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雪球動物醫院終於有電了,重新開張。
一早就有不少客人上門,想來是颱風讓他們的寵物受驚或受傷了。殷柏升和助手們忙得不可開交,可卿則在另一邊繼續照相。
「殷醫生,她真的懂攝影嗎?」
助理柯文馨這麼問著,她人長得嬌小,看來才二十歲出頭,眼睛嘴巴鼻子都澴有女孩的感覺,殘留著青春期的不安定感和活力四射。
在攝影這個以男性工作者為主流的世界,身為女人,可卿曾多次被質疑是否有能力,她總是以半開玩笑的方法應付過去。「至少會比妳懂的,放心吧。」
柯文馨討了個沒趣,轉向殷柏升,嬌滴滴地說:「殷醫生,這幾天颱風好可怕哦,你家沒怎樣吧?」
柏升正在替一隻狼犬打針,沒空回答她,只搖了搖頭。
可卿忍不住代為回答。「沒事,沒停電也沒停水,玻璃窗都好好的。」
「妳怎麼知道?」柯文馨驚叫,花容失色,顯然是聯想到了她最害怕的事。
可卿看得出她正處於幻想破滅的開始,對這種情緒可卿已經算是專家了,所以不想讓她太難過,委婉地說:「我也不太清楚啦,妳問柏升好了。」
話一出口她又發現做錯了,她居然叫了他的名字。
柯文馨眼中閃閃發光,不用說,是快掉淚了。看柏升還在一邊忙著,柯文馨只得法怯地鼓起勇氣再問:「殷醫生,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錯啊,我家沒什麼損失。可卿都知道的。」柏升絲毫不覺有異,隨口說道。下一個動物病患又讓他分心了。
「難道她住在你家?」柯文馨很小聲地問。
柏升也配合她小聲回答:「沒辦法。」他說這話時,完全沒想到有什麼好曖昧的。
「喔。」柯文馨扭緊了雙手,看看可卿又看看柏升,僵了三秒鐘,只有她自己才明白那可能像三個秋天一樣長,等到幻滅的過程完全進行完畢,她才顫抖地說:「對不起,我……今天不太舒服……我想早退。」
柏升頭也沒回,只「嗯」了一聲。可卿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再見。」眼看柏升毫不自覺地刺傷這個女孩的暗戀情夢,可卿心有不忍。
「再見。」柯文馨收拾起僅剩的自制力,很有尊嚴地挺直背走出去,可卿是唯一目送她離開的人。
她心想,女孩,這並非不幸的起始,幻滅本是成長的捷徑,妳不必再多花精神時間去幻想不可能的童話,往後妳會覺得這些情節都傻得可以,只不過一段青春的紀錄,除此之外,它對妳就不再有意義了。
回去痛哭一場吧,每個女孩都需要經歷這種過程,以成為真正的女人。
可卿就是這樣變成女人的。
「殷醫生,這位標緻的小姐是誰啊?」吳老先生抱著鳥籠,裡面是他那對白文鳥,雌雄各一。
「她來幫貓狗照相的。」柏升簡單回答。
院裡每個人都得到相同答案,即使他們有更多疑問也不敢開口,院長大人向來惜字如金,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只確定他是個工作狂熱者。
只是今天突然帶了一位美女同行,剛才還透露兩人同處一個屋簷下,免不了讓人多加注意,是否戀愛的季節即將來臨?
