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春暉堂裡多是女眷,藍修平夥同堂兄弟力邀兩人到他住的院子飲宴。楊、陶兩人不方便推卻,只得跟著他們離開,連和織雲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修平的屋裡聚集的都是年輕人,沒有長輩在場,言行舉止難免不拘小節,酒過三巡後便劃起酒拳來。亨泰尚未從之前迷亂的情緒恢復過來,又多喝了幾杯,沒多久就因酒醉而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過了多久,自己彷彿身處在一葉扁舟。劃呀劃的小舟蕩入桃花林內,就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裡的武陵人一樣,在落英繽紛的美景裡,他進入了從未去過的新天地。
正當他迷失在紅白爭艷的桃花林裡,悠揚的琴聲遠遠傳來。他循著琴聲划動小舟,奇異的熱切佔領他心情,宛如那琴聲能帶領他迷路的心尋到真理。
琴音越來越近,撫琴的人就在眼前。他使勁的划動槳,覺得自己幾乎能看到那雲鬢花顏,那在桃林中幽怨對著他彈琴的女子,那素淨的容顏,就要看見了……突如其來的冰涼將他趕出夢境,粗魯抹在他臉上的力道帶來清雅的花香,亨泰在臉巾下抗議的逸出詛咒,晏南的悶笑聲隨後傳來。
「這不就醒了嗎?再喝一碗醒酒茶就沒事了。」
亨泰氣惱的揮開臉上的濕巾,睜開眼看到表哥可惡的笑臉。
「你你……」
「我什麼呀!才喝兩杯就醉了,亨泰,你的酒量也太淺了。」晏南站在榻旁彎身覷著表弟,俊朗的臉帶著笑。
「你就不能讓我歇一下嗎?」他也不曉得自己最氣的是什麼,只曉得好好的一場美夢就毀在晏南手上了。如果他遲些弄醒他,至少還可以看清楚撫琴的玉人面貌。
「你從申時就醉倒,現在都快酉時了,你還想怎樣?」
「我還歇不到一個時辰。就算有必要吵醒我,你大可以讓吉祥來伺候,不勞你動手!」他氣呼呼的埋怨。
「吉祥那小貓叫怎麼叫得醒你!我這招倒是立即見效。」他從丫鬟手中接過醒酒茶,遞到亨泰面前,嘴角斜斜勾起,充滿嘲弄的說:「要不要我餵你?」
亨泰一副敬謝不敏的驚恐狀,掙扎的想爬起身,在榻前束手靜立的吉祥趕忙上前攙扶,卻遭他狠狠一瞪。
「世子……」吉祥委屈的苦著臉,不敢辯白,心裡直嘀咕陶少爺害人不淺,害他被主子瞪。
「拿來!」亨泰伸手將醒酒茶接過,幾口便喝完,慍怒的瞪視晏南。「你把我叫醒究竟想幹嘛?」
他正待回答,一聲嬌嫩的嗓音從簾外傳來。
「他醒了嗎?」
「醒了。」晏南起身走到竹簾前,伸手挑起,將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迎進來。
亨泰定睛一瞧,發現是織雲。她穿了件天青色絲綢的繡花上衣搭配月華裙,頭上梳著三小髻以金釵及珠飾頭巾點綴,目光在與晏南交纏了一會兒後轉向他,端莊的朝他行了一禮,擔心的看向他。
「世子,你還好吧?」
