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樓裡一片消暑氣的白。
睡蓮、百合、海芋、夜來香,靜謐的白、優雅的白、高貴的白、香味撲鼻的白,各式各樣為鏡花樓裝點上一層靈氣縹緲,宛若置身於仙境中。
徜徉其中的是一抹淡如涼水的淺藍,靈巧的蓮步穿梭在每一朵花兒旁,細心地拔除多餘的雜草,並補足夏日酷暑減少的水氣。
她是那麼的專心著,彷彿不被任何事物所打擾,也不願被任何事物打擾。
只是——
「你說那逍遙王爺還會不會來?」孟少陵舉著扇扇涼,不把花雁行的瞠視放在眼裡。
連續好幾日,孟少陵日日出現在鏡花樓,他不但夜晚上門,就連白晝也是。
「他莫來的好,認識你就像與鬼神打交道。」花雁行嗤道,垂首又將心思放回整理庭院上。
齊壬符確實過月餘都未曾出現,雖然這正是她心裡所企盼的,但真不見他的身影卻又倍感心煩,如此矛盾的心態交雜著。
「你很痛苦嗎?」觀察她每一個細微的神情,孟少陵問。
像是一刀被人戳著痛處,她隱藏不了哀苦的神情。
「唉,你真是我碰過最有趣的人,明明很難過還是學不會對愛情死心。」孟少陵這番話聽不出是同情多一點,還是譏誚多一點。
銳剪一歪,花沒事,潔白的花瓣上卻多了幾滴鮮紅色的印子。
她傻傻地盯著劃破的口子,卻不感覺疼。
跟內心的疼痛比起,這一點身體上的疼痛似乎淡了不少。
「人若學得會改過,就不會一犯再犯了……」她低聲輕喃著。
花雁行只是瞪著、瞧著,沒有止血的意思,心底某處甚至有個念頭,當這些艷紅色的液體流完之後,或許她便不再痛苦了。
孟少陵猛地出現在她面前,在花雁行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神情之時,已經出手點了她的穴,替她止血。
「怎麼這麼不小心。」孟少陵笑著,掏出帕子撕成小塊替她包紮。
花雁行呆愣著說不出話來。
不是為他的舉動,而是他垂眸前那銳利的眸光,印象裡她從未看過他除了快意優遊以外的眼神。
或許是她看錯了吧!花雁行暗忖。
這麼一個在談笑間算計他人生死的惡人,又怎麼會因她手指被劃傷而出現另外的表情?
「是不小心的嗎?」她忍不住自問。
「難道你想尋死?」他還是斂眸慢慢動作著,「這麼一口子是死不了人的。」
「尋死……我不知道……」她的語調飄忽,「我連自己為什麼活著都不懂……人活著到底該是快樂還是痛苦……為什麼我總記不得快樂的時候,但痛苦卻離我好近好近……」
「你覺得日子不快樂?」他還是問著。
「我只是累了。」良久,她輕輕歎。
快樂這兩個字離她好遠。
她想起齊壬符替她找來的那一朵、鏡花樓唯一僅有的花,想起他陪伴著她昏睡的那一晚,想起他載滿真心獻給她的小扁舟,那些他盡心盡力為她做的事,所有悸動鮮明活絡。
但她卻用一種相隔久遠的心態在想著。
「活在這世上確實很累。」難得的,孟少陵竟未否決她的話。
她在他的話中似乎聽見了不易察覺的歎息。
「你……」花雁行原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嚥下所有的話。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她開始感覺自己一點也不瞭解孟少陵這個人。
以前只覺得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陷自己於不義,是以她恨他,但又必須承認——對於他,她似乎一點也不瞭解。
「好了。」孟少陵替她包紮完後,又以眨眼的速度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花雁行也退回自己原本的崗位,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平靜,似回到最先的模樣,像是啥也沒發生,表面上風平浪靜。
半晌後,她忍不住先開口:「你……真的是個惡人嗎?」
她畢竟不能相信以前的友誼全是他偽裝出來的,況且他也實在找不到理由這麼做,不是嗎?
從她身上,他能圖到什麼?
「你最好這麼相信。」孟少陵端起一如往常的笑容,扇子在他手中輕搖著。
「告訴我你這麼做的理由。」她首次如此平靜地問他,不帶激動和憤恨。
「理由?」孟少陵出現了困惑的低喃。
在他腦中片段地閃過許多情緒猛烈的畫面,全像無聲的啞劇,卻更能激起蟄伏於心底的情緒。
「就當是我恨你好了。」孟少陵瞟了她一眼,隨後離去。
她只覺全身上下的血液完全冰冷,佇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的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痕,仿若隨便一陣強一點的風都能激起不同的神情,但花雁行知道絕對不是笑。
那離去前的一眼只帶給她無盡的惡寒。
那一眼,是濃烈無比的恨意。
秋意濃。
不知不覺中時節推進了秋季。
鏡花樓裡一片的楓紅濃艷得好似色妓們臉上的妝容,既動人又妖媚。
踏在滿庭院的楓紅中,她獨自一人。
鏡花樓的白晝,向來是屬於她的。
花雁行拖著長長的步伐,將所有的心煩化為輕輕的一歎。
惆悵得委婉,亦能牽動別人的心愁。
她不知該如何敘述此刻心頭的紛亂,也不知該向誰傾訴。
七當家有恩於她,孟少陵的計謀本該由她來阻止的,但她同時又深深地懼怕過去那段被指著頭臭罵的日子。
她知道保持緘默不說是自私的,偏偏對於孟少陵的計謀她知道的部分說不定只是冰山一角,她該從何說起?