可卿抬頭對這客人點了一下頭,莫老先生立刻稱讚道:「漂亮、氣質、優雅。哇!」他直直盯著可卿,忽然問柏升說:「你有沒有同感?」
柏升冷冷地提醒他。「我想你已經過了那種年紀。」
「當然不是我啦,我只愛我那老太婆而已。殷醫生,你喜不喜歡她啊?沒意思的話,我想給我侄子介紹一下!」
「不要開玩笑了。」他沈下臉,一點都不欣賞這個主意。
「我是說真的,我那侄子今年三十歲,是開外貿公司的,人品好,不抽煙,不喝酒,體格又強壯,很配這位小姐呢!」莫老先生熱心地說。
可卿正在給一隻半睡半醒的小狗拍照,聽到這話抬起頭來笑說:「好啊,我很想多認識一些人,反正我現在也沒有男朋友。」
「太好了,我侄子跟我說過,他就是喜歡苗條的、有氣質的、有才華的女性,小姐,妳完全符合他的要求呢!」
「您真會說話,我哪有那麼好?嗯……要怎麼樣跟您侄子認識呢?」可卿故意說給柏升聽,讓他知道她的身價可是水漲船高。
「我來當介紹人,先吃頓飯見個面,擇日不如撞期,今天晚上請妳賞光怎麼樣?這是我侄子的名片。」莫老先生掏出名片,遞給可卿。
可卿還沒接過手,柏升立刻低吼:「夠了!」他把名片搶過去,塞進自己口袋。
此舉一出,最驚訝的人應該是他自己,他憑什麼阻止她認識別的男人?若有好對象,她理當追求幸福,但他就是不能坐視不管,他不要她愛上別人!然而他又能好好愛她嗎?這問題教他回答不出。
想想他居然是這麼任性的男人,他今天才真正認識了自己。
莫老先生和可卿被他這一吼,都愣著了。
搞什麼東西?她隨即怒目相向。「你吼什麼啊?你答應我的事呢?你這麼快就要食言了?」才教訓過他不可以大聲說話,這下竟然又犯戒了!
「我……」他深吸幾口氣,勉力平靜下來。「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
「哼!」她雙手插腰,臉露不悅。
他只好低頭認錯。「妳別生氣,我知道錯了。」
助手們和客人都停下所有動作,這比剛才柏升發火更讓他們目瞪口呆,身為院長大人,殷柏升偶爾抓狂一下沒什麼,但他怎會對一個女人如此低聲下氣?
莫老先生見狀大笑。「哈哈,我從來沒看過殷醫生這個模樣!真是開了眼界啦!殷醫生你也太那個了吧?明明你就對人家小姐有意思,說出來就好啦!我也是過來人,可以理解的啦!」
助手們也紛紛露出自以為瞭解的笑容。對於這些柏升沒有任何話可以招架,只皺著眉瞪了他們一眼。「還不工作?」助手們便都低下頭去忙東忙西,不敢作聲。
一回頭,他發現可卿卻已轉過身,繼續拍照去了。他上前握著她的肩說:「妳還在生我的氣?我發誓,我不會再在妳面前大聲說話了。」
「誰信你啊?」她不看他。
「再相信我一次吧。」她可以揍他、罵他、扁他,就是不要不理他啊!
「不要!」她使起小性子。
「可卿……」天知道他從沒這麼誠懇地求過別人!
她這才轉過頭,對他一笑,算是原諒他了,讓他看得整個心都甜了。
櫃檯處,莫老先生已經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護士和客人們了,大家都開始議論紛紛,等柏升走出去,對於他們一窩蜂的玩笑和祝賀,既然無法予以鎮壓,只得一概不理。
是誰說過的?愛情總是先有戰爭,然後才有和平。而情人的爭執,都很短命。
上午十一點半,可卿走到診療室裡,向柏升招招手。裡面的助手和客人,甚至他們心愛的寵物,一見到她都帶著微笑注視她或低聲談論。
院長大人終於交女朋友了,還帶來醫院公開亮相,先前那場「打情罵俏」讓人看得真爽快,不知還有什麼精彩演出?呵呵呵……嘖嘖嘖……
柏升也意識到這氣氛,帶她走到門的另一邊,問:「怎麼了?」
她小聲地說:「我都拍完了。」
「哦?真快。但我還要忙呢,怎麼辦?」他看看手錶,距離下班時間還久得很。
「那我先回去好了。」客人們打趣的眼光令她困窘,她又不是將來的院長夫人,這種好康的事哪裡輪得到她?除非他打開心結,但她猜那要幾百年才可能。
「也好,那順便先去洗相片好嗎?謝謝妳了。」
「好,還有,冰箱裡沒多少東西了,我想去買菜。」她不喜歡每天吃一樣的菜色,變化才有樂趣。
他從口袋掏出皮夾,拿了一張千元大鈔,可卿以為那是要給自己的,沒想到他卻把一千元塞進上衣口袋,將整個皮夾都拿給了她。然後他又摸出鑰匙,交給她說:「妳買完了菜就先回家吧,我六點多就會回去了。」
「喔,好……好啊。」她愣愣地回答,天,他們這些對話和舉動,多像她夢裡那平凡的幸福!若有人現場替他們證婚,說不定她會說我願意呢!
