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你得準備婚事,還是乖乖待在家裡。」玉徽閒適的睞了表妹一眼,果然如她所料的看到織雲嘟起可愛的小嘴。
這妮子八成被繁瑣的結婚準備逼得喘不過氣來,想賴著她躲上一陣子。
「好討厭喔。都怪陶晏南啦,好像趕鴨子上架似的,也不揀個遠些的日子,給人多點時間準備,害人家忙得喘不過氣來,都不能陪琴姊姊去禪寺為姨父和姨母做法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依照你們兩個的八字,那日子是最好啦。我爹娘的法事是之前就決定好的。當時考慮到大伯父的壽辰家裡會很忙,之後的幾天又無吉日,姨母才勸我挑明天這日子,沒想到緊接著你的婚事,她也沒空陪我去。」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呀!你一個人去,沒個人照料怎麼行?」
聽她老氣橫秋的口吻,玉徽忍不住莞爾。
「放心好了。除了小倩外,姨母遣了府裡資深的嬤嬤隨行照料,還有兩個做雜事的小丫頭,及兩名家丁跟我去。寺裡的師父又是自家熟悉的,你還擔心我會有事嗎?」
「反正我就是擔心嘛!」織雲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煩躁,或許是從兩姊妹住一塊後,兩人不曾有一日的分離,才會對分開七天感到不捨。
「我會小心的。」表妹眼裡的依依難捨,如冬夜裡的暖爐讓人全身熱烘烘的,玉徽拉住她的手,眼眶一陣灼熱。
「一定喔!」織雲不放心的交代,依戀的偎向她,可憐兮兮的道:「我一定會好想好想琴姊姊的,晚上想,白天更想喔!沒有你陪我打理成親要用的物品,我會好煩好煩的。」「傻織雲!」玉徽輕搖螓首,憐愛的輕撫表妹如雲的秀髮,對她稚氣的話既窩心又覺感傷。不曉得她嫁進陶家後,是否還會惦著她這個表姊?晚上她有夫婿相陪,大概沒空想她,她只要她白天想就好。
她調皮的暗吐香舌,訝異自己會有這樣放逸的念頭,在心裡拿織雲成婚後的閨房情趣開玩笑。她很快排除腦中的雜思,誠心希望表妹能幸福,獲得夫婿全心全意的疼愛。
玉徽低下頭看她,又愛又憐的道:「你別嫌煩了,其實大部分的事都由姨母和表嫂打理,你要準備的不過是將來進陶家門後,為人媳婦該做該懂的道理。織雲,你在家裡被驕寵慣了,一旦嫁入夫家,勢必不像家裡一樣自在。好在陶公子寵你,陶家兩老又拿你當女兒看,可是也不能失了當人媳婦的分寸。」
「哎喲,好煩喔。為什麼琴姊姊說話也跟娘、大嫂,和出嫁的幾位姊姊一樣?」
玉徽嗔她一眼,沒好氣的道:「你當我們喜歡婆婆媽媽的嘮叨嗎?要不是你一副不能讓人放心的樣子,我們也不會一再的提醒你。」
「哎呀,人家不是小孩子!」織雲眼一翻,嘴一嘟,十足的孩子氣。「我知道該怎麼做啦。陶晏南說我嫁過去之後的日子跟在家裡沒什麼兩樣,就只不能和琴姊姊膩在一塊,還有不再一個人睡,要和他同一個房間,早上起來要向爹娘請安,這些我都懂嘛!
其實也不過是從咱們家搬到他們家,相處的人從這裡的人換成他們那裡的人。他還說,要是我想你們,可以下帖子邀你們到家裡玩,也可以請示過爹娘後回家探視,兩家住那麼近,來往很方便的。」
玉徽聽了微怔,沒想到陶晏南可以用這些淺顯的話,將為人媳的複雜道理簡明扼要的讓織雲明白,這可比姨母等人用一些奇怪的比喻說半天要容易懂得多了。
「你們快成親了,照理說是不該見面的。」她語帶輕斥的道。
「還有一個月,沒關係的。」織雲急急的說。「而且我們是隔著花牆說話,又沒見上面。」
是嗎?玉徽聽說的卻不是這樣。兩人原本是規規矩短的隔著桂花樹籬說話,織雲後來卻又拉又扯著可憐的樹葉,好看見樹籬另一邊的陶晏南,看得老花匠在一旁氣得跳腳。
「反正你知道就好。」她忍住笑,沒有拆穿她。
「你知道陶晏南今天黃昏來找大哥時,順道跟我說什麼嗎?」織雲瞅著她,表情古怪的問。
「我怎會曉得你們之間的貼己話?」玉徽臉紅耳熱,既想知道又有些不好意思聽。
織雲將小倩支使出去,關上門才接著說:「他說的不是我跟他的事,而是楊亨泰。」
玉徽聞言芳心一緊,千般情緒紛至杳來,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滋味。酸甜苦辣都有些吧。
自那日別後,再無消息。若說自己全無期待,那是自欺。畢竟藍大伯父壽辰當日他所表現出的態度,足以讓人情不自禁生出妄想來。只是隨著崔家遣媒來提親,他那邊卻全沒消息,玉徽的滿腔灼熱也不免心寒意冷了。
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她呢?如果沒有,那日為何表現得那樣曖昧?如果有。因何連個訊息都沒捎來,不聞不問?
