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前,手執羽扇之人不失優雅地輕刷涼風,左手忙碌,右手自然也沒空閒,握著蘸墨的筆,在堆積如山的布帛批示文字。
「我!」
四名大漢同時抱拳,想搶得頭功,由左至右分別為關羽(字雲長﹀、張飛(字翼德)、黃忠(字漢升)、魏延(字文長)。
「子龍呢?」執扇之人望向沒多做反應的趙雲。
「但遵軍令。」趙雲盤腿坐在一旁,不似前頭四人積極,彷彿只要執扇之人下命令,他就會遵從。
「好,算子龍一份。孟起人呢?」
「呃,我大哥身體微恙,在營帳裡休憩。」應話的人是馬岱,馬超的堂弟。他雖不及馬超俊美,然而西涼人的深邃輪廓在他身上同等出色,只不過此時那張漂亮的臉孔上有著些許扭捏。
「噢?孟起會生病?」執扇之人語氣非常無法置信,彷彿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俗話不是說,笨蛋不容易生病嗎?孟起身體向來壯健如牛——呀,我不是指他是我們當中最笨的噢,呵呵呵……」羽扇搖呀搖,頗有悠悠哉哉的味道。
你不是這個意思,那還有什麼意思呀?眾人心裡怎麼可能聽不出如此明顯的笑諷,大家不替馬超反駁是因為大家也同意這個論點。
張飛以肘撞撞馬岱,用一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曖昧表情,「別拿勞什子的恙不恙來騙,說實話,他不會是縱慾過度,到這時辰還下不了床吧?你別想騙俺,俺昨天瞧見他拎了個女人進營帳——嘿嘿……」接下來光笑沒說的,大伙都是男人,都懂,盡在不言中。
「問題就是出在那個女人身上呀……」馬岱略黝黑的臉龐湧起一絲窘態,似乎正在天人交戰著是否該全盤吐實或該有所保留。
「說!」帳裡所有人異口同聲,連沒開口的趙雲也難掩好奇地送上注目。
大伙都知道,營裡目前唯一的女人,就只有趙雲順手帶回來的那顆活皮鞠。
馬岱嗯嗯呀呀了好半晌,瞧見執扇之人正準備下達軍令牌逼他吐實,萬不得已,只好出賣兄長。
「我大哥原本的確是想和那女人……呃……」臉色一紅,大家都清楚馬超「想」些什麼。
好樣的,對顆皮鞠也有「性」致,果真從軍幾載,母豬也賽貂蟬。
馬岱見大伙都點頭表示明瞭「呃」所代表的涵意,他才繼續說下去,「然後,他吐了。」結束。
關羽撫著美長鬚,臥蠶濃眉間的皺褶是由於無法跟上馬岱跳話的神速。
「等等,你說太快了,怎麼突地就跳到孟起吐了?」
「就是這麼快,在他脫掉那顆皮鞠——呃,姑娘的衣衫……他吐了,然後好像一直在作嘔反胃,所以……他才無法與眾將軍參加軍議……」大哥,我不是故意要毀你形象……
一片靜默,腦子裡的畫面隨著馬岱的句子成形——
趙雲是頭一個笑出聲的人,之後卻沒人跟著笑,因為他們更驚訝於此時看見趙雲的笑容。
人會笑有什麼好吃驚的?
是沒錯呀,笑就是咧咧嘴角、喉間滾滾低笑,再簡單不過了,可是笑的人是趙雲!趙雲耶!
關羽張飛認識趙雲將近十年的漫長光陰,有時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塊的好兄弟,只差沒再找棵桃樹,拈香結拜、義結金蘭,偏偏他們就是沒見過趙雲這般笑過,更遑論其他與趙雲相識日子更短的人。
趙雲瞇著雙眸,因為淺笑而柔化了眼中的凌厲,一對英挺輕揚的劍眉也不帶肅穆及殺氣,彎月似的薄唇用著不曾上揚至此的漂亮弧圓呈現在眾人眼前,束起輕冠的整齊長髮使他看來成熟穩重,然而他俊顏上的笑靨又讓他看來稚氣許多。
「原來子龍笑起來這麼美……」
「嘶——」
誰!是誰流出垂涎的津液?!