「奇怪了,妳在發呆?」
「沒……」她心虛。「沒有呀……」
「記得去吃午飯,走路小心,不要買太多,會提不動,搭計程車要記車號,回家先洗個澡、睡個覺,我很快就回去了。」他摸摸她的頭髮,像在哄著孩子。
拜託,不要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不要用這種眼光把她淹沒,她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的,可知道他的溫柔放錯了地方,就會變成一種殘酷……
「嗯,bye!」她深吸口氣,努力綻出微笑,這才轉身離去。
在超級市場裡,可卿像一縷輕煙似地遊蕩,莫名其妙買了一堆她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眼看家庭主婦和主夫們一起推著推車、選購食物,先生正在教太太如何選番茄,太太帶著瞭然的笑容,讓先生去講個高興。
她這一輩子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支撐著她和命運搏鬥了這麼久?為何每次愛過了都學不到教訓?這些捉摸不定的答案,她突然在那對夫妻身上看到,她只想要很小的快樂、很淡的滿足,可以安心踏實過日子。不再需要絢爛美麗,那些她都已經嘗過,明白它們有多短暫。
有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她一點也不害怕,但無論如何不想要一個人度過,能不能有個相知的人,和她彼此需要、彼此珍惜?若她能有個人放在心上,那個人也將她放心上,就算明天宇宙將要毀滅,她才不在乎呢!
「卿卿!」
她的冥思被驟然打斷,眼前出現她的摯友高愛荷。
「妳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穿著孕婦裝的愛荷。根據她模糊的記憶搜尋系統,愛荷應該是住在像蘭嶼一樣遙遠的景美區才對呀!
「這家超商週年慶打折嘛!我怎麼能不來呢?」
「真巧!嗨!」她抱抱愛荷的大肚子,對她的孩子打招呼,先有後婚真是個好主意,否則愛荷跟她老公都沒什麼興趣結婚。
「妳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我打了無限多通電話給妳,我的留言難道妳都沒聽到嗎?哎呀,又買了新衣服,是不是妳的未婚夫送妳的?別裝了,岳陵那小子昨天就把這消息散佈出去了,現在每個認識妳的人都知道妳要結婚了!人家居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真是讓我惱羞成怒,恨呀!」
愛荷抓住好友的手,嘰嘰喳喳說了一串,誰教她是個廣播主持人,最愛收集新聞和傳播訊息了。
「可是根本沒這回事啊!」可卿一笑,對愛荷的撒潑覺得恍若隔世,才多久不見而已,卻因颱風阻隔,彷彿失散多年重逢。
「不管,快把一切詳情招來!否則我回去把妳那隻貓宰來下酒,骨頭丟給野狗吃!」愛荷天天伺候那隻大肥貓,比伺候她老公還周到,就怕可卿回來時,看愛貓少了一公克會心疼。
「那只是一場誤會,岳陵真大嘴巴。」雖然她也希望那不只是一場誤會。
「哈,我愛死誤會了,快說!」
「反正我又愛不對人了,這種老掉牙的故事妳還要聽啊?」
「百聽不厭!」
她們一起格格笑起來。
兩人於是找了一間咖啡館坐下,點了兩套下午茶,聽輕音樂迴盪在店裡,悠悠哉哉地開講起來。可卿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沈吟了一會兒才娓娓道來,愛荷則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天呀!台北市還有這種男人嗎?他跟妳獨處這麼多天,居然還沒對妳下手?怎麼我從來都沒遇到這種君子啊?」愛荷揮著雙手,尖叫道。
「小聲一點!妳以為這是妳工作的電台啊?」可卿左右張望,不少客人都興致盎然地看著她們,怎麼今天她這麼引人注目?從醫院到咖啡館都是注目焦點。
「OK、OK!」愛荷收斂了一下音量,朝好友身上打量。「雖然他沒碰妳,不過他還是對妳不錯嘛!看看這身衣服要多少錢啊?」
「我會還他的。」這是原則問題,他又不是她的男友,怎能讓他破費?
