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個尋常的頰吻,男人的氣息卻鋪天蓋地而來,像張綿密的蛛網,是她從沒接觸過的柔軟……他的手指深陷在她發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她臉頰,唯恐摧折了她似地,像個情竇初開的少男般不安。
也才不過幾個月的光景,他卻覺得他看了她好久、許久。
以Z為名的小姐,她叫佟海音……
「何楚墨,你幹麼啊?!」猛然回神,驚愕地雙手一推,使勁揉搓臉頰,像想抹去剛經過的熱度與溫暖。
直到此時才驚覺自己逾矩的男驚嚇程度並不比她少。
兩人眼神在半空中不知是尷尬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對峙了許久,何楚墨才終於拉回太過震驚的神智,神色恢復鎮定。
「對不起。」他說。極不想承認自己像個毛頭小子般情不自禁,微顫語調已經盡力持平,他是如此努力克制,卻仍冒犯了他的小姐。
這時候說沒關係好像不太對?
佟海音覺得自己應該要揍他,但要是真揍了,豈不是顯得她太大驚小怪?
一個有談迥戀愛成熟女性,會像她一樣對這個僅是輕觸臉頰的親吻如此介意嗎?
她記得,以前公司的歡送會啊、員工聚餐,也常有誰喝醉了拱著誰親吻……玩得過火一點的,甚至連嘴對嘴的舌吻也有,她是不是不應該表現得太在乎,否則只是徒增自己愚昧,顯得她沒見過世面?
「下次別再這樣了。」佟海音思考了會兒,最後揀了這一句。
她一臉怔愣懊惱、困惑迷惘又盡力自持,義正辭嚴的模樣令何楚墨好想笑。
他可以由她沒有跳起來抗議的這一點大膽猜測,她其實並沒有那麼討厭他的靠近嗎?
「觀察我吧,小姐。」忽地,這話再自然不過地衝口而出。
「什麼?」為什麼她要觀察他?一問出口,佟海音就想起了,剛才她與何楚墨討論的那個話題。
她說,她只是覺得那些追求者好像還沒有那麼熟,可以先觀察一下再說……這裡的觀察,跟那裡的觀察,一樣嗎?
「何楚墨,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聽不懂,又好像聽得懂,或許,她只是很難相信是她所以為的那個意思。
何楚墨微微俯身平視她的眼,輕歎了口氣。
其實,他真的並不想這麼快的,但是,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就要管不住自己,他無法控制自己……
豁出去地縱容自己放肆撫摸眼前光滑如瓷的臉頰,而後將她所懷疑,且他原本不想如此快承認的答案向她宣告。
「我喜歡妳,海音,我已經太喜愛妳,從妳還不知道的時候開始……小姐,妳可以觀察我,但是,請妳不要拒絕我。」
心弦被撩撥得太徹底,再也無法忽視,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將眸光自她身上移開,不想被她拒絕,也不能被她拒絕。
「說好,我親愛的小姐。」是Z小姐?還是佟小姐?總之,是眼前令他心跳失速,禮儀失守的小姐。
溫潤盈光的幽深長眸、蘊含情意的動人渴求、曖昧流動旖旎氛圍……2只覺得腦子發昏,被他望到心臟無力。
她知道,他長得很好看,他的輪廓很深,眼神很沈穩;他的心很軟,明明散發著一股疏離斯文的氣質,卻有著無比體貼細膩的溫柔心意;他說話的語調聲嗓平板亳無起伏,出口的話卻尖銳刺人令她感到既好笑又難以招架;他說話酸人時,右眉會微微揚起,唇邊會有抹極難察覺的惡作劇弧度;他靜靜聽著她訴說家裡的事,明明對她的補助金做法不以為然,卻仍舊幫了她的忙;他對她很好,他看著她的眸光,從不讓她感覺到被侵犯……
「觀察就觀察,哪有什麼好不好的?」出口的語調是刻意想掩飾心跳頻率過快的嘴硬。
何楚墨完全無法發覺她話中忐忑,全心全意的焦點只集中在她允許他的陪伴。
「那我就當妳說好了,請多指教,小姐。」
一枚蜻蜓點水般的紳士輕吻,伴隨著男人心滿意足的低喃落在佟海音毫無瑕疵的柔嫩頰畔。
請多指教,他的小姐。
※※※※※
請多指教?指什麼教啊?
佟海音沒好氣地望著那個出現在她家門口,連續好幾天都想餵食她直到她撐破肚皮送命的男人,再次無奈兼討救兵地邀請他進屋。
一樣是三層樓便當,為什麼她總有飯菜份量越來越多的錯覺?
昨天、前天、大前天……她中午的用餐時間從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半,變成三個小時……她都還沒消化完,晚餐又來了,嘔……
佟海音一臉哀怨地望著越來越自動自發的走進廚房,完手,拿好碗筷,布好菜,才認命地吃了明明好吃至極卻也令她想吐至極的第一口,何楚墨就開口了——
「海音,明天,我們出去吃晚餐吧,附近有一家新開的鐵板燒——」
鐵板燒?嘔……饒了她吧!她再也不想聽見跟食物有關的字眼了。
「何楚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食物了?吃吃吃吃吃,你怎麼滿腦子都只有吃的啊?」可惡可惡可惡!她不過也才讓他撞見過一次餓到頭昏罷了,他到底要懲罰她多久啊?