「我沒事。」面對那張他曾經著迷過的嬌顏,亨泰的心情頓時複雜了起來,尤其是看出織雲一縷情思全繫在表哥身上,嘴巴也不由得感到苦澀。
「再給我些茶水。」他轉向吉祥吩咐。
喝水時,他聽見晏南對織雲說:「讓你久等了,有沒有不耐煩?」
「還好啦。」她嬌滴滴的應道,目光朝他這裡飄過來。「不過我等著要去找琴姊姊,大伙圍著她要她撫琴,但她很擔心世子的情況,心情有點靜不下來呢。」
錯雜紛亂的迷離感覺怒潮似的在心裡澎湃洶湧,亨泰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麼,只是眼眶忽然間灼熱了起來,血液裡像是有什麼燃燒著。玉徽對他的關懷像冰天雪地裡的一盆火,讓宛如迷途旅人的自己尋到方向和溫暖。
見他低頭沉默著一語不發,織雲首先沉不住氣,「世子,陶大哥要我把事情跟你講清楚說明白,不知你是否準備好要聽了?」
「說吧。」他的語氣沒有抑揚頓挫,只有著濃濃的無奈。
「那天你在如來禪寺聽到的琴聲不是我彈的……」
織雲的解釋在他耳畔如清風流水的穿過,亨泰對自己苦笑,稍早聽到她彈的「壽比南山」,他對她有過的憧憬如水中泡影禁不起風一吹全破滅。當日曾挑動他心靈悸動的琴音這時候鮮活的翻上心頭,與玉徽在安國公府撫了一下午的琴聲相比較,立刻就領悟到玉徽才是撫琴人。
「……事情就是這樣。」織雲一口氣把話說完,眉眼間有種放下重擔的輕快。「我可不是故意騙你,事實上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琴是我彈的,所以你不能生我的氣喔。」
注視著那張純真可人的嬌顏,亨泰還真是氣不起來。他搖搖頭,不自覺的揚起唇角,笑看向她與晏南。
「我可不敢生你的氣,不然有人饒不過我喔。」
織雲臉一紅,避開他打趣的眼光,甜甜一笑。
「之前陶大哥還一直說你不會這麼容易相信,可我看你人倒頂好的,我一說你就信了。」
「我這麼好也沒用呀,你心裡只有我表哥。」
他語氣裡的沮喪讓人好不忍心,織雲連忙安慰他。「你別這麼說。我跟你是不同類的人,你不可能真的喜歡我。」
是嗎?亨泰不確定的想。就算織雲不精琴藝,她還是位很可愛的少女。他看進她純真無心機的眼眸,心裡更清楚的是她的可愛仍不足以填滿他的心。就像她說的,他們是不同類的人,情熱時什麼都無所謂,但日子一久,他能忍受一個與他話不投機的妻子嗎?「對,一個是魚,一個是鳥,不同類、不同類!」晏南連聲附和。
「魚?鳥?」織雲茫然的注視心上人,語氣嬌嗔。「誰是魚?誰是鳥?你又是什麼?」
「我跟你同類呀。你是什麼,我就是什麼。」晏南笑咪咪的伸手抱她,被她機靈的躲開。
「厚臉皮!」她似笑非笑的啐道。
「我跟你同類,我厚臉皮,你的臉皮薄得了嗎?」他取笑道。
織雲白他一眼,知道自己鬥不過他那張利嘴,氣嘟嘟的道:「不理你了,我要去聽琴姊姊撫琴。」
「我也去吧。」
「你不留下來陪伴世子嗎?」她美眸朝亨泰方向溜了過去。
「他才不需要我陪呢!」晏南不怎麼感興趣的迅速看了表弟一眼,令亨泰氣悶了起來他怎能讓晏南這麼稱心如意?他打碎了他的夢,他也不能讓他太好過呀!
