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口吻中沒有責怪,僅是好奇,然後荒謬地看著她把從孫女士店裡搬來的,數量龐大的成箱泡麵和飲料搬進汽車的後車廂裡。
這堆小山高的食物當然是她為了補貼孫女士的生活費買的,他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她要開車來了。
佟海音揚眸睞了他一眼,而後低頭繼續專心搬貨。
「又沒什麼要緊事,就點點頭,說個是應聲好,你有什麼好不答應的?」他有這麼小家子氣嗎?她不以為。
「既然不是什麼要緊事,那為什麼不敢開口先說?」昨晚問她不提,今早也是刻意不說。
這不是很矛盾嗎?她明明覺得他會答應,卻又不敢先把事情說清楚,她是吃定他心軟好說話?還是以為他心裡有她,才會在她一靠近時,便呼吸凝滯,連要反駁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任由她搓圓捏扁?
佟海音彎身擺放物品的動作一頓,站直了身子瞧他。
是後知後覺嗎?她現在才發現何楚墨好高,難怪他不管穿POLO衫還是穿西裝都一樣好看,男模似的衣架子,深邃的輪廓,頭髮柔軟蓬鬆,有著微微的自然鬈發弧度,他斯文卻有些拘謹的氣質,不像她刻板印象裡的公務員,倒像時尚優雅的富二代公子哥……很迷人呢!他一直都這麼好看嗎?
「我不想先提,是因為我覺得我先告訴你,被你拒絕的機會大一些。」坦誠以告,她曾經在腦海中反覆設想過各種情況。
「為什麼?」
「因為你在『初秋』裡,總是看起來很冷淡,一副對週遭事物毫不關心的樣子。」他總是垂首望著電腦,從不對侍者多說一句話。
「既然如此,妳又知道妳帶我來了,我便會答應?妳難道都不怕我揭穿妳嗎?」
「我也是會擔心你跳出來說我說謊還什麼的,但是,不賭一把怎麼知道?我想,你親眼看見了阿姨的情況,應該就捨不得不管。」
「為什麼?」她明明認為他冷淡,卻又覺得他捨不得不管?
「這還用問為什麼嗎?」佟海音直視著他,回話回得理所當然。「當然是因為你心很軟啊,不然你以為,隨便一個人走在路上,看見一對被泥巴水弄得髒兮兮的大人與小孩,會好心地走過來遞手帕跟紙巾嗎?」
何楚墨一怔。這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便讓她輕輕鬆鬆判定了他的性格嗎?這也太武斷了吧?
對佟海音來說,當然不只是如此。
「還有,你以為隨便一個人,在餐廳遇到疑似大老婆與第三者的爭執時,會跳出來說句什麼話想幫忙嗎?」雖然,最後他把事情越搞越糟了。
「……」原來這件事,也列入她的評估範圍裡了?
「再有,也不是隨便一個人,會那麼認真地想補償自己的無心之過的,就像那天,在『初秋』,你明明是想幫我,結果被我不分青紅皂白亂罵了幾句,你其實應該要生氣的,沒想到,你後來竟然是心心唸唸潑在我身上的那杯水,甚至還買了學步鞋給我說要賠罪?何楚墨,我說真的,我長這麼大,再沒見過心腸比你更好的人了。」雖然,她還因此得到一筆擦不掉的負評。但是,這男人心軟得要命,她比誰都清楚。
對於她的評價,何楚墨真不知道自己應該感到想哭還是想笑?
該告訴她嗎?他對她過多的關注,是來自於覺得她很奇怪的那份好奇心使然,而不是她以為天生熱情?