大伙都忙不迭做出掩飾的動作,例如藉著摸摸美髯鬍的好機會擦口水,或是搖羽扇時擋住嘴角,再神不知鬼不覺拿衣袖拭淨唾液,再不,就是假裝手上蛇矛沒握牢,蹲下身去檢兵器之時湮滅證據——
「子龍,你覺得阿岱說的很有趣?」執扇之人代表所有人提出疑問。
「嗯,有趣。」趙雲沒發覺眾人看他的目光有異,只是仍為方才馬岱說的情況而輕笑。「孟起不是說,他對一顆皮鞠沒遐想嗎?怎麼到後來還是忍不住?軍師,看來此役勢必要盡速結束,否則孟起不會是軍裡唯一一個失了理性之人。」
「是呀是呀,我們剛就是在商榷此事,要由誰去夜襲敵營……」被馬超的笑話一攪和,差點忘了正事。執扇之人恢復正經面孔,「拈鬮吧,誰拈著了,這樁頭功就給誰。」
「又拈鬮?俺每次拈都輸!」張飛粗聲抱怨,「還不如大伙比試一場,誰贏誰去!」
「那也不見得會輪到你呀。」都忘了他身旁還有一個堪稱武聖的關雲長嗎?「來來,都靠過來。阿岱,你替孟起拈,省得孟起埋怨沒算他一份。」那傢伙一任性耍賴起來也是很麻煩的。
張飛搶頭一位,但拆開他拈著的紙簽,上頭一片空白,排第二的魏延也同樣,第三個黃忠亦然……
「果然又是最後一個拈的子龍拈著了……」張飛已經見怪不怪了。為什麼每次撿大伙挑剩的簽,趙雲還是能攢到好處?
「子龍,領五百名精兵,去吧去吧。」執扇之人揮揮手,似乎早料算到有此結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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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相距數里外的敵營火光連天,照得夜空恍如白晝,即便站在此時的木架城樓上亦能感覺到風中混雜著熱氣吹嘯而來。
「好熱。灌了好幾杯的涼茶,還是覺得熱。下回這種大熱天的,叫軍師別再用火計,改水計好不?這把火燒得連我帳裡都熱呼呼的。」馬超全身打起赤膊,一條干巾在身上抹呀抹,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再擰乾它,繼續擦身體,就這麼幹幹濕濕地反覆。
「子龍將軍回營了。」馬岱手提著水桶,裡頭載浮載沉著一顆冰鎖透的碧綠色瓜果。
「縱火的傢伙回來啦。」馬超提不起啥勁,整個人懶洋洋的。
「軍師請大伙慶功吃酒哩。大哥,你身體好些了沒有?」馬岱自水裡撈起瓜果,拭乾它,取來腰間匕首,將瓜剖成四塊,去籽後遞給馬超。
「甭提了,一整個中午所有人都上了我的營帳看笑話。岱弟,你真是的,這種糗事也好大肆宣揚嗎?」不滿的虎眸睨向馬岱,尤其想起中午張飛、黃忠以及一些大小士兵全進帳衝著他曖昧直笑,更少不了被人損兩句,想起來都嘔!
「我不說,軍師也會用軍令逼我說的……」只是早說與晚說的差別罷了。
「你不會說我受了風寒就好嗎?」偶爾扯扯謊也不會慘遭天打雷劈,做人如此正直做什麼?!