織雲見她秀眉輕輕蹙起,瀰漫著一層水氣的杏眼幽怨的投向遠方,心裡連聲歎氣,暗罵楊亨泰不通氣,若惹她的琴姊姊傷心。
她放柔聲音,小心翼翼的道:「你別怪我自作主張,要晏南去他那裡探消息,實在是從崔家上門提親後,你就一副鬱鬱寡歡……」
「織雲,你真是的!」對表妹的多管閒事,玉徽心裡既感激又覺難堪,但不免又希望陶晏南真能探聽出那人的心意來。
「反正你知道我是好意。晏南是今天下午去找他的,黃昏來家裡就為了告訴我結果。」她明眸滴溜溜一轉,見表姊低垂著臉,淡淡紅暈染上她的雪頰,一副想知道又不敢問的羞怯,知道自己做對了。
「他告訴楊亨泰崔家上門提親的事,這讓他很不高興。據晏南的形容,他那副模樣像是恨不得衝出去殺了崔鳳林一般暴戾。晏南還說,以他對楊亨泰的瞭解,他應該會在你法事做完回家時,找媒人過來說親事。」
情形會如織雲說的那樣樂觀嗎?
玉徽半信半疑,極端想要相信,又怕她的癡想會再度成空。他真的會因為崔家的提親而生氣?真的會看中相貌平凡的她當新娘嗎?
一陣寒意襲來,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乘機起身避開織雲盈滿笑意的樂觀眼神,走到窗台邊。
本意是想關上窗戶的,只是這陣風冷得有些奇,她蹙緊秀眉,看向窗外,發現月亮不曉得什麼時候為整片的濃密烏雲遮住,屋外漆黑難辦。在感覺到冷涼的雨絲被風吹到臉上時,耳邊同時盈滿附近樹木不安的騷動聲,一顆心突地發狂急跳,猛烈的敲擊令她胸骨發疼。
「琴姊姊。」織雲走到她身畔,發現起風下雨了,便俐落的伸手關上窗子。她轉向玉徽,對她顰額蹙眉的表情感到不解,握住她手時,那從掌心傳人的冰涼嚇了她一跳。
「你怎麼冷成這樣?快上床去!」織雲七手八腳的扶她到床上,往外吆喝丫鬟。「小倩,綠兒。你們快去燒盆熱水,還有煮碗姜茶來,琴姊姊全身發冷呢!」
「織雲,我沒那麼嚴重……」玉徽回過神來,低聲咕噥。
「還說呢!瞧你臉色蒼白,手又冷成這樣,八成是被那陣風吹得受涼了。」她邊嘀咕,邊忙碌的將她塞進被窩裡。「好好躺著,不然明天病了可怎麼辦?琴姊姊,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教我怎麼放心呢?」
說著那雙小手還不放心的從她的額摸到她胸口,弄得玉徽哭笑不得。沒想到向來都是被她照顧的小表妹,竟也有板起臉孔教訓她的一天呀!
「奇了,琴姊姊連額頭都是冷的,就只胸口熱熱的,而且跳得好快。」織雲納悶著。
「你別亂摸!」玉徽揮開她的手,神情同她一般困擾。「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突然間心裡慌慌亂亂的。」
「會不會是因為聽到楊亨泰要來提親?」
「你別亂說!」她羞怯的將臉埋進被子裡,突然的心慌意亂是因為織雲說他會來提親嗎?可心頭亂糟糟的騷動,並不含一絲喜悅,反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這麼一想,更是心亂如麻,那種憂憂悶悶鬱郁的感覺,究竟是喜訊,還是不好的預兆?
忽然間,她對明日前往如來禪寺之行產生一種莫名的憂懼。
他不能死,不能死!
