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邊大概是兩個日本婦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她們一定是從東京上飛機的,兩個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憊成強烈的對比。他暗暗歎一口氣,想閉起眼睛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話真是令他煩得要死。
飛機並不滿,找空中小姐來,換個座位吧!還有兩個半小時才到台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疲勞轟炸。張望一下,幾個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預備點心,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他不好意思在在這個當兒麻煩人家——一個苗條的身影從他身邊經過,已經越過他,啊!穿著空姐的制服,手上沒有托盤,他毫不考慮的叫住她。
「小姐,有點事想麻煩你——」他用英語說。
苗條的空姐轉個身,展開職業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張臉龐——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那個常常從心靈深處走進他夢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該在台灣的任何一處,怎會是日航的空姐?
職業性的微笑掛在唇邊,她的黑睥中跳動著問號,她呆呆的凝視著士廉,好一陣子——幾乎是同時,他們一起叫起來。
「任倩予?!」
「潘士廉?!」
果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視她,清楚的看見她唇邊的顫抖,看見她臉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一剎那間,四年一刖的一切彷彿全回到眼前。她也是這麼站在他面前,也是淚盈於睫,也是顫抖著、痙攣著,他緊握著善她的雙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
四年前——
台北市的夏天真熱得令人受不了,沒有一絲風,空氣似乎凝固著,躲在冷氣房裡,也不過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黃昏,太陽的威力也絲毫不減。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車慢慢走進巷子,他是個沉默、內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書卷氣,尤其那對眼睛,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他剛服完兵役,辦好了一切出國手續,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學深造,用自已雙手去創造前途。
他是台大經濟系畢業的,非常優秀的男孩子,無論在學業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國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獎學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無後顧之憂,不必他負擔任何一方面。他這種人似乎一生出來就走在上天為他鋪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將來念成碩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這條巷子的最後一幢房子,是獨門獨院的西式平房——整條巷子都是類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職業不錯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親,是台灣紙業公司的高級職員。
走過一扇紅木門,一個苗條的女孩子閃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腳步,從小在一起的玩伴,他雖然比她大四歲!卻也互相習慣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點點頭。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暫、秀氣,小臉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此刻眼中盛滿了憂慮。
「是——晚上你有沒有空?能不能出來?」她說。臉色有點反常的蒼白,失去了往日的紅潤。
「當然,八點半我可以出來。」他笑了。他喜歡倩予,或者說——他愛情予!只是這一份感情始終放在心中,他原是內向的男孩,何況——還有杜非。
「謝謝!」她垂下頭,似乎——眼圈兒有點紅,她怎麼了?「我八點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親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沒有什麼。」她轉身走回紅門。「晚上見。」
士廉說了聲再見,繼續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裝已打點得差不多了。他有個十分仔細的好母親,非常愛他和妹妹,對他們的一切照顧得
無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
母親說過一句話:「士廉,到時候你上飛機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給我。」於是,他只需要向師長
辭行,向同學、朋友告別,行裝的事真是一點不必他管,他實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後,父母開始看電視連續劇,他就走出家門。妹妹潘心穎神神秘秘的追出來。「任倩予約了你,是不是?」心穎笑。
「不是約會,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還不趁杜非去了陸軍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沒有機會了。」心穎可是人小鬼大?才十八歲呢!
「不要亂講話。」士廉皺眉。
心穎扮個鬼臉,退回屋裡。
心穎這個小傢伙剛考上東海大學,輕鬆得不得了,難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總覺得她神色不對,又穿一件鬆鬆垮垮的布袋裝,顯得特別地瘦。
倩予已經畢業兩年了,一直沒考上大學,在英文補習班裡上課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個開朗、活潑、快樂又美麗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懨懨的,那神情尤其古怪,彷彿全無生氣,全無希望似的。
「沒有,我一直坐在院子裡。」她半垂著頭。
「沒吃晚飯?」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淒然的搖頭。「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聽心穎說的。」
「是。」他點頭。倩予不是因為他的離開而如此吧?他不會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歡的是杜非,那個充滿陽光與歡笑的男孩子。
他搖搖頭,一句話在口邊猶豫一陣,又吞了回去,什麼事這麼難以啟齒呢?
