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水木常打破了平靜,他沒有笑:「師父,有一件事情想同您說。」
顧齊泰冷冷地:「不必說了。」
「我必須告訴您,這樣才不枉您對我的撫養之恩。」水木常下定決心不做懦弱的自己。儘管面對顧齊泰時,他本能地有些畏懼,但他必須克服,他不能一再地逃避、一再地隱瞞。
「如果你真的感激我,就什麼也別說。」顧齊泰執意不肯聽,他知道水木常要說什麼。水木常要說的話勾起了他的新仇舊恨,不,他不要聽!他只需要心知肚明,他不需要水木常親自驗證這令他痛苦的真相。
水木常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什麼,但他一時還分辨不清。所以他笑道:「師父,您還沒聽我說完呢。」水木常表現出不同以往的固執,這令顧齊泰萬分不悅。
他不需要這麼有主見的道具,水木常應當是乖巧膽小沒主見的!
顧齊泰沉下臉。此刻的水木常無依無靠,完全掌握在顧齊泰手中,他注定是反抗不了了!想到這兒,顧齊泰的嘴唇微微上揚,他沒再費事地扮演仁慈的模樣,直截了當地扣住水木常的右手:「我不必聽你饒舌,走,這就跟我赴宴去。」
水木常沒有反抗,任由顧齊泰拖著自己走。半晌,隱忍地看著顧齊泰扭曲的側臉:「你帶我上哪兒去?」
「帶你見識大場面去。你乖乖地配合我,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若你膽敢違抗,我就要了宋習之那小丫頭的命。」顧齊泰軟硬兼施。
水木常臉色平靜:「宋習之?你找得到她嗎?」
顧齊泰怔一下,旋即明白了,「憑風對你說的?這麼說,人也是他藏的?」
顧齊泰把水木常推上馬車,自己駕著馬。
過了一晌,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憑風待你這麼好,若他因你而有了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你於心何忍啊?」
是的,他不忍也不能置顧憑風的安危於不顧。該死的顧齊泰,他,他真的下得了這樣的狠心?
而水木常是萬萬不敢賭這一把的。
事情已經朝他無法控制、也無法預料的一面發展了。
也許事情從來沒有受過他的控制。以前是懦弱不敢,等他鼓足勇氣再來把握事情的發展動向時,才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樹欲靜而風不止。
☆☆☆
水木常沒料到顧齊泰竟把自己帶到了左丞相胡惟庸的府上。
顧齊泰充其量不過是個江湖草莽,他什麼時候同胡惟庸這樣的權臣牽扯上關聯的?
顧齊泰口口聲聲要他聽話要他配合,難道是要他與胡惟庸做什麼交易?
是有關於他的身世?
水木常腦中靈光一現,顧齊泰剛剛執意不肯聽他說話,不會是他已經知道了什麼吧?
不會的!不可能的!
水木常正在那兒冒冷汗,胡惟庸老遠地就從客廳迎了出來,大聲笑道:「顧兄,有失遠迎,來來,快往裡面請。我已備下薄酒,與你和咱們的御廚大人好好敘敘家常呀。」
這般的熱絡,不尋常!以丞相之尊同顧齊泰稱兄道弟,不尋常!對自己如此客氣,更不尋常!
水木常身無長物,小小御廚一名,還只當了四天的御廚,值得胡惟庸這般的籠絡嗎?