「打個賭,他一定不肯要。」愛荷的「打賭」性非常堅強。
「賭什麼?」
「我贏的話,你們的婚禮讓我做主持人,我輸的話,免費。」
「哪來的婚禮?等到世界末日吧!」可卿伸伸舌頭,那男人連吻她一下都要道歉,想再進一步難如登天,難不成要她侵犯他?
「妳如果不讓他做妳的准夫婿,那岳陵散播出去的謠言怎麼辦?到時妳去哪兒生個老公出來?」
「管他!我又不是為別人的眼光而活的。」她咬一口起司蛋糕。「嗯,風味很特別,試試看。」
愛荷皺起眉。「妳倒挺悠哉的!」但還是把那蛋糕吃光了。
「不然能怎麼樣?我這輩子什麼沒學會,就只知道要認命。」
愛荷才不相信這鬼話。「妳才沒那麼認命呢!不然怎麼會每次都在失戀又在談戀愛?舊的還沒走乾淨,新的又跑進來,妳真認命的話,就不要談戀愛給我看看!」
「我的意思是說……愛上就愛上了,要認命!」唉,真是生她者老天,知她者愛荷!
愛情是一種難戒的習慣,尤其對孤家寡人、缺少親情的她,總以為找到愛人就能有個家,卻往往是她期待太高,而現實太殘忍。
「認命的女孩,老實說,妳到底對他有沒有興趣?」愛荷長驅直入,不再跟她清談了。
可卿歪頭想了一想。「應該說是投緣吧!他跟我以前交往過的男人不太一樣,有時候他似乎特別敏銳,猜得出我在想什麼,當然有時候他也太遲鈍了,在我看來卻很可愛。」
想到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從互看不順眼到逐漸瞭解、關懷彼此,多奇妙的過程呀,居然在幾天內就發生了這麼多事。
「那就想辦法把他得手啊!妳不准這樣就給我放棄!拜託,我聽妳說可能結婚八百次了,就把諾言實現一次行不行?我的禮金早就包好了,但紅包袋卻等得快褪色了!」
可卿攪動著那杯維也納咖啡,無奈地說:「人人都有過去,他對舊情人的記憶太深刻了,連我打掃個屋子他都會發作,他不想被人提醒那段回憶,正表示他還深深記得她。唉,我跟那舊情人爭什麼爭?我都失戀過幾次了,不想再多加一次,饒過我吧!」
「狗屁不通!」愛荷的性子就是這樣,真虧她老公就是愛她的火辣。「妳應該說,妳都失戀幾次了,多一次算什麼?跟他拚了!憑妳過人的本事、傲人的條件,為何不能讓那笨獸醫重新習慣一次?」
可卿一賭氣,脫口而出道:「拜託,我大傷未癒,幹麼又去蹚渾水?人家又早擺明了沒心情,我房門都沒鎖他也不來夜訪一番,我當真那麼沒格啊?乾脆本小姐再也不談戀愛算了!」
她又不是沒發覺兩人之間的化學作用、心靈吸引,相反的,她感受得萬分清楚,就因如此她更火大,好不容易碰到對的人卻不能愛,老天爺到底想怎麼欺負她才過癮?
「是嗎?這可是妳說的,有志氣!」愛荷擊掌稱許,卻不怎麼看好。
可卿握緊拳說:「那姓殷的,我才不在乎呢!」
「喔?」愛荷隨即跟進。「既然如此,妳也不用回他那兒去了,免得夜長夢更多!還是去我家住吧,颱風要來一個月,妳就在我家住一個月,憑我們三世交情,妳知道這是絕對不用客氣的!」
可卿明白好友是對的,現在她沒有理由再打擾他了,再繼續下去,遲早有一人會克制不住的,磁場一天比一天強烈,她對自己也沒把握。
但……為什麼她一聽到這決定,還會不住猶豫?