「潘士廉,我——有麻煩了!」終於,在好費力的情形下,她說了出來。
「麻煩?什麼麻煩?」他吃驚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負你?我——我可以幫忙嗎?」
「我不知道,」她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轉,都讓她倔強的控制住了。「我很害怕,也許——沒有人能幫忙,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找你。」
她說得混亂,有點語無倫次,什麼事呢?使她怕成這樣?
「告訴我,我一定可以幫你的。」他用穩定的聲音說:「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這件事——我不能說,」她的眼淚終於流出來,才二十歲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寧願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驚的,她怎麼會想到死呢?有這麼嚴重?「不許胡說,你才二十歲,你怎麼可以說——那個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們,我——我才想死,我對不起他們,我考不上大學,又——又——」她泣不成聲。
「到底是什麼事呢?」他帶她坐在路邊的白色鏤花鐵椅上。「你不說出來我是幫不了你的。」
「我——不能說,」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說又何必找他出來?「沒有人會原諒我。」
「我不怪你,說吧!無論任何事,我幫你。」他肯定得無與倫比,那聲音——足以斬釘截鐵。
她慢慢的抬起頭,收住了淚水,他的話、他的神色都給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賴的,他說不怪她,他說幫她,他就一定會這麼做。
「無論——什麼事?」她還在猶豫。「無論什麼事。」他用力的點頭。
她咬著唇,蒼白的臉兒在水銀路燈下一片失神,她看來是那樣徬徨、那樣無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絕路,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頭。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著她,連話也不會說了。孩子?誰的?杜非?
「我知道錯了,可是——現在該怎麼辦?」見他不出聲,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搖。
「只有兩條路,」他深深吸一口氣,他不能表現出震驚,否則會嚇著她。「要或不要,我想——你該和對方討論一下,兩個人——都有責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無比的堅定。「不是他的錯,他無辜,我不能——謀殺他。」
「那——只有結婚。」他吐出一口氣。
當然,孩子無辜,他也不願謀殺一個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搖頭。眼光變得好複雜,似乎是——愛恨交織。「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結婚。」
他皺皺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聲問。
「他沒有法子——」她又哭了,她還是幫杜非的,她無法恨自己深愛的人。「好不容易進了陸軍官校,哪有資格結婚?又沒錢、又沒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麼說?」士廉頗不以為然。既然做了,就要負責,沒有能力、沒有錢都不是藉口。
「他說他才二十歲,和我一樣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來一萬塊錢。」
「做什麼?」他又皺眉。
「他說——拿掉它。」她咬著唇。「但是我說什麼也不同意,那些錢是他四處張羅來的,我又寄還給他了。」
他沉默一陣,把腦裡紊亂的思緒整理一下。
「我覺得——這種情形下告訴你父母比較好,他們會有比較好的意見。」他冷靜的。
「不能!」她叫得驚天動地。「我不能讓他們再一次為我傷心,對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們是你父母。」他搖搖頭。
「就因他們是父母,他們愛我,對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說,」她含著淚說:「兩年都考不上大學,已經傷透他們心,我不能——告訴他們。」
「但是——這樣下去他們總會知道。」他下意識望一望她的肚皮。「當肚子漸漸大起來時。」
「所以我——想離開。」她說。
「離開?自哪裡?怎麼行呢?」他急壞了。「你這種情形——怎麼行呢?」
「我——打聽過了,有一種機構專收容我這樣的人,」她慢慢說:「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顧。」他立刻否決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們一定要想另一個辦法。」
他站起來,焦慮不安的踱著步,來來回回的。他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無條件的把這事當成自己的,連出國都變成次要。
他喜歡倩予,他——愛倩予,即使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他內心的感情仍不變。
「另外——沒有辦法。」她無奈的歎息。「除非現在找到一個人肯跟我結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腳步。
「隨便什麼人——你都肯結婚?」他問。
「目前這頂情形,我還有什麼可選擇?」她說。
他怔怔的凝視她,心中一下子大亂了。
☆☆☆
經過一夜的掙扎、鬥爭,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終於有了決定。出國留學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機會。倩予的事卻必須立到解決。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愛都令他不顧一切的決定了,於是,他鼓起勇氣來到早餐桌上,面對父母。
「爸爸,媽,我——不打算出國了。」他說。
「什——麼?」父親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說什麼?開玩笑?」
母親震驚得睜大眼睛,話也不會說。只有心穎,她似乎明白也瞭解的皺皺眉頭。
「不,我是認真的。」士廉嚴肅的說:「我下星期不走了,因為——我要結婚。」
「你——你——」母親霍地站起來,睜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遠像一列循規蹈矩火車的士廉,怎度——怎麼變得這麼不可思議?