「我跟你們去。」他毅然下定決心,在晏南不悅的怒瞪下,要吉祥替他穿好鞋子,搖搖晃晃的起身。「表哥,扶我一下吧。」
晏南不悅的走過去找他,看到亨泰遞過來的頑皮眼神時,心裡更是氣得牙癢癢。他是存心搗蛋嘛。
就這樣一行人走到室外,迎面而來的晚霞照得亨泰眼睛微微刺疼,恍惚間依稀聞見琴聲悠揚,心情也跟著飛舞了起來。
亨泰等人走在曲折的迴廊上,儘管夕陽尚未完全落下,藍家的侍僕已點亮水晶玻璃制的各色風燈。
離迴廊盡頭的廳堂還有段距離,恰似擲細珠於玉盤土、又如淙淙流水聲的琴韻遠遠飄來,隨著聲聲入耳,亨泰但覺萬事遠離心中,殘餘的醉意也被琴音消除,全身一陣清***
暢和悅。
他滿足的輕歎一聲,知道琴聲定然是出自玉徽指下。想像著她優美修長的玉指如天女般在琴弦上舞蹈著,一時間心神俱醉。
這時忽然飄來笛聲,悠揚纖巧的聲韻應和著琴音,亨泰腦中有短暫的空白,並不是笛聲的加入突兀,也不是技巧拙劣,而是他完全沒料到會有人和玉徽合奏,即使有人合奏,那人也一定是他呀,只有他才有資格跟她……這個意念一進入腦中,亨泰微怔了一下,俊挺的英眉隨即蹙起。他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為何他會認定只有自己有資格和玉徽合奏?
來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織雲已帶著他們來到廳門口。當玉徽身邊一名正在吹笛的青年進入亨泰視線裡,他只覺得全身毛髮箕張,一股敵意沒來由的反射出來。
彷彿察覺到他的敵視,那名一邊深情凝視玉徽,一邊吹笛的男子,將目光轉向亨泰,清秀溫文的眉宇困擾的軒起,跟他大眼瞪小眼。
琴聲夏然,笛聲消歇,熱烈的掌聲跟著響起,將兩人間劍拔弩張的緊繃情緒跟著打散。
玉徽朝眾人微笑致謝,晶瑩的美陰謀投向仍站在門口的亨泰,像有無數的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藍家人沒給她會說話的眼睛說明白的機會,很快上前圍住亨泰,熱烈的問候。
他冷淡卻不失禮貌的應酬著,技巧性的帶著眾人來到玉徽面前,薄抿的丹唇漾開一朵優美笑花。
「再次聽到孟小姐的琴聲,亨泰真是不枉此行。」他溫柔的聲音低沉和悅得令人心醉,以至於他接下來銳利的目光讓玉徽措手不及。
「這位兄台的笛子吹得好,不知怎麼稱呼?」
他這話雖是問著她身邊的青年,目光卻沒有從她臉上移開,玉徽不解的眨了一下眼,緊張的抿了抿唇。
「在下崔鳳林。久聞世子精通樂曲,這點微技算是獻醜了。」
亨泰眄了他一眼,對這人不卑不亢的回答印象深刻。他朝他勾起唇角,然而笑意並沒有直達眼底,冷冷的道:「獻醜倒未必,就是和孟小姐的琴聲不太合。你叫崔鳳林,不是藍家人嘛!」
這話一出,現場的氣氛顯得有些僵硬,織雲直腸子的說:「崔公子是我大嫂的堂弟。
我覺得他的笛子吹得不錯。」
她納悶的瞧著亨泰,他給她的印象雖是出身富貴,卻從未自恃身份壓過誰,怎麼對崔鳳林卻擺出一副高傲凌人的氣勢?
