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卿迷迷糊糊醒來,看看桌旁的鬧鐘,才發現已經中午了。
她實在是太累了,感冒又還沒完全好,才會一連睡了十二個小時,平常哪有這麼好命當貴婦?伸了伸懶腰,她覺得力氣回復了一些,但肚子也餓了起來。
於是她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行動,看書房門沒關,偷偷往裡頭瞄了一眼,竟然沒半個影子,只有散在一地的被子。
她走進去幫他迭好被子,這是她從小被父母打出來的習慣,沒折好會讓她神經緊繃。
「咦……沒人?」
屋內空蕩蕩的,他大概是去醫院上班了,她猜。
這結果讓她又是放鬆又是可惜,放鬆的是不用跟他相處,可惜的是不能跟他相處……搞什麼,她腦袋快打結了!恩人就是恩人,別把他當男人看待,尤其是可能跟她發生什麼的男人,那太自作多情了!
可是昨晚他的反應又清楚說明了,他對她分明也是有感覺的……算了算了,她不要再想下去了。
肚子一餓,心情就亂,於是可卿走進小廚房,打開冰箱一看,東西少得可憐,她只好拿出雞蛋和吐司,替自己做了一份法國吐司,有得吃就該感恩了。
用過香噴噴的午餐後,她才想起昨晚那只可怖的鱷魚,大著膽子走進浴室,卻發現Rex已經消失了,原來殷柏升說話還挺算話的。
她將這約三十坪的房子看了看,佈置得還算有模有樣,雖然不見特殊創意,但至少不像有些人以多為美,以雜為樂,殷柏升捕捉住了簡約的藝術。
室內沒有電視,書籍卻是藏量驚人,還有一台骨董級的電腦,看不到網路連線的裝備,看來他是一個酷愛安靜、保守自我的人,而他肯讓她待下來,可算是個奇跡了。
奇怪的是,她看不到任何一面相框,或一張照片,難道他這人沒有親人朋友的嗎?或是他刻意要和過去做個了斷?這似乎不是她應該好奇的事。
首要之務是該打電話給雜誌社老闆,但她根本就記不住號碼,只好放棄。不過她仍給自己找了點事做,洗衣服、吸塵、抹桌子和整理東西,這些事花不到兩個鐘頭就做完了。
最後她拿了本書,趴在沙發上開始讀,讀的是「爬蟲類圖鑒」。
鱷魚屬於恐龍家族,大約在一億四千萬年前就生長於地球,當其他恐龍家族逐漸滅絕,鱷魚卻堅忍地存活下來,科學家稱牠為活化石……
「原來我們應該可以做好朋友的,都頗能適應環境變遷呢……」她看著圖片中的鱷魚,微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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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三點半,殷柏升推門而入,手裡拎著兩袋日用品及食物。
可卿聞聲從沙發上跳起來,撥了撥亂掉的頭髮,笑道:「你回來啦!」
瞧他穿著休閒褲和格子襯衫,模樣就像個大學生,她頗為欣賞,能有那份純真氣質的人並不多。
殷柏升先是一愣,才猶疑著說:「嗯,我回來了。」
奇怪,這兩句對話似乎很熟悉,像聽過了幾千遍一樣,卻一時找不到謎底。他在她對面坐下,開始認真思索,到底是在哪兒聽過的?
「你把Rex送走了?」她自動打開那兩袋東西,一一拿出來看。
「嗯,寵物旅館就在我的醫院旁邊,牠在那兒會受到妥善照顧的。」朦朧的印象在他腦中徘徊,但就是無法牢牢抓住。
「喔。」她正在觀察一包青綠色的乳酪。「那你的醫院呢?沒什麼損失吧?」
「停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恢復。」他突然發現周圍的景物長得不大一樣,印象中這些報紙好像從未自己迭在一起過,而且地毯也像是換條新的,變成了乳白色。
「妳打掃過?」他終於發覺這事實。
她聳聳肩。「我只會做這些呀,反正也沒事。」
一陣機器運轉的聲音傳來,他挑眉詢問,她則眨眨眼解釋道:「我在用烘衣機。」
他陡地站起身,想起方纔那兩句對話的由來。
「你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
那是他父母親最常說的話,雖是尋常問答,卻含情脈脈,他從小在家裡聽到大,當然熟悉得不得了。
恐慌感於是自腳底升起,殷柏升瞪著可卿,感覺她瞬時成了洪水猛獸。
「妳為什麼要做這些?」他沈聲問。
難道她真以為她是他的未婚妻、這間房子的女主人?就像他曾有過的那個未婚妻,先好好表現一番,再給他徹底的絕望?