強烈的求生意志.使得楊亨泰拚命划動四肢,掙扎著將頭浮出水面,不甘淪為波臣。
他還有好多事要做,好多話要說,怎麼可以現在就死?
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人名走馬燈似的電閃過他絕望的思緒,除了父母之外,他努力想要抓住的竟是玉徽。
玉徽,玉徽,為了她,他一定不能死!他絕不能讓她落入崔鳳林那個惡人的魔掌!
而且……而且他還有好多話來不及跟她說。在將死的一刻,他遺憾自己為何猶豫不絕,沒早一點遣媒向她表示心中的愛慕之情。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對玉徽的感情。
他愛她呀,愛她敲動他心靈共鳴的琴韻,愛她博學多才又敏捷的言談。更愛她清雅淡柔的姿韻,眼中含蓄溫柔的深情……可是,他卻任憑自己蹉跎、猶疑,只因為擔心自己難負深情。
一輩子是很長,但能和玉徽共度的每個晨昏對他而言卻短如眨眼。現在卻連這眨眼都不能擁有,只因為他的愚蠢。
不,他怎麼甘心?尤其是想到崔鳳林陰狠的嘴臉,玉徽要是被他玷污了……一陣寒冷自四面八方攻佔他冰冷的身軀,他清楚明白玉徽並不像崔鳳林以為的那種嬌弱、沒主見的女孩,她那如寒梅傲霜雪的貞烈不容許自己屈服於惡勢力中,到時候她若……她若他無法想像下去,除了拚命划動疲累僵硬的四肢外,再無能深思。
浮沉在冰冷黑暗的水裡不知多久,整副身軀都像被水充滿,酸疼的四肢無力再揮動,身體逐漸下沉,只除了微弱的意識感應到一陣火團似的光明。
那是幽冥使者的夜燈嗎?他就要死了嗎?不,他還不可以死呀!
再次掙扎的浮出水面,混合水聲、風聲和人聲的嘈雜突地灌飽兩耳,往下沉的麻木身體被一雙強壯的臂膀支撐住,幾個起落,終於將他帶出濕冷的河水。
僵冷的身軀下結結實實的木質感迥異於在水裡的無依浮沉,亨泰模糊的意識到自己獲救了,可是他的身體好難受,喉腔、胸口、腹部,好像都被液體脹滿,連呼吸都困難。
幸好一雙溫熱的手掌重重往他胸口壓擠,冰冷難聞的液體從喉嚨裡溢出,他一直嗆咳,直到再沒有水液被擠出,他的身體被一條溫暖乾燥的被巾裹住,意識也因疲憊而陷入昏迷。
等他再度清醒,身心仍是十分困乏,有人灌他熱辣的湯汁,烘烘的暖意自裡而外、自外而裡的在四肢百骸裡流竄。他因這股溫暖而嗜睡,沉澱的眼皮始終無法撐開,就這樣睡到透支的體力逐漸恢復,暈沉的腦子才被一股怎麼揮趕都消失不去的莫名急迫攻擊,崔鳳林猙獰的嘴臉在腦中持續擴張,張牙舞爪得如一隻大怪獸威脅著瑟瑟發抖的玉徽。
當他伸出魔爪捉住她,亨泰著急的大喊一聲,猛然驚醒。
「醒了,醒了!」
隨著這聲如釋重負的歡呼聲後,一張厚樸古拙的男人臉孔撞進亨泰茫然的視線裡。
在燭光照明下,約略看得出此人年過四十歲,皮膚黝黑,生得方面大耳,飽滿額頭下的一雙眼睛矍亮有神,有種飽經風霜、看透人事的精悍與厚道。獅鼻下畜著整齊的鬍髭,頷下亦有一綹鬍鬚,隨著他的嘴唇輕咧朝上揚。
「年輕人,你清醒了嗎?」長者的聲音沉穩有力,充滿溫暖的關懷。
亨泰連忙點頭,掙扎著起身,立刻有人過來攙扶,讓他背靠著墊高的枕頭,並將一碗熱魚湯端到唇邊餵他。由於口渴又飢餓,他呼嚕呼嚕的很快喝完,對服侍他的少年感激的一瞥。
「是先生救了在下的吧?救命之恩,容在下日後回報。」說完,他便想下床。
,你雖睡了一夜一日,身體仍虛,千萬不可逞強。」
「年輕人「什麼?」亨泰一聽心裡更急。「我睡了一夜一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還有一刻才到戌時。」
「不,我得趕快,不然就來不及了!」崔鳳林雖然沒說什麼時候下手,可是在他出手加害他後,為免夜長夢多,勢必在玉徽到如來禪寺居住的第一晚就下手。想到玉徽會受他殘害,亨泰再顧不得自己的虛弱。
「發生了何事,讓你急成這樣?」長者接住他搖晃著想下床的身體,炯炯有神的眼光直視向他,亨泰頓時生出一種可以全心信任對方的感覺。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若沒有旁人的幫忙,別說趕去救玉徽了,連下床都有困難。他當機立斷的決定請求救他的恩人相助。
