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倩與冷風此刻正依偎在愛丑園小湖畔談情說愛。
"又喊我二少爺?"冷風輕捏了一下影倩吹彈可破的粉腮。
"好痛!"影倩撤嬌地向冷風索取安慰。
"再喊我一次。"冷風堅持。
影倩吸著嘴不說話。
"真不願意?"冷風眼中忍不住笑意。
"風……"影倩非常小聲地說。
"我聽不見。"
"風!"她賭氣大聲喊著。
"什麼事?"冷風如今春風得意的表情,很難與過去陰沉的他聯想在一起。
"你……"影倩真是被他打敗了,她翻翻白眼咬著牙問道:"我問你為何喜歡石頭?"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未曾深思過。沉吟許久,直到影倩幾乎都要放棄時,他才緩緩開口,"真要找個理由,該是我愛石雖無言卻沉穩篤定。"
無言的沉穩,不就是他嗎?影倩在心裡默默想著。雖然沉默寡言,卻給了她一生的承諾。以往的她總是惶惶不定地在追求什麼,他就如同磐石般讓她從此找到了安心。
果真是"人如其石"!她情不自禁地笑出聲。
"好啊,跟你說正經的,你還笑我!"冷風黝黑的臉微微紅著,故意恐嚇她作勢要呵她癢。
影倩嬌笑著閃躲他的呵癢,兩人的笑聲一高一低的飄出了小湖畔,園中忙碌的人都停下工作側耳傾聽,不敢相信園中主人也有開懷的一天。
"告訴我,為什麼笑?"冷風總算重新將她抱在懷中。
"因為……"影倩的大眼骨碌碌一轉,"你跟石頭簡直如出一轍呀!"
"好啊,說我是塊丑石!"冷風故意板起臉怒視著她。
影倩才不會讓他的臭臉嚇著,她早就明白他只是虛有其表——呃,不對還是該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她偷瞄了他一眼,如果讓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可能就真的會咬過來了,呵呵!
"才不是呢!"她理直氣壯地回道。
"那就說清楚,不然就小小懲罰一下。"冷風將她一把摟在懷中,輕輕啃著她的耳後。
影倩被他惹得發癢,羞得耳根也紅了,扭身想要擺脫他的懷抱,冷風卻忍不住低聲呻吟,"你別動了。"
他遲早會被這個小丫頭整死!成天讓他心猿意馬的。要不是看她是孩子心性,他真忍不住要娶她進門。
聽冷風的口氣似乎真的很難受,影倩難免覺得奇怪。不過是賴在他身上而已嘛!不過她還是乖乖聽話不再亂動。
她在冷風懷中旋身,臉頰貼在冷風厚實的胸膛上,找到舒適的位子後才開口,"你知不知道,石頭雖然不引人注意,可是它的存在卻令人安心。而且……我覺得石頭……其實挺耐看的!"
聽了她的話,冷風覺得自己醺然欲醉,醉在她如醇酒的話語中。
"你這個鬼靈精!"他忍不住低頭,將唇覆在那張吐露如此甜蜜話語的唇上。
直到兩人氣喘吁吁,冷風才捨不得地結束這一吻,手指仍舊在她粉嫩如花的唇瓣上流連。"如果我是石頭,那你是什麼?
影倩被他吻得眼波迷濛,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慢慢轉動思緒。如果他是石頭,她是……她恰巧瞥到湖畔石邊迎風飄蕩的楊柳。
"我是楊柳,可以整日陪在湖石旁邊。"她吐氣如蘭。
"楊柳嗎?"冷風的眼眸深邃,讓她只能陷溺無可自拔。
影倩點頭。
"可先前有人畫了一幅'萱石圖',說我是石來她是萱花。"冷風臉頰親暱地磨蹭著她。
想到自己先前露骨的舉動,影倩羞紅了臉。她將臉埋在他懷中,不依道:"不管啦!人家想當楊柳,終年青青吹拂在湖石上。"
如果他敢笑她,她一定不理他了。
"楊柳青青……"冷風再次迷醉了。"你說得這麼好,我有禮物要送你。"
"禮物?是什麼?"影倩好奇心大起,顯露出她的天真頑皮。
"當然是石頭呀。"冷風故意淡淡地說。
"石頭?"影倩語調拉長,覺得好失望。
"沒錯。你不喜歡?"他故意擺出受傷的表情。
"才不是!"影倩趕緊否認,心虛地再問:"那……石頭呢?"
