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一個白晃晃的頭伸到他眼前問道。
「王磊……」
「這是幾。」一雙白乎乎的手又伸到他的眼前。
「……」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
「病人只有模糊意識,心電圖……」
……好吵,他的眼皮好沉,身上好痛……好想睡……
「我一直拿你當兄弟,你為什麼搶她!」邢力拿刀子刺向他時的臉在他的眼前不時的出現。
「到時候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你怎麼管我?」王蕾背著手在他面前巧笑倩兮。
「其實我只希望我帶的每個孩子都走正路。」
☆☆☆
「血壓二十……病人失血過多,血壓太低快輸血……」
「心跳沒了……」」電擊……」
「二百焦耳一次,二百焦耳兩次……」
「小伙子,堅持住,你還年輕……」
「病人心跳20……40……45……」
☆☆☆
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王蕾的手跟腳不停地抖,白色T恤的前襟被血染得通紅,她藍色的牛仔褲因為沾了血而變成近乎黑的顏色,白涼鞋上滿是血點,她的一雙手,早已經被血染紅……
這是王磊的血,他的血……他的身上被刺了好大的一個洞,她用手怎麼捂也止不住,她想抱他去醫院,可是卻怎麼也抬不動他,她拚命地拍他的臉,可是他的眼睛卻怎麼也不肯睜開……
又要失去了嗎?她失去了爸爸,媽媽……又要失去王磊……沒有了他她怎麼辦?想起他小時候挑釁調皮的樣子,想起他上學時被她用鉛筆盒砸到,滿臉是血卻不肯喊一聲的樣子,想起他把涼鞋扔到她的腳邊,想起他替她買冷飲自己卻不肯喝……
抱住自己顫抖個不停的雙肩,王蕾覺得冷得不能自已,她覺得她該哭,她覺得她想哭,可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王蕾……」蘇媽媽坐到她跟前摟著她的肩。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不……他不會死的……」身體滑落到蘇媽媽的膝頭,王蕾喃喃自語。
「他不會死的,你看他壯得像頭牛……」
「他很討厭,他從小就討厭,又黑又醜又能吃,長大後更討厭,嘴又賤……好不容易不討厭了,又要死了,其實我錯了,他本來就是討厭的,在這個時候死,怎麼能不討厭……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死呢……」
「你不是總說他是禍害嗎?禍害遺千年,他不會死……」
「對……他就是禍害,就是因為我剛剛覺得他不是禍害,他就要犯賤去死,現在我覺得他又是了,所以他不會死了,他這種禍害閻王都不敢收……這種禍害我不在這裡等他了,免得他覺得自己很重要……他死了我就會哭……我不會為他哭……不會等他……」從蘇媽媽的膝頭爬起來,王蕾挺直了腰。
「你要去哪裡?」
「我去洗手間。」
將水流放至最大,用洗手液塗滿了全手,使盡全身的力氣搓洗著手上的血,直到把指甲縫裡的血也沖洗乾淨,王蕾又脫下腳上的鞋,拚命地刷洗著……
「小姑娘,你的手……」旁邊也在洗手的人指著她的手說道。
「什麼?」王蕾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心被鞋上的鐵扣劃了好大的一條口子,血順著水流不停地流著。
王磊,你不能死,你買的鞋子劃傷了我的手,你要賠我……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不會……
「王磊沒事了……他活過來了……」蘇媽媽在洗手間的門前喊道。
鞋子擋往了下水管道,水漸漸漲滿了洗手池,鞋子漂了起來,鞋子的主人按著自己受傷流血的手,藏在洗手池下大聲地哭著,哭得五官緊皺毫無美感,哭得聲嘶力竭……
☆☆☆
「你看清刺你的那個人的臉了嗎?」
「沒有。」王磊搖搖頭。
「你有什麼仇家嗎?」
「沒有。」
「王磊,我希望你配合我們,不要因為哥們兒義氣而……」
「我說了我沒看清那個人的臉,也許是攔路打劫的也說不定。」
「好吧,那我們走了,以後你想起那個人是誰了再通知我們。」收回筆記本,錄口供的兩名警察走了。
「蘇媽媽送來的骨頭湯……」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王蕾,盛了一碗湯給他。
「嗯……受一次傷真好,還能有骨頭湯喝。」王磊接過湯碗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他現在看起來完全像是一個健康的人,只有泛白的指甲跟乾裂的嘴唇說明他失血過多。
「為什麼不告訴警察刺傷你的人是誰?」
「什麼?我沒看清怎麼告訴?」
「……你慢慢喝湯吧,我去打點水。」王蕾知道他看清了,只是不想說,算了,現在追究什麼都沒用了,王磊好好地活著就足夠了。拿著暖水瓶離開病房,王蕾在走廊上跟一個染著黃頭髮的少年擦肩而過。
☆☆☆
隔了幾天到學校,王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竟然有些不適應……翻出幾天沒有碰過的習題做了兩頁,心卻不由得煩躁了起來,王磊還在醫院裡躺著呢,雖然他年輕身體好恢復得快,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也要兩三個月。