「是翼德將軍先說出他瞧見你拎著皮鞠進營帳,我只好照實講呀。」馬岱也很無辜。
馬超才大啖一口甜瓜,聽到皮鞠兩字,胃裡翻攪的酸意竟然沖喉而上,差點將他半刻前好不容易吃下肚的半碗清粥給嘔了出來。
「岱弟!不是不許你提她嗎?!」
好吧,他承認,和那顆皮鞠吵著吵著,突地覺得她還頗有趣;鬥鬥嘴,心情越好;拌拌架,她竟然也越發順眼起來,他向來不是個很有理性的男人,所以最後產生想扒她衣物的淫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一失足,竟成千古之恨——
「呀,一時忘了,對不住。」馬岱拿布巾給他拭嘴。
「我至少有一個月不敢吃肉了……」馬超拍拍自己的胸口,嚥回喉頭的不適,順便揮去腦中殘留的可怕景象。「我叫你料理掉她,你處置好沒?」
「處置好了。」馬岱笑起來比馬超稚氣許多。
「好,別教她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真想拿長槍刺破她……」繼續吃瓜,啃了兩三口,馬超還是很好奇馬岱是如何料理那顆皮鞠。「你做何處置了?」
「我趁子龍將軍去夜襲敵營時,將皮……將她給捆成麻花,塞到子龍將軍帳裡去了。」馬岱笑得好陽光,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他對自己的處置方式滿意到不行。
馬超拿在手上的甜瓜掉了下來,砸在地上,碎成瓜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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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的房裡,不,他的床上會出現如此詭異的隆起物?
是刺客?是細作?
會有刺客或細作如此愚蠢,以為藏身在被襦之間就能掩人耳目?!
趙雲沒放下戒心,手裡的長槍仍留有數道殺敵的血痕,蜿蜒成泉,幾滴落淌於地,開出紅灩灩的血花。
槍頭逼近被子,不顧污血在上頭留下痕跡,他揚手一挑,薄被拋飛在半空中,腕間一轉,槍頭再度殺氣騰騰朝床鋪刺來。
「唔!」
趙雲沒再灌注任何力道於長槍上,讓槍身止住了突勢,因為他看清楚床榻上躺著的是什麼玩意兒;另一方面則是槍頭此時被兩排貝齒牢牢咬住,牙關幾乎要咬碎那柄快狠準的奪命槍頭,不讓它貫穿——人在面臨危險時,自我保護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就像此時被捆到無法動彈的小明——相信大家都忘卻了,她叫小明,而非皮鞠。
她滿臉汗水淚水交融,雖然哭不出梨花帶雨的美感,但水汪汪的大眼也很難教人忽視,畢竟趙雲沒見過任何一雙眸子能像星星堆砌而成,一閃一耀的全是刺眼星光,那是有別於美人明眸的水燦,倒像猛搖尾巴乞食的狗。
「你怎麼會在這裡?」冷問。
「唔、唔唔……」瞄瞄他,又瞄瞄嘴裡銜阻的銀槍頭,往返之間,眼神說明了她含糊想表達之意。
趙雲收回長槍,她鬆懈地大吁口氣。
差點就被人一槍刺爆了……
呼……
「你怎麼會在這裡?」趙雲再問了一回。
「馬岱綁我來的啦!那個臭傢伙——你先替我鬆綁好不好?我被綁成這樣好像火腿……」一圈一圈束得好緊,將身上的肉都擠成一團團的。
「火腿?」似乎常從這個女人口中聽到奇怪的字眼。
「一種食物——」緊接著是倒抽口涼氣的聲音。
還、還好剛剛沒用力吐氣,否則趙雲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直接一槍朝她身上捆綁的粗麻繩刺割而來,只差小小一寸,他刺穿的,不只是粗麻繩、不只是入木七分的床板,連她的小命也無法倖免於難!