"在這裡。"冷風隱忍著笑意,將自己暗自留意,好不容易才獲得的白玉墜子放在掌心上。
"是白玉墜!"影倩輕呼著,好生歡喜地拿起墜子,白玉在日光照射下,閃著晶瑩的光澤。
"風……"影倩抬眼,雙眼盛滿了喜悅與感動。
"把石頭掛在胸前,讓你時時刻刻都想著我。"冷風拿起影倩手中的墜子,為她戴上。
"我好喜歡!"影倩喃喃地說。
冷風疼愛地看著她,俯身欲吻懷中佳人時,一陣輕笑聲傳來。
"原來兩人躲在這裡談情說愛呀!"說話的是巧笑倩兮的嫣然。
影倩立刻由冷風身上彈跳起來。真羞死人了!
***
入秋了,山莊裡飄蕩著秋桂的芬芳。
白日光影也不若仲夏的刺眼奪目,冷月山莊沐浴在秋日暗金日光下,整個山莊顯得一片徐緩柔和。
落葉繽紛,樹木都在準備休息過冬,儲備明年春季燦爛。
冷傲與冷風雨兄弟,踩著落葉散步園中。
"二弟,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成親的打算?"冷傲語氣淡然地問,彷彿這只是尋常事情。
冷風未料大哥有此一問,黝黑的臉孔微微哂然,他心想趁此時告訴大哥他心中打算也好。"大哥,我想年底之前將倩兒娶進門。"
冷傲見冷風一臉篤定,想著事情果然如嬌妻所料;不過他還是有些話必須提醒冷傲,"大哥尊重你的決定。不過,有些話我必須說在前頭。"他頓了一下續道:"我看過影倩為嫣然所畫的仕女圖,如此精湛的筆墨功夫,恐非尋常人家女兒所能。"
冷風聽了一愣,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卻總不令自己深入思索,是怕……留不住這份幸福吧。
此刻大哥的提醒,令他不得不面對。
他對冷傲說:"不論影倩是孤兒是千金,我都娶定她了。"
他目光平穩清澈地與冷傲對視,兩雙相似的眼眸中交流著瞭解與坦然。
冷傲此時全然瞭解冷風用情之真、之深。
日光輕輕灑落冷風臉龐,冷傲這才發現,過去始終冰冷難以親近的冷風眼中竟也瀰漫一片溫柔。
冷傲問出心中的牽掛後,就離開了愛丑園。
秋風蕭瑟,此時冷風滿腦皆是剛才與大哥的對話,大哥好意的提醒他明白。
無論如何今生他只要倩兒一個。為免夜長夢多,他決定立刻找倩兒問個明白,究竟她隱瞞了什麼秘密。
他心神不寧地到待月居找影倩,卻不見她人影。難道她會在三弟那兒?冷風突然起疑。為了不讓自己胡亂猜疑,他快步踏入百花水榭。
"二少爺。"有個婢女款款向他請安,應該是倩兒吧。
"嗯。"冷風淡淡應了一聲,隨即問道:"冷遙在哪裡?"
"二少爺在花房。"
"我自己去找他。"語畢,他轉身快步朝冷遙的花房走去,他知道三弟一向喜歡拈花惹草的。
還沒走近,他已經聽到影倩熟悉的笑聲。心一痛,他沉著臉走進花房,只見
"冷遙哥,你好厲害,怎麼秋天了還看得到牡丹?"
"這是騙來的。"冷遙神秘地說。
"騙?怎麼騙?"影倩的好奇心全被勾出來了,水眸閃閃地望著冷遙。
"為牡丹造這個家,它們自會朵朵綻放。"
"為什麼?"
"你瞧我這裡有什麼特殊之處?"
影倩歪著頭打量週遭,模樣好不俏皮。"是很奇怪,這些花都放在竹木上,四周還有小水道,水道上流動的水熱騰騰的……啊,我知道了!冷遙哥,你是不是利用這些熱水騙牡丹花,讓它們以為現在還是開花時節?"
冷遙笑著點了點影倩的鼻尖,"你很聰明。"
影倩有些得意,淘氣地說:"冷遙哥,你能發明此種方法真是天才!"
"我哪有這麼厲害,這些是由古書上學來的。"冷遙搖頭。
"有這種書?我怎麼從沒看過?"
"那當然,你在二哥那兒只看得到情書。"冷遙糗著她。
"冷遙哥!"影倩俏臉泛著紅暈。
這場景令冷風冷了心腸,原本才由影倩那兒得到的承諾與信賴,頓時不敵長久以來的心魔。他是如此害怕影倩會情不自禁為冷遙吸引,興匆匆要向影倩求親的他,頓時忘了自己來意。
"你們打情罵俏還真是有趣!"他冷冷地出言諷刺。
"二哥!"
"風!"