「在下楊亨泰,是安國公世子,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對方聽他竟是皇親國威,顯得有些訝異。雖說救他上船時,便發現他衣著華麗,卻沒料到身份竟是如此顯貴。怪不得聽夥計說,秦淮河上和各處碼頭遍佈官兵查案,說不定就是位為這位安國公世子。
他不敢怠慢的道:「老夫孟富江,原在南洋做生意,這次為了尋親來到應天府,沒想到會湊巧救了世子。」
孟富江?怎麼他會覺得這名字如此耳熟?然而亨泰腦中有更重要的思緒,便沒再往下深思。他語氣急切的道:「孟先生救命之恩容我來日再報,亨泰想請先生再幫我一個忙,我有一位朋友正面臨大禍,可否請先生送我到鍾山的如來禪寺,讓我能及時警告她!」
孟富江看他急成這樣,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連忙命僕人快去準備馬車。
「昨晚救了世子後,我們就停船靠岸,將昏迷不醒的世子帶來向友人借住的別業。
此地離鍾山不遠,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世子最好告訴我貴友的住處,老夫可遣義子先趕去搭救令友。」
事關女子的清譽,亨泰顯得猶疑,但更擔心馳救不及,增添恨事。他一咬牙,便將事情全盤告知。
「在下聽到一個叫崔鳳林的敗類意欲對一位小姐不利。本來出面阻止了他,誰料到崔鳳林假意向我懺悔,卻趁我不備將我推落河裡。這位孟小姐是我……的心上人,」他困窘的承認,俊臉漲得通紅。「她為了替父母做法事,今天一早就會到如來禪寺,我擔心裡鳳林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她。」
「你說那位小姐姓孟?」孟富江臉色凝重起來,深炯的眼眸略顯激動。
「是。」
「天呀!」孟富江低呼一聲,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在聽到崔鳳林的名字時,他已有不好的預感。沒想到自己為了尋找侄女四處托人,竟為她帶來災禍。他勉強鎮定住自己,吩咐僕人將亨泰送進馬車。
亨泰透過車窗看見孟富江對一名體格修長結實的青年人吩咐,那人隨即俐落的飛身登上一匹駿馬,駕的一聲如羽箭般絕塵而去,沒多久孟富江也登上馬車,吩咐車伕駕車。
「小犬先行趕去了。老夫想向世子再確認,那位孟小姐可是寄住在她姨母家?她姨母趙氏夫家姓藍。」
「沒錯。」亨泰正驚訝他怎會知曉,腦中突地靈光一閃,眼底升起一抹恍然。怪不得他會覺得孟富江這名字像在哪裡聽過,原來是昨晚崔鳳林和鶯鶯的談話中曾提起。
孟富江正是玉徽的伯父,崔鳳林口中自南洋返鄉尋找侄女的大商賈!
***
寺裡的晚膳用得早,跟隨師父做過晚課後,玉徽回到客房沐浴。
以往在家時,她多半還要陪織雲邊刺繡邊聊天,不等到三更天的梆子敲響還不想歇息。可今日實在是累壞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還未響起,她便匆匆將織雲為她準備的針線籃放置在床榻的一角,捻熄燭火就寢。
不知睡了多久,玉徽作了個噩夢,一身冷汗的被驚醒。她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點亮蠟燭,拿到屏風後小解。等她走出屏風,一陣奇異的甜香竄入口鼻,頓時讓她頭暈目眩。她警覺的扶著櫃子走到窗邊,及時推窗迎進新鮮空氣,體內的暈眩感才逐漸消失,然而手中的燭火也被風吹熄。
她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依稀有種不安,全身寒毛直豎,一顆心蹦跳不停,急促得像要從喉腔跳出。此時耳邊隱約傳來吱嘎的開門聲,嚇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想自己一介弱女子,腳上的三寸金蓮令她行路困難,要是真遇上強盜,還不知怎麼是好呢!
這令她隨即領悟到之前聞到的異香,會不會就是迷香呢?