只有晏南瞭解他的表弟,其實很容易明白,亨泰之所以表現得傲慢不講理,不過是男人察覺到竟有人膽敢覬覦他的女人時會有的反應。
「在下倒要請教了,世子所謂的不大合是什麼意思?」崔鳳林臉上的笑容不減,眼神卻銳利了不少。
亨泰眉心間的皺折蹙得更深,沒想到崔鳳林這麼難以對付,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見他相貌清秀,若不是鬍鬚刮淨的下頷顯得剛毅,一雙眼睛諱莫如深,加上體格結實,或許會失之溫文而顯得娘娘腔。
他慢吞吞的回答,「孟小姐彈的這首『永遇樂』雖是充滿節慶歡樂的曲調,但沉穩而不失喧鬧,你嘹亮的笛音一加入,或許增加了熱鬧,卻破壞了曲調裡的沉穩,而顯得吵鬧。」
崔鳳林雖覺得他這話失之主觀,卻找不出話來辯駁。再看周圍的門外漢頻頻點頭,也就不加辯解的微微一哂。
「承教了。」
「哪裡。」亨泰虛應一聲,將目光重新投在玉徽臉上。
他灼熱的眼光裡有種動人心魄的灼烈,看得她耳根發熱,羞郝的低垂下頭,心頭小鹿亂跳,胡亂猜想著他目光裡的含意。
「亨泰,你不是想聽孟小姐彈琴嗎?你這樣呆呆瞪著人家,瞪得孟小姐都不好意思了,要她怎麼為你彈琴?」晏南以打趣的語氣提醒他,亨泰頓時臉頰一熱。
「在下失禮了。」他清了清喉嚨,不太自然的道。「我是專程來聽你——」警覺到失言,他突兀地停住,面對藍家人恍然大悟的目光,更覺難堪。
玉徽則是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心跳如擂鼓。一方面懊惱他出言魯莽,一方面又覺得他坦承為她而來很可愛,心頭霎時甜郁如飲了蜂漿,既驚又喜。
「我是說……我本來喝醉了,一聽藍小姐說你要彈琴,立刻著了鞋趕來。不曉得你願不願意為我再撫一曲?」亨泰急智的為自己找台階下。
原來是為了她的琴,玉徽感到有些失望。但一思及他說的「立刻」,顯見他心情急迫,臉上便恢復一抹笑意,抬起眼看進那雙滿是懇求的眼眸。
「你願意為我,只為我嗎?」
那微帶沙啞的嗓音,深幽多情的眼眸,令她敏感的神經起了一陣奇異的麻癢。她努力鎮定住自己,穩住急速的心跳,矜持的微點了一下頭。
「可不可以彈那日我在如來禪寺聽到的琴曲?」
「『坐愁』一曲太過憂傷,不適合今日的氣氛。不如我為世子撫奏『淥水』。」她言詞懇切溫柔,又說得條條是理,亨泰哪有不答應之理,趕忙點頭。
「淥水」與玉徽在如來禪寺裡演奏的「坐愁」,及當日於安國公府撫弄的「游春」,相傳同為蔡邕所做的五弄之一,今人識譜者極少。五曲中除了「游春」和「淥水」曲調愉悅熱情外,其他三曲都與愁緒有關。今天是織雲大伯的壽辰,玉徽於情於理都該演奏較具喜氣的曲調。
她看了一眼亨泰,隨即屏氣凝神,玉指輕佻琴弦,明媚妍麗的琴音琮琤洩出。亨泰早在藍家人的熱情招待下,坐在一張錦墩上,但覺夜風如水溫柔,月光皎潔似霜,眼前彷彿有一池荷花、白蘋,旖旎風光今人忘歸,直到曲終仍覺梟梟餘音不絕如縷。
「好呀,妙呀,鳳林今天算是開了耳界!」
突如其來的叫嚷聲破壞了亨泰像剛作了場美夢似的好心情,惱怒的看向對方。這傢伙叫什麼好呀!玉徽是為他彈奏的,干他什麼事?