「卿卿,妳還在多想什麼?別告訴我妳捨不得那獸醫先生!」愛荷賊笑著望住她。
可卿忍不住臉紅,辯稱:「才沒有呢!我只是想……應該把鑰匙和皮包還給他,而且我還買了這些青菜水果,至少要送到他家吧!」
「當然啦∼∼我開了車來,我先送妳回他家,等到他回來我們再離開,還得向他大大道謝一番!沒有他,我們卿卿可要當流浪苦命女了。送他個禮物好了,趕快把咖啡喝一喝,我們現在就去精品店選!大恩謝過,錢我先幫妳還,以後妳和他就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有啊……」
聽著這些話,可卿突然覺得咖啡發酸了起來。
方可卿被高愛荷拖著東挑西選,逛了兩條街,終於決定買下一個煙灰缸,淺藍色的水晶石,燈光下閃著各種折射,像個神秘湛藍的海底世界。
坐上了愛荷的車,後座擠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她們選了一片Bread合唱團的CD放來聽,舒緩旋律立刻迴盪在車裡,兩人還引吭高歌,默契十足。
快到殷柏升的住處了,可卿望向街景,只見人來人往,卻看不出誰在哭、誰在笑。她不禁想到日後如果有那麼一天,她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在街頭碰見柏升和他的情人,會是怎樣的一幅畫面?當她離開後,他還會記得一個跟他共處五天的女人嗎?回想起來,一定都是有關下雨的回憶吧!
為什麼要帶她回家?為什麼買了玫瑰花?那個熱吻他到底在不在意?不得到這些答案,她能走得安心嗎?不再見到他,她就能對愛情免疫了嗎?唉,答案飄散在風中。
「是不是這兒?」愛荷放慢了車速。
「前面右轉,第二家。」可卿攤開手繪的地圖說,柏升知道地方向感奇差,特別畫了這張簡圖。
「不錯嘛,敦化南路高級住宅區,算他有點辦法!不過我們卿卿就要走了,管他金窩銀窩都是一樣的啦!」愛荷停好車,轉過來對她說:「下車吧!」
可卿卻沒有立刻行動,扭緊了雙手。
「愛荷……我想……」她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怎麼,不是已經到了嗎?」
可卿終於被逼得吐出真言。「我想我還是要留下來,我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說完以後,她心頭瞬間不再窒悶了。
「哈,出爾反爾!」愛荷笑指著她的鼻子。「小心變成小木偶!」
「隨便妳怎麼說,但是我真的不能離開,我想和他在一起,就算只有短短幾天。沒有結果也罷,至少要曾經擁有過,我不在乎再受一次傷!」她已經有了覺悟,人生只能活一次,最浪費時間的就是後悔自己當初沒怎樣怎樣。
愛荷拍拍她的肩,露出笑容。「我瞭解!我沒說我們一起下車,我是說妳自己拎著東西下車吧!今天我一看見妳就知道了,妳的表情已經說明了全部,這一次是超級嚴重大戀愛啦!別說什麼颱風了,就算龍捲風也沒辦法把妳吹走!女大不中留,去去去!」
可卿感激地笑笑,打開車門拿東西,或許這是個不智的決定,才剛和前男友分手,又跳進另一種曖昧關係,但人生幾何,就算短暫擁有,至少是曾經擁有。
愛荷也下車幫她忙,說:「我有預感,這次不太一樣哦!說不定妳走進去他家裡,就真的過了門呢。妳要好好把握,好男人不多了!」
「我不想留下遺憾,如果就這樣離開,我一定會恨死自己!」一個小時轟轟烈烈的愛情,勝過一世紀沈悶無聊的生活。
「我敢跟妳打賭,他絕對捨不得放妳走的,我們卿卿多美多好啊,他是男人的話就該愛上妳!」
「謝謝,希望妳這次會贏。」
兩人互道再見,可卿答應一有重大發展就先聯絡她,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電台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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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裡,可卿先把晚餐要用的菜洗乾淨,處理好放在一旁。
今天她心血來潮,想做點特別的。野蘑菇通心面、芥末熏鮭魚、番茄起司沙拉、義大利海鮮湯和水果蛋糕。
花了一個多鐘頭,大致準備完了以後,發現自己一身是汗,看看時鐘才五點半,便到浴室放了一缸熱水,丟下一顆她今天才買的茉莉香精,好好地洗個泡沫澡。
她輕鬆地哼著歌,吹吹泡沫,心情難得的舒暢。浴缸像個小型游泳池,躺兩個人都還嫌大,不知她有無機會和他共浴?