「我沒別的事好做嘛,我還看書咧!」她拿起那本「爬蟲類圖鑒」做證明。
「我從沒要妳做這些!」一抹倩影浮掠過他心頭,那個人也曾經為他洗燙衣服,要他品嚐菜餚合不合口味,最後仍是一拍兩散、徒留傷痛……
「你怎麼了?我只是……」她向後縮了一點,被他嚇著了。
她到底做錯什麼事了?竟惹得他大發雷霆?她沒期待他像個紳士,但也相信他不是野獸呀!
刻骨的痛楚再次湧上,他一揮手掃過桌上的所有東西,嘶聲吼道:「妳只是一個暫時的訪客,妳根本沒有資格做這些事!妳們女人就會擺出賢妻良母的姿態,溫柔體貼得教人不知所措,等到男人非娶妳們不可了,才露出真正的醜惡面目來!我……我早就看透了!別想再叫我上當一次!」
可卿躲在沙發的一角,聲音微顫。「我不知道……你受過什麼人的傷害,可是我沒有那種意思,我只是……很自然地就隨手做了。」
「妳騙我!女人都是天生的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我沒那麼傻!」過去的一幕幕彷彿又回到眼前,他頭痛得彷彿快爆裂開來--
「我知道了,妳是老天派下來又要折磨我的,對不對?碰到了妳,我就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告訴妳,我不要妳假好心,不准妳再誘惑我上當,聽到了沒?!」
他知道自己快瘋了,他到底在說什麼呢?可卿並非過去那個她,但此刻他沒有足夠的理智好分辨,只能任由積壓許久的情緒爆炸開來。
「啪!」清脆的一聲,殷柏升摸摸自己的臉頰,是熱燙的,才相信是她打了他。
可卿臉上垂著兩行淚,聲音喘息,但卻很堅定地說:「你夠了沒?我方可卿雖然借住在你家,卻沒必要受你侮辱!你以為每個人對你好、幫你做點事,都是要貪圖你什麼,你……未免太無聊了吧?!你上過什麼當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番心意被你說成這樣不堪,對我公平嗎?我是才被男朋友甩了沒錯,但你放兩百個心,我還不至於飢不擇食,垂涎你……什麼殷太太的名銜!我……我是有自尊的!」
她的淚水不聽話地落下,像窗外淅瀝瀝的小雨,一下就不停。早該知道她的男人運奇差,卻因他先前的溫柔而心動,還猶豫半天該當他是恩人或男人?現在想想她有夠笨的!
聽她這一罵,殷柏升的神智才恍然清醒了過來,天呀,他剛剛說了些什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這麼冤枉了她。
他走近她,卻愣在她面前,不知該怎麼安撫她。唉,當初他也是這樣木訥,說不出甜言蜜語,否則怎會失去那個人的心?
事到如今他仍未長進,即使他歉疚又苦惱,對自己的無能尤其忿恨,但他永遠只能看著女人哭泣,卻想不出一句最恰當的話。無奈之餘,他在牆上狠狠敲了一拳。
可卿驚叫一聲,抱緊了自己的肩。「你……你敢打我?我一定會去報警的!」
他詫異地搖搖頭,蹲到她腳邊問道:「我怎麼會打妳?」她居然有這種想法,難道自己的表現真有那麼野蠻嗎?
「人有時候會控制不了自己,你不要……不要靠近我,走開!」兒時的回憶讓她格外敏感,什麼都不怕,就是怕暴力。
瞧她的嘴唇不住顫抖,眼淚滾落在蒼白的臉頰上,他多想替她撫去淚水和恐懼,但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看她那樣瞪著自己,殷柏升感覺到強烈被排拒,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惹她不愉快?