「士廉,說清楚一點,」父親比較鎮定,讓士廉坐下來。「坐下來慢慢說。」
「我要結婚,和任倩予。」他認真的、莊重的,絕對不是開玩笑。
「士廉——」母親尖叫,頹然坐下。
「說清楚一點,」父親推一推眼鏡,努力保持冷靜和理智。「這事發生得大突然,我們一時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沒有選擇餘地。」士廉垂下頭立刻又抬起來。「因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親的臉變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塗。」父親也氣壞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
士廉吸一口氣,平靜的說:「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經如此,我一定要負責,請你們原諒。」
「不行,你不能就這樣毀了自已前途,」母親激動的尖聲說:「你一定要出國,這麼良好的機會,現在手續又這麼難辦,我不許你放棄。」
「媽媽,這是不得已的。」士廉搖搖頭。「我知道不對,但——你們也不願我是個不負責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顧前途了?」父親痛心的。
「在台灣一樣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說。
「無論如何我不同意。」母親強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媽媽,不能讓她毀了你。」
「媽,你不能去,」士廉的臉一下子脹紅了。「你去了——我一輩子不原諒你。」
「為什麼?任家的人還不知道?」父親沉聲問。
「你們同意之後我才去告訴他們。」士廉說。
父親歎一口氣,搖搖頭,再搖搖頭。
「坐下來——慢慢商量,」父親是好父親,兒子也是好兒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難講是吧!「事情還可以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不出國就是不行。」母親坐下來,氣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兒的心穎站起來,不聲不響的走出去,誰也沒有注意她。父親點一枝煙,沉思著吸幾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雖然考不上大學,也不大要緊,女孩子,」父親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對你們相愛、結婚,但是——我也不贊成你放棄留學。現在你很衝動,決定的事將來一定後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決定,絕不後悔。」卜廉說。
「其實——你們先公證結婚,然後你出國,倩予留在這兒我們照顧,這樣不是很好?」父親說。
士廉眨眨眼,是啊,這也是個辦法,甚至可以說是兩全其美。
「我——可以考慮。」他說。
「只怕你去了美國再也無心唸書,」母親很氣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麼你——」
她搖搖頭,看見士廉的臉脹得通紅。
「我會好好唸書,媽媽,」士廉說:「你們答應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這事——唉——」父親歎息。十多年來都循規蹈矩——怎麼臨出國——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說什麼,大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倩予半跑著進來,蒼白著一張臉,大口大口的喘氣。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她激動的叫,眼淚唏哩嘩啦的掉下來。「根本:不關潘士廉的事。」
「什——麼?!」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麼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幫我,因為我不敢告訴父母,」倩予哭訴著。「我不會和他結婚。」
士廉皺眉一聲不響的站在那兒,他感覺得到,所有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
「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根本沒有想過,」倩予轉向士康。「我很感謝你肯犧牲自己來幫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說。
「不,不行!」倩予強硬,固執的搖頭。「無論如何,我不同意這麼做,我沒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說什麼,看一眼旁邊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願的。」他只這麼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可是——我已經決定了,」倩予蒼白卻鎮定。「我今天就要離開。」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說。
「臨走之一刖,我會告訴他們。」她說,她已非常鎮定,她為自己找到了路,但這條路正確嗎?「我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動的。
「潘伯伯、伯母,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和潘士廉結婚。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她勇敢的直視他們。「潘士廉會出國,會有好前途,我絕對不會拖累他。」
「倩予——」父親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
「我走了,再見。」倩予轉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話告訴你。」士廉追出去。院子裡,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兒,這麼大熱天,她卻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彷彿身上沒有溫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漸漸凝聚了水霧。
「任倩予——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他握著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我願意和你——結婚,然後我出國,讓我父母照顧你。」
她牽扯一下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流動,始終沒有掉下來。一夜之間,她似乎堅強了。
「沒有理由這麼做,這太不公平。」她搖頭,再搖頭。「我做的錯事,受懲罰的該是我。」