「王磊現在怎麼樣了?」杜梅輕聲問道。
「呃?還行。」
「本該去看看他的,可是家裡最近出了點事……」
「什麼事?」
「我媽跟林叔結婚了。」杜梅平靜地說道。
「啊?」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不過是幾天沒來學校而已,就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最奇怪的是杜梅的反應,她以為她會大哭大叫大吵大鬧,沒想到這麼平靜。
「我想通了,林叔叔有那樣前妻,一定吃盡了苦頭,得到我媽這樣的好老婆一定會珍惜的,所以讓他們早點結婚,就當是我可憐他。」
「唉……」上次她只說是不反對,現在又變成了支持……變得真快。
「還有一件事……」
「什麼?」
「林南……不參加高考了……他媽媽決定帶他走。」
「去美國?」
「是,他媽媽繼承了幾億美元的遺產,要他這個獨生子到美國讀大學,繼承家業。」
「……」聽到林南要遠走海外的消息,王蕾不由得有些怔愣跟悵然……
☆☆☆
王磊的傷口已經封口,剩下的就只是調養跟恢復,在醫院的病床上躺得快要生繭的他一聽醫生說可以出院,就迫不及待地要出院。喬菲說酒吧的閣樓不適合病人養病,又說自己在鄉下有一處房子,安靜空氣又好,適合病人修養,用那輛切諾基把王磊跟他的行李全都打包拉到了鄉下。
幸好那個地方不算太僻靜,又恰好是六十三路公交車的終點站,王蕾他們想要看他,只要坐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就到了。
每天週日,王蕾就背著一書包的講義模擬題跑到鄉下去看他,順便在涼快又清靜的鄉下避暑兼複習,效率竟然比在城裡跟學校時高出了好多倍,王蕾也就跑得更歡了。
一場大雨以後,小園裡的植物瘋長,原本就很茂盛的黃瓜秧更是長得遮天避日,如果不是因為要有黃瓜架的支撐才能長高,王蕾懷疑瓜秧會長到天上去,她的這種想法,理所當然地又被王磊唾棄了一翻。
王磊穿著一件半截袖襯衫,半敞著懷露著纏著紗布的腹部,坐在院子裡的老躺椅上,一邊啃王蕾帶來的武俠小說,一邊看著王蕾提著小竹籃拿著剪子在長滿細細的小刺的黃瓜架中穿來穿去找黃瓜吃。
「那邊的黃瓜比較大啦。」在發現她在西邊沒什麼收穫後,王磊指著東邊說道。
「東邊的都老了……」
「老了的才好吃。」
「我才不吃老黃瓜。」
「王蕾,你租的武俠小說不好看。」
「我肯浪費時間在租書店給你租就不錯了,你湊合著看吧。」王蕾答道,王磊悻悻地低頭繼續看不怎麼好看的武俠小說。
「王磊你看。」十分鐘後,王蕾舉著兩根有小孩手臂粗的黃瓜向王磊現寶。
「夠吃就行了,你別再找了,再找讓你都把黃瓜摘絕產了。」王磊不耐地說道。
「知道啦。」
☆☆☆
兩個人的午飯就是白米飯配黃瓜菜——黃瓜菜就是把黃瓜切成細絲,用農民家裡自己做的黃醬跟地裡新挖出來的新蒜切成蒜蓉,拌成的菜,吃的就是一個新鮮。
不過這兩個人切出來的黃瓜絲,絕大部分可以直接改稱黃瓜條就是了。
「其實在鄉下住也不錯,空氣好,花錢少,吃的東西也新鮮。」
「別做夢了。」王磊照例不客氣地戳穿王蕾的美夢。
「誰說我在做夢?我在想我退休以後的生活,在鄉下買一個這樣的院子,蓋一間這樣的房子,再種一個這樣的小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美好的生活。」
「還沒上大學呢就想著退休……還有,那些小學沒畢業的農民,生下來就過這種日子了,你奮鬥一輩子的目標竟跟他們殊途同歸你不覺得可笑嗎?」
「對牛彈琴,不跟你講了。」
「喂,你有沒有想過……等你老了以後,陪你住在這裡的人會是誰?」
「反正不會是你。」
「你怎麼知道不會是我?好了,我定好了,我的目標就是退休以後,在鄉下買一個這樣的院子,蓋一間這樣的房子,再種一個這樣的小園,陪著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美好的生活。」
「……」這是表白嗎?她就這樣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的表白……太不正式了吧……而且這個表白的人野心還不小……竟連退休之後的生活都想好了。
「喂……行不行?」
「行……」王蕾的這個「行」字,在聲帶裡孕育了半天,舌根底下滾了幾滾,含糊不清地說了出來。
☆☆☆
高三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間,落雪了,模擬考了,模一、模二、模三,畢業考……絕大部分人關於高三的記憶就這麼被分解成一次又一次的考試,一次又一次的看成績,一次又一次的因為成績而開心或傷心。
畢業考之後,拿到了畢業證的林南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校園,他媽媽帶他到北京然後搭機飛往舊金山。
就在他要上飛機的那一天,王蕾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字工整而瀟灑,是林南寄來的。
王蕾你好:
看到信很驚訝吧?畢竟在這個網絡時代,用筆寫信的人太少了,可是有些事,我覺得還是用筆寫出來比較好。