他站起來往門口走去,離開這個應該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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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飄,風在吹,殷柏升沒穿雨衣也沒帶雨傘,正好求個清醒。
為了女人,他也曾如此走在風雨中,那時他是被背叛的角色,而今卻是他傷害了另一個女人。
從前他以為被傷害的角色最悲情,如今才明白傷害別人的感覺更糟糕,既嫌惡自己又不知如何彌補,是否他的前任未婚妻也有類似感受?悲情的他從未想過這問題……
路上沒有多少人,許多商家仍關著大門,他一個人不斷往前走、往前走,不右轉也不左轉,只是一個勁的讓雙腿前進,直到酸了、倦了,才停在街頭轉角,木然看著眼前景象。
很巧的,前方是一家花店,有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包花,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老闆,你們現在有營業嗎?」殷柏升站在門口問,不願滿身雨水滴落在店裡。
「其實還沒開始。」胖老闆擦去額頭汗水,抬頭對他說明。「因為店員家裡淹水了請假,花太多了我一個人整理不完,如果你要買的話,這邊的都可以讓你挑。」
看到那麼多種類的花,每一朵都在對他招呼,他只覺眼花撩亂,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想要買花送人,就連那個背叛他的未婚妻,都不曾得到他這種禮遇。
「我不知道要怎麼挑……女人都喜歡什麼花?」他深覺男人和女人是兩種生物,明明感受想法都不同,卻又彼此深深吸引,才會造就出那麼多故事。
「那要看她是哪一種女人?」老闆的笑意加深了。「還有,她對你是什麼樣的意義?」
這兩個問題把殷柏升問倒了,究竟方可卿是怎樣的女人?對他又是怎樣的意義?才認識第三天,為何他會思考這麼深刻的問題?
無論如何,他試著整理心中情感,並轉化為語言,這對他來說並不容易,特別是在他已經很久不招惹女人的情況下。
「嗯……她是個看起來很迷糊、很倒楣的女人,但她笑起來充滿活力,不管碰到多糟糕的事,我想她都能幽默看待。不過她也滿愛哭的,剛才我說話太過分,她哭得好慘,我不曉得怎麼辦……」
有人說眼淚是女人的武器,但他相信她並非存心,他看得出她是嚇壞了,那串串的淚水無助滑落,每一顆都讓他自責,為什麼他表現得這麼糟?他從未發現自己可以這樣討人厭!
「原來是這樣啊……」胖老闆一點都不驚訝,經營花店這麼多年,不知聽過了多少故事,尤其是男人惹哭女人的時候,大概都會想來花店買點補償,不會甜言蜜語沒關係,花語傳情盡在不言中。
「你可以給我一點建議吧?」
「包在我身上!」顧客們期待的表情,是胖老闆最喜歡看到的畫面。
胖老闆一邊挑花,一邊解釋。「玫瑰是花界的皇后,每種顏色的玫瑰都有特殊意義,如果將不同顏色混在一起,花束便能替你說出很多話。」
殷柏升大大鬆了口氣,他相信胖老闆的本事,只不過,從來沒送過女人花的他,該要以什麼表情、什麼言語來表達?他應該現在就開始練習,然而不管練習多少次,他確定自己將會有夠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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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卿把頭埋在枕頭裡,一邊啜泣地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房門被打開來的聲音。有人打開了燈,擾亂了室內的黑暗,而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殷柏升。
「可……可卿。」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結結巴巴的,練習不足,有待加強。
她不想理他,一點也不想,繼續把臉埋在已經濕掉的枕頭裡。
「呃,妳不要哭了……好不好?」他說起話來像個牙牙學語的嬰兒,但就算他快咬掉自己的舌頭,也得盡力求她寬恕,否則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她原是打算絕對不說話也不反應的,但忽然一股甜美的芬芳襲來,讓她忍不住訝異地抬起頭,看見了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
哪來的玫瑰?而且這麼大一束?難道是要送給她的?那樣凶過她以後,就想用花來安撫她嗎?這男人的腦袋會不會太簡單了?
她那冷冷一瞄,讓殷柏升更是手足無措,不曉得該拿那些花怎麼辦,一個大男人抱著花束,難免有種「我在做啥?」的慌亂感。
「我……我出門以後一直走一直走,就看到了一間花店,我好像……聽說過女人都喜歡花,但我也說不上哪種花比較漂亮,老闆就建議我選玫瑰花,所以我買了全部的玫瑰,有黃色、紅色、白色、粉紅色,還有……一些很奇怪的顏色。」
他記得老闆說白玫瑰代表純潔謙卑、粉紅玫瑰代表親切優美、紅玫瑰代表我愛你……他也想不起來了,總之玫瑰會說話,那就讓花朵代表他的心吧!