影倩與冷遙同時驚訝地轉過身來。
影倩看到他自是滿心歡喜,跑上前告訴他:"風,你來看冷遙哥的傑作,他好厲害……"
"我沒時間看你們嘻笑玩耍!"冷風心灰意冷下甩開影倩的手,掉頭就走。
影倩不懂為何冷風說變就變,溫柔體貼轉眼就變為冷淡無情,愣愣地望著他疾步而去的背影,水氣襲上雙眼。
"影兒,二哥原本就是個怪人,你別理他。"
"他為什麼這麼生氣……"影倩喃喃自語。
"別哭,我找機會幫你出氣!"冷遙拍著影倩的背安慰著,他最捨不得女孩掉眼淚。
冷遙的安慰,卻讓影倩更覺自己委屈,趴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
書房並未合上門,冷風輕咳一聲表明自己到來。昨日他對影倩發脾氣後,自己也覺得理虧,影倩與他有了承諾他不該懷疑她的。
他侷促不安地想向影倩解釋,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訴倩兒自己娶她的決心,他相信一向對他柔順甜美的她,會再度開放她的體貼柔情,與他盡釋前嫌。
他踏進門,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倩兒?"
影倩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專心作畫,神色一派冷漠。
冷風被她的冷淡所惱,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他忍不出怒火出聲道:"倩兒,我有話要問你。"
"我在畫圖,沒空與二少爺說話。"影倩冷冷回答。
向來是他冷淡倨傲拒人千里之外,倩兒則總以燦爛開朗的笑容親近他,他習慣了影倩的主動積極,對她此時的刻意視而不見感到自尊受傷。
他排斥與人親近,但在情愛世界裡卻強取豪奪,他要倩兒全部的熱情和專注,就連她對繪畫的熱情都惹他不悅。
難道昨晚他輾轉反側,倩兒卻無動於衷?他的全心投入在她眼裡難道不如一張紙一枝筆?
冷風一怒,上前扯開影倩端放在桌案的紙幅。影倩未料他的舉動,筆尖飽滿的墨汁沾染在畫紙上,宣告她的努力化為烏有。
影倩心疼地看著自己的秋桂圖,生氣地質問冷風,"你憑什麼把我好好的畫給毀了?"
冷風倨傲的個性哪裡嚥得下影倩的斥喝,他冷冰冰地說:"憑我高興!"
影倩黑亮的眼中閃著怒火,她就是氣極昨日他不分青紅皂白對她冷言冷語,所以今天刻意對他不理不睬。昨晚淚濕枕巾時,她就決定除非他向她道歉認錯,不然這次她不會輕易妥協。
兩人怒目相視,影倩對他失望極了。原以為他會改掉這樣反覆無常的性子……她轉身欲走。
影倩氣勢凌人的態度更加刺激了冷風,他緊緊攫住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我沒準你走!"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忍著痛,影倩挑眉反問。
"我是你二少爺。"冷風怒極之下,不假思索地答。
"對!我忘了你是尊貴的二少爺!"影倩氣他的不可理喻,也氣他紆尊降貴的口氣,出口譏諷。"你!"
兩雙互不閃讓、怒氣十足的眼對望,空氣中瀰漫著火爆氣氛。
"我問你是哪裡來的野丫頭?"冷風此刻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影倩乾脆不看他。
"你真叫邊影倩?真是出身貧寒?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不敢說?"影倩的冷淡刺激了冷風,他無法忍受她的厭惡。
他也不想口氣如此惡劣,但他受不了自己的真心被如此輕忽,本能地說出違反自己心意的問話。
影倩聽了他的話,臉上血色盡失,白著一張臉問:"你在胡說什麼?"
冷風見她蒼白的模樣,忍不住冷笑,"你心虛了?"
"你究竟要怎樣?"影倩不若方纔的氣憤,轉為驚慌不安。
我要聽你親口說出自己的身世,我要你允諾做我的妻以我為天,陪在我身邊生一世!冷風心裡吶喊著。
但被影倩的神態冷了心腸,他執拗地不願說出真心話刻意武裝自己的驕傲。"你一定不曉得我原還眼巴巴地想娶你為妻吧?"
影倩聽了更是惶然失措。他是什麼意思?"原要"娶她為妻,是指他此刻已經不要她、不想娶她、不想和她一生一世?
她滿心質疑地望著他冷凝的面容,那樣的無情平淡,好像對她完全不在意……
她早認定了他,也想過要與他共效李清照夫妻一輩子快活,但他……
"我有答應嫁給你嗎?"她只想將傷害還諸予他。
原來如此。冷風點頭。
迎上他眼底的寒冰,影倩心口陣陣作疼,她不假思索地扯下頸間那日他小心為她掛上的白玉墜,"這個玉墜子我也不要了,以後我們各不相干!"
