追到了。」
他有趣的形容詞把婕雍給逗笑了,但她忍不住要提醒他:「追到,也不一定就要娶她啊。」
「我知道,」他無奈歎氣,「但是因為我色心難耐,而且她有個干黑道的老爸。」
婕雍噗哧一聲笑出來,詫問:「真的假的?」
「真的。」雋擎點點頭。「我岳父很欣賞我,覺得我是個青年才俊,他女兒嫁給我沒問題。我大四一畢業就結婚了。」
天!那麼年輕就有老婆了。婕雍咋咋舌,再問:「結果呢?」
「結果?」雋擎像在自問自答:「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大概只是為了面子追她,後來又被打鴨子上架,不得不娶她。但我並不真的那麼喜歡她這類型的女人,她是一朵用最溫和的陽光、最優質的水、最上乘的肥料培植出的美麗花朵,溫和、柔弱,需要人不時的照顧、維護,但我欣賞的女人卻是率性自主、聰明能幹……嗯,就像你這樣。」
他說得好順,沒多加思索,話就從嘴裡冒出來了,然而說的人沒在意,聽的人卻多了心,婕雍心陡地跳了一下,莫名掠過一絲竊喜。
雋擎倒沒注意到婕雍那精采的神情,他擰著眉說下去:「反正我跟她的問題一直很多,我早想離婚,她又不肯,後來是我公司倒了,分文不名,我岳父覺得要他女兒跟著我一起躲債逃債實在不像話,才硬要他女兒跟我離婚,我算解脫了。」
「你岳父不是很欣賞你?」婕雍提了疑問。
他笑了笑,「其實他對我還是滿好的。你以為我欠那麼多債怎麼都沒被討債公司逼過?那全得感謝我岳父。」
「我覺得魏昉渝好像還是很愛你。」婕雍不知怎地,就是很在意這事。
「也許吧。」雋擎聳聳肩,不太在乎。
「你們不可能復合?」婕雍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他笑笑,「要復合,當初就不用離婚了。」
關於昉渝,婕雍終於滿意了,她點點頭,話題轉向其它:「那你的事業呢?沒想過要東山再起?」
「很難耶。」他比手劃腳的,像在強調那「難」。「先要把我欠的債都還了,還要找新公司的資本,很難。」
「但你有能力,」婕雍熱切地,忘了該掩飾一下她的關心、隱藏一下眼裡不小心冒出的情意。「你知道嗎?從一個人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這人有沒有才華、聰不聰明,而你,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她那溫柔的聲音、真切的眸子,都是雋擎在她臉上從來沒見過的。雋擎心中一動,楞了楞。
「嘩!真是會說話。你都這麼把男人的嗎?」
婕雍又氣又嗔,她這麼真心地鼓勵他,他還開玩笑!
「我可沒要把你!」
「我知道。」雋擎不用假裝,就能表現出一張遺憾的臉,「真是令人失望。」
他那失落的樣子,讓婕雍急於補償似的,不由得又說出心底的真話:「其實你很可愛的。」
她如此在意他,讓他的心又愉悅地飛揚了幾分,他笑,「夠不夠可愛到讓你愛上我?」
她一抬頭,眼裡全是他迷人的微笑,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迷戀著他,被催眠似的說了實話:「夠,只是我還有駱以徇。」
駱以徇。雋擎這輩子沒有這麼討厭過這三個字。他深吸了口氣,「我比不上他?」
他那挫敗似的受傷神情,讓婕雍心中頓時湧上一股對他的憐惜,既心疼又不捨,沒有太多思慮,她實話實說:「就某方面來說,你比他可愛得太多了。」
他的眼睛霎時又亮了起來,晶瑩的深眸灼亮亮地盯著她,溫柔又熾熱,迷人的唇漾著笑意,像在暗示什麼,「通常如果一個女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她。」他眼裡的光茫倏地又淡了下來。
「但你……」
「我怎樣?」婕雍似懂非懂,心跳跳上來梗在喉嚨,臉上要笑不笑的,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眉她的眼,都無意中帶著魅人的妍媚,正在撩撥著她眼前那人的心。