曾經有一度,你跟我走得很近,甚至有一種「愛情」似的錯覺。是的,只是錯覺,我們只是太像了,也太寂寞了,所以你跟我不是什麼戀愛而是談得來的朋友,這是我要跟你說明也是要跟也許會同你一起看信的人說明的事情之一,我打電話給你說了近乎分手的話,原因也是這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我要去美國了。
第二,也許你發現了也許你沒發現,你跟我交換的我的班主任的教學筆記裡少了很關鍵的幾頁,請原諒我的自私,就像我原諒你抽掉習題集裡的關鍵部分一樣,就像我上面說的,我們是一類人,對成績有著非常的執著,我接近你也是因為很好奇你這個讓我每天都有快被人超越的緊張感的女生是誰,偷偷對你說,你的名字很早就被我標在我書桌對面的土牆上,每次讀書前,我都要看一眼。
第三,關於我是不是黑色旋風,我是——其實這個綽號我是在被取了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不過還算上口,就這麼叫吧。
我知道你問過杜梅我的家庭狀況,她也回答了,不過有一點她不知道,我的媽媽很有錢,有錢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只是她的教養跟她擁有的金錢不成正比,這也是她在美國無法融進華人圈也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原因。也許是出於補償吧,我想要什麼她就給我買什麼,我說我想要一輛摩托車,她連問都不問就把錢匯到了香港她朋友那裡,替我定了我現在騎的車,所以就有了黑色旋風。
第四,關於陳嬌倩的事——我只是臨時起意想要幫王磊看清真相,畢竟你是我在學業上惟一值得尊敬的對手,他是我在賽車上惟一值得尊敬的對手,至於銀色幽靈——對於一個專業選手騎著被內部改裝過的車,在公路上欺負業餘選手的卑劣行為,請容我唾棄一下。
PS:隨信附上我撕掉的幾頁筆記。
☆☆☆
「互相留一手?這就是所謂的品學兼優?」看完了全文,很不經意地把信揉成團,很不經意地扔出窗外的王磊嘲道。
「我是知道他一定會留一手,所以才留一手的。」不過現在想來挺見不得人的……王磊對她的積極影響之一就是越來越不喜歡搞小動作玩敏感鑽牛角尖了。
「唉,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王磊的傷早已經好了,他用力地伸了個懶腰,「算了,跟我學著點吧。」
「跟你學什麼?」
「學我的光明正大呀。」
「考試的時候左顧右盼打小抄,也叫光明正大?」
「嘶,你這個女人,太煩人了噢,你要注意,當心我打你。」
「你敢!」
「你們在吵架嗎?」杜梅敲了敲敞開的門。
「不是,我是在教育她做人要心胸開闊。」王磊摸摸鼻子,走開了,把房間讓給兩個女孩。
「還有幾天就要考試了,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
「想好要考什麼地方的大學了嗎?」
「北京的吧……」
「是嗎?我的目標也是進京!我們一起加油!」
「加油!」王蕾卻不由得有點走神,王磊的車隊也在北京,六月份他就去報到了,杜梅也去北京……
「放心啦,我對王磊已經沒興趣了,我現在更喜歡纖細點的美少年。」看出她的心思,杜梅笑道。
「美少年?林南那一型的?」
「林南?等我再見他,他恐怕要成為中老年了……」
杜梅的話音剛落,王磊就表情嚴肅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林南是坐今天的飛機嗎?」
「是呀,我來之前林南剛給林叔打電話,就是馬上就登機了,現在應該已經在天上了吧。」
「你們快看新聞。」王磊打開了王蕾房裡的電視機,只見新聞主播正在播一條關於端午節的消息。
「沒什麼呀。」杜梅奇怪地說道。
「你們看下面的字幕。」
下面滾動的字幕,清晰地寫著:「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中午十二點五十二分由北京起飛飛往美國舊金山的CAXXX號航班在起飛一分鐘後時忽然起火爆炸,機上旅客無一人生還,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
「快給你爸爸打電話!」三個人一陣靜默,兩分鐘後,王蕾推了推杜梅。
「呃……好。」杜梅按著手機,手指卻一直在抖,好半天才打通家裡的電話……
「是林南坐的那班飛機,林叔跟我媽正在準備去北京……」半晌後,杜梅失神地說道,手機從她的手中滑落。
☆☆☆
林南的葬禮很簡單,參加的不到十人,春雨纏纏綿綿的,自林南出事的那一天就沒有停過。
這是王磊跟王蕾懂事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一個跟他們同齡的年輕生命消失得無聲無息,留下一位孤獨而無助的老人。
回程的路上,王磊一直牽著她的手,不肯鬆開……
「答應我,別比我先死。」送王蕾到福利院的門口之後,王磊說道。
「你也一樣。」
「我們喊一二三一起死?」
「不好,要等我們老了才可以喊一二三一起死……現在不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