可卿坐起身,仍咬著下唇不吭聲,她還沒決定要不要和解。但當他將花束交給她時,她卻沒有拒絕,因為花是無辜的,而且女人真的是喜歡花的。
兩人一個站、一個坐,就這樣僵著。
她把臉埋進花束裡,深深吸了一下,回想上次收到花是什麼時候呢?感覺上好像是三百年前的舊事了。她抱著花,柔軟的花瓣,清甜的香味,讓她有種幸福的恍惚感,她願意就這麼沈睡下去。
「妳……妳的眼睛有點腫,要不要熱敷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抬起頭,瞪他一眼。「我就喜歡用花瓣冷敷,不行嗎?」
「行、當然行……」他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動輒得咎,最好是安分點。但奇怪的是,這好像是男朋友在對女朋友賠罪?他們雖然並非男女朋友,但他直覺的就是這麼做了,只盼換得她一個微笑。
可卿又想埋臉花束中,卻看到地板上滴落的水,她發現他全身都濕了,想必是剛才出門也沒帶傘,又走了一大段路的緣故,瞧那雨水垂在他髮梢,他卻毫不在意,只顧盯著她的反應。
其實她已經心軟了,但想起他剛才暴怒的臉孔,讓她猶疑了好一會兒,才決定把花放到桌上,走進浴室拿出大浴巾,走到他面前時卻停了下來,不確定是否就此原諒他。
在他原本剛毅的臉龐上,她只讀到「惶恐」兩個字,清楚而深刻,讓她終於投降了,把浴巾披在他身上,不帶感情地說:「自己擦擦吧。」
他們都很明白,這就表示她已間接接受了他的道歉,正如他間接的用花朵訴說對不起。
他隨便擦了臉,對一身的濕衣服卻不怎麼介意。
可卿看不下去,她很明白淋雨以後會有多冷,只好從衣櫃中拿出一套乾衣服,正想交給他,又想到這一來她不就又以女主人自居了嗎?
她正猶豫著,柏升卻主動接了過來,說:「謝謝。」
他進浴室換衣服時,她又鑽回了被窩裡,九月的下雨天,氣溫降低,每當這種冷清的時刻,她就會有想找個情人的衝動。看著五彩繽紛的玫瑰花和滿天星,被半透明的米色包裝紙環繞,就像個小夢境,她不禁出神了。
不到幾分鐘,他換了T恤和牛仔褲出來,頭髮也梳好了,手裡拿著一條熱毛巾,遞給她說:「妳的眼睛都哭腫了,還是敷一下吧。」
她的眼睛那麼美,腫起來了多可惜,他不想成為罪魁禍首,那雙眼應該神采奕奕才對。
可卿接過熱毛巾,把臉埋進去,不想看他。
「對不起,我不應該吼妳的。」他說話像在背書,他並不習慣道歉,但凡事總有個開始。
她不作聲,隔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不過……妳真的認為我會打妳嗎?」
可卿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到底是過去的記憶作祟,還是覺得他真會動手?其實他應該沒那麼可怕。
「我是被爸媽打大的,你剛才的樣子把我嚇壞了,我很怕……別人大吼大叫,或是動粗,好像我又變得脆弱幼小、無能為力,你無法瞭解那種恐懼的陰影,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懂。」
原來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難怪反應如此敏感,而他的所作所為簡直是火上加油!於是他再次道歉--
「對不起,我是太久沒有和人好好相處了,所以說話太沖,我會改過來的。但妳不用怕我怕成這樣,我再怎麼生氣也不會打人,事實上我從來沒打過人,妳相信我。」
她抬起頭,看進他誠摯的雙眼,終於確定自己是相信他的,儘管他又兇惡又粗魯,但是她的直覺就是相信他,否則她也不會這樣跟一個男人回家,她可不是沒看過電視新聞上的報導。
她點了個頭,算是給他肯定的答覆。「那你答應我,以後不能再對我大吼,對別人也一樣。」
「我答應妳!」他這一回答,感覺兩人更像一對情侶,男人乖乖向女人道歉、承諾,除了情侶或夫妻,還有誰會演出這種戲碼?