玉徽的父親留任知縣、知府,她自幼跟在父親身邊,多少也長些見識。曾在刑案文件中看過,小偷和大盜都以迷香害人,還有那採花大盜……這麼一想,可讓她冷汗涔涔了。
尤其是所住的跨院,最外圍住著兩名孔武有力的長工,再來是一位嬤嬤帶著兩名做雜役的丫鬟,與她隔著碧紗櫥和珠簾的外間廂房還睡著小倩,更別提還有一整座寺院的和尚了。這些人都睡死了嗎?不然怎麼讓人侵入到這裡來放迷香害她?
這些複雜的思緒只在她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便足以組合成「危險」兩個大字,敲響她腦裡的警鐘。她所能倚賴的人,如今生死未上,根本幫不了她,這讓玉徽一陣頭皮發麻,但仍然當機立斷。看準床的方向迅速溜回,從針線籃內拿出一把剪子。
她雖外表嬌弱,卻不是那種束手待斃的弱女子。手裡拿好武器,心情安定不少。從垂下的蚊帳往外看,極力希望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然而掀開珠簾進來的黑影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小倩。
他手中拿著火折子,眼光先是投向打開的窗戶,大步走過去關窗,這讓玉徽胸口的撞擊更是劇烈。再見他並沒有急著開箱子找財物,而是往她這裡大剌刺走來,一雙深沉難解的眼睛緊盯著她這方向,更令她全身每個毛細孔隨之緊縮。隨著距離縮短,隔著蚊帳窺視的玉徽,終於看清那張臉。
她幾乎要驚呼出聲,連忙將剪子藏在身後,厲聲道:「崔公子半夜前來,是何居心?」
崔鳳林雖發現床上的人兒似乎早已清醒,卻沒料到她竟有膽子出聲,頓時停下腳步。
「你不怕我大聲喊人嗎?」
自然是不怕的,他陰笑著玉徽還搞不清楚狀況。
「你儘管大聲喊,不過,我不保證會有人聽得見你的呼叫。」他的聲音是那樣溫文有禮,踱過來的腳步輕鬆得像是野外踏青,一點都不像是個做壞事的人。
可是那雙眼,放肆得彷彿她是他的刀下俎、砧上肉,令玉徽心寒。
自己先前的預料果然是正確的,沒人幫得了她,只是她不明白崔鳳林大費周章到底想做什麼。溜進她房間,不可能只是為了跟她聊天,但要說是覬覦自己的美色,可她又有什麼美色可被覬覦?
老實說,對於他向自己提親的事,她一直覺得頗不可思議。媒人雖說他愛慕她的琴藝,他表現得也像個喜好音樂的人,但玉徽不知為什麼,總無法相信。加上他此時的舉動,她對他這人的評價更低了。若只為琴藝而愛慕她,不可能會意圖不明的在半夜裡闖進她房裡,他到底想對她做什麼?
雜亂的思緒在腦中閃過,等她回過神來,崔鳳林已一把掀開蚊帳,左手拿著一雙她放在床下的繡鞋,陰沉的眼光轉成邪肆,瞄了一眼手裡的繡鞋,接著瞄向她,猙獰的臉容堆滿不懷好意的色慾。
玉徽氣得七竅生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反射性的將裹在棉被裡著睡鞋的腳縮起。
幸好她之前將外衣穿上,又裹著棉被,不然還不知要被這放肆的賊子怎麼羞辱呢。
然而,從未被人以這種眼神羞辱的她,還是難嚥下這口氣,若不是慣於冷靜的自製及時發揮作用,只怕要立刻跟他翻臉。
「小小金蓮,便於日間憐惜,夜間撫摸。小姐閨房寂寞,就讓在下來憐惜、撫摸吧!」說完,他跨前一步,坐在床沿。