「我——很願意替你分擔。」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頭離開。「任倩予,我心裡沒有不公平的感覺,真的。」
她咬著唇,深深的凝視他。
「我——瞭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頭。
她說瞭解,瞭解什麼?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這會影響你一生的。」他著急的說:「你不要太任性。」
「這又何嘗不是影響你一生?」她搖頭。她才二十歲,能這麼堅持自己的立場,真是不容易。「潘士廉,無論如何——我感謝你。」
「我不要你感謝,我——要給你幸福。」他忍無可忍的講了第一句比較坦白的話。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無顏接受。」她說:「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臉側向一邊,避開他的規線。
「你知道——我心裡不怪杜非,他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愛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說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護我、幫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會在衝動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錯了,我只帶給你煩惱,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我已經決定的事,絕不會改變。」
「你——」他痛苦的。從緊握的雙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她不接受。
「你放心,經過這一次,我會好好做人,我發誓,」她正色說:「你對我這麼好,我——會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說不出話,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掉頭大步奔出去。
他沒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沒有用,她的個性是那樣倔強、驕傲,她講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變自己的決定。
在院子裡頹然站了一陣,他慢慢走回家裡,走回臥室。
倩予說和他結婚是對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沒說出的話,他喜歡她、他愛她,能夠得到她——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是他的莫大快樂與滿足。
這說不出的話也永遠沒機會說了,是吧?
他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日積月累的形成了,當他發覺時,他們已由孩子變成青年。他完全無條件的在愛著,在付出著,因為杜非——他當成弟弟的男孩子,他從來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來——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誰知道杜非是那樣不重視愛情,一萬元就想犧牲小生命?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後——倩予真能發奮努力?
他把臉埋在手心,這個時候,他發覺自己眼眶也濕了,他是為她?或是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頭——
「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開朗的聲音。她站在他旁邊,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讓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穎都會來接你吧?」
「不——我沒告訴他們飛機班次,」他定一定神,從回憶中醒來。「桃園機場太遠,何必讓他們勞師動眾?」
「公司有車,我們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和四年前比較,她是完完全全、脫胎換骨的不同。
「方便嗎?」他望著她。
生活令她成熟、豐腴了一些,穩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別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這麼巧讓我們碰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來的一切,還有那個孩子——是該聚一聚,她,也是他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穎說你們全家都搬走了。」他說。
「是——住在那兒不大好,」她做一個奇怪表情。「很多閒話,我媽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問。
「還有,四年了,你怎麼一個人回來?」她笑。有一絲頑皮促狹的味道。「不是學那些什麼所謂歸國學人之流的,帶著什麼學位頭銜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國吧?」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別人會不會講話?」
「不會,我們同事之間處得很好。」她聳聳肩。「怎麼會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問。
「做了兩年。」她說:「那事之後——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許我的相貌還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點頭。
「我說過,我會發奮,會為你而努力。」她俯下頭來說。
「倩予——」
「咦?不連名帶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禮貌,尤其對漂亮的女孩子。」他說。
「你也變得比以前會講話。」她說:「在美國做事嗎?」
「九月回去之後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副教授。」他說。
「你真的學成了。」她感歎的。奇怪難懂的神倩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早知——你一定會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漣漪,如果當年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一個小家庭?一雙小兒女?