這時,電鈴聲不識相地響起--
叮!叮叮!
柏升不可能這麼早回來的吧,難道醫院又停電了不成?她走出浴缸,急急套上他的浴袍,便衝去開門--
「怎麼提早回來了--」
她一開門,沒看到應該出現的人,卻看見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婦,女的鼻樑上掛著眼鏡,男的拄著枴杖,但兩人都衣著雅致,頗具氣質。
「請問你們是?」敲錯門了嗎?
他們顯然也嚇了一跳,將她從頭看到腳,那婦人才遲疑地說:「柏升不在嗎?我們是他的父母。」
可卿愣了三秒鐘,才回過神說:「喔,殷先生、殷太太,你們好!柏升還在醫院,不過應該快回來了,請進!」
殷氏夫婦點點頭,帶點遲疑地走進室內。
可卿有點手足無措,招呼他們坐下以後,苦苦思索了一番才說:「你們喜歡喝咖啡嗎?我煮了一壺放在保溫瓶裡,我這就去倒兩杯來。」
也不管他們回答什麼,她就跑進廚房,掏出兩組杯子,倒了香濃的咖啡,戰戰兢兢地端了出去。別緊張,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能好好招待這兩位貴客的,這可是柏升的爸媽呢!
「謝謝。」殷先生接過以後喝了一口,稱讚道:「很少喝到這麼道地的藍山咖啡,是磨碎又蒸餾過的吧?」
「是的,您也有研究啊?」
「柏升對咖啡的知識都是我教他的。」殷先生頗為自豪地道。
「難怪他也很喜歡這種咖啡。」可卿笑道,放鬆了一些。
「小姐,還沒請教妳貴姓大名?」殷太太問,眼中滿是好奇。
可卿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交給他們看。
「方小姐,妳怎麼認識柏升的啊?」殷太太像有無限個問題。
「呃……這怎麼說呢?滿複雜的。」她沈吟了片刻,才把事情始末說明白。
殷太太聽得入迷了,連連讚歎。「喔,真是有緣分!」
「這麼說來,妳住在這兒四天了,感覺怎麼樣?」殷先生進一步問。
「很好啊。」她滿喜歡這間房子的,大小適中,又是她欣賞的那一型樸素裝潢。
「那柏升呢?」殷太太像唱雙簧一樣追問下去。
「嗯,他也很好啊。」他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雖然有時陰晴不定,她還是覺得他好,否則她今天下午就走了。
叮!
這次電鈴只有響一聲,她就衝去開了門,一看果然是柏升,這下她不用尷尬了。
「我回來了。」
柏升抱著一束紫色鈴蘭進門,先自然而然地對可卿說了這句他曾經憎惡過的話。他的注意力被她身上的清香擾亂了好一會兒,而後才見到可卿背後的兩人--
「爸!媽!怎麼突然來了?」
「颱風天裡,你都沒打電話回家,我們當你生病了或什麼的,就跑來看一下。原來你是在忙這個,很好啊!」殷燦升看著他和可卿,意有所指。
一股不太好的預感升上來,柏升問道:「你們已經認識可卿了?」
「是啊,她煮的咖啡很好喝。」
「我也是這麼覺得。」柏升忍不住微笑回應,說完了卻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爸媽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因為結不結婚的事,他早就和他們吵過幾十遍了。
他轉向可卿。「先把這花插起來吧!」
真巧,他今天買了這束花回來,其實只是為了謝謝她拍照的辛苦,但顯然他父母都誤會了。
「好美。」
可卿的眼睛亮晶晶的,這時他才發現她穿著一件寬大的浴袍,那是他的浴袍!這下人證、物證都齊了,還有辯駁的餘地嗎?
看可卿開心的臉蛋,他實在不想讓它籠罩了烏雲,便說:「妳先進房去換衣服吧,今天我……我替妳買了一件。」唉,誰曉得剛好碰到他父母來訪!