她反應過度的暴吼令何楚墨舉箸的動作停住,唇邊逸出一串淡淡笑音,惹得本就耐性不佳,一肚子食物沒地方消化的女人越想越氣。
「而且,沒事為什麼要出去吃飯啊?我不喜歡出門,要吃,在家裡吃就好了。」她絕不否認自己有脾氣一來就什麼都要念兩句的壞習慣,但是對於出門這件事,她本來就是能免則免的。
那麼愛吃,通通都給他吃好了!
咻——咻咻咻——佟海音挾菜進何楚墨碗裡動作簡直飛快地像在對付難纏的敵人。
看來,他的小姐還沒有氣昏頭,連他的碗和她的碗都分不清楚。
他知道她很飽,也知道他生性節儉的小姐不喜浪費,絕不允許飯菜剩下一絲一毫,所以,份量不帶多一點,他要如何與她一道共進晚餐?
「妳每天待在家裡都不出門,會悶壞的。」
「哪有?誰說我都不出門?我每個星期三跟星期六都有去郵局寄貨,星期六去郵局寄完貨之後,不是還會帶盼盼去『初秋』?」
原來,她看來很隨興,工作排程倒是挺固定的。
「然後呢?」
「寄貨就寄貨,還要什麼然後?」
「妳都沒有什麼消遣嗎?什麼空閒時的娛樂之類的?逛街?看電影?購物?」
「手作就是我的消遣,逛街購物那些事我天天在網路上做,至於電影……電影就等下檔之後,再租片子回來看。」
「妳這麼討厭出門?」
「我討厭人多的地方。」
「妳可以去看平日早場的電影。」
「何楚墨,你很煩欸,你幹麼一直說服我出門啊?我就已經說我不喜歡人多了,你乾脆找我去逛夜市好了。」
「好。」
「什麼好?」
「逛夜市。」
「我說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聽得懂嗎?我、不、要!」
「如果盼盼長大,說要去夜市撈魚、買玩具、玩遊戲呢?」
「那就帶她去呀!」撈魚、買玩具、玩遊戲那些事,其實她都滿喜歡的。
「盼盼可以,我就不行?」
「那是因為……」欸?對,為什麼?佟海音忽地噤聲,連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了。
「因為妳和盼盼在一起的時候,眼光一直看著盼盼,妳看著她,就不覺得別人在看妳,記得嗎?妳和盼盼在路邊玩得一身髒的那天,妳根本不知道我站在妳們旁邊多久。」
「……」好像是這樣沒錯,但是……「何楚墨,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你要是真那麼想去夜市,找別人陪你去就好了。」
何楚墨淺聲歎了口氣,將筷子放下。
他和她談這個,當然是因為她需要。
連續幾日與她相處下來,他總覺得,她明明就開朗愛笑,不是個生性冷淡孤寡的人,但她卻把自己包裝塑造成那樣。
她老是戴著墨鏡、圍大圍巾,一副沒有把自己遮起來就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模樣;而她說她討厭自己的長相,甚至討厭到拿美工刀給他要他毀了她,那一臉豁出去的神情,更不像在開玩笑。
她不出門,討厭出也、也避免出門,少了要帶外甥女出門吃飯透氣的理由,她甚至可以一個人悶在家裡餓肚子餓到連吃東西都忘記……
他可以從這些種種跡象,很容易地猜測出她不喜歡別人看著她的目光。
但是她究竟在壓抑與逃避什麼?他不懂,只覺得她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傷口還沒好,強迫她做出一些違心之舉。
不愛漂亮,毫無美感的人能手作嬰兒鞋,販賣女裝嗎?
那些她精心挑選搭配過,在雜誌上研究過,費力寫商品文案貼在賣場裡的女裝,她愛不釋手,進貨進得愉快,卻只在家裡穿過。
何楚墨老早就注意到了,她在「初秋」時或外出時,總是穿著一身的黑、灰、白,搭上萬年同款的牛仔褲,能盡量低調就盡量低調,能多不顯眼就多不顯眼,而這麼一個在衣著上看似不修邊幅、萬分隨興的女人在家裡卻總穿得很美?
看看她這幾天穿什麼?雪紡上衣?荷葉領?針織衫?洋裝?甚至繫著不同結法的領巾?
她喜歡打扮自己,卻不喜歡得到過多注目;她與孩子在一起時可以旁若無人玩得好愉快好開心,但只要察覺別人的的眸光時便會瞬間不自在。
她的性子直,看見盼盼被欺負時會毫不猶豫回罵反擊,而她卻學會用這麼消極與病態的方式保護自己?
一直以來,小姐的心思,他都弄不明白。既心疼,卻又弄不明白。
「妳喜歡夜市嗎?」
「……夜市就夜市,哪有什麼喜不喜歡的?」好吧,她喜歡,她只是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不喜歡感覺到有人在看她。
「既然沒有不喜歡,那跟我去?等等吃完飯一起去?我明天休假。」
「……」不要。明明在心裡已經說了,為什麼嘴巴沒有發出聲音?
「一直看著我,妳就不會覺得別人在看妳。」將她想轉開的臉龐轉正,凝視她的眼。「小姐,看著我,妳到底在害怕什麼?為什麼人群跟目光令妳提心吊膽?」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心事被揭開,被赤裸裸地看著,被他望進心裡,感到好委屈好委屈的感覺一湧而上,逼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唯恐眼淚掉落,急急斂眸。
「何楚墨,我吃飽了,你慢用。」推開椅子,連碗盤沒洗這件事都不想顧,匆匆忙忙逃回房間。
哪裡都好,只要不看見那只似乎要望穿她的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