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本想發火的女人忽而一頓。他總是一副看來不慍不火、不疾不徐的溫文模樣,他也有不想面對的事情嗎?
「是什麼?」她問。
「社工的工作令我害怕。」總是平板的男嗓緩緩開口,有著他自己才知道的奔騰情緒。他想,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情。
他的答案令佟海音很想翻白眼。她知道,他一定要開始對她說教了。
「我知道,接下來你一定要說你雖然很害怕,但你還是克它了,所以你今天才能在社會局捧著鐵飯碗,甚至還當上科長……你要勸我忘了過去,努力往前看,因為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比我更悲慘更不幸,想說服我人生充滿了愛與勇氣和希望對不對?」
她果斷的推論令何楚墨失笑,不禁伸手輕撫她臉頰。
「跟妳想的完全相反,海音,我沒有克服它,就算是現在也沒有。這麼說吧,我剛進大學時,本想從事社會工作科,就是妳想得到的,拜訪家暴性侵那些問題家庭的相關工作,但是在學校的安排之下,實習過了幾次之後,我就發現我真的沒有那個能耐,我沒有足夠熱情與抗壓力能夠支撐我從事這份工作,我真的沒辦法,我承認我不是那塊料。」
「啊?」何楚墨能夠這麼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軟弱之處,真是她不知道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嚇一跳?
「那後來怎麼辦呢?轉系嗎?轉學嗎?」她問。
「如果我轉系的話,妳上回就沒有識別證可以用了。」他輕笑,續道:「我這人很講求投資報酬率,我不想放棄所學,更不想換個科系從頭再來,所以我只好跟這個環境妥協,跑去考高考,選了社會行政工作,只負責坐在辦公室裡審理案件,做些打雜的行政工作,不用直接赤裸裸地面對那些讓我感到胸口沈重的受訪家庭。」
為什麼聽見他說這些事情,也會令她感到胸口沈重呢?原來,他也不像外顯的那麼堅強,他也和她一樣軟弱……
原來,她不是最怪異、最軟弱的那一個,沈重完之後,心口忽地湧上一絲輕鬆感,啊!她好壞喔!她怎麼可以這麼想?
何楚墨望著她時明時暗的臉色,忽而眼色溫柔地笑了。
「海音,我做的事情跟妳是一樣的,我不得不出門的時候,一樣也戴了墨鏡,圍了圍巾,和這世界保持距離。人生本來就不完美,承認自己的恐懼感,跟它妥協,然後找到一自己也感到快樂的平衡點,這樣很好,我們本來就不需要事事完美。」
「既然這樣很好,那你幹麼一直叫我去逛夜市?」想了想,突然氣起來了,他不說這樣也很好嗎?那為什麼只挑剔她?現在是怎樣?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我現在過的生活,是我妥協之找到的快樂平衡點,那妳呢?妳現在過的生活,是妳快樂的平衡點嗎?」悠悠地答。
「……」某部分是,某部分不是。網拍與學步鞋是,過度在意別人眼光與沒有朋友這件事不是。
那到底是「是」還是「不是」?佟海音自己也弄不太明白了。
「我沒有一定要妳去逛夜市或是接觸人群什麼的,我只是希望妳在想什麼、妳在顧忌什麼,想多瞭解妳一點,並且希望妳快樂而已。」攏了攏她的發,親吻她的眉心。「妳不想出去也不要緊,相關在哪裡都不要緊,總之,妳現在有我。」
總之,妳現在有我。
這男人,從昨晚到現在說了好多好多話,連半句「我愛妳」也沒提到,為什麼她心裡卻充盈了許多關於愛的情感?
她想,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因為她望著他,苦苦壓抑著什麼,怕一鬆懈,眼淚就落下來,於是好努力、好努力,強撐得眼眶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想去逛夜市了……就今天晚上好不好?」良久,終於吐出這句。
她想,她終於可以一直看著他了,一直看著他,她就不會發現別人在看她,這是他說的。
她想跟他去撈魚,去射飛鏢,去玩一些孩子們愛玩的遊戲,去做一些好幾年沒的蠢事……
男人沒有回話,僅是沈默地盯著她好半晌、好半晌。
「怎麼了?」佟海音取然被他望得有些緊張。他鼓勵她追尋快樂的平衡點,她現在想改變,他卻遲遲沒有回應,是她說錯話了嗎?
還是,其實她也是他的某個賭注,某個想征服的標竿,他已經得到她的身體,而現在,她連心都一併交出去,遊戲便到此為止了?他已經可以不用珍惜她了。
「去夜市可以,去哪裡都行……」喃喃,何楚墨沈吟,像在思考個難解的問題,心裡突然覺很不愉快,不愉快到一定得加上某條但書才行——
「出門的話,不要穿像在家裡這樣去,像妳之前去『初秋』那樣就好。」短裙?丁字褲?領口開得極低的針織衫?光是想到那些可能停留在她身上的眸光,便令他感到萬分不快。
「何楚墨,你問題很多耶!你到底要人家幹麼啦?」一下鼓勵她,一下推翻她,他到底要怎樣啦?
「什麼叫去『初秋』那樣?那墨鏡要不要戴?圍巾要不要圍?你自己要人家不要看別人有沒有注意我,那我——」
「反正不准穿那麼漂亮出去就是了,也不准穿裙子跟丁字褲……」難得搶白,且搶得萬分篤定,斬釘截鐵。
「喂!丁字褲是穿在褲子或裙子裡頭的,誰管我裡面穿什麼啊?」
「萬一風把裙子吹起來怎麼辦?」
風把裙……?「你乾脆叫我穿貞操帶好了!」
「好。」
好?好他個頭啦!
「我才不要,我偏要穿超短迷你裙,超火辣的丁字褲去路上——唔唔——」唇舌遭堵,被氣憤的男人一把壓到身下。
剛剛誰才在說誰幼稚?什麼幼稚的男人?
很好,她今天哪裡也別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