腦子轉得飛快,但水木常不動聲色。他表現出應有的謙恭,跟在胡惟庸與顧齊泰身後走了進去。
落座,酒菜擺了上來。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然而水木常沒有胃口。
「御廚大人,對你那座府邸還滿意嗎?」胡惟庸招呼侍女為水木常斟酒。
水木常淡笑:「丞相大人,您還是叫我水木常吧。」
「這孩子福薄擔不起您的大禮。」顧齊泰笑著打圓場。
胡惟庸笑,並不介意:「水兄弟是嫌宅子太簡陋了吧?日後,我再給你建座好的,如何?」
「不敢當。」水木常弄不清胡惟庸所圖為何,他只能笑,「那宅子已經很豪華了,不敢再勞您費心。」
「你呀,是有福不會享。」胡惟庸語含深意,「來,吃呀,別客氣。今天是只請了你們二位,沒別的外人了。你們這麼客氣做什麼?」
「皇上很滿意你,對你做的什麼食療是讚不絕口。」胡惟庸吃相斯文。
「其實這食療是古已有之的,我只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水木常實話實說,不為胡惟庸的誇讚而心動。
顧齊泰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胡惟庸把玩著酒杯,笑,再笑。最後抬起他那鬆弛的眼皮,把視線調到水木常的臉上。
「嘗嘗這個,雞蛋。」胡惟庸用筷子點一點。侍女立即為水木常夾了半隻。
「味道如何?」胡惟庸親自夾了一塊給顧齊泰。顧齊泰立即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
「很奇特。」水木常皺皺眉,「味道更加鮮美,不似普通的雞蛋。」
胡惟庸得意地吮了口酒:「這是自然。我吃的雞蛋都是家中廚房自己飼養的母雞下的。為了使雞蛋味美有營養,我令他們在雞的飼料中加了人參、蒼朮。」
「丞相可真會享受啊。」顧齊泰一臉的奉承,水木常看了直想吐。
「來,把我的『孫慧郎』們叫上來!」胡惟庸故作神秘,「水兄弟,必叫你大開眼界。」
十來只穿著花衣的猴子彬彬有禮地按順序走了進來。
胡惟庸沉下臉:「只留三隻,其餘的都退回去。」
猴子聞言,果真只留下了三隻,排在後面的都退了出去。水木常暗暗稱奇。
「端茶,去給各位客人端茶。」一位家僕模樣的人指揮道。猴子沖胡惟庸拜一拜,先為他端茶。其餘兩隻分別替水木常和顧齊泰端茶。
顧齊泰大笑:「丞相,我可真是服了。」
給顧齊泰端茶的猴子突然伸出兩隻爪子,不停地作揖討賞。
水木常也笑,真是滑稽。
顧齊泰丟了一隻小銀錠在猴子手裡,其餘兩隻猴子見狀,紛紛向顧齊泰討賞。
水木常覺得,顧齊泰真是自毀形象,他已經不再是個正常的人了。
一旁的胡惟庸笑得死去活來。那張為酒色腐蝕的老臉透著一股深深的頹喪。
水木常不由拿他與朱元璋相比,再怎麼說,朱元璋也比胡惟庸強。勉強還算得上是勵精圖治的吧,只是用了這樣吃喝過甚、政風不佳的丞相,恐怕也難保得天下太平。
宮廷、朝廷終不是適合水木常的。
顧齊泰好容易打發了幾隻頑皮的猴子,胡惟庸止住笑讓人把猴子們帶走了。
顧齊泰說道:「這猴子誤把我當作了大財主,其實真正的大財主不是我,是他——」
顧齊泰笑瞇瞇地把手往水木常身上一指。水木常頭皮發麻。
胡惟庸盯著水木常看,好像飢餓的人突然看見了一隻大肉包。「水兄弟,空守著聚寶盆有什麼用呢。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你把聚寶盆拿出來,我用它來吸引朝臣的注意,讓他們擁立我為新帝。到時候,你就可以手刃你的殺父仇人——朱元璋。而你自己也可以不用再東躲西藏的,與你的師父享盡榮華富貴,豈不妙哉?」
水木常一下明白過來了。他看向顧齊泰,既不憤怒也不驚訝,平靜得很。
原來如此。
顧齊泰眼巴巴地盼著他點頭,胡惟庸更是萬分的急迫。
他不應允行嗎?
其一,他的武功不及顧齊泰;其二,丞相府戒備森嚴;其三,顧齊泰居然哄騙胡惟庸說他有聚寶盆,聚寶盆比寶藏更令人動心。
他只有點頭。水木常說:「承蒙丞相大人不嫌棄,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顧齊泰暗暗鬆了一口氣。而胡惟庸則是喜極欲泣。
他感慨地拍拍顧齊泰的肩:「當年我就納悶,他小小一個沈萬三,怎麼就會有那麼多的錢?朱元璋讓他出那麼大的一筆錢,他哼都不哼一聲,那麼爽快!還要拿錢來犒賞軍隊!合著他是有聚寶盆呀!」
貪婪的嘴臉,一覽無餘。貪婪是人的劣根性,不勞而獲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顧齊泰抓住了這兩點也就抓住了胡惟庸這棵大樹。
水木常是他的棋子,胡惟庸也是。等大功告成,憑他的武功還解決不了胡惟庸的小命嗎?胡惟庸想當皇帝,顧齊泰就不想嗎?坐擁天下,何等榮耀啊?就是憑風那傻小子老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各懷鬼胎的顧齊泰與胡惟庸推杯換盞。
水木常默默地注視著滿桌的狼藉。他明白自己逃得過胡惟庸與顧齊泰的手,也逃不過密謀反叛的罪名;若胡惟庸果真得了天下,還會留下這個禍根嗎?