「我沒有心腸好,就像妳說的,若是我心腸好,便不會看起來很冷淡,一副對週遭毫不關心的樣子。」淺淺地,有些無奈地為自己辯駁,藏著些極為深沈的情緒。
佟海音頓了一頓,努力消化何楚墨話中的涵義。
「心腸好與冷淡,這兩件事聽起來有點矛盾,卻不衝突啊……何楚墨,不是有句話說——『見面三分情』嗎?有時候,我們不願意抬頭看,就是因為知道自己心軟,見到了,會於心不忍,會有情……因為不想管,所以才不願看,但是,然事情已經鬧到眼前了,看見了,就沒辦法不管了,對吧?」她這麼猜測著他,並大膽地賭了一把,而且,她賭嬴了。
何楚墨深深地望著她,思緒因而被勾起,回到他當初大學選讀社工系時的心情。
他記得,他當初踏入社會工作這個領域,就是因為對這個社會與人性還懷著滿腔熱血,後來,隨著越來越多的實習與工作機會,深入接觸過更多更黑更陰暗的角落之後,他卻越來越逃避與裹足不前。
不願面對那些腐敗發臭的傷口,不願看見那些想幫卻怎麼也幫不上的人,於是,他離開需要去家庭拜訪的第一線社會工作科,考上高考,進入社會行政科,負責各項福利的審理,僅處理文書案件,將所有的真實不幸家庭幻化為每一件無情感的白紙黑字案例,沒有情緒。
他冷血嗎?或許是吧?每天接觸那麼多暴力與破碎的家庭,不肖的父母與不孝的子女……看久了,再多的熱情也要麻痺,於是他只能選擇龜縮著保護自己。
「有時候,我們不意抬頭看,就是因為知道自己心軟,見到了,會於心不忍、會有情……因為不想管,所以才不願看,但是,既然事情已經鬧到眼前了,看見了,就沒辦法不管了,對吧?」
是嗎?是這樣嗎?這繞口令似的對白,是他的內心話嗎?
他的沒有情緒是否來自於害怕擁有太多情緒?
眼前的這位小姐為他倉促而下的註解莫名矛盾,卻又莫名貼近他的內心。
她竟然從這些微乎其微的蛛絲馬跡中發現了他本性上的偏執與矛盾?
這位既近似遠,與他相熟又不甚相熟的小姐……
「那接下來呢?妳要提供給孫女士的『補助』,打算怎麼給?」壓抑下內心為她而起的鼓噪騷動,何楚墨悠悠地問。
假若她匯款給孫慧心,存簿上的匯款人便會馬上洩漏出匯款方不是社會局的秘密,她有想到這件事嗎?她打算怎麼做?
他話中強調的「補助」二字令佟海音清清楚楚地笑了。
唉呀!他一本正經的語調與稱謂總是聽來好挖苦又好有趣,讓她心情好好。
「就說,粗心的『佟小姐』將匯款帳號寫錯了,所以補助金匯不進戶頭,於是,好心的『何先生』請粗心的『佟小姐』,將『補助金』轉交給『孫女士』。」有樣學樣,依樣畫葫蘆,邊說邊笑的神情看來好開心。
回答得真快,都不知道她已經計劃多久了?何楚墨忽略她刻意調侃他的字彙,繼續將話題導正。
「補助金有多少?」問。要是她單方面「補助」孫女士太,屆時孫女士的街坊鄰居們都來申請,要求比照辦理怎麼辦?
「還能多少?就最低生活費用乘以三月啊。」佟海音望了他一眼,回得很沒好氣。
這數字是社會局官方補助的標準金額……早知道當初不要告訴阿姨補助金最多能補助多少,害她現在想多給一點都不行,不過,她知道何楚墨心裡在擔心什麼。
「何楚墨,你別擔心啦,我不會造成你的困擾的。我會告訴阿姨,這筆補助金之所以能下來,是我們運氣好遇到你,你通融再通融,條件放寬才准過的,要她不要張揚,讓你難做人。」
她居然連這點都想到了?心思如此敏銳,在職場上一定會有極好的表現,她為什麼不在公司行號裡尋求更好的發展,要在網路上賣嬰兒鞋?
何楚墨想問,卻又覺得這問題是交淺言深了,只好摸摸鼻子作罷。
佟海音對他笑了笑,扯開了一箱飲料的透明塑膠包裝,取了兩瓶出來。
「給你喝。」遞了一瓶給何楚墨,關上後車廂,旋開瓶口便倚著車喝了起來。
「妳很喜歡喝這個?」何楚墨狐疑地望了手中飲料一眼。她搬三箱,全部都是這牌子這口味。
「沒有,我不喜歡。」又仰頭灌了好大一口。
何楚墨一怔。她說她不喜歡?那她現在喝得這麼愉快是……
佟海音發現他的疑問,走過來撕下他手中的寶特瓶包裝膜。
「收集兩張,可以寄回去抽獎,有iPad、有摩托車、有Wii,還有手機……」
何楚墨愣了一愣才聽懂她在說些什麼,而後想起她方才搬上車的那堆物品。
「妳該不會連泡麵都是選有抽獎活動的吧?」不可思議,他從來沒想過要參加什麼抽獎活動,甚至還以為那都是商人行銷的不實噱頭。
「是啊,反正橫豎都是花了錢,不補貼回來一點怎麼成?」回答得好理所當然。
這位敏銳卻又傻氣的小姐啊……何楚墨望著她唏哩呼嚕地把飲料喝完的模樣,沈默了許久,那件他在佟海音車上,聽說她想找個方法讓孫女士把日子過下去時,本想向她提卻未提的事情又悄悄地重上心頭。
「海音。」首度出聲喚她,這名字卻像在腦中喚了許久似地那麼自然。
「嗯?」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我們想幫卻幫不上的,一個孫女士、兩個孫女士……依妳的財力與能力,有辦法人人這樣幫嗎?」
佟海音正在撕自己那瓶寶特瓶包裝膜的動作一頓,仰頭望著他的眼神有幾分興味與溫柔。
何楚墨果然是個好體貼的人,他竟然在為她著想呢!
