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年花樣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受到收藏者的喜愛,因此開賣首日,一如往年的出現不少人潮。
夏若晴看著前面每個離開的人都帶上三五個,誇張的甚至用紙箱抱出,內心有點懷疑自己今天能不能順利買到。
她本來就很想要,一旦買不到,就更想要了,哎,至少讓她買到其中一款吧,她不要求太多,一款就好……
正當她踮著腳尖一邊看櫃檯後的包裝,一邊計算前面人潮可能帶走的數量,耳邊突然出現一個聲音,「是你啊。」
標準中文。
夏若晴轉過頭去,是前兩天那個雅痞男。
看來眼鏡男跟他說她是台灣人的事情了。
不過她完全不想認他……說是說這樣,但是當她不小心看到他手上那三大手提紙袋的櫻花杯時,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一袋至少有十五還是二十個,一個人買這麼多幹麼,難道他是傳說中的網拍族還是跑單幫?
「你也來買杯子?」
面對雅痞男的問句,她露出招牌無辜眼神,相信自己明顯傳達出「我認識你嗎?」的訊息。
但很顯然,雅痞男不懂她的意思,「我前幾天有去過『LOVE』。」
那又怎樣。
「你不是在那裡上班嗎?」
關你屁事。
「我跟我一個朋友去的,你可能對他比較有印象,戴個眼鏡,每次都買四人份的草莓蛋糕。」
有完沒完啊。
要不是看在店裡有服務生態度投書箱,她又非常需要這個打工來持平東京的高消費,她早賞他衛生眼了。
雖然有點不耐煩,但夏若晴還是保持美少女微笑,然後在微笑中加上一點點茫然,一點點抱歉,與大量的「我真的想不起來」。
「LOVE」的客人這樣多,想不起來也是理所當然,他總不能跟店長投書說,你們的服務生在外面不認得客人吧──即使說投書報復這些都是她自己幻想的,但預防勝於治療。
微笑微笑,很抱歉,完全不記得。
表演到一半的時候,前面人潮瞬間解散,她臉上一僵,排隊經驗豐富的她很知道這代表什麼,日文叫品切,中文叫缺貨,架上貨物已經一空,補貨沒那樣快,明日起早也沒用。
可能她今天沒有櫻花運──明明很早就出門了,可偏偏在路上遇到一個迷路的小學生,小學生哭哭啼啼的讓她於心不忍,於是陪著到警局,等待,晃眼兩小時過去,等她到雜貨街時,排隊的人已經多到要轉彎。
她抓不準補貨時間,也不可能天天跑來自由之丘看,簡單說,她可能跟今年的櫻花杯無緣了。
雅痞男一笑,「賣完了。」
沮喪的感覺讓夏若晴沒心情再跟他裝下去,「我知道。」
「等我一下。」
「幹麼?」
「等我一下。」雅痞男又重複了一次,「別跑。」
她還來不及說不要,雅痞男已經把手上三大紙袋往她腳邊一放,再度交代,「等我,我馬上回來。」
說完,他人就咻的一聲跑得老遠,夏若晴看著他跑得跟飛一樣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又沒說去多久,萬一兩三個小時才回來,難道要她在路邊站那麼久嗎?
何況腳邊還有三大包數量驚人的不同款櫻花杯,在這條有名的雜貨街上超級引人側目,她等在這邊說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腦袋正在胡思亂想,雅痞男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眼前。
連一分鐘都不到吧,她想。
雅痞男手上拿的是雜貨小鋪的紙袋。
只見他唰唰唰的從大紙袋中各拿了一個丟入小型紙袋,然後往她面前一送,「給你。」
「我……不要。」
才怪,她好想要,但她不想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可是,她真的好想要,嗚。
雅痞男臉上露出莞爾的表情,「你不是想要嗎?」
是沒錯,可她不想欠他人情啊。
「我跟你買。」
他很乾脆的說:「好」
夏若晴心中一喜,連忙掏出錢包。
「一套三個,售價一萬,恕不拆賣。」
她聲音忍不住拉高,「一萬?」她來之前查過價格,一個才一千日幣,他居然要賣她三個一萬?
大概是看出她的想法,雅痞男對她咧嘴一笑,「我是奸商啊。」
她想衝上去拔光他的頭髮。
買?還是不買?