玉徽見他這麼放肆,心裡有氣,她握緊身後的剪子,慍怒的道:「公子遣媒來提親,卻又在今晚不顧禮儀夜闖禪寺的客房,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崔鳳林眉一挑,譏誚的看著她。「我料定你不肯答應婚事,故而深夜造訪說服你。」
「既然是想說服我,何不白日來?」她故作不懂的問。
「白日的說服不比夜間有效。」說著,他伸手要摸她的臉,玉徽急忙朝後閃開。
「這裡是佛門聖地,你這麼做眼裡還有佛嗎?」她厲聲道。
「當然有。我眼裡只有你這尊歡喜佛,至於大殿裡供奉的那尊泥塑木像,給不了我榮華富貴,當然不在我眼裡。不像你,既能給我歡喜,又能給我富貴。」
玉徽聽得一頭霧水,卻明白他是在輕薄她。她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瞳怒視崔鳳林,可惜她眼裡的怒氣對他不具半分威脅,他嗤笑一聲,放下手裡的繡鞋去扯她被子。
玉徽驚呼一聲,敵不過他的蠻力,連人帶被被他扯向懷中。她急忙往後退,跌在枕上,崔鳳林乘機俯身壓住她。
「放開我!」
他享受著她在身下的掙扎,那種兩具身體相互廝磨的快感,很快激起了他的慾望。
他對玉徽原本不存在男人對女人的興趣,及至見了她的繡鞋,想那三寸金蓮握在手中的快感,又見她披散在眉的濃密烏髮圈著的臉顏素淨白嫩,襯得噴火的秀眸越發的明亮,盛怒下的表情顯得高貴絕艷,不由得心中一蕩。
抱住她之後,只覺得緊壓在身下的女性化曲線軟膩溫暖,一陣少女的馨香撲進鼻內,自下腹處升起一股沸沸熱氣,燙得他全身每個細胞都吶喊著要發洩,再不遲疑的放縱慾
望,對懷抱著的女郎上下其手。
玉徽又羞又氣,無奈體力不如他,只能含著眼淚任人欺負。但她可沒忘記手中的剪子,當崔鳳林的毛手探進她前襟進一步輕薄時,她握住剪子,用盡全力刺進他背部。
「啊——」崔鳳林發出一聲慘叫,因為疼痛而痙攣的臉部表情猙獰無比,玉徽忍住心裡的驚恐,放開剪子,趁這時候從他身下掙脫,狼狽的奔下床。
她頭也不回的往外跑,身後傳來崔鳳林淒厲的哀號,感覺到他的魔手幾乎要捉住她了,嚇得她兩隻腳險些軟折下來。她衝向珠簾,沒感覺到珠子碰觸臉的感覺,反而撞進一則如鐵門般堅實的胸膛。
玉徽驚駭的抬起頭,一雙濃眉大眼訝異的看進她眼裡。此時的她,再無力做什麼,只覺得眼前一黑,軟倒在陌生人的懷裡。
一張猙獰的臉孔不斷在眼前擴張,她拚盡全力想要逃開那伸向自己的巨掌,卻不論怎麼逃都脫離不了巨掌的威脅。她看到對方邪惡的大嘴得逞的往兩旁咧開,越張越開,形成巨大的窟窿吞噬向她……「啊——」
淒厲的叫喊聲令人聽得頭皮發麻,而她不只頭皮麻,耳朵痛,甚至連喉嚨也疼啞了起來。直到一雙溫暖的手掌捉住她,緊跟著一陣劇烈的搖晃,她才猛然睜開眼,將一張憔悴擔憂的熟悉俊容看進眼裡。
她哇的一聲,像是見到最親的人似的撲進他懷裡。
兩人不曾有過如此的接近,但誰都沒有心情體會這份旖旎。對玉徽而言,亨泰的懷抱就像是個安全的港灣,可以保護她不再受到侵害,可以任她傾洩心裡的委屈和傷痛。
至於亨泰,更是將玉徽當成失而復得的珍寶,除了小心的攬她進懷中安慰,情緒亦激動的無法言語。
若不是他一時心軟,也不會害玉徽受到這樣的驚嚇,他真該死!