她氣憤地將玉墜子扔到他腳邊,狠狠瞪著他。
冷風看著腳邊的玉墜子,那清脆著地的聲音在他心口割上長長一道傷口。他不管那痛徹心扉的感受,仍舊面無表情地說:"很好,你也不必告訴我你是誰了,我不想知道。"
然後,他轉頭就走。
淚,瞬間溢滿了眼眶。
她的。
他的。
玉墜少了她的體溫,冰涼的遺留在原地。
***
冷月山莊難得有貴客臨門。
這日的貴賓由冷傲下帖邀請,帖子上指明邀請的對象是:辭官修養杭州的知名畫家李在與名震天下的宮廷畫師邊文進。
冷傲雖為一介商人,但對詩詞書畫多少有些涉獵,也結交了許多風雅人士。只是他雖交遊廣闊卻極少宴客酬賓,只經常規身於他所經營之各地鹽行。
也因此,冷月山莊一向少有賓客上門。收到請帖的李在與邊文進當然大感驚異,但風聞愛丑園之收藏豐富、美景如畫,兩人也就欣然接受。
本日訪客由冷家三兄弟招待,可說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冷傲縱橫商場十餘年,自然神情自若與賓客談笑風生;他的兩位弟弟卻安靜在旁,只盡責帶領貴賓瀏覽愛丑園景致。
因為入秋,滿園隱不住蕭瑟之意,此刻的確不是遊園的最佳時機。
"已是近午時分,不如李大人與邊大人留在府內用餐如何?"冷傲親切地詢問。
盛意難卻,李在與邊文進自然接受冷傲的邀請。眾人在待月居主廳用餐,餐點精緻豐盛自是不在話下。
"李大人、邊大人,嫣然久仰兩位大師風範,今天真是難得能目睹大師風采。"席間唯一的女眷嫣然盡實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莊主夫人太客氣了。"當代畫師邊文進謙虛地答道。他看來雖文質彬彬,但神情中似乎有掩不去的疲倦和落寞。
"沒錯,我倆久仰冷風公子江南第一才子的稱號,今日親見愛丑園,果真是人間勝境。多謝冷公子慷慨相邀。"李在也不愧當官多年,場面話說得得體順耳。
"多謝兩位大人稱讚,冷風愧不敢當。"冷風雖然一向淡漠,但基本的禮數仍舊明白。
"內人十分喜愛舞文弄墨,前陣子聘了位習畫師專心學畫,她這位老師筆下處處是邊大人的風格,嫣然托邊大人的福也算小有長進。"冷傲開口說道。
竟然有人能盡得文進真傳,莫非是文進弟子?李在很自然地這樣想。
與邊文進對望一眼,李在好奇地開口,"不知這位畫師尊姓大名?
嫣然笑意盈盈,"說來也巧,我這位老師與邊大師同姓。要不是她是個姑娘家,我定會以為她跟邊大人學過字畫。"
"姑娘家?"李在訝異地開口。
聽大哥大嫂提起影倩,冷風心口一陣抽痛。
若非思緒紛雜,他一定會懷疑,何以大哥突然打破低調行事作風邀請外人夾訪參觀。
他突然隱隱感到不安,似乎將有大事發生……
邊文進與李在對望一眼,兩人心有靈犀大聲問著:"請問這位姑娘是何姓名?"
嫣然也不顧兩人神情有異,依舊微笑地說:"我這位老師姓邊,閨名影倩。"
"倩兒!"
"世侄女!"
兩位長者同時驚呼,只見邊文進神色激動地對嫣然說:"不知能否請邊影倩姑娘出來一見?"