雖然如此,她對於趙雲的一舉一動還是喜愛得不得了,不會因為手臂差點被他的長槍給劃開血口而有所埋怨的。
「謝謝你,趙將軍。」眼神閃亮亮。
「不客氣。」趙雲扯動唇角,算是客套笑了。「出去。」下一句卻立刻趕人。
「呀……不要趕我出去!萬一我又被馬氏禽獸兄弟捉到,我的下場一定很慘很慘的,請收留我一個,不,兩個,呃,三個……夜晚就好,求求你了——」雙手合十,哀哀祈求。
趙雲搖頭,擺明拒絕。
「子龍將軍,拜託你啦……你最好、最善良、最英俊、最帥、最無敵了,好不好?」眼眸漾滿水光,星光與淚光交融,閃耀成一片瀲灩。「我可以窩在你營帳的最偏角,絕對不會打擾你睡覺,而且我不會打呼喔,一點也不吵人的。」閃動閃動閃動……
「你可以選擇別人的營帳。」就獨獨他的不能選。
意思仍是拒絕。
「全營裡沒幾個好人了,只剩下你……」閃動閃動閃動……
「雲長是好人、文長也是好人、漢升叔也是好人。」他提供不同的選擇給她,硬是不肯收留她。
「可是我說不定一走出你的營帳,馬上又被馬超馬岱抓到怎麼辦?」沒聽過冤家路窄嗎?世界雖然大,可是往往都是有仇的人才會相遇。
「妳可以大嚷救命。」趙雲擱好長槍,將身上沉重盔甲褪下,在銅盆裡洗淨雙手。
「你會來救我嗎?」
「不會。」回答得好乾脆。
「那我不要走!」死賴在他的床上不走,看他能怎麼辦,哼。
任性的話才脫了口,隨即飆射而來的銀槍快如流星,她連驚呼都來不及,只能出於本能,她偏側開腦袋,那柄銀槍戳破布幔,射出了營帳,足見力道之強勁。
破了洞的布幔呼呼吹進冷冷夜風,卻吹不干她額際滴滑下來的冷汗……
「你……你差點刺到我……」好、好險……
「是呀,差點。」唉。
「你也不要露出這麼惋惜的表情好不好……」好像本來就打算刺爆她,倒是因為一時失手而飲恨。
她相信要是她現在兩眼一翻,假裝在趙雲床榻上昏倒,他一樣會無視她的嬌弱可愛(?),無情地將她拖(還不是用抱的)出營帳,隨地丟棄。
「你真的是趙雲、趙子龍嗎?」嘟起嘴,弄鼓了雙頰。
趙雲的回答只是冷覷她一眼,用濕巾擦拭帥到發光的臉頰。
「是的,我確定你是,因為你的長相和我心目中的趙雲一模一樣,可是你的性子好惡劣,一定很多人這樣告訴過你對不對?」咬咬唇,唇會疼,改咬手上擰抓的棉被,有些汗臭味。「原來無論多帥的男人,流出來的汗也是臭的……我太少女夢幻了嗎?以為心愛的人就是完美無缺的,不會上廁所不會蹲馬桶,吃完東西不會剔牙,永遠不用挖鼻孔,夢幻呀夢幻,你害人不淺——」
猛然噤聲,因為額心正抵著一支閃動著與他此時凌厲目光同樣刺眼冷寒的利箭頭,趙雲拉滿弓,只消鬆手,羽箭就會貫腦而出。
弓身因為銀弦扯動而發出非常恐怖的「咿——」聲音。
「剛剛失手,這次我不會了。如果你能安然無恙或是我失了準頭,那麼,留你三夜又何妨。」
趙雲笑了,下了賭注。
他向來是個討厭麻煩的人,也是個願意用最快最狠最有效的方式解決麻煩的人——現在,他打算一勞久逸。
「那我可不可以多要求跟你睡同一張床?」雖然冰冷的箭頭已經讓渾身抖起雞皮疙瘩,但還是不能忘了要得寸進尺。
趙雲薄薄的唇間發出介於哧笑與冷哼模糊的輕音,沒同意也沒反對,當然他不認為自己有必要針對這個完全不可能有機會讓她得逞的問題做出回答。執箭的長指勾著絃線有了漸漸鬆滑的跡象。
但是,他還在等,等某顆皮鞠尖叫,哭著求饒、嚷著說她不敢造次、爬著逃出他的營帳,這才是他的目的——
結果她沒有。
「我還要蓋同一條棉被噢。」
而且要求越來越過分。
「只有一個枕頭,那……我不介意枕在你的手臂上啦。」臉紅紅。
越來越過分——
「你有沒有裸睡的習慣?我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喔!」那眼神裡明明就寫著:我比較介意你有穿衣服耶。
在趙雲腦中才閃過「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念頭,引弦的長指已然松放,決心拈除眼前思想污穢,並且嘴角淌出唾液的女人——
血濺當場!腦漿迸裂!皮開肉綻!