「真的?」她喜出望外,接過後嬌羞地打開某大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好漂亮,你每次買的都是我喜歡的款式,謝謝!」
他很喜歡她的笑臉,甚至想親吻她一下,但在父母面前卻又不能洩了密,只得低聲說:「不……不用客氣。」
她又說:「我也替你買了一個禮物,是煙灰缸,就是在桌上的這個,你看喜歡嗎?」
柏升一看就中意了,回答說:「我喜歡,很有品味。」
這種場面應該是很美好的,如果不是在他父母面前演出的話。
可卿臉帶紅暈地低下頭,瞄了他和他父母一眼,便進了房去,而那正是他的臥房……
這會兒,父母和兒子面對面坐在沙發上,開誠佈公地談開來。
顏黎娟首先說:「我贊成。」殷燦升也跟著應和:「我非常贊成。」
柏升知道他們什麼都會贊成的,只要他願意結婚就好。「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追句話顯得極不具說服力,連他自己也聽得出來。真該死!
殷燦升不以為意地說:「方小姐把你們認識的經過告訴我們了,真是緣分來了,颱風也擋不住!」
「而且你都三十歲了,當真不想結婚嗎?連你妹妹也下個月就要訂婚了,你就讓我們安安心吧。」顏黎娟說。
「人家方小姐條件多好,有緣分認識她,你還不好好把握?你有什麼好挑剔的?我說啊,她的人就和她煮的咖啡一樣好!」殷燦升嗓門提高起來。
「她有多好,我很清楚!」但他不見得愛得起啊,這叫他怎麼對父母說明呢?
「我知道你們這-輩的都很開放,但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在我們來說就等於是要做夫妻了。你既然和她這麼好了,也要替人家想一想,她畢竟是女孩子啊!」顏黎娟提出責任主義說。
「媽!我都是睡在書房,我們沒發生什麼……踰矩的事。」只除了那次街頭熱吻以外,但每次想到這事他臉上便是一紅。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過父母的眼睛,殷氏夫婦互望而笑,壓根兒不相信自己的兒子。
顏黎娟搖搖頭說:「你送她花、她穿你的浴袍、你讓她住進來、她送你煙灰缸、你買衣服給她、她替你煮飯,這還用解釋嗎?我們又不是沒長眼睛。」
柏升心底一氣,便站起來說:「不信的話,我帶你們去看看,我的棉被枕頭都在書房裡!」
於是他們三人走進書房,但地上卻是空無一物,殷燦升打趣說:「你拿椅子當枕頭嗎?」柏升無言以對。
可卿這時換好衣服,走出門外。柏升立刻問道:「我的棉被和枕頭呢?」
「我拿去洗了,都髒了。」她一臉不明所以。
顏黎娟說:「真體貼,很好很好!」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爸、媽!你們不要誤會!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我是不會結婚的!」這種硬是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希望,卻又是他完全不能實現的,讓他受夠了!
「我知道,你還是不原諒家偉和少芬。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還記得他們做什麼?爸媽關心你也錯了嗎?你一定要這樣大吼大叫?」殷燦升也提高音量,他們父子的脾氣倒是很像。
柏升的腦中轟轟作響,讓他又接近崩潰的邊緣。「不要提到他們的名字!我說過多少次了?我沒有那種弟弟!」
「你……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顏黎娟也氣得用手指向他。
眼看他們三人僵持,可卿雖然不明內情,仍忍住心中酸痛,鼓起勇氣走近柏升,握住他的手說:「柏升,你怎麼又吼人了?你不是答應過我的?」
他一看見她眼裡滿是驚慌,心就軟了下來,混亂沸騰的頭腦也降溫了。「我……對不起,我又犯了,妳沒嚇著吧?」他反握住她的手,她還是有點發抖。
「對你爸媽說話不要凶嘛,真是的,我的耳朵都痛起來了。」
她不自覺倚近他,他則自然地環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明明曉得這只會讓父母誤會加深,他也沒辦法,因為他更氣自己又讓她受怕了,那比什麼都令他自責。
她作勢打了他的手心一下,算是處罰。「下次別這樣了,跟你爸媽說句對不起。」她提醒道。
她說的話就像真理,讓他甘心地照做。「爸、媽,我剛才太衝動了,對不起。」
殷氏夫婦面面相覷,彷彿不敢相信可卿的魔力,能讓這毛躁的兒子瞬時溫馴起來。柏升自己也不願相信,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
「好啦,既然沒事了,那我們去吃飯吧。我做了很好吃的料理哦!」可卿這才滿意地笑起來,把他們都推到餐桌前。
家和萬事興,正因為她沒享受過太多溫情,更希望在此時分到一些些,這應該不算太貪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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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殷氏夫婦對可卿的手藝讚不絕口,把她捧得臉都紅了。
殷柏升含笑欣賞她紅灩的臉龐,話說得不多,私底下卻又高興爸媽都喜歡她。這次他不必挾菜給她,因為他爸媽就挾了滿滿一盤給她,最後她實在吃不下討饒時,他才幫她都吃乾淨。
「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品嚐妳的手藝。」殷燦升讚賞的說。
顏黎娟也滿面微笑。「是啊,我們一定要多聊聊、多認識。」
可卿點了頭答應。「我也很想嘗嘗伯父的咖啡,還有伯母的手藝呢!」
飯後,殷氏夫婦帶著極佳的心情離開,臨走時還對柏升擠眉弄眼的。他雖知誤會加深,但已經是百口莫辯了,他又能如何?