此話說完,全場一陣安靜,氣氛緊繃。
始終沉默寡言、滿臉無聊的冷遙也察覺到不尋常處,俊美的臉龐立時一亮,準備看好戲了!111
影倩回到京城邊府已有一年。
又是秋季。影倩獨坐在邊府中小亭,喟然想道。
此時的冷月山莊,該已是處處落葉繽紛吧。南方畢竟與北方不同,秋日縱使蕭索還帶著一股幽柔的纏綿之意,此刻她身處的京城宅院,便擺脫不去那股悵然淒涼之冷土息。
今晨難得秋光乍現,她來到小亭中獨坐。由於天候轉冷,偌大的院落少了來往忙事的婢僕,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習慣性地伸手碰觸胸前的白玉墜,抬頭凝望被宅院框隔出的方形天空,只有灰沉沉的一片,連只飛鳥都不見。
一年來,她已習慣在邊府裡凝睇南邊的方向,因之此刻她的視線仍停留在南方天空不知名的深處。
她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信,已經寄出多時。
看來,終究盼不到那人。
去年此時冷月山莊鬧烘烘地,因為尋找她多時的父親終於找到了她。她的秘密揭穿得太急太快,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老父就己出現眼前。
她忘不了爹第一眼看到她時老淚盈眶的模樣,原來她終究是爹的骨肉呵……
再接下來,全都是慌亂的場景,就連此時回想也讓她頭暈轉向。
來不及說再見,她就已經隨爹離開山莊,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來不及捕捉那雙她最在意的冷淡黑眸,來不及告訴他所有的前因後果,就此音訊全無。
是她斬斷了那眼裡曾有的情絲。
爹急著帶她回家見娘,她沒想到任性離家一場,倦鳥歸巢之時爹娘都巳白了鬢髮,這個發現令她哭了好幾夜。
杭州京城一趟,千山萬水,任性的小女孩一夜長大了。
往日的嬉笑愛鬧天真爛漫,全都隱在自責的眼眸中。
她變得安靜,終日若有所思。從前整天愛畫,如今仍舊嗜畫如癡但話少了,飛揚的笑語少了,連紙上的色彩也淡了。
她開始看詞,特別鍾愛李清照的詞,在其中尋找相同的心情。
生怕離愁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她喃喃念著李清照這闋《鳳凰台上億吹簫》,奇怪從前除了畫中詩。她不喜歡任何文字,如今卻總愛輕誦幾闋詞,任詞意在唇舌間逸蕩。
那是因為她也懂得了詞中情味。
水眸中不見往日的晶亮淘氣,總帶著若有似無的煙愁。她的荒唐爹娘都諒解了,再也不相逼婚嫁,她知道他們將憂心改藏至眼底。
她的沉靜無語令白髮人擔憂,她明白老人家的愛女心情,卻無法開口安慰。
他們不知她其實在等待。
南方,凝眸深深處,有一陣輕柔的風。
***
春去秋來,愛丑園滿園虛蕪。
造園者當初的精緻雕琢巧心設置,如今已然完全不見。
花落無人惜,落葉無人掃,讓人觸眼即生傷心意。
這日一向靜寂的園子響起一陣腳步聲,原來是山莊主人冷傲。一身質料上等精工縫製的白袍,更顯得他臨風瀟灑。
他來到臨風閣,敲了門便自行入內。冷風正對著桌案上一幅"萱石圖"發愣,神情蕭索憔悴己然不復舊日神采飛揚。
由於他的來訪突然,冷風抬眼時來不及收起眼裡的傷心失意,顯得滿臉狼狽。冷傲在心裡暗歎,真是情字磨人。
"二弟,我有事與你商量。"冷傲關起敞開的窗,阻絕窗外瑟瑟的秋意。
冷風很快收起圖畫,站起身來"大哥,有事請說。"
冷傲微微一笑,逕自入座,"我們坐著說。"
冷風聽冷傲所言,只好在他身旁坐下,蹙眉望著冷傲,不知他的來意。
"二弟,我知你一向對經商深惡痛絕,是以從未勉強過你。但今日來此,主要是想問你日後有何打算?"冷傲不想冷風再繼續傷心失意,試圖激起冷風的企圖心。
"大哥……"冷傲的問話令冷風覺得為難。
他知道自己在家不事生產很沒出息,但要他經商絕對不行。他是個讀書人,按理該參加科舉考試求得一官半職,以他的文才應當不成問題。
但他看不起那些科舉文人,每一個都貪名求利,真要施展抱負者少之又少,他受不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
他到底能做什麼?他自己都很懷疑。
"我知你個性耿介,沒法在官場縱橫自如。但我也希望你能自己有個打算,早早娶妻生子,也算對早逝的爹娘有個交代。"冷傲緩緩地說。看著冷風的神情,他不由在心底再歎一聲。
娶妻生子……這四字令冷風心一痛,他趕緊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保持平穩。此時他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大哥。大哥一向是他最敬重之人,所談也是為他設想,但他如今活得像行屍走肉一般,哪裡有心思施展一番作為,更不必談娶妻生子了。
冷傲見冷風只是沉默,只好繼續勸說,他知道冷風此時也只聽得進他的話。
"莫要看輕自己。好歹你也有個江南才子的名號,證明你的實力。"
冷傲先讓冷風保持自信,然後才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思慮一一道出,"大哥知道你最有興趣的是造園,這愛丑園也著實令冷月山莊得了許多美名,讓外界不致以為我冷家只知生財,全無文人涵養。"
冷風面無表情,安靜地聽著。
"大哥明白憑你愛石懂石能耐,即使只買賣愛丑園裡的收藏就足以財源滾滾。天下多得是競逐風流、沾染品味之名者。"冷傲字字是對冷風的欣賞與知心。
冷風百感交集地望著大哥,世上還有知他如大哥之人嗎?