凶多吉少啊——
水木常反而平靜下來,他開始懷念揚州城外那個灑滿陽光的田園裡的那個擁有春日午後溫暖陽光般笑容的宋習之。她從他的生命裡過去了,也許是他從她的生命裡離開了。不管是怎樣,他都沒有挽留,因為無法挽留。
知道她平安無事便足夠了。如今她遭逢巨變,皆是由他而起。怕是應了他說過的,希望她記恨他一輩子,這樣她才會永遠記得他,不至遺忘。
胡惟庸與顧齊泰醉如爛泥,侍女將他二人扶到軟榻上。
二人沉沉睡去,做他們的春秋大夢去了。
水木常飲一口冷酒。起身欲回府,侍女攔住他:「請御廚大人隨我去客房休息。」
水木常笑一下,罷了!罷了!
無論如何,他是逃脫不掉了。一個小小的水木常,一個被顧齊泰渲染成擁有聚寶盆的水木常,無論到哪裡都逃不了一死。
罷了,這就是他的命呀。
當初爹和娘拚死了用謊言來包裹他,不過讓他痛苦地苟活了十來年。而今又將宋習之牽扯進去,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空闊的房間裡,水木常看見了自己掌心的一滴淚。
說到底只一個「貪」字。一個凡人皆免不了的「貪」字呀!
「貪」,「貪」,紅塵中,水木常淒然獨立。
☆☆☆
「今天收到鴿子捎來的信了嗎?」宋習之出神地看向窗外。
「還沒呢。」何小休放下手中的針線,「你先去睡吧。春日午睡可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那你呢?你不睡嗎?」宋習之拆開辮子,把頭髮披散下來。
「等累了再睡。」何小休揉揉發酸的腰。
「那我先睡了。」宋習之爬上床,不一會兒沉沉睡去。
何小休看了她一會兒,起身走到庭院裡。
宋偉貞抱著本詩集,正倒在軟榻上呼呼大睡呢。
何小休縱身躍上屋頂,屋子不高,所以不很費事地,何小休就躍了上去。
打了個忽哨,早就飛來藏身樹中的鴿子撲撲騰騰地飛到何小休手中。
何小休小心地取下鴿腿上的紙條。打開。小休:
珍重!若有機會,我定會補償你。
切切代水師兄照料好宋家父女,如此感激不盡!
顧憑風
「補償」?他要「補償」她?她不要他的補償,她只要他愛她!在何小休的心底,有一朵風乾的花朵,是曾經的一段愛情,關於她和顧憑風。
然而這段愛情,即便是在花開的時候,也僅僅是沉默地進行,從未燦爛過。
在她的一生中,顧憑風真的只是穿隙而過的風。他穿過她身體的時候,她感到心靈的疼痛。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沒有理由,也無需解釋,他僅僅只是說有機會的話「補償」她。
他是如此不負責任、如此自私、如此絕情的一個男子,然而,她卻愛他。
何小休摒棄了最後的希望,她堅定地告誡自己:忘了吧,不可能了。
宋偉貞站在屋子下面,仰著脖子看著何小休。他的確是睡著了,但當何小休帶著那熟悉的氣息出現時,他在第一時間就驚醒了。
沒有料到何小休竟是會輕功的。他料不到的很多,何小休是個謎一樣的女子。她的出現給宋偉貞帶來了極大的憂慮。
她是那樣令他牽掛,除了牽掛,什麼也沒有。
在孤寂的屋頂上,何小休的身影單薄而脆弱。
如果還在揚州還在大院,如果沒有經歷這場變故,也許他永遠不敢接受何小休。
現在,所有的束縛都不存在了,宋偉貞覺出了心底蜇伏已久的渴望,一股野性的力量在洶湧在澎湃。
他不需要溫文爾雅的面具了。他需要何小休,需要她身上那股流水般的感覺來沖洗走一切的心煩和不安。
宋偉貞扯著嗓子:「下來!何小休,快下來!」
何小休愣了,朝下看看。放掉鴿子,縱身躍下。
宋偉貞的心「咚——」的一下,說老實話,他還不怎麼適應這樣蹦來跳去的何小休。
何小休不笑不動不打招呼,就這麼直愣愣地盯著宋偉貞看,看得宋偉貞心裡發毛。
「有事?」何小休問他。