而佔據心頭最重位置的就是齊壬符了。
她還記得深深愛過一個人的心跳,還沒忘記和戀人相依相偎的甜蜜,卻逐漸不記得那個帶給她傷害的男人生得怎模樣,盤踞在她腦海裡牽掛的人變了,不知曾幾何時起就只剩他。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這樣的想法越來越淡,想要靠近他的想法反而越來越濃。
她枯坐在涼亭下,兩眼無神地凝視著某個點。
淚,無聲無息地落下。
秋濃,愁更濃。
常春守在一段距離之外不敢輕易地打擾花雁行。
或許他人沒瞧見她的失常,常春這個日日跟在花雁行身邊照顧她生活起居的丫鬟,可是全看在眼裡。
西廂瀰漫著一股濃愁。
身後一陣腳步聲響起,常春原欲阻止對方經過,回頭見了來人,大吃一驚。
是許久未見的齊壬符。
「王……」
常春正想福身,卻被齊壬符制止,揮手屏退。
他站在原本常春站的位置,遙望著亭下那條纖細的影子。
雖然憔悴了不少,她依舊美麗,而今還多了幾分楚楚動人的氣息。
在別人眼裡或許是那樣沒錯,偏偏他總是看見她的深愁和眉間化不開的鬱悶。
無論如何討好她,費盡心力想博她一笑,恐怕比摘星抓月都難。
人們只看見她的美麗,又有人察覺她的悲哀嗎……
這一切得怪她隱藏得太好,還是他人對她的渴求不過是那副美麗的軀殼?
他筆直地佇立著,兩眼凝視著不遠處的她。
歎息,悄聲逸出。
「為何流淚?為何你總是愁容滿面?」
那是一道因沙啞而顯得蒼老的聲音,由不遠處傳來。
她當然識得聲音的主人。
花雁行驚愣,猛一抬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記憶中的那張娃娃臉像是歷盡滄桑,成熟了許多,就連語氣亦然。
他終於來了。
略微凹陷的兩頰,顴骨更加突出,減少了稚氣,卻多了幾分前所未見的霸氣。
他也瘦了。
貪看著許久未見的面容,她連自己流淚都沒發覺。
視線,模糊了。
眨眼,徒抖落更多的淚。
「你總是揪著眉,眉間顰著許許多多的愁,卻從不跟我說。」踩著不同於以前的輕快步子,如今他整個人多了一份內斂。
花雁行說不出話,閃著淚光的眼直勾勾地瞅著他。
這麼久的日子以來,他去了哪裡?經過了哪些事?
多看下去,只會使得自己更放不下,她甚至希望有人能給她一巴掌,打醒不能克制的心。
誰說她不愛他?就是太愛他才不能陷他於不義,如果有痛苦,她願意全替他攬下,但求他永遠無慮。
「……」於是她選擇沉默。
不能說,她什麼也不能說。
不願提起過去,不能告訴他孟少陵的計謀,她縱使有滿腹的心酸想說,也只能獨自吞下。
「你可知道我多想替你抹去眉間的憂愁,一點點也好。倘若你覺得日子很苦,過不下去,或是有任何的委屈心酸,都由我來擔,只要你……」齊壬符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沉默,繼續說。
她聽在耳裡,更是疼在心底。
「我不能說!」花雁行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話太過動聽,眼神仍是不變的誠懇,若是不打斷他,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將一切全盤托出。
「為什麼?」他問,語氣裡有不解卻沒有催促和不諒解。
如同往常,他對她只有包容。
聽在耳裡更是讓她止不住淚水狂掉。
齊壬符歎了口氣,緩緩地抱住她。
幾乎痛哭失聲的花雁行一頓,霎時忘了哭泣。
屬於他的溫暖傳遞過來,不只是身體上,甚至透進她的心。
「如果你真的很難過,非要大哭一場才行,我可以等你。」原本比她還像個孩子的齊壬符輕輕摟著她,像對待一個在外受了傷回家尋求庇護的孩子,又像給予一個歷經了滄桑波折的歸人,一個最深最深的擁抱。
如果一切的苦都是為了等待這個溫熱的胸膛,那麼什麼都值得。
彷彿解禁了一般,隱忍在眼眶中的淚水打轉,饒是不眨眼也不斷湧現而出。
以為自己早忘了哭出聲的滋味,一開始她仍哭得細微,慢慢地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哭得像個孩子,號啕大哭著。
把多年的心酸苦楚,不能告知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的傷痕挖出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你為何還來……」哭得聲嘶力竭,她還是忍不住問。
「這個問題你以前也問過了。」齊壬符溫厚的掌心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只要你在的地方就是克盡千辛萬苦我也要來。」
「你不懂……」她激動地直搖頭,「你根本不知道我以前……」
她全身不能自主地顫抖,甚至有些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