崔鳳林卻像是全然沒意識到他眼中的怒火,唇角上揚的弧度蕩得更高,清俊的臉容滿是歡喜,搖頭晃腦的吟道:「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荷花嬌欲語,愁殺盪舟人。
孟小姐的琴曲完全演奏出李白這首為演繹『淥水曲』而做約五言絕句。鳳林愛樂成癡,走遍各地拜訪了無數的樂師,琴曲不知聽了多少,然而蔡氏五弄卻只從詩文中見,未有機會聽聞琴聲。今日能聽到孟小姐的演奏,鳳林不虛此生。」
「公子過獎了。」玉徽淡淡回答。
不知為什麼,儘管崔鳳林風度翩翩,談吐文雅,且精通音律,但他給她的感覺卻有些莫測高深,不但不想親近,還心生敬而遠之。
她記得他隨崔家人到達時,在堂嫂還未介紹她的身份前,崔鳳林的眼光如鷹隼在尋找獵物般在府裡的女眷中不停梭巡。他的目光曾經掃過她,卻沒有稍作停留,但等到堂嫂為兩人介紹,她敏感的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一抹驚喜,接下來他就沒有讓視線離開過她,一再以眼神傳遞他心中的仰慕,好像她是他心儀已久的對象,讓玉徽深感困擾。
「鳳林好希望將來還有幸聽到孟小姐的演奏,尤其是蔡氏的其他四弄。」他悠然神往的說,目光含情的擬住在她臉上。
這麼露骨的表態可氣壞了亨泰,他不悅的從鼻孔哼出不屑。懊惱的道:「孟小姐的琴音是為我而彈奏,可不是為你。」
「是。鳳林這次是沾世子的光。」崔鳳林不以為忤的道,目光再度凝視玉徽,情意真摯的道:「不知孟小姐是否也願意為鳳林演奏一曲,讓世子沾我的光呢?」
「你放肆!」亨泰忍不下滿腔的怒火豁然站起。
「亨泰,你冷靜一點。」即使是晏南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控,一邊以眼神向藍家人致歉,一邊低聲安撫他。「你一定是酒意還沒全醒,這樣吧,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好了。」
「我沒有喝醉,晏南,你別管我。」
「亨泰……」
「你別理我!」糾纏在胸口的錯雜紛亂情緒,蓋過了向來的理智教養,爆發出的極度憤怒使得胸部就像著火似的難受。他無法阻止體內那股野蠻的怒焰肆虐,像只被惹毛的猛虎想將敵人撕成碎片。
「世子!」玉徽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極力保持鎮定,目光冷靜專注的擬視向他,語氣柔得就像她適才撫的「淥水曲」一般。「反正我彈累了,也該休息一下。大伯父府裡收藏了好幾幅當代名家的畫作,不如大家一起去欣賞好嗎?」
亨泰的怒氣奇異的平靜下來,掩飾在略顯凌亂且狼狼的目光裡的火焰,在她恬淡柔和的笑靨中逐漸消失,替代的是一抹困惑。
他好像一點都不生氣了,他為自己條然而起又條然而消的憤懣感到不解,僵硬的嘴角瞬間變得柔軟,跟著她粉潤菱唇上揚的弧度拉高。
這頓脾氣發得好沒來由呀。他搖搖頭,逕自笑了起來,也讓現場繃緊的情緒消融於無形,恢復先前的愉悅融洽。
「既然孟小姐有雅興,就要叨擾藍大爺了。」
「少爵主別客氣,請。」藍大爺堆滿笑的將大家帶往掛畫書廊,一夥人簇擁著亨泰離開,誰也沒注意到崔鳳林表情陰鷙的留在原地。
琮琮琤琤,輾過來;鏗鏗鏘鏘,轉過去。似流水嗚咽的琴聲切切嘈嘈的似枕畔私語的呢噥,攪得他五心煩躁,六神無主,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這琴聲到底想說什麼?
亨泰輕搖折扇,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紛亂飄飛的柳絮,不曉得該如何排遣心裡同樣凌亂的情緒。
***
十天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琴聲整日在耳邊軋響,他想要揮開,卻怎麼都放不下。但就算揮開了琴聲,他放得下撫琴人秀眸裹的多情,朱唇開敞間吐出的蘊藉溫柔嗎?
她婢婷裊娜的身影又怎麼說?雖無西子王嬙之貌,卻有蔡文姬驚世的才華。美色會隨歲月凋零,她的聰慧卻如梅花凌霜雪而遒勁,只含在他心版上越刻越深。
只是,既然他都這麼想了,為什麼仍再三猶疑?還有什麼不確定的嗎?抑或不是不確定,也非猶疑,只是……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他煩悶的收起扇子,擱在緊繃的下巴處,難受得只想跳起來大吼大叫。可這麼做,怕要嚇壞一群下人,傳到父母耳裡,又要讓他們擔心了。
所以,除了在書齋裡悶坐外,他還是只能悶坐。這時候該聽一曲蔡氏五弄中的「坐愁」,如果玉徽在此……想到這裡,心裡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她若能在此,他還有什麼好煩、好悶的?