"大哥,冷風讓你費心了。"冷風低低說道,滿臉惆悵。
他也明白自己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卻又無法扭轉這樣的局勢。
"莫要說這些喪氣話。"冷傲阻止冷風發言。"大哥真想知道的是,除此之外你能有什麼打算?"冷風再次沉默。他不是沒有想過,可是要他如何放下親情束縛?兄弟本是同根生啊。
"你志在雲遊天下。"冷傲直言無諱。
冷風霍地抬頭,驚問:"大哥?"言下之意是默認了。
冷傲何嘗不想兄弟終年相處共享天倫,但他更明白天性不可違,強留住二弟的人,卻讓他終日鬱悶,他心有不忍。
"人生苦短,大哥不勉強你做違心之事,但願你懂得把握運用自己的才華痛快過活。"冷傲字字誠懇。
冷風聽了此言,整顆心暖烘烘的,眼角不由得泛上水氣。
"大哥之意冷風明白,謝謝大哥成全。"冷風強自忍住喉頭湧上的哽咽。
冷傲知道冷風已經明白自己心意,總算安了心。他就是要告訴冷風莫要牽絆兄弟之情,困守愛丑園終老。
"另外,大哥有一物送你。"冷傲了卻一樁心事後,接著不忘嫣然的交代,拿出藏在襟懷中的圖畫。
他將圖畫攤放在桌案上,冷風不解他的舉動,但也走上前欲覽究竟。
一幅精緻的仕女圖赫然在眼前。
這筆觸他是多麼熟悉,只看上一眼,心口就湧起一陣心酸。
冷風壓抑心中的波瀾起伏,觸摸紙幅的修長手指微微顫抖著,努力集中心思欲細瞧此畫,只見——
圖中仕女回首凝眸,只露出半邊側臉,即使瞧不真畫中人的神情面容,但那弱弱迎風的身姿,一手按住隨風款飛的髮絲,那舉止姿態……分明就是她!
不同以往用色的多彩絢麗,這張圖只以淡墨上色,少了繽紛熱鬧,只留寧靜平淡。
他忍不住以手輕觸畫中佳人冰肌玉膚般的臉頰,心思一陣縹遠恍惚,再回過神時才留意到圖中背景。
佳人身後是墨色渲染出的如煙楊柳,柳枝條迎風擺盪。柳樹旁,赫然有座湖石臨湖伴柳,與周圍景色融成一片。
我是楊柳青青,你是湖石,楊柳青青終年吹拂湖石之上。
言猶在耳,佳人何去?
一陣揪心的疼痛攫住了他。
他閉上眼忍住心痛,半晌,忍不住睜眼上癮地一看再看。
畢竟一年來,不曾交流過隻字片語。
突然間,他的眼被畫中題字緊緊攫住,那上頭寫的是——
千言萬語,盡付風中。
冷風的身子開始顫抖,可能嗎?
他這陣風還停駐在她心底嗎?
他霍地抬頭,"大哥?"
冷風滿臉焦急相詢之意,映上的是冷傲的瞭然於心。
嫣然初看到此圖時也是這樣激動落淚。
"這幅畫是嫣然交給我的。"冷傲簡單的解釋。
"大嫂?"冷風急欲得知究竟。
"她說這是京城捎來的信,除了問安之外,就只有這幅圖畫。"冷傲迎上冷風擔憂的眼眸。
"是她嗎?她好不好?嫁人了嗎?"冷風忍不住一連串的問話。
"我不知道。"冷傲搖頭。
冷風眼裡掩不住濃濃的失望。
"你可以自己去一探究竟。"冷傲建議。
京城,她的家鄉,千山萬水之外。
冷風幾乎立刻就作了決定,他非要親口問她,畫中究竟是何含意。
一年來,他的心首度再次怦怦跳動,他的眼裡再度注入閃亮的神采。
"二弟……"冷傲欲言又止,"感情的事雖勉強不來,但大哥有話勸你。"
冷風一向重視冷傲所言,但仍驚異他會與自己討論情感問題,遂靜靜聆聽。
"大哥明白你的性子其實不若外表冷淡寡情。"冷傲頓了一下,繼續道:"大哥自己是過來人,只能提醒你,愛一個人,最該在意的是讓她快樂。"