這一攪和,就已經是八點半了,他們一起收拾洗刷碗盤,狹小的廚房裡,兩人不免彼此接觸。柏升幾乎忘了自己的堅持,傻傻地站在她身後,對她潔白而性感的頸子綺想。
「幹麼擋在人家後面?」她噴了他一滴水。
柏升連忙收攝心神,這可不是衝動的時候,他早過了青春期。
之後,他們在書房放下莫札特的音樂,各自讀著一本書。柏升心頭思緒紛亂,怎樣都無法讀到第二行,他偷偷看一眼可卿,她似乎很沈浸於書的內容,頗有興致地翻閱著動物圖鑒。
她確實聽見了他和父母間的對話,為什麼她不問問誰是家偉和少芬?為什麼不問他堅持不結婚的原因?為什麼對他父母的種種暗示保持沈默?他實在不瞭解女人,從前不曾,未來也不會。
夜雨打在遠近的屋簷上,像是和莫札特互相呼應著,演奏出生命起伏的樂曲。這樣的夜裡,勾起他特別多的感慨,想及這一生,青澀到成熟,懵懂到了悟,迷惑到看開。其中經歷過的起起落落,回憶起來只覺得心口一陣窒悶,好像太滿太多,讓他一時說不出是苦是甜,錯綜交叉,無理可尋。
「可卿?」他喊她一聲,她沒回答。
柏升走到地面前,發現她已經淺淺睡了,想必今天她是太累了,做那些佳餚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看她穿著那一身淺藍色針織短裙,是他在櫥窗看到臨時起意買的,剛好合身,又符合她的氣質,而他竟然忘了稱讚她。
他摸摸她柔軟的發,湊在鼻前嗅聞了一下,瞬時彷彿看到了茉莉花開了滿園。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呢?彼此吸引的磁力太強,幾乎讓他無力自持,站不穩腳步了。
他該跨出封鎖線外,或是退回安全地帶?這是個永遠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他橫抱起她時,她恍惚地醒了過來。「咦,我睡著了?」
柏升笑而不語,他怕說錯話,而她輕吐一口氣,把頭靠在他肩上,一臉慵懶嬌態。就不信他沒感覺,這股電流絕對不是她一個人造成的。
如此靠近的距離下,他差點就要碰到她的嘴唇,她全身香得令人酥軟,他的腳像黏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只能咬牙說:「這件衣服很適合妳。」
「謝謝,你怎麼會想到要買給我?」她將頭髮撥到耳後,他才發現她的耳朵是如此性感。
「為了……答謝妳拍了那些照片。」
「喔,那沒什麼啊。」她甜甜一笑,柏升心裡響起紅色危險警鈴,連忙抱她走進臥房。
啪!
這時所有的電力卻突然中斷,讓他們都嚇得一愣,可卿抱緊了他,臉龐湊在他頸邊,純然的黑暗之間,她的香味更引人犯罪。
「只是停電而已,不用怕。」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後,大致辨出房內景物,便扶她到床上,不敢多加逗留,摸索著走到門邊說:「妳早點睡吧。」
「晚安。」她的聲音低低的,透露出不可思議的邀請意味。當然,柏升確定那只是他的錯覺。
「晚安。」他關上門,明白眼前又是一個難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