但要她在此,又非得作下那個決定不可。問題是,他與她僅有過一次深談,短暫的幾次會面,要他憑這些印象就作下這麼重大的決定,他又心有不甘。不能否認的,在他心底深處有點羨慕幾位至親友人轟轟烈烈又刻骨銘心的戀愛,好像不這麼做,就不會有他們之後的鶼鰈情深。
他對玉徽的確欣賞有加,然而男女之情呢?
不確定,不明白,卻無法否認曾有過兩心互撞的喜悅。但那是……那是愛情嗎?
他閉上眼,越想越糊塗。胸房裡像關了一隻躁鬱的獸,它不住噴著冒白煙的鼻息,繞著斗室踢踐著混亂的蹄,不肯安靜下來,喧鬧的嘶吼著要闖出來。然而一道道由戒懼、慌亂、茫然、困惑砌高的牆面圍住了它,任它不管怎樣衝撞,始終衝不出這道藩籬。
為何衝不出?為何要困擾?他在執著什麼?
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由貼身小廝吉祥新沏上的熱茶就這樣熨燙進喉腔,甘甜的茶汁嘗在嘴裡卻有些苦澀,就像他的心情。
「陶少爺,您別進去呀,陶少爺……」
吉祥驚慌的叫嚷聲害得他太陽穴隱隱作疼,他從榻上坐起身,還來不及揉額角,又聽見他像只被拔雞毛的公雞尖嚷了起來。
「世子人不舒服,您就別吵他了!」
「吉祥,你快讓開,我沒空跟你磨菇!」隨著晏南有力的聲音之後是吉祥的一聲哀叫,按著書齋的竹簾就被人扯開,露出一道精神奕奕的身影。
不是有句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嗎?正好印證在晏南身上。
陶家在數日前遣媒上籃家正式提親,由於兩家父母早有默契,十日之內便將古禮中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這五個步驟一併完成,現在只等一個月之後的迎親典禮了。怪不得晏南滿面紅光,洋溢著準新郎的喜氣。
「你怎麼有空來?」亨泰看了他一眼,沒什麼精神的揮動手中的折扇搖了起來,並以眼神示意跟在晏南身後的吉祥退下。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賴在這裡搖扇子!」晏南劈頭就道。
亨泰一頭霧水的看著他,「這時候是指什麼時候?成親的人是你,要忙的人也是你,我賴在這裡搖扇子有什麼不對?」
晏南一屁股坐在他榻前的圈椅,目光炯炯的注視他。
「看你這副太平公子棟,就知道你完全不曉得外頭的局勢。」
「十天能有什麼變化?」亨泰挑眉嗤笑。「難不成藍小姐決定不嫁你,悔婚跑掉了?」
「這種玩笑不能亂開的!」他氣呼呼的道。「織雲對我死心塌地得很,倒是你的孟小姐岌岌可危。」
「玉徽?」亨泰收起扇子,眸光一緊。「她出了什麼事?」
「原來你還關心她呀。」
亨泰臉上一熱,掐不准晏南是在試探他,還是玉徽真的出事,臉色陰晴不定。他避開表哥似笑非笑的眼光,不自在的道:「我自然是關心她的,快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崔家上門提親了。」
「什麼?」亨泰困惑的眄他。
「我說崔鳳林遣媒上籃家提親了。對像當然不是我的織雲,而是孟玉徽。」
崔鳳林?有短暫的片刻亨泰記不起這人來,但很快他就把名字和人兜起來,不就是在藍家與玉徽合奏過的吹笛青年嗎?他向玉徽求婚?他竟敢向他的玉徽提親!