買的話瞬間損失七千,不買的話是好幾天的魂牽夢縈,夏若晴很明白自己的個性,越買不到,就越想要,越是要不到,越是沒完沒了。
正當她準備屈服的時候,痞子男突然笑出聲,「開玩笑的。」
他把紙袋塞到她面前,「收下吧。」
「我──」拿錢給你四個字還來不及說出口,很快的被他打斷。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話題雖然十分跳躍,但對於美食一向頗有研究的她倒很樂意回答這問題,「車站過去一點有餃子中心,公園旁邊有義大利餐廳,廚師是正統義大利人喔,還有甜蜜森林附近有一間中華料理,老闆夫婦是香港移民,價格很合理。」
「我們來去吃中華料理吧。」
「我們?」她又沒答應他。
「你肚子不餓嗎?十二點半了。」
她肚子很餓,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不想跟他去吃飯啊。
「還是你不想吃中華料理?」
吼,這,這人哪裡冒出來的啊,看起來精明精明,怎麼一開口就是個無厘頭,思想跳躍不說,而且也完全不懂別人的想法。
「我很久沒吃中華料理了,二月初到現在都沒有。」痞子男笑笑,「碰到會說中文的人,突然有點想家了。」
夏若晴原本一肚子火,聽到這幾句話後,瞬間消失。
想家啊──
他莫名其妙的提議跟奇怪的行為都有了解釋,自己說不定是他在東京第一個遇到會說中文的人,他可能,不對,他應該只是想跟她說說話。
只是想家。
沒有單身在外的人很難瞭解那種感覺,布魯斯威利的新片比不上一卷台灣綜藝的錄影帶,脆弱時看的不是富蘭克林生平之類的立志書,而是「台灣走透透」,就算只是談話性質的錄影帶,幾個台灣學生聚在一起,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重播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
夏若晴心軟下來,「好吧。」
雅痞男一笑。
「不過,」她抽出三張千元鈔票放到他手裡,「杯子我還是要用買的。」
***
一頓飯下來,夏若晴對雅痞男稍微瞭解了一些,知道他叫賀以捷,在雜誌社上班,預計四月底回台北,那些數量驚人的櫻花杯是幫女同事買的,一人一個,加起來一共三十二,這還只是同部門的。
「你拒絕了其他不同部門的,不怕回去她們酸你?」
「本來就不熟,不怕。」賀以捷痞痞的一笑,「而且你知道我這兩個月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開MSN的嗎?每天都有請我幫忙代購的離線訊息,問題是裡面真的很多人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誰,同事沒錯啦,不過我們光雜誌部門就超過一百人了,我怎麼可能每個人都認識,一般商品我還可以盡盡力,不過限量商品這種事情就算跟我下跪,我也沒辦法啊。」
「可是,你剛剛賣了我三個,這樣不就少了嗎?」
「沒關係啦。我回留言都是千篇一律,盡量,但不保證。又不是跑單幫的,就算是真正跑單幫的,也沒人敢保證下單就有貨。」賀以捷一邊吃著青椒肉絲一面跟她說,「對於這種拒絕,我完全不擔心,因為不管哪一次出國,我拒絕的數量是我買的兩倍以上。」
夏若晴稍微算了一下,三十二的兩倍以上,那不就快一百人托他買,「你在哪間出版社上班啊,人這麼多。」
「玫瑰出版集團。」
「玫瑰?」
「怎麼?」賀以捷一臉看到青蛙的表情,「你不會沒聽過吧?」
「你才沒聽過。」
在台灣的雜誌人口,應該沒人不知道這間出版社吧──雖然不到什麼都出的地步,但每月出版十本以上不同類型的雜誌,怎麼說都很驚人,尤其難得的是,他們的雜誌基本上都具有圖鑒功能,夏若晴自己就買過不少。
一般雜誌通常她最多放三個月就會捐出去,可是玫瑰的雜誌因為太實用了,所以她很少丟。
沒想到雅痞,呃,賀以捷居然在那裡上班。
「怎麼樣,怕了吧。」
夏若晴噗的一笑,「吃你的飯。」
「我不是一直在吃嗎?」他一臉無辜的指著桌上的幾盤菜,「我到東京兩個月,第一次吃這麼多。」
一頓飯下來,她發現這人其實很好相處。
他約她吃中飯,甚至在知道她週日不用上班後,拚命遊說她一起去橫濱中華街吃東西。
與其說把她當異性,不如說是強烈的同胞愛使然,證據就在於,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裡,他一連說了三次「在這裡聽到中文真的太感動了」,看他大口吃飯的樣子,夏若晴想,他是真的很感動吧。
吃完飯,兩人沿著石阪道慢慢往自由之丘的車站定,雖然不是很常來,但夏若晴還滿喜歡這裡的,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總給她一種北歐的悠閒感,尤其是那些可愛到不行的雜貨,要不是礙於經濟,她還真想搬個兩箱回台北。
一路上話題不脫吃吃喝喝,以及東京的新鮮生活,十來分鐘的路程賀以捷又說了兩次「在這裡聽到中文真的太感動了」,以至於第三次當她聽到「在這裡聽」四個半時,自動幫他接下「到中文真的太感動了」。
重疊的語句讓他呆了一秒,繼而大笑,「這句話我到底說了幾次?」
「第六次。」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天啊。」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
他看著她一臉忍俊不住的模樣,半晌,「我突然有種被你拿到把柄的感覺。」
夏若晴哈哈一笑,「別擔心,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就算你再多說上幾次,你的朋友們也不會知道你老阿公的這一面。」
老阿公……
他皮笑肉不笑的說:「謝謝你的安慰啊,我好感動。」
「別客氣。」
***
等車的時候,賀以捷突然收起一路的嘻嘻哈哈,「對了。」
夏若晴心中咚的一聲,來了。
他一定是要跟她提眼鏡男的事。
雖然相處愉快,但因為兩人都極力避開一個話題──眼鏡男喜歡她是很明顯的,他跟眼鏡男是好朋友是更明顯的。
他百分之八十是想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對眼鏡男的感覺如何?