沒有、沒有、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那根羽箭明明就貫穿她的額心,力道強勁到透腦而出,消失在方才被銀槍射了個破洞的布幔外,牢牢嵌在不遠處的木柱間。
趙雲只看見她從袖口裡拿出兩塊類似布質的東西,撕開布質後頭兩塊質地不明的部分丟掉,再朝她自個兒額上腦後羽箭貫穿的痕跡快速貼上,左右手停留了須臾,又各自拍拍好幾下,確定那兩塊布質的玩意兒不會鬆掉才擱回手。
圓圓的臉頰比起先前似乎略小了些,像是那層皮膚下,有些東西流失掉了,不過還是鼓鼓的,此時笑得好閃眼,她側臥在床鋪上,支著單頤,拍拍枕。
「來、睡、吧!」連唇角的口水也懶得擦了。
「你使了什麼妖術?!」連向來表情變化不多的趙雲都無法再用無動於衷的眼神看待她。難怪有人說千千萬萬不要在路上、山裡、海邊撿拾來路不明的生物,因為那幾乎全是妖魔精怪幻化成人形來魅惑人心。
「我哪有使什麼妖術,這是無敵撒隆——狗皮膏藥啦!」她指指額心正前方那塊白白的布質玩意兒。「有傷口當然要快快貼起來,不然氣跑光了怎麼辦,你要用嘴替我灌回來嗎?」那要要求口對口噢。
趙雲的確有嗅到濃冽的藥草味,不過她使用的狗皮膏藥似乎不同於一般人慣用的。
「那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傷口』而已。」正常來說,她現在應該要成為一具癱軟在他床上的死屍才對,不可能還談笑風生地側臥在榻上要求與他同眠。
「還好啦,我還挨得住疼。如果是一把大刀劈過來,還比較有可能傷重不治,這種『洞孔類』的傷口只要貼得住就不會有事。」酣笑。
「你不該會活下來,那一箭——穿透了你。」
「就當我福大命大,不但留命可以窩在你的營帳裡,還可以睡你的床、蓋你的被、枕你的手、脫你的衣。」不行不行,越說越忍不住垂涎,都快氾濫成災成一大條黃河了。
聞言,趙雲才憶起他將自己推到何種更麻煩的地步,也無心兜著她額前額後的傷口打轉,鐵青俊顏,看著她大刺刺躺在他的床榻上,懶懶伸動不太長的四肢。
他性子雖冷,但從不背信,出口的話如同覆水,絕不反悔。
「好,你可以留在這裡,睡我的床、蓋我的被。」而他準備去找關羽或魏延擠一張床。三天!不過三天罷了,挨一挨不就過了嗎?到時再一把拎她出營,哪邊荒涼就朝哪邊丟!