大哥所言令冷風心口一震。讓她快樂……
"就我觀察,影倩是個特殊的姑娘,她的繪畫天賦實在難能可貴,你莫要奪去這項才能。多包容一些,硬要改變對方,只會兩敗俱傷。"冷傲語意深長。
冷風的心結,全讓冷傲一語點破,他有些狼狽,但也若有所悟。
"大哥,我懂。"他抬起照照的雙眼,神情堅定。
"好了,我讓人為你準備北上事宜。"冷傲淡淡地笑了。
冷風滿心洶湧著對大哥的感激與對影倩隱藏許久的相思情意。他緊緊樓抱大哥隨即放開,表達自己無言的感動。
回應他的,是冷傲溫暖支持的微笑。
***
經過日夜的顛簸晃蕩,冷風終於來到邊府。
他未曾合眼休息,即叩門求見主人邊文進。
"不知冷公子專程到訪有何來意?"邊文進即使訝異,也藏在心底。去年愛丑園一見他印象深刻,對冷風倒有分惜才之意,是以並未拒絕他突如其來的求見。
"請邊伯父恕冷風直言,冷風千里而來只專程問一句:不知影倩姑娘是否許配了人家?"冷風問話直接,急切令他顧不得委婉采詢。
這下邊文進再也掩不住滿臉驚愕,他料想不到冷風開口第一句問話,竟是么女的婚事。莫非……
他仔細觀察冷風模樣,只見眼前臨風挺拔的男子,滿臉誠懇雙眼炯炯有神,雖掩不住趕路憔悴,但無礙他一表人才風流瀟灑的氣度。
原來眼前的冷風,就是一年來女兒家的心事……做父親的終於恍然大悟。
唉,女大不中留啊。雖然從前是他急著嫁女兒,可女婿人選真來到眼前,他還是忍不住一陣惆悵。
"邊伯父?"見邊文進只是盯著他不發一語,冷風心神不寧地開口。
"你想娶我家倩兒?"邊文進直接開口。
"是,請伯父成全。"冷風毫不遲疑。
"為什麼要讓倩兒等上一年?"事關女兒終身幸福,邊文進當然小心仔細。
"這……"冷風遲疑著,"恕冷風遲鈍,經過這一年才明白無法對倩兒忘情……"他們之間情路蜿蜒,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也不想解釋。
看冷風攏眉含憂的神情,邊文進不由得想起這一年來女兒的鬱鬱寡歡。看來這兩個癡倩兒女都沒好日子過,他做父親的也不想管了。
他相信女兒的眼光。
畢竟,她可是他邊文進最引以為傲的女兒。
"人在院中小亭,你自己去找吧。"邊文進百感交集地看著未來的半子。
"謝謝伯父!"冷風又驚又喜,很快起身離開。
"我得趕緊告訴倩兒的娘去,省得她再夜夜心煩。"邊文進喃喃自語。
***
影倩已然獨坐許久,但仍不想離開小亭。
這一年來反覆思量舊日情景,她才明白自己年少輕狂,不知珍重永遠顧著自己從未設身想過他的感受,他的不安,他的多疑,他的深情。
是她任性地在他眼底塗抹傷心。
非要千山萬水相隔,才懂得體貼他的情意。
原來以為他的保護專注是這樣理所當然,她恣意享受,卻不曾細細思量他的脆弱。她懂他的,孤傲卻又渴望溫暖,霸道因為渴求全心相待。
影倩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當時的她自私索取他的疼愛與才智,全然不將他的惶然放在心中,明知他需要她的珍愛與包容,卻這麼吝嗇,真是可惡!
她明白他惜愛她的才華,不然也不會為她費盡心思。能得知音如此,她還不懂把握,眼裡只有畫,她將他置於何處?是她將雙手捧來的真心溫柔狠狠摔下,春去秋來、形單影隻後,才解讀了他的傷痛。
她還能挽留他的多情嗎?
她還可能停駐在他的心間嗎?