室內的空氣變得有點黏著,彷彿有什麼不該有的成分擅自繁殖起來,大肆張狂著,使得原本清涼的夜風都燥熱起來。
他像突然想起般,問道:「剛才妳可以走的,為什麼不走?」
「你連鑰匙都忘了拿,我如果走了不鎖門,你這兒不遭小偷才怪!我如果鎖門,到時你也無家可歸了。」她不溫不火地白他一眼。
他只有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謝謝!」
「不要再說對不起和謝謝,這可是昨晚你自己說的哦!」
語畢,兩人都因為這句話而笑了,微妙氣氛的咒語終於得到破解。
「妳餓不餓?我們去吃飯,再去看電影。」他又試著進-步討好她。
「在這颱風天裡?」她對他吐吐舌,粉色的舌尖教他心神一亂。
「百貨公司都是賺颱風錢的,我在外面看到不少人在逛街,颱風天本來就是像休假一樣的。」他想還是外出好一點,吹吹冷風會清醒得多,這屋子太悶熱,他怕理性被蒸發。
可卿看他一臉興致,心想她也悶在屋裡一整天了,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既然是天上掉下來的假期,那就放任自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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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兩人走出門,搭了電梯往地下樓去。
「你車不是還埋在土石裡?到停車場做什麼?」可卿疑惑地問。
「我有一台很久沒騎的機車,我想騎看看。」
他露出一口白牙的笑容讓他至少年輕了五歲,只要他不皺著眉、不臭著臉,就是個陽光男孩呢。她暗自想道。
「騎車應該挺好玩的。」她點了個頭,發現地下室裡有些積水,一時興起,自己踩著水窪玩了起來。
「嘿,妳又想買新衣服啦!」
她不在乎地對他扮個鬼臉,兩人既然和解,她也不怕他了,柏升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情況,平常他接觸的人都對他有些敬畏感,可卿卻是個例外。不,例外中的例外。
眼前出現一台重型機車,是他十二年前買的FZR,現在應該都沒生產了,那時他多麼年少單純,還不懂愛情的曲折複雜。
他拍拍車椅,拍去灰塵。「算是老爺車了,不知道還行不行?」用力踩了幾下油門,它居然很爭氣地發出了怒吼聲。
可卿好奇心旺盛,東看看西摸摸的。「很酷的亮黑色,造型也不錯。不過,我要怎麼坐上去呢?」
她穿著那襲白旗袍長裙,和他的黑色皮夾克,看來的確有點小麻煩。
「側坐不太容易也很危險,妳還是用跨坐的吧。」
「啊?那裙子怎麼辦?」她歪著頭想一下,很快就甩開顧慮。「反正是開高衩的,只不過會有點春光外洩罷了,管他的!」說完她真的就扶著他的肩,坐上了後座。
對她這種大而化之的個性,柏升很是欣賞。現在的女人極少這樣坦率了,連男人也不多見。
「抓緊了!」等她的雙手環住自己的腰,他便催下油門,飛快騎出地下室。
雨稍稍停了,像在冷凍庫冰過的夜風吹在耳邊,呼呼作響,吹醒了所有感官知覺。街上雖有些樹木、招牌零落一地,但仍然可見遊人處處。
無視颱風肆虐,整個台北市陷入了另一種嘉年華,身著華衣的男女對比著路面的破損乞丐裝,兀自閃亮的霓虹襯托著小巷中的停電慘境。這是破敗中的歡笑,災禍裡的作樂。
殷柏升高速騎著機車,迎風奔馳,感覺上好像又回到年輕時的狂放紊亂。那時他也常這樣騎車,去接那個人上下課,不過那個人總是選擇側坐,也不喜歡他騎快車,和現在他身後的人不一樣……
「哇,好久沒這樣了!像回到大學時代到處夜遊的感覺!」可卿在他耳邊大聲說,聲音裡充滿放縱的快樂。
柏升則以一個超乎想像的大蛇行回答她,讓她抱緊了他,又是尖叫又是大笑,他發覺自己很久沒這麼開心了,似乎……可以暫時忘了那段往事。
好不容易平安抵達東區,兩個人都笑得喘不過氣,像第一次騎機車的青少年,興奮極了。
「幫我下來!」可卿想下車,但又怕勾壞了裙子。
柏升伸出手將她抱下,她春光稍微小露了一下,不過看到的人只有他一個。
她噘起嘴,大眼圓睜。「喂∼∼不要亂看!」
柏升想說其實他什麼都看過了,但一尋思還是決定沈默,只笑了笑。
可卿知道一家不錯的餐廳叫做「夏夜」,兩人便走過了幾個紅綠燈進去用餐。
店裡燈光不明不暗,木質座椅很樸實,服務生也不囉唆,正是他欣賞的類型,讓人吃得舒服、安心。
她替他點了紅酒蘑菇義大利面,自己則選擇鄉村牛肉義大利面,並替兩人叫了生菜沙拉和牡蠣濃湯。