「你還答應要讓我以手為枕的噢……」
半大不小的音量即時喚住了他走出營帳的腳步,即使趙雲背對人,還是能看出他掄拳握得有多緊,連身上那件單衣也阻擋不了他身上因隱忍怒氣而收緊賁張的肌理線條。
「你要出去散散步也沒關係,早點回來睡噢。」甜膩得好比蜂蜜,最後頭那句還拉得好長好長的尾音,附加一個響亮的「啾」聲——
然後,趙雲做出他生平頭一件窩囊事——
拔腿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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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負責在營裡巡哨的魏延正與一名士兵閒話家常幾句,那士兵似乎正提到家鄉鬧了場饑荒,他又從軍在外,留下老父老母及妻兒,無法就近照顧,說著說著,淚流滿腮,而魏延只能拍拍他的肩,自腰間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銀袋,塞到士兵手裡。
「收下吧,有辦法就寄回去給他們應急,不夠再同我拿,我孤家寡人,用不了這麼多銀兩,給需要的人更好。」
「謝謝魏將軍、謝謝魏將軍!」淌了滿臉的男兒淚更加狼狽,那銀袋沉,而真正更沉的,是魏延給的心意。
「好了,別一個人偷偷在角落掉淚,男子漢大丈夫,教人瞧見了不好。」軍心已經因為長期的對峙而浮動,此時若有人表示懦弱,足以摧毀全營士氣。
「是、是。」立刻聽話地抹乾眼淚。
魏延讓士兵回營帳裡去休息,自己也正打算回營梳洗,並短暫休憩片刻,卻見到不遠處飛奔而來的身影——
「子龍?」魏延眼力不差,在夜裡仍能從體型或是行走姿勢、腳步聲、動作分辨來者身份,可他此時口氣是遲疑的,那是趙雲沒錯,但是趙雲從不曾如此沒命似的奔跑,彷彿他身後正有千軍萬馬逼殺而來。
那是那位長阪坡七進七出,獨對曹軍大兵而面不改色的常山趙子龍嗎?
「文長!」趙雲臉色很難看,除了鐵青之外還有慘白。
「怎麼了?難道是敵軍夜襲營寨?!」魏延渾身豎起戒心,會讓趙雲表現反常,他不做第二件大事想,可是立刻又不解地低喃,「不可能,今夜去夜襲的人是咱們,而且還是你帶兵去的,敵軍被我方大火一燒,能檢回多少條命還不清楚,再如何也無法短短幾刻就整軍反襲——」
「文長,我遇上大麻煩了,你能助我嗎?」趙雲打斷他的話。他從不曾如此失禮,更不曾如此低聲下氣。
「這是什麼混話!雖然我與你未曾結拜,但我可拿大家當親兄弟看待,別說助你,要我拿命出來,我魏文長也不會皺個眉。」
「我今夜可以跟你擠一張床嗎?不,不只今夜,還有明日、後天——」
「子龍,慢、慢,你說的大麻煩就是要到我的營帳和我一塊睡?」若是這麼單純的要求,趙雲犯得著如此神色大變嗎?
「是。」
「……子龍,你是不是有其他難言之隱,希望我聆聽,所以才想與我促膝長談?」魏延猜測道。他一直是蜀軍裡頗受眾士兵喜愛的傾吐對象,一方面因為他口風緊,另一方面則是他會針對每個人不同的困擾提供幫助。
「沒有,只是我的營帳暫時回不去了。」歎氣。
想到床榻上躺著的女人,歎息聲更重了。
「為何?」
「有個女人躺在裡頭,等我回去睡。」耳畔好似還迴盪著皮鞠最後那句酥軟恐怖的回音,心裡打個了寒顫哆嗦。
魏延先是一頭霧水,爾後緩緩消化完趙雲的句子才咧嘴而笑。
「聽起來不錯呀,這等好事可不是人人都遇得上,好幾年前不是聽說桂陽太守趙范要將他寡居的嫂子嫁你,現在又有女人等你回去睡,子龍,艷福不淺呵。」像他就只有遇過清秀小士兵躺在他的床上等著要獻身,被他一把拖到後山某處瀑布去「醍醐灌頂」一番,要他有空就好好沖沖冷水,省得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等等,女人?營寨裡目前唯一只有一個女人,就是昨天讓孟起吐的那顆——」