一下子他的臉就紅了。
「也——沒什麼,許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亂的說。「人要滿足才有快樂。」她拍拍他。「你說得對。」他點頭。「你和伯父母他們住在一起?」「當然,要不然和誰住?」她盯看他。
他臉又紅了。
他以為她會和誰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說——你可能住公司宿舍。」
「公司沒有宿舍,我們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綁好安全帶,降落了。」
他低頭綁安全帶,再抬頭,她卻不見了。當然,起飛降落時,所有的空姐們都找空位坐下,免得衝力太大,立足不穩。
當飛機輪胎擦著地的「吱,吱」聲音響起——那種回「家」的感覺一下子淹沒了心胸,他伸長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機場,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樣的是家鄉芬芳的泥土,同樣是親切的同胞面孔,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流著相同的血液,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啊!他終於到家了,終於回來了。
飛機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來,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馬當先的往機門衝去。
倩予,站在機門處,殷殷的向乘客道別、致謝。
這只不過是她份內的工作,但——士廉有個奇異的感覺,倩予像個溫柔體貼的小妻子,在歡迎遠方歸來的丈夫——
「在機場大門見,先到先等。」倩予的聲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視她。看他在想什麼?這樣荒謬!
桃園機場真大,設備也好,可能剛啟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員還不熟悉環境吧?
經過檢疫、檢查護照、海關,他推著行李走出來,接機的人多得要命,他卻只記得機場大門的約會——
倩予,在他心中佔據了永恆的位置。
「嗨!這裡。」
倩予已經等在那兒向他揮手。
一輛中型巴士載他們到台北,他和倩予並排而坐,在剛回台北時就能遇到她,這是不是一種鼓勵?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嗎?」倩予卻這麼說。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還有杜非。
「他現在大名鼎鼎,全台灣的人都認識他,」她輕聲說。聲音中有太多的複雜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導演下令收工。
打得渾身是汗的杜非轉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煙,他也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吸一口煙,對周圍收工時的混亂情形視若無睹。
一個中年婦人用冷霜替他抹乾淨臉上化妝的油彩,他彷彿真是累極了,動也不動的任由擺佈。直到臉上清理乾掙,四周人聲也靜了時,他才睜開眼睛,站起來。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難得的是他不必趕著組戲,當然是拜最近天氣不好所賜,否則他這頂尖兒的大紅人,想好好睡一覺也很困難。對仍在那兒分鏡頭的導演打個招呼,他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發現他很高,起碼六尺,而且肌肉結實,身材非常修長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嚇人。他絕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麼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會橫眉豎眼的做冷血狀,有的長得像送醬油、送煤氣的人不是一樣地紅?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長得最好的,他那活潑、精靈,還有那滿帶陽光的笑容,該是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臉上現在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他看來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會嗎?他這個整天接受掌聲、喝采,受讚美、巴結包圍的大明星?他這個以親切笑容贏得千萬觀眾喜愛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兒的「保時捷」跑車,黑暗中有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製片小周。所謂助理製片不過是電影公司請來專門陪著杜非的跟班,陪他玩,幫他打點周圍瑣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負責按時陪他進片廠,或者說押他進片廠,因為時間寶貴,他的片子又多,檔期密不通風,不盯緊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週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闆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裡哪個比得上?」小周誇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聽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裡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聽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製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裡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睛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彷彿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裡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裡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碰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裡,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裡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裡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裡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屍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裡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裡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衝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洩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己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碰見了倩予,她也只不過是他心裡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
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裡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又讓杜非碰個正著,這——
杜非已經又從台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衝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跟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
一連串的酬酢,一連串的拜訪,然後,士廉終於安靜下來,那已是回國後的半個月了。
他開始可以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時間運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點書,和父母、妹妹心穎聊一點家常,這才是他回國的目的。
他只能回國兩個月,暑假過完,他就要回美國開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這次他不必單獨回去,因為四年前考上東海大學的心穎已經畢業,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國唸書了,有心穎作伴,他的生活不會再那麼寂寞、單調了吧?