「妳的好像很好吃。」他用叉子碰一下她的盤子,故意用狐疑的口氣說:「該不會妳自己選味道比較好的吧?」
可卿瞄了他一眼,她這種俏皮神情總令他血壓上升。
「你想吃啊?我給你嘍!」她很順手地用叉子捲起麵條,沾了醬料,送到他嘴前。
柏升很樂意地接受了這一口,露出十分讚賞的表情。「妳要不要也吃我的?」
她很大方,立刻張開嘴,讓他餵她吃了一口。
兩人玩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再繼續下去了,這種遊戲是屬於那些少年情侶的,他們既不是少男少女,更不是熱戀中的情侶。但此情此景,卻使殷柏升忍不住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興高采烈地玩過這樣的遊戲,只是玩了一半,就失去了對手……
用餐後,他們走到百貨公司的電影院前,想選一部片子來看。人潮洶湧,就像星期假日一樣熱鬧,空氣中都是雨的味道和人的笑語。
可卿正抬頭在看海報,猶疑著哪部比較適合兩個人看,一群年輕男女突然走過來,像是在玩耍或追逐,把她擠到了一邊,害她差點跌倒。
就知道她的霉運不會停,人來人往那麼多,偏偏要找她撞上,唉,不習慣都不行。
「小心!」柏升一把拉住她,將她攬到自己身邊。
她看看他,笑道:「好久沒有這樣人擠人了。」
說著又有一對情侶匆匆走過,把她更擠到他懷裡去。可卿心頭一陣小鹿亂撞,雙手不自覺地貼在他胸上,卻發現他也是同樣心跳加速。
「妳還好吧?」他低頭問她,雙手搭在她腰上,免得她又被人群擠散。
「嗯,還好。你……想看哪部片?」她感覺到自己臉紅了,天,她都這把年紀了還會臉紅!
「我想妳會比較喜歡看那部文藝片吧。」
「我才在想你會比較喜歡看動作片呢!」
兩人相對一笑。
「那就看文藝片好了。」他說。
「才不要,我早過了那年紀!」她開玩笑地敲他一拳。
「什麼年紀?」
「就是對愛情還存有幻想和希望的年紀啊!」
他沈默了,認真的眼睛讓她不知所措。然後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排隊的行列中,那是準備要看文藝片的隊伍。
「為什麼看這部片?」她眨眨眼,有點酸澀。
他很鄭重地說:「我想讓妳再重溫一次那個年紀。」
瞬時,可卿的眼眶熱了起來。當她挽著他結實的手臂,站在這鬧區的熙攘人群中,因為這麼一句話,真的好像又觸摸到了十七歲的心情。
那第一次收到花的驚喜、約會前一晚的失眠、初吻的頭暈腦脹、等待夢想實現的那一刻……全部都回來了,回到她心裡,化成一道暖流,柔柔地將她包圍住。
排隊排了半個鐘頭,可卿卻覺得一點都不累、不煩,反而希望可以再長、再久一些。
買完票,殷柏升又買了爆米花和可樂,他說:「我很少吃這些東西的,不過好像看電影的時候就是得這樣。」
「言之有理!」她笑著賞了他一口爆米花。
電影仍是好萊塢式的浪漫法,男女主角終於達成不可能的夢想,結局美好得荒謬。可卿明知道這只是電影,還是願意被它感動,否則就太折磨自己了。現實很少是美麗的,偶爾能夠美麗一下心情,就算一切都很傻也無所謂。
「妳沒事吧?」他遞給她一包面紙。
「沒事,你知道,就是這樣的。」既然是要重溫十七歲的年紀,她允許自己掉淚,傻得徹底一點。
看完了電影,可卿到化妝室整理一下儀容,發現身邊的一位小姐正在擦淚,想必也是大受感動之故。可卿忍不住多看她兩眼,橘色挑染的頭髮,復古褲裝,雖然打扮時髦流行,卻還是個純情的女人呢。
或許每個女人都是如此,不管是亮麗或純樸的外表,都有一顆想愛、等愛的心。
她走出化妝室,柏升已經在等候室的座位處等她了,手裡還拿著兩個甜筒。
她接過甜筒,舔了一口香檳冰淇淋。「一直吃,都快變肥豬了。」
他搖頭說:「妳太瘦了,還可以再胖一點。」
他這話讓可卿想到自己在他面前曾裸體過,不禁垂下了臉。
他卻不明就裡,問:「怎麼,妳的不好吃嗎?給我吃吃看。」他直接把她的手拉過去,吃了一口說:「很不錯啊!還是妳要嘗嘗我的?」
可卿看他毫不介意地咬下自己吃過的地方,便也笑著嘗了他的核果冰淇淋。她故意說:「果然就是你的比較好吃,真是過分!想報義大利面的仇喔?」
兩人玩鬧起來,就在這時,一個她曾經熟悉的聲音傳來--
「咦,這不是可卿嗎?真巧!」
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
她突然僵硬起來,柏升一定也感覺到了。
她不必抬頭看也知道,那是岳陵,她的前任男朋友。基本上她只想逃開,但她不會那麼衝動,她已是個成熟堅強的女人,反正遲早要面對的事,又何必當縮頭烏龜?