「沒有。」宋偉貞無法鎮定自若,自打他遇見了何小休,「鎮定自若」簡直就成了天方夜譚。
「沒有?」何小休從他身側走過去,「那我去午睡了。」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公平呢?」宋偉貞連忙調轉身形,跟在何小休身後。
何小休止住步伐,聲音疲憊:「你是指你遭受的損失?我會盡可能彌補的,等風聲一過,我就去錢莊裡取銀子給你,你不要擔心。」
「我說的不是這個!」宋偉貞憋足了一股勁。
「那你說的是什麼」何小休懶得轉身,背對著他問。
「我問你這個世界有沒有公平!」
「當然有。」何小休遲疑著回答,因為她不明白宋偉貞何來此問,所以答得很小心。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宋偉貞一鼓作氣,兩隻手臂環上前去,將這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摟在懷中,「我愛你,你不愛我,你以為這公平嗎?」
何小休的大腦一片空白。
宋偉貞到底是個老實男人,這一舉動怕是他一輩子裡做過的最大的「壞事」了。何小休感覺得到他的手在顫抖,顫抖再顫抖。
但何小休沒有轉身看他,甚至沒有鬆懈自己依靠在宋偉貞的胸膛上。她明白,只要回應,在一瞬之間,自己就會稀里嘩啦地潰敗在他面前。
她知道宋偉貞喜歡她,但是她已經輸不起了。此刻的自己,脆弱而茫然,她不能放縱自己。因為,看不清來路。
因為,她不能一錯再錯。
說穿了,她在害怕。是的,她害怕。
何小休推開宋偉貞鬆鬆地圈住她的手臂,走了開去。
不曾回頭,因此沒有看見宋偉貞那雙堅定、熾熱的眼睛。
☆☆☆
水木常強迫自己鎮定,然後取出繡花針,為宋習之繡朵荷花吧。
他明白臥房外的侍衛正密密地監視著他,因此他必需扮演出讓胡惟庸放心的角色。
為了刻意隱瞞武功,顧齊泰也未敢將水木常身懷武藝的事告知胡惟庸。因而胡惟庸只當他倆是普通的廚子。
即使如此,水木常也不敢貿然動武。以他三腳貓的功夫必是抵不過屋外的這些侍衛。想必這也是顧齊泰放心地將他丟在這邊的原因。
該怎樣逃脫呢?
才當了五天御廚的水木常已深覺厭煩。胡惟庸逼他在朱元璋的菜裡下毒,說是讓他立功,可一旦事發,倒霉的還不是水木常。
腦袋飛速地轉著,手卻一刻未停。一朵荷花已初見雛形。屋頂一股涼氣吹來,水木常仰頭。
顧憑風指指燈,讓他滅了。水木常滅了燈,往床上走去,手中還捏著那塊未成的繡品。
顧憑風靈巧地鑽進來,貼著房梁,在確定沒人發覺後,輕輕地跳下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半貓著腰,竄到水木常床前。
水木常對他微笑,輕聲道:「你像個賊。」
顧憑風摀住他的嘴,半晌沒松。
末了,摸索到水木常的右手,拿起那方繡品。
水木常頑皮地不肯鬆手。顧憑風使勁一拽,針扎進手指,顧憑風抽搐。
水木常沒敢起身,怕引起門外侍衛的警覺。他咬掉繡花針,摸到顧憑風手上濕濕的。水木常歎口氣:「同你玩的,幹嗎當真?你這人,壞脾氣!」
顧憑風把繡品塞進懷裡。
屋外的燈光隱隱透進來,照得水木常的臉蒼白而朦朧。
顧憑風輕輕地在水木常耳邊說道:「後天早上,到城門口等我。」
「我逃不出去。」水木常為難的。
「那明晚,我來接你。等我。」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抓緊時間了。
緊緊地握住水木常的手,然後鬆開離去。黑暗裡水木常看不清顧憑風的表情,只隱隱地覺出他想傳達的訊息。
不知怎地,很心安。
他知道顧憑風會幫他,顧憑風一直都在幫他。
水木常沉沉睡去,顧憑風好像對他下了「安神散」,這傢伙,真是!
這樣幫他入睡!