台北的改變真大,好像突然之間人人都發了財似的,到處都有暴發戶似的人,實在有點令人不慣。好在酬酢已告結束,他可以過幾十天清靜的日子了。
剛過去那半個月實在可怕,也是浪費,每晚大魚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絕沒想到回國後有這一招的,心理沒有準備,也就特別難捱。
好在過去了,真的,好在過去了。
「我這人大概虛不受補,油膩吃多了反而難受,那麼多人請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說。
正在看報的心穎看他一眼,笑得特別。
「你是歸國學人,是衣錦榮歸,這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她諷刺著。「就差在爸爸應該登段啟事。」
「登什麼啟事?」他不明白。
「在報上顯眼的地方刊登紅字,祝賀潘士廉得博士學位啊!」心穎大笑。「荒謬!你想讓我出醜?全台灣只有我一個博士?」他說。「什麼荒謬?你少見多怪,」心穎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親替兒子登,多少部屬替上司的兒子登,多少親戚為了拍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這樣的事?」士廉推推眼鏡。「騙你的是小狗。」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說什麼也自己登個啟事過過癮。」
「這——也不是拿來炫耀的事,唸書原是份內的事,有什麼特別?」她說。
「記得嗎?哥哥,四年前你差一點說下出國去做份內的事了。」心穎打趣。
士廉皺皺眉,臉也紅了。
「我只是想幫忙。」他說。
「如果不是倩予,阿貓阿狗看你幫不幫?」心穎說。
「我自然不能同阿貓、阿狗——結婚。」士廉說。
「喂!哥哥,你和倩予很有緣份,一回來就碰到了,說不定正是天賜良緣哦!」心穎說。
「不要開玩笑。」士廉搖搖頭。
「真話,誰開玩笑?」心穎叫。「倩予今天從舊金山回來,是不是?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是——她要帶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說。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並沒有拖死她,實在不簡單。」心穎若有所思。
「人應該如此,難道受一點挫折就倒下去嗎?」士廉說。
「她很堅強。」心穎點點頭。「不過——四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猶豫一下。
「你——見過杜非嗎?」他問。
「看過他的電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穎聳聳肩。「人也見過幾次。」
「他還認識你?」他問。
「為什麼不認識?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穎說:「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啊!」
「他——沒有問起倩予?」他問。
「問過,可是我們沒有人知道。」心穎說:「後來他也就不提了。當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數以百計。」
「他——只是問問?沒有找她?」士廉又說。
「誰知道?也許他找過,但倩予避開他,台北那麼大,實在難找。」她說。
士廉望著心穎一陣,慢慢搖頭。
「心穎!你好像很幫著杜非,你覺得他當年沒有錯?」士廉頗不以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穎笑。「而且——哥哥,當年一時之錯,而且逼於無奈,他不該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這話——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說。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穎說。
「倩予善良。」他點點頭。
「我想——或者她還是愛他,初戀哦!」她笑。
士廉有一點變色,沒有再出聲。
心穎是個精靈的傢伙,立刻知道為什麼。
「抱歉,說錯了話,」她迅速說:「我是開玩笑的,這麼多年來倩予會避開杜非,當然不想再重修舊好。」
「一次傷害已經夠了,她不傻。」他說。「聽說——」心穎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總得告訴你,聽說倩予有個駕飛機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攏,好半天才說:「聽誰說的?而且——為什麼告訴我?」
「那天在夜總會,倩予她媽媽告訴我們母親大人的,」心穎說:「我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
「我要什麼心理準備?她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他說得非常生硬。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心穎促狹的笑。
士廉不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他覺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葉輕舟,根本漾不起一絲漣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後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個日本飛機師都和他不同,他們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麼?不高興我的話?」心穎問。