「沒事了,有我在這裡,誰都傷害不了你。」他用結實的雙臂緊緊抱住她,方正的下顎擱在她頭頂,語氣充滿愧疚和憐惜。
玉徽簌簌發抖,還為之前的那場噩夢餘悸猶存。雖然她情願那只是噩夢,卻清楚知道那是最真實不過的夢魘了。若不是亨泰溫暖的體熱源源不斷的包裹住她,她只怕要淹沒在那股自心底升起的寒顫了。
「沒事了,沒事了……」他柔聲哄著她,親吻著她的發安慰。這不合宜的舉止引來身後的孟富江不悅的輕咳,他這才不情願的放開她。
「不,不……」驚嚇過度的玉徽卻將他當成溺水時遇上的救命浮板般不願放開,亨泰只得伸手拍撫她的肩安撫,一邊還轉過頭對孟富江遞了個無辜的眼神。
「別害怕。這裡有好多人陪著你,不會再有人傷得了你了。」
「我殺了人,我……」
「崔鳳林沒死!」亨泰簡短的道,感覺到玉徽在聽到那名字時嬌軀瞬間變得僵硬,心裡生出一種殺人的衝動。「不過他再也傷不了你。他受了重傷,我們已將他囚禁起來。」
聽到「我們」這個字眼,玉徽抬起水氣飽滿的眼眸,疑惑的看進他深情溫暖的眼眸。
昏迷前的記憶在腦海裡升起,她撞進一名陌生男子懷中失去意識,原以為那人是崔鳳林的同黨,但照這情形看來,顯然不是。
亨泰抬起衣袖為她拭淚,神情無比溫柔。
「幸好來得及救你,不然我會終身遺憾。」
玉徽再度輕顫起來,她自幼受到相當嚴格的閨閣教育,想到自己清白的身軀受到惡人冒犯,難過得幾乎要死去,眼淚再度撲簌簌的落下。
見她再度掉淚,亨泰頓時慌了手腳,連忙道:「玉徽,你的果敢機智救了自己,這點你該高興才是。聖人都說,大德不逾矩,小節出入可以了。你依然是冰清玉潔,就算被……反正我不在乎,最重要的是你好好活著,讓我來得及告訴你——」
「嗯哼!」清喉嚨的聲音再度響起,亨泰知道孟富江又在嚴重警告他了,另外也擔心玉徽會鑽牛角尖,索性藉機把話岔開。
「玉徽,這次你我能安然脫險,全要感謝你的伯父孟老爺。先趕來救你的就是孟伯父的義子孟中行。若不是他仗義而為,先在秦淮河救了我,又快馬加鞭的趕來這裡營救你,只怕我們只能到黃泉路上作伴了。」
玉徽聽得臉色更加蒼白起來。怎麼,不只她遭到崔鳳林那惡人的魔手,亨泰也險些受他加害?她擔憂的看進他眼裡,亨泰深情的眸光像是在對她說現在沒事了,並示意她注意屋裡的其他人。
她粉頰迅速湧上一抹紅暈,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看到房裡的另外兩名男子。一位是神情激動、目光慈和的長者,另一位赫然就是她昏迷前見到的陌生人。
從亨泰那裡知道兩人的身份,她又驚又羞的迅速從那雙給予她安全感的溫暖臂膀裡摔開,狼狽的以手遮住臉。
剛才那樣不顧廉恥的投進亨泰懷中,教旁人怎麼想呢?但憶及亨泰對她表現出的毫無保留情意,忐忑的心情微泛著一絲甜,他真的不在乎崔鳳林闖進她房裡意圖非禮她的事嗎?
「玉徽,你叫玉徽是不是?」孟富江小心翼翼的走到床邊,眼中淚光閃爍。「我是你大伯父孟富江呀,你爹有沒有提過我?」
玉徽移開手,同樣霧氣瀰漫的眼眸與孟富江淚眼相對,從那張剛毅的臉容上依稀看得到亡父的影子,一陣灼熱的潮流在胸臆間翻騰,她情不自禁的低喊出聲:「伯父。」
「孩子……」他擠開亨泰,將侄女緊抱在懷,嚎陶哭喊著,「伯父找得你好苦啊!」
亨泰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不禁有些怔住,隨即搖頭苦笑,聽見孟富江繼續道:「我回鄉時才知爹娘已過世,派人四處尋找你爸,好不容易找到他,得到的卻是他的死訊。我接著找你,又險些害了你,伯父真是太對不起你了……嗚……」
玉徽雖然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仍出聲安慰,「伯父,您別難過。父親在世時,曾提過大伯父,說您年輕時和祖父爭吵,與商船出海,結果遇了事。家裡的人都以為您遭到不幸,祖墳上還有您的衣冠塚。」
「我看見了,我頁是太不孝,讓爹娘白髮人送黑髮人。幸好家中有你爹照料,可惜天妒英才,讓他那麼年輕就……」
「伯父,您別說了。」
孟富江知道自己惹起了侄女的傷心事,便沒再往下說,然而眼裡的兩泡淚卻停不下來。這時亨泰要小倩奉上香茗,又絞了幾條溫熱的手中讓大家擦臉,這才請孟富江的義子孟中行將情形說明。
話說孟中行來到如來禪寺,叫門半晌也沒人回應。急著救人的他,遂翻牆而人。一路往裡走,發現寺內鼾聲大作,無論他怎麼呼喊都沒半個人出面,直走到玉徽住的跨院,發現藍家的僕人全都睡得不省人事。他登堂入室,進入玉徽的廂房,睡在外側的丫鬟小倩同樣昏睡,急得他不暇思索的衝進裡測的房間,一道嬌弱的身影跌進他懷裡昏倒,那就是玉徽了。