受傷的不是她,她當然心存奢想。如果不是傷他這麼深、這麼重……影倩閉上雙眼,等待那一陣揪心的難受過去。
這一輩子如果無他相伴,她……影倩雙手覆上自己的臉,一陣鼻酸卻忍住了淚。她不要爹娘看見自己落淚。
連作畫都少了痛快滋味,她的心再也無法為筆墨填滿。
但為了爹娘,她再也不敢任性,只能翹首企盼他……還有心。只是,還要等多久?這樣空寂的日子她幾乎無法繼續。
好苦。
千言萬語,盡付風中……
她乾脆趴在石桌上,將臉深埋,秋風吹來又是一陣蕭瑟。
"倩兒……"不遠處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喚。
影倩整個人輕顫著,她仿若又聽見他的聲音,那萬般愛寵的切切低語,是多麼時常出現在耳際夢裡。
她將臉埋在臂彎中,彷彿如此可以堅強一些。
"倩兒……倩兒……"那聲音一聲比一聲接近,是如此真切。
"不要再喊了!"影倩霍地站起身,兩行清淚顫顫順頰而下。
淚眼中,她彷彿看到了他的身影。
這是真的嗎?不是她在做夢嗎?影倩不敢輕信,怕失望來襲。越想要看真切,淚水滂沱中那人的身影就越是朦朧虛幻。
"風,是你嗎?"影倩聲音抖顫,幾乎不成語調。
"是我。"他終於還是來了。
這張日思夜想的臉呵……影倩癡癡凝望,無法開口。
冷風又何嘗不然?眼前伊人眸似秋水唇似朝花,這張他刻骨銘心朝思暮想的面容呵……一股哽咽來自他喉頭。
一年來南北阻隔,再見竟恍若隔世。
兩人深深地凝望對方,似乎擔心彼此眨眼間就可能消失了蹤影。週遭靜謐的沒有半點聲音,這一刻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存在。
思念的人面容與鏤刻在心上的似乎貼切,又似乎不同。他們交鎖的視線緊緊糾纏,想看仔細別後變化,想在對方眸中找尋企盼的柔情,竟沒人敢開口或動作打破此刻的屏氣凝神。
憔悴了……兩人心中皆想著,同時一陣難捨。
也不知是誰先動作,下一刻,他們已經相屬於對方懷中,互捧著臉頰,想要細細看透是否別來無恙。
久別的體溫是這樣教人懷念。
她的淚眼凝愁,他的蹙眉攏憂,全都在對方眼底。
終於,唇印上了唇。
舌糾纏著,手緊摟著,心相印著。
相濡以沫。
良久。
再良久。
***
"你還要我嗎?"影倩的話,再次消失在他落下的吻中。
"你忘了我們要牽手一世?"暗色深邃的眼眸,只有無盡的溫柔。
"不,我要生生世世。"影倩哽咽。
秋日小亭中,人影相依偎。
難得蕭瑟的院落,竟有一份醉人的馨柔。
"風,對不起,我再也不想惹你傷心。"影倩瑩瑩雙眼中儘是歉疚。
"別說。"冷風以指止住她開口,將路途中輾轉的心事一吐而盡。"是我不好。大哥提醒了我,我才是不顧你快樂惹你傷心的那個人。我不但不珍惜你,也不夠瞭解你硬,要你只能將我看成你的天、你的一切。明知你愛畫成癡,卻硬要你捨棄那些,要你眼裡心裡只有我,抹殺你愛畫的本性和美好,我才是那個自私的笨蛋!"冷風低語。
"你錯了,你是我的天、我的一切。少了你,這一年來我簡直不知如何度日,再多的畫沒有你的讚美和評語都失去了滋味。"影倩款款傾訴。"我太自私,只顧自己,卻從未替你想過。"
看來受苦的不只他一個。冷風心疼地更擁緊她一些。"這不夠,我要你快樂。"
"在江南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影倩終於哽咽道:"你真的來了!我以為永遠等不到你,再也沒有機會相見……"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我一直在掙扎,抗拒自己的心意。我以為讓你做你想做的事,才真算為你好。"冷風頓了一下,"可是我一看到你畫中所提'千言萬語,盡付風中',就立刻動身由杭州一路趕來,什麼也不敢多想,只想親自確定你的心意……"他專注地望著她,生怕自己漏了她的心思。
"我愛畫,但更愛你。"影倩毫不猶豫,水眸清澈動人。"我現在才知道少了你作畫也不快活,你不在身邊,再多的筆墨也填不滿我的心口。"
冷風不知自己在她心中竟如此重要,他原已經想通即使她不能全心全意,只要能成為她的唯一,他就心滿意足。
他低頭纏綿地吻她,將所有的情意灌注在兩人相觸的唇瓣中。
半晌影倩身子虛軟地倚在他胸前,有些擔憂地說:"可是……我還是愛畫的。但再不會把畫視為全部……我會陪你共度晨昏,我們要一起吃飯喝茶、散步聊天……"她將自己一年來反覆思量的願望說出。
"我懂。"冷風低頭輕吻她,止住她後續的話。
影倩蟯首棲息在他胸前,閉上沾染了水氣的眸子。
"往後我要與你遊山玩水,讓你永遠不覺得無聊,帶你訪遍天下美景,讓你書遍人間風光。"冷風低低承諾。
"只要有你在身邊,勝卻人間無數……"影倩輕輕歎息,緊靠在他胸膛。
這輩子,再也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