「你別擔心我,我不是人人都會這麼幫的。」
「是嗎?」何楚墨緩緩揚高了一道眉,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不確定與不信任。
「真的。」佟海音瞅著他,美眸似笑非笑——
「放心,我哪有那麼多媽能幫,孫慧心她不是我阿姨,她是我媽。」
何楚墨一臉驚愕。
她還說,她是孫女士與前夫所生的女兒,而她之所以稱呼孫女士阿姨,是因為孫女士並不希望街坊鄰居們知道她們的關係,所以,剛剛在何楚墨這個外人面前,她自然也是如此稱呼。
丈夫過世,兒子長年不回家,與前夫生的女兒卻時常在小雜貨鋪裡出入……不論是改嫁,或是與前夫仍藕斷絲連的猜測,任何一件聽來都極不光彩,孫女士並不希望有任何閒言閒語傳出,於是,佟海音只好順遂母親意願這麼喚。
何楚墨聽不出來佟海音心裡對這件事有沒有怨言。
她訴說這件事,以一種異常輕快的語調——
「何楚墨,我告訴你,我爸跟我媽在我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離婚之後,我跟我姊姊跟著爸爸住,然後,我爸很快就又娶了一個太太,還帶了一個年紀比我姊姊更大的姊姊回來……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爸早就跟我媽貌合神離了很久,外遇了很久,所以,外頭的私生女才會比我姊還早出生,原來,我媽在這段婚姻裡一直是很難過的,因為我爸一直很想跟她離婚,一直在逼她簽字,有一天,我媽再也受不了,就同意了……她捨不得我跟我姊,又怕自己一個女人在外討生活不容易,養不活我們一對姊妹,所以只好傷心地一個人走。」偶然之間,她在地下室的某個角落裡,發現了母親當年沒有帶走的日記本。
「我越想,越覺得我媽好可憐,不知道她日子過得好不好?然後,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心血來潮,把我小時候跟我媽的合照放到部落格上,結果,居然不到兩個月,就有人發訊息告訴我,看見和我媽很像的人,何楚墨,你說,網路是不是很神?」
何楚墨看著她,沒有回話,他覺得,她能以如此愉快的口吻陳述這件事比較神。
很神的小姐又繼續接話了。
「總之呢,幸好我媽沒有老太多,也幸好她開了一間小雜貨店,有個大目標,比較容易找,原來她就住在離我那麼近的地方……想起來,也很好笑,我第一次去我媽的雜貨店裡時,她丈夫還沒過世,我假裝顧客在店裡挑東挑西,那天我逛了多久,她就盯著我多久,之後,我越去越頻紊,本來只是想看看她好不好而已,後來有一天,也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突然有一股衝動,趁著她丈夫外出補貨時,我就跑去跟她說我是海音,我是她女兒,然後她就說她知道,像個小孩子一樣抱著我哭了好久,你說,我媽那麼大的人了,還在店裡哭到眼淚停不下來,她真的很好笑對不對?」
何楚墨百般複雜地望著佟海音。
他不知道在網路上貼照片尋找母親的感覺是什麼,但是他知道,數年前,當他不見了一隻陪伴他多年的寵物狗,慌張地在各大寵物店門口張貼協尋佈告時,心裡頭的那份滋味絕對不好受。
她們母女倆相認之後抱在一起,或許還哭成一團,但是最後的結果是,她幾年來,連在外人面前喊母親一聲「媽」都辦不到,她是真的不介意,還是生性體貼,纖細得能夠體諒母親的難處?
何楚墨不明白,只是她說這話時臉上的輕鬆表情,和在他心裡帶來的震盪久久不散,為他種下了日後被小姐予取予求的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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