亨泰豁地站起身,臉色變得鐵青,目光凌厲凶狠得彷彿眼前的晏南就是那膽大妄為的崔鳳林。
「瞪我幹嘛?我可沒有向孟小姐提親。」晏南沒好氣的說。「本來這事也沒有所謂好不好的,反正你對孟小姐沒意思,都十天了,一點表示都沒有,照理說把機會讓給識貨的人也沒什麼不對。」
「你當玉徽是貨品嗎?她可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咬牙切齒的道。
「我知道,就因為這樣我才來找你。」晏南不被他的躁怒所影響,冷靜的回答。「要不是我的織雲和孟小姐比姊妹還要親,不忍她表姊為此事心煩,遣我過來探你的語氣,你當我有閒工夫上門來找氣受嗎?」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亨泰胸中的怒火,向來的冷靜很快回來。他蹙起俊眉,重新落坐,悶悶的看著表哥。
「亨泰,你倒是說一句話,讓我回去對織雲有交代。」
「我能說什麼,又該說什麼?」他彷徨的問。
「這種事還要我教你嗎?」晏南冷銳的眸光不留情的直視進他眼底,看得他狼狽的避開。「你要是喜歡人家,就告明雙親,請人到藍家提親。你要是不喜歡人家。也老實對我說,別耽誤人家了。」
「我不否認我對玉徽有好感,可是……我與她只有數面之緣,而婚姻是人生大事,教我怎麼在如此匆促的時間內決定?況且,我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
「亨泰,這些都是你的借口吧。」晏南冷峻的道。「首先,孟小姐喜不喜歡你,我不認為你看不出來。就算你真的不明白好了,我可以老實告訴你,織雲可是萬分肯定她的表姊中意你。再來,目前的社會風氣不像唐宋之前那麼開放,男女間可以公開談情說愛,許多人連成親的對象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糊里糊塗完婚了。我知道你要說我和織雲的事,就是對現今的制度有所不滿,我才會一早就看中意織雲,也因為兩家的世交關係,我與她見面容易,情意在不知不覺間便有了。但不是每一對都像我們這樣。最後,你雖與孟小姐只見過幾次面,但這幾次還不能讓你弄清楚你究竟喜不喜歡她嗎?當然,要論到互相瞭解是有段距離,但有些人即使相處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瞭解彼此。男女之情奧妙在於能看對眼,所謂的看對眼,只能意會,卻很難言傳。我僅能說只要彼此情投意合,日後相處有話說,有情可訴,能互相體貼忍讓,便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緣。而你跟孟小姐除了這些外,還有共同的興趣,這比我和織雲,甚至其他人更幸運。我勸你不要太鑽牛角尖,幸運稍縱即失,錯過了孟小姐,我不認為能找到更適合你的女孩。」
亨泰怔怔的瞧著表哥,沒想到被譽為應天府一隻鷹的他,不只做生意有一套,感情上的事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倒是教他大開耳界了。
「我明白玉徽是我最好的對象,可是……」他幽幽輕歎。
「你再繼續可是下去,將來一定會後悔。亨泰,不如你捫心自問,願意讓孟小姐嫁給別人嗎?如果不願意,你就必須拿些手段出來呀!」
亨泰瞪著他,所謂的手段就是要他聘媒提親吧。
「你先好好想想。孟小姐暫時以要為亡故的雙親做法事,將這樁婚事擱一旁。她明日要上如來禪寺連做七天法事,七天之後,勢必還是得面對崔鳳林的提親。本來拒絕一樁婚事對她也不是多困難的事,壞在崔鳳林是藍家姻親,家世人品都是一流,除非有更好的對象,不然她的姨母趙氏八成會同意。一等婚約成立,你想要挽回就來不及了。」
亨泰聽完後。原本已夠混亂的心情更是亂成找不到線頭的絲線。晏南見他沉默不語,不再多勸,起身告辭。
在屋裡悶坐了一會兒,亨泰再也受不了抑鬱的心情,索性吩咐吉祥備馬,打算到外頭散心,看看能否將紊亂的心情理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