如果她回答有男友,他就會說,眼鏡男老實又忠厚,收入又高,不是一般年輕男孩子可以比的。
如果她回答沒有,那更好了,給他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說不定上天注定他們就是一對。
所以夏若晴決定,如果賀以捷問這個問題,她就告訴他,她是女同性戀,跟小桃是一對。
因為她是女同志,所以無論眼鏡男多麼老實忠厚,或者給人機會給自己機會這個理由,他們之間都沒有可能。
來唄來唄,俺不怕。
月台上,夏若晴含笑以對。
「我有個朋友很喜歡你。」
我知道。
「你說不定對他有印象,大概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戴一副眼鏡,每次去都是外帶草莓蛋糕。」
當然有印象。
「他前兩天約我去『LOVE』,想讓我看看你。」
早知道了。
「你比我想的還可愛。」想想,又補上一句,「可愛很多。」
唔,算你有眼光。
「我當時就明白,為什麼我朋友會對你一見鍾情。」
不否認內心那小小的竊喜,不過她夏若晴可是非常有原則的,不喜歡就不交往,絕對不試試看,所以就算他現在誇她氣質勝過崛北真希,可愛勝過上野樹裡,清純勝過新垣結衣,她也不會改變立場。
「他是個很好的人。」
喔,來了。
所有的替代告白開始總是:他是個很好的人。
夏若晴用膝蓋想就知道,接下來一定是好人的代表作回顧,可能的話還會加上一些悲慘戀愛史,好讓女生心軟。
她發誓,只要他跟她說「其實你們真的可以試試看,他是一個好人」,她就回他──既然他這麼好,那你們為什麼不在一起呢?
「我跟你一樣是交換學生,當然,是很多年前,可是跟你們現在不太一樣的是,當時是我們配合日本學制,一樣是一年,不過換算成台灣學分,我是大三下學期跟大四上學期,齊籐,就是我那個朋友,他是當時的同學,當時人生地不熟的,多虧他幫忙。我在南部長大,在南部念大學,不要說東京這麼複雜的地鐵,我連台北捷運都沒搭過,他真的幫了我非常多的忙。」
哎,她不排斥認識朋友,當然也喜歡善良的人,但是,她對他那個朋友真的沒有感覺啊。
她從來就不是「試試看」派別的,在愛情上,她希望至少是自然的開始。
一他真的是個正直的好人。」賀以捷笑了笑,「不過我覺得,好人跟戀人是無法劃上等號的。」
夏若晴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忍不住啊了一聲。
他笑,「你的表情幹麼這麼驚訝?」
「有、有嗎?」
他不去理會她暫時性的結巴,「齊籐對你來說,完全不在範圍內吧?」
雖然有點抱歉,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外表是可以改變的。」
「但個性無法改變。」既然他都說得這麼明白了,夏若晴也不跟他繞圈子,「你的朋友是好人,但他對於事情顧慮太多,猶豫不決,這跟我的處世哲學非常的不一樣,所以非常困難。」
他點點頭,笑,「我也是這樣跟他說。」
「哎?」
「我那天跟他說,你看這個女生,做起事情來手腳俐落,眼神靈巧,比起慢慢試探,她可能更喜歡直來直往,跟你是完全相反的類型,所以,」他笑了笑,「我讓他不要想那麼多了。」
「他這麼聽你的話?」
「倒也不是,雖然幾年沒見面,但到底是朋友,我知道他的弱點,只要跟他說,這女孩子有男朋友,他差不多就會放棄──你那天手上戴著戒指,我說這女孩子長得這麼可愛,手上又戴著戒指,你真的覺得她沒男朋友嗎?他想想也是,就醒了。」
說完,賀以捷又補上,「所以你放心吧,以後看到他也不用不自在,當一般客人就好,至少在他妹妹生產前,他都還是會去店裡買東西的,你願意的話,就跟他說說話,交一個好人朋友,不願意,假裝不記得也沒關係,他醒了,不會再用那種看女神的樣子看著你。」
看他說得輕鬆愜意,夏若晴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事情的發展跟她想的完全不同,不過,她喜歡這個版本。
到了涉谷,賀以捷問她,「你往哪?」
「原宿。」
「今天有班?」
「雙數日都有班。」
他點點頭,「我送你去坐車吧。」
不用,一小段路而已,她又不是小孩子──想是這麼想,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莫名點了點頭。
而他所謂的送她去搭車,還真的是送她去搭車──從地鐵的涉谷站出來,進入JR的涉谷站,還一路送上山手線月台。
山手線的綠色車廂中,夏若晴看到他站在月台上笑著對她揮手的模樣,內心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相處了幾個小時,都只覺得是個好相處的人,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有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