皮鞠兩個字還沒出口,已經換來趙雲的頷首。
「她爬上你的床?」
趙雲梳耙那頭來不及束整的黑長髮,難得一見的煩躁。「孟起和阿岱送過來的。」所以他剛剛要來找魏延之前,先衝到馬超營帳去賞了他狠狠一拳,將睡眼惺忪的馬超直接打到不省人事,接著也轉去馬岱帳裡,踹他一腳洩恨。
「你要是不喜歡,將她趕出營帳就好,有什麼好煩惱的?」依他對趙雲的認識,他也不是一個會因為這等小事就慌亂了手腳的人,趙雲可是經年累月執槍殺敵的英勇戰士,區區一個女人,彈彈指都能輕鬆處理掉她好不好。
趙雲發出幾不可聞的挫敗低吟,源源本本道出了他與皮鞠發生的所有事情及每一句話——包括那支詭異貫腦而出,卻沒造成任何傷害的羽箭。
「這下該糟了……」魏延剛稜有角的顎線緊繃了起來,好看的濃眉雖然擰蹙,卻更加有型。他是個出色而英俊的男人,除此之外,他更是一個出色而英俊以及「謹守誠信」的男人。
「你答應她那些事,若沒做到便是食言失信,若失信,如何再以威信領兵帶將,這對你的名譽會留下不良污點,我若收留你,等於助你違誓——」在魏延的道德觀裡,死亡是小事,失信是大事。
「殺人滅口你覺得如何?早上我發現寨外兩里有條渡河,水深流湍,要是綁塊大石在她身上,包她從此沒機會再見到日出——」趙雲英挺的臉龐染上肅殺之色。
「子龍,這麼狠不好吧……」不過的確符合趙雲的行事作風——乾淨俐落。「這事可大可小,可容易可複雜,端看你願不願牙一咬,忍忍過去。」魏延撫著自個兒的下顎,沉思片刻後,如此說道。
「什麼?!你的意思是要我與她三夜同寐?!」趙雲揚高音調,不似他以往總是低沉輕緩的嗓。
魏延點頭,「反正和衣同眠也沒什麼,以前主公、軍師不也時常招咱們去商討軍務,聊著聊著,大伙不全擠在一張榻上睡了,你就當身旁躺個張翼德罷了。」再怎麼差的睡癖也不會差過張飛吧。
「我請願向軍師請纓,去運糧草更好!」一趟糧草往返,少說十天半個月,他寧可花更多的時間,也不要忍渡三夜!
「我想,你也不好意思對軍師說:『我為了避開皮鞠姑娘而請命運糧』這話吧?」
是的,這種話,趙雲說不出口。
「你更不好意思去找雲長同擠一室,因為雲長要是知道你與皮鞠姑娘的誓約,重情重義重理重信的他,應該會直接綁著你回營帳,丟上皮鞠姑娘的床。當然,雲長要打勝你也不是輕易的事,五十招還不一定分得出勝負,但論體力,比試時間越長自然對你越不利,所以你被五花大綁綁回營帳是可以預見的。想想,如果你到時手腳全遭束縛……那名皮鞠姑娘對你做出任何不規矩,你可是動彈不得噢,麻繩沒這麼容易能掙斷的,嘖嘖——」魏延沒打算威脅恫嚇趙雲,他只是將所有可能的情況分析給趙雲知道,再讓趙雲自己做出最好的選擇。
趙雲抿著唇,他腦中想像的畫面有多可怕,他此時臉上的表情就有多恐怖——那顆皮鞠一定會趁他無法掙扎之際對他上下其手,一定會!他敢拿他的生命做擔保!
「你也不會想去找翼德吧?翼德知道的事情,明天一早,全營寨的人也都知道了。你認識他也不是幾天的事,他幾杯黃湯下肚,心裡的話就全給灌了出來。」而且那中氣十足的大嗓,吼起來說不定連敵營都聽得到喔。
沒錯,絕對絕對不能讓翼德知道!
「去找軍師的話,將來這事會有好幾年成為笑柄跟隨你——」
對!陰險得像頭黃鼠狼的軍師就愛看別人笑話!
「你好像也沒什麼選擇了,對不?」魏延做了總結,跟著趙雲坐在橫木上,給予安慰的大掌意思意思地拍拍他頹喪的肩胛,心裡對趙雲流露出來的無奈感到同等難過。
「文長……」
「子龍,乖,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道理你懂的,是吧……」
「……」
今晚的月色,好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