「我什麼也不敢做。」他癡迷似地望著她柔媚溫存的眼眸,卻只能抑制住心中竄起的那股衝動,歎了聲:「只怕你生氣。」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令她心中泛上一道溫柔的波浪,輕輕拍打著她的心房。她望著他,那雙黝黑的眼睛像探照燈般聚在她臉上,透著洩露感情的光,她怎麼都壓不住心中的那股激盪……
她只覺得如果兩人再這麼ㄍ□ㄥ下去,什麼都不做的話,就算他能忍受,她也搞不好會抓狂。
不管了……她伸出一隻胳膊,繞上了他的肩,主動吻了他。
輕輕的,她把自己紅潤潤的唇貼上他的,他驚訝於這突如其來的溫存,更驚震於她對他的渴望;他觸吻她柔軟冰涼的唇,沉陷迷炫他的香氛,忘情地享受著這纏綿繾綣。正感覺他體內的熱情與力量正緩緩釋放……她的手卻慢慢滑下他的頸子,離開了他的唇。
「這算什麼?」他微微一笑,那雙猛烈的目光像是帶著火,直燃燒進她的眼底,「暗示?鼓勵?」
婕雍被他熱烈的眼光籠罩得以為自己要著火了,她自己都驚訝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都不是,這叫一時興起。」
「那如果這樣呢?」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危險起來,直勾勾火熱的眸子照得人不知所措,婕雍的思緒飛了,一時之間寬心慌意亂起來!他的臉龐忽然就近在眼前,他吐出的氣息吐在她臉上,他輕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唇落了下來。
似乎只是一霎之間,他就變成了勾魂懾魄的惡魔。他緊擁著她,她感覺到他碩壯的身體,她的心跳上了喉嚨口,全身都攤了,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反應著他的吻。
她從來不是個接吻生手,但她心裡充滿了驚奇的問號!她從沒這樣被吻過,從來不知道一個吻竟能如此狂野……她的頭好昏,像得了熱病一樣地昏迷著……
他終於放開了她。婕雍麻木地望著他黝黑如夜的閃亮星眸,竟說不出話來。
「這有沒有讓你,」他對著她征楞的表情微笑,「稍稍明白一點自己心裡的想法?」
「沒有,」婕雍迷茫地,似乎仍未從剛才的震撼中醒來。「反而更混亂了。」
她的回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婕雍的反應卻更像是某種拒絕,他掩不住一絲失望的神情,自嘲似地:「其實我不符合你那青年才俊的條件是吧?」
「也許是。」婕雍並不打算說謊來安慰他,「不過,我也還沒打算要跟以徇分手。」
他調侃地笑了笑。
「維持現狀,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婕雍默默無言以對,伶俐如她,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試著東山再起,其實我怎麼可能甘心就這麼一直窩囊下去?只是我每回一看到親人用那種充滿希望的眼光看著我,尤其是昉渝,好像只要我一決定要重新開始,她就會去廟裡感謝天神的那種表情,我就有無限的壓力。萬一我做不到以前那麼好呢?萬一我不小心失敗了呢?」
他仰頭看著遠方暗沉沉的天空,眼神也黯淡了。
「那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做個分文不明的欠債跑路人,反而沒壓力。」
婕雍更安靜、更無話可說了。她聽著他講的這番話,想到了自己。她何嘗不是如此?總是知道應該要和以徇分手,但分手之後會是怎麼樣的情況?她找到得更好的男人?會更快樂?還是會孤獨、寂寞,找不到人愛?
「維持現狀,總是最容易的。」婕雍喃喃地重複著雋擎的話。
他們在夜色裡所營造的氣氛,在雋擎說往事時是安靜,在兩人心動相吻時是浪漫,到了現在,卻成了淒然無奈。兩人各自望著各自的天空,各自有各自的愁。
「回去了吧。」好半天,雋擎才終於吐出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