他將她安置在小倩身邊,發現房內受傷的崔鳳林。他替他止住血,還拿了繩子綁住他,這才出來叫醒小倩,將玉徽移到另一間廂房安置。這時亨泰和孟富江趕到,叫醒寺裡的和尚,情形大致是如此。
聽完所有的經過後,玉徽不禁感激的向孟中行致謝。若不是他及時趕來,她還不知如何是好呢。崔鳳林雖受了傷,但以他的能耐說不定還有傷她的能力。
「我們該如何處置那傢伙呢?」孟中行問。
亨泰臉色凝重。在玉徽昏迷時,他已先去看過崔鳳林,質問他既然在他面前悔改,為什麼要突然出手加害他。只見崔鳳林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容因疼痛而皺成一團,發出沒有溫度的淒涼笑聲。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我騙你?」他氣得全身發抖。「我楊亨泰豈是那種卑鄙小人!我是誠心誠意想幫助鶯鶯。」
崔鳳林沉默了一會兒,就在亨泰以為他不會開口說話時,他卻以一種寂涼的語調道:「我原本也是想相信你,可想到孟家的財富,想到有了那些後我就不必再看大伯父臉色,過那種需仰人鼻息的日子,可以當自己的主人!突然之間,你提供的小恩小惠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你沒有上到甲板,沒有給我下手的機會,我或許不會動那個念頭。可偏偏你上了甲板,偏偏這時候水面上起了風浪,偏偏你又腳步不穩的跌到護欄邊,我無法阻止心中的惡念……」
這麼說,該是他的錯,他給他機會害他的?!
亨泰聽了只覺得他強詞奪理,為自己的罪行找理由。不悅的重重哼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鶯鶯心裡會怎麼想?你太傷她的心了!」
他淒涼的一笑,「你說得沒錯,她的確氣我。雖然在我的安撫下,暫時依我的安排離開應天府,可我感覺得到她的傷心。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
是呀,就算他現在後悔又有何用?大錯已然鑄成。
亨泰回過神來,將視線投向玉徽。
「玉徽,你想怎麼處置他?照理說應該報官——」
「不行!」孟富江斬釘截鐵的拒絕。「這事要是傳出去,對玉徽的名節有所損傷。
要是耶小子胡說八道……」
「但也不能放過他啊!他不但害了我,還想對玉徽出手……」
「他害你?」玉徽早就想問了。之前聽亨泰提起伯父在河裡救了他,此事似乎與他事前知曉崔鳳林的奸計有關,孟中行及時趕到如來禪寺顯然也是他所授意的,這其中有著什麼樣她不知道的離奇情節呢?
「世子,之前你說得不清不楚,老夫也想好好請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面對眾人好奇的眼光,亨泰只好將自己落水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從在醉仙樓看到鶯鶯,接著上她的畫舫說起。
從他嘴裡吐露出對鶯鶯歌聲的贊語,就像無形的鞭子劃過玉徽胸口,帶來一陣夾雜著莫名酸楚的奇異翻攪。她迷惘的注視他,聽他又說起同情鶯鶯處境,收她為妹的義舉。
這表示他對鶯鶯並無男女私情,才會成全她嗎?可他的言行卻處處維護她,甚至在知道崔鳳林對她的計謀後,還為了鶯鶯原諒他,使得自己遭到崔鳳林的毒手。這點又怎麼說?
雖然他對自身掉落河裡後的生死掙扎輕描淡寫的略過,可是在孟中行的補充下,玉徽還是知道他差點溺死的驚險過程,芳心為之絞疼,蒼白的小臉上滿佈驚悸和憂慮。
「慶幸的是上天有眼,我們都能平安無事。」亨泰以一句結語,試著安撫玉徽的不安。
「年輕人,話雖這麼說。但你以後千萬不可再隨便上人家的船,還喝得酩酊大醉了。」孟富江打趣道。
「伯父教訓的是,亨泰受教了。」
孟富江對他恭謹的態度,又頻喚他伯父雙眉深思。眼光機警的在他與侄女之間來回探詢,隨即恍然大悟。他好像說過玉徽是他的心上人嘛,怪不得會對他這麼有禮。
「玉徽,對崔鳳林的處置你有何看法?」這件事顯然也同樣困擾著亨泰。他雖然恨不得殺了對方,但礙於自己的身份必須遵循法理而行,只是這樣做,又難免會損害到玉徽的閨譽了。
玉徽沉吟不決,此時心情仍末平復,諸多煩亂的思緒在腦子裡糾結成一團,要她立刻作出決定,分明是強人所難。
她看了一眼眾人希冀的表情,苦笑道:「可否等到為亡父、亡母做的法事結束後,再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