「台北真小啊,到處都碰得到熟人。」她似不在意地說。
「是啊。我跟妳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Darling,她剛才看電影看得都哭了呢!」
岳陵一貫的雅痞穿著,亞麻襯衫和休閒褲,而那條圓點領帶還是可卿送的呢!他抱抱身邊的女郎,正巧是剛才洗手間裡那位頭髮挑染橘色的小姐。
可卿心底一陣發冷,想想他上星期才和自己分手,現在就帶新女友上街,可見他是早就預謀好的,誰知道他腳踏兩條船多久了?難怪他之前有諸多冷熱不一的跡象,原來這就是答案!現在他居然還不感羞愧,毫不避諱地向她耀武揚威!
輸入不輸陣,可卿也不甘示弱,挽住了柏升的手臂說:「我們也是看那部片子,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也哭得好傷心,幸虧有他安慰我。」
殷柏升放開了她的手,改攬住她的肩膀,顯得更加親密。「你好,我是可卿的未婚夫,我們的大喜之日請你一定要來光臨。」
可卿驚訝地看住他,差點就叫出聲音來,他也配合得太厲害了吧?他好像很喜歡用未婚夫這個名詞,是否他曾有訂婚的經驗,讓他心痛過卻也印象深刻?
只見岳陵的臉色瞬間忽白忽紅。「這麼快!倒是從沒聽可卿說過,恭喜!恭喜!」他的眼神彷彿在對她說:想不到妳也是挺有辦法的!
「我也從沒聽你談起過你的女朋友啊,不知道你們交往多久了呢?」可卿甜甜地問。
「很久了。」岳陵眉毛一揚。
柏升接著說:「但一定不會比我和可卿久的,我們從學生時代就是情侶了。你既然認識可卿,就應該聽她談過我才對啊!」
直到這時,可卿才知道柏升的演戲功力一流,當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不起!
岳陵一臉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恢復鎮靜,冷笑一聲說:「可卿就麻煩你照顧了,她呀,需要的是一顆完整的心,一點也不能少的。」
「那當然,她的需要我是最瞭解的,我整顆心早就都給了她。」柏升說著還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
「好、太好了!」岳陵連忙點頭,顯得相當意外,更是尷尬。
那橘發女郎突然插嘴說:「我肚子餓了,別說了行不行?」
岳陵立即向她賠不是,安撫道:「不好意思哦!我們立刻找個地方吃大餐好不好?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錯的店哦!」
看他哄著女朋友的樣子,讓可卿皺起眉,因為他在她面前從未如此低聲下氣。但現在他那張急欲討好的臉,只讓他像個膚淺的小丑。
「啊∼∼那麼就這樣了,祝你們早生貴子,Bye!」岳陵向他們擺擺手,便握著女友的小手走了。
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可卿突然想不起那些為他哭泣的原因,上個星期他還是她最在意的人,現在她卻不願再見到他。這教她不免感慨萬千,人的感情是多麼難以捉摸呀!
九月了,秋意即將如落葉飄下,夏天的腳步慢慢離遠了,她的戀情也被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