「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嗎?」士廉透一口氣,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輕輕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見杜非?」她忽然問。
「他——」土廉猶豫了。「不知道他的改變大不大?我——寧願記住他以前小頑皮的模樣。」
「現在只不過從小頑皮變成大頑皮罷了,」心穎笑。「杜非就是杜非,永遠是那副樣子。」
「他怎麼會從陸軍官校出來?又怎麼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問。
「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心穎說。
「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士廉說。
「我有他家裡電話,要不要打去找他?」心穎熱心得很。
「他搬去哪裡?和父母」起?」他問。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別墅。」她說:「杜非是個孝順兒子,全台灣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給影迷們看的吧!」他說。
「為什麼這樣說?杜非雖頑皮,但從小對父母就不錯啊!」心穎很意外。「你對他有成見。」
「一個孝順的兒子沒有理由——那樣對倩予。」他沉聲說,當年的事他不能諒解。
「他有什麼辦法呢?要去官校,又沒錢、又小,」心穎不以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夠的條件,為什麼不來找倩予?找——他的孩子?」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過。」心穎說:「只是沒人知道倩予在哪兒。」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說:「而且——他周圍有數不清的女孩。」
「那也不過是傳聞,誰知真假?」心穎說。
「他就是那樣,對任何女孩子都親熱,就是沒真心。」士廉說:「我看著他長大,我瞭解他。」
「我認為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們看見的是杜非的外表,他內心不一定這樣,你是偏見。」她說。
「我是就事論事,不是偏見。」他說。
「是偏見。你因倩予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苛刻,特別不原諒他。」心穎一針見血的。
「不是——」
「是!否則你打電話找他,和他談談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心穎有點咄咄逼人。
「有——這必要嗎?」士廉眼光閃一閃。「忘了你以前當杜非是弟弟?」心穎笑了。士廉考慮一陣,終於接過心穎遞過來的號碼,看一看,開始撥了。這個時候,杜非不會在吧?他是最紅的武打明星,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拍戲。士廉希望他不在。
電話鈐剛響就有人拿起來,一聽那聲音——即使過了四年,士廉仍認得出那是杜非。他那活潑、爽朗、帶點頑皮、促狹味道的聲音。「我是杜非,哪一位?」他說。
「我!潘士廉,記得我嗎?」士廉沉聲說。不知為什麼,一聽見這聲音,剛才對他的不滿、偏見、成見都沒有了,心穎說得對,他曾當杜非是弟弟一般。
「士廉。」杜非在電話那一端大叫起來。「你回來了?什麼時候?你總算還記得打電話給我。」
「你是大明星,怕你忙。」士廉說。是真話,絕對沒有諷刺的意思。
「忙死了是製片的事,你回來我不能不理,你在哪裡?我立刻來接你,我真的等不及要見你。」
「也——不必急,」士廉想著倩予要帶他去看孩子的事。「今天我沒空,明天,哎!明天好不好?」
「不好,不行,我一定要立刻見你,」杜非還是那個小霸王脾氣,當然他就是這樣贏得倩予的心吧?「你在家裡?等我,我半小時到。」
「不,不,杜非,我約了人——」
「別人沒有我重要,推了他。」杜非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半小時到,等我。」
「杜非——」士廉叫。
杜非已掛上電話,從北投到這兒半小時,他不得不爭取時間。
放下電話,士廉看見心穎正笑哈哈的望著他,非常意料之中的樣子。
「笑什麼?是你故意安排我打這電話的?」士廉問。
「我能安排你什麼?」她笑。「我是說——你嘴裡說得凶,聽見杜非的聲音不就立到心軟了?」
「你搞的好事,倩予今天回來。」他說。
「倩予總是會回來的,緊張什麼?」心穎笑。「先見杜非不好嗎?至少可以瞭解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他不懂。
「他是倩予孩子的父親。」她說。
士廉皺眉,他不喜歡聽這句話,孩子的父親?根理所當然似的,然而他沒有管、沒有教、沒有養,有什麼資格這麼理所當然?
「難道他今天有資格對孩子提出任何要求?」他說。
心穎呆怔一下,她沒想到士廉會這麼偏激。
「未必有要求,反正你就要見到他了。」她說:「倩予來電話時,我會跟她講。」
「跟她講我見到杜非?」他反問。
「為什麼要瞞?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心穎說:「哥哥,你這美國回來的人,腦子這麼保守?」
「這與美國回來無關,」士廉搖頭。「我堅持傳統中美好的一切。」
「不告訴她就是傳統中美好的一切?」她說。
士廉想一想,莞爾一笑。
「我們在爭什麼?完全不關我們的事呢!」他說:「局外人原不必多言。」
「現在要你變成局內人,肯不肯?」心穎說。
士廉望著心穎,好久,好久。「你一直最知我心意,是不是?」他說。門鈐響起來,士廉跳了起來。「杜韭這麼快?才十五分鐘。」他走去開門。
門開處——他呆住了,站在那兒的是倩予和一個小小的、美麗的女孩子。
「怎麼?不歡迎我們?」倩予笑。
「哎——我——我——」士廉訥訥的說不出話。
他能告訴她,杜非馬上要到嗎?能嗎?若他們見面,